凌晨一点多,秦巴山脉腹地。
林木葱茏,浓荫蔽天,深夜本就是漆黑的,这里尤甚,说是“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过分。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被古人称为“狐狸所居,豺狼之薮”的荒僻所在,此刻,有一隅却有杂乱亮光透出,伴着隐隐人声。
亮光来自不同的光源:营地灯、照明棒,以及狼眼手电。
十几个年龄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女,正就着亮光打包行李、收纳帐篷。
一个小个子的年轻人从登山包中拽出揉成一团的橘红色冲锋衣,抖开了穿上,又套上花哨的魔术头巾,嬉皮笑脸地问对面一个穿军绿色短袖、肌肉鼓鼓的男人:“老刀,看我,我是来探险徒步的大学生,像不像?”
边说还边风骚地三百六十度转圈,以便老刀全方位赏鉴。
老刀其实不老,也就三十不到,皮肤黝黑,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他正用牛皮包裹手中的56式军刺,闻言斜乜了眼:“像,真像,像个鸟。”
说着军刺一抽,作势就要扎过去:“猪鼻子塞葱,装什么象!”
小个子早料到他这一出,嗷一声窜出去老远,站着嘎嘎笑,边上有个净白面皮的女人看不过去,“嘘”了一声,低声呵斥:“闹什么!蒋叔打电话呢。”
小个子心下一凛,赶紧收了声,合掌过头四下乱拜示意“莫怪”,然后溜回原位。
老刀斜了他一眼,目光中尽是幸灾乐祸。
小个子悻悻的,理了会背包之后,向斜后方看过去。
那里,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个小山包,上头站了个人,正在打电话,因为有点逆光,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出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腰杆挺得很直。
小个子拿胳膊肘碰了一下老刀:“哎,你说,不是说要在山里待半个月吗,怎么才过半就急着回去啊?”
老刀一句话呛得他没言语了:“怎么,回去还不好?你是爱上这了?”
蒋百川正通着话,看到邢深从坡底上来。
邢深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材高大,偏书生气质,即便是在这种地方,看上去都斯文谦和。
大半夜的,他鼻梁上却架了副墨镜,不过就近的人谁都不觉得奇怪。
因为邢深是个瞎子。
蒋百川伸出手,朝邢深作了个“虚挡”的手势,示意有话待会再说。
他知道对方“看”得到,邢深的嗅觉极为灵敏,几乎可以帮助辨向。另外,他看不到物体的颜色、细节,却能隐约看到一种“光”,对此,邢深向他解释时,曾打过一个比方:任何事物都是“发光体”,或隐或显而已——你觉得这东西不发光,只不过是你的肉眼无法分辨罢了,就好比声音,有些频率,人的耳朵就是听不见的,但那不代表没有声音。
蒋百川有时候觉得邢深做个瞎子可惜了,有时候又想着,没了肉眼,却开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眼睛”也挺好,看到的东西更简单、纯粹。
邢深走近之后,便站定一旁,不声也不动,直到蒋百川挂了电话才开口:“蒋叔,我们抓紧赶路,最早明天中午能到出山口,晚上应该就能回到板牙了。”
蒋百川心情很好地呵呵一笑:“不用了,大家都辛苦了,慢慢走,随便歇,明儿天黑之前赶到山口就可以了。”
邢深一愣:“你不急着……去见那个炎拓了?”
说到后半句时,他下意识压低声音。
就在约莫一个小时之前,蒋百川还把已经歇下的众人都给叫起来,吩咐说马上拔营打包、要尽快出山。
“不急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说到这儿,他把身子靠近邢深,轻声说了句:“人,已经犯在聂二手上了。”
邢深一怔:“阿罗?他们怎么会遇到的?”
蒋百川说:“小地方嘛,路窄。佛易见佛,鬼易见鬼咯。”
针剂的效果确实生猛,炎拓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模糊醒过一次,之所以说是“模糊”,是因为并没有真的清醒,人只些须有了点意识,很快又被昏迷的巨手给攫了回去。
当时,他只觉得四周车声嘈杂,身体不受控,颠扑滚动,拼命睁开眼时,认出这是自己的后车厢,边上的两大件都很眼熟:装孙周的帆布袋和装狗牙的行李箱。
真是风水轮流转,而今轮到他也屈身后车厢了,只不过没装袋,手脚和嘴都被胶带捆扎得严实——他猜测应该是聂九罗在驾车、而车子正行经闹市,因为四面声源很杂,有车声、喇叭声、排气声,还有商家做促销活动的广告,嚷嚷着“特惠大酬宾、仅限今天”云云。
他听着广告,又坠入了无际的黑暗,不过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是昏过去了,昏得无比焦灼,自觉一直在黑色里奔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不知跑了多久,忽然一股阴风穿肉透骨,激得他整个人一片冰凉。
炎拓睁开眼睛。
不是幻觉,是真冷。
天已经黑了,视野内伫立着更加黢黑、轮廓线条拙朴的山体,再高处疏落闪着几颗针尖样细小的星。
北方的秋天,一入夜就凉得够呛,山里又要低几度,后车厢门开着,山风嗖嗖往车里灌,而他就斜躺在正当风的地方——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穿膛风”,穿透了他的胸膛,兼心肝肺肠。
炎拓蜷起了身子取暖,渐渐的,他听到了人声,被风吹过来的、两个人絮絮说话的声音。
他挪转着僵直的脖子,向声源的方向看去。
太暗了,好在借着车内仪表的微光,他能隐约辨认出那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聂九罗,他对她的身形轮廓可太熟了,嚼穿龈血、磨牙切齿的那种熟;另一个他没见过,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前额至后脑的廓线很顺滑,不难猜测梳了个大背头,而从声音判断,这男人应该有些年纪了。
他凝神细听,尽可能去捕捉飘在风里的声音。
聂九罗:“……孙周呢,还能不能救?”
老男人迟疑的:“不好说,尽量吧,要是早点就好了……这都扎根出芽了。”
聂九罗:“对了,之前孙周失踪,我报过案,当时没想到……”
声音在这里低下去,炎拓没听到。
“……想办法销个案吧,安排他露个面或者往家里打个电话都行。”
老男人:“这你放心,我们会把事做周全的。”
聂九罗:“还有……”
炎拓看到,她从裤子后兜里掏出什么递给老男人:“炎拓的手机,我试过了,拿他右手食指可以解锁。有一个问题……”
说到这儿,声音又轻了,炎拓知道事关己身,用力抬起脖子,想尽量往那一处凑,好在过了几秒,她的声音又清晰起来。
“他母亲就叫林喜柔,但是我查过,当了二十来年植物人了,怎么会跟他有这么多通话来往呢?”
炎拓额头沁出一层汗,但顷刻间就被山风给吹没了。
老男人:“会不会是他母亲身边的护工?”
聂九罗:“那不知道,反正,后面就是你们的事了,跟我没关系。查出什么来,想跟我说就说,不想我知道,就不说。”
老男人笑了两声:“聂二,大家自己人。”
聂二,不是聂“九”罗吗?
聂九罗:“别,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跟你们不是自己人。说正事,估个价吧,车上三件货,值多少钱?”
老男人苦笑:“谈什么钱哪,聂二,我跟你家两辈子的交情……”
聂九罗打断他:“不谈交情。三件货,不重样,我算你一百万,不贵吧?”
炎拓听糊涂了,先时他以为聂九罗和这老男人是一伙的,可现在讨上了价钱,像是寄件领薪。
老男人叹了口气:“不贵。”
聂九罗:“那就一口价,消一百万的账,从我欠你的债里扣。”
炎拓越发听不懂了,不过他每一句都记牢,再摸不着头脑的信息也是信息,是谜总有解密的一天。
话到这儿,很明显是要收尾了,老男人:“你怎么走?要么我给你留辆车?”
聂九罗:“不用,手电给我就行,我自己有安排。”
说完,两人都朝车子这头过来,老男人径直去了驾驶座,聂九罗走到车后,帮他关阖后门。
正要拉下车盖,聂九罗忽然看到炎拓的眼睛,车后厢很暗,他的眼睛是亮着的,亮得极幽深,一直盯着她。
聂九罗笑了笑,朝炎拓俯下身子:“不能怪我,你自找的,好好的人不做,干嘛去当伥鬼呢。”
说完直起身子。
老男人已经打开了车内灯,炎拓看到聂九罗的脸,她敛去了笑意,目光下掠,很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是一摊人人避之不及的狗屎。
再然后,砰的一声,车盖重重阖上了。
聂九罗目送着车子走远,这儿虽然是山口,跟山里也没什么不同,车光和引擎声很快就被厚重的山体和憧憧的密林给吸噬了。
她原地站了会,这才拧开蒋百川留给她的狼眼手电,调好亮度之后,循着另一条路往外走。
这里是山脚,离着行车道还有段距离。
走着走着,心有所感,一抬头,看到邢深正等在路边。
邢深迎着她过来的方向,唇边泛起微笑:“阿罗,好久没见你了,得有六七年了吧。”
是好久没见过了,六年零七个月,期间通过一两次话,从来都是有事说事,彼此、双方,从来都不在事里。
聂九罗嗯了一声,朝他看了一眼。
他还是老样子,比从前更成熟了些,从小他就被夸说“长大了能当明星”,这话说对了,是能去当,身条、模样、气质,哪一样都不输,除了那双眼睛。
她没停步:“我约了人,赶时间。”
邢深伸出手,原本想拦她,中途又缩了回去,他站在原地,听到周围又静下来,山林独有的那种带万千噪声的静,静得好像她和他都从未来过。
聂九罗的确“约”了人。
这是条傍山路,弯曲蜿蜒,头尾都湮没在安静的黑里,聂九罗在一根路墩上坐下,耐心地等。
温度更低了,薄薄的一层衬衫压根抵挡不住,她后悔没朝蒋百川要件外套,只得不住地搓暖手臂,又把头发有针对性地散披到身前身后挡风。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远处两道车光渐近,那是老钱的车,聂九罗站起身子招手示意,车到身前,还没停稳,她已经拉开车门窜了上去。
这季节,车里还不至于开暖气,但温度是舒服多了。
老钱四下看看,惊诧莫名,兼义愤填膺:“聂小姐,大晚上的,他……他就把你扔这儿了?”
聂九罗笑笑:“开始还挺好的,后来一个不对,就谈崩了。”
老钱发动车子:“这什么人哪,没个男人样。”
当然了,他内心里觉得,聂九罗也是活该,太随便,自作自受——但她是客人,他不能把这意思流露出来。
聂九罗拉开车上的小盖毯:“钱师傅,你慢慢开,开稳点,我睡一会。”
她在车后座上躺倒,这两天,脊背就没挨过平的,太累了,现下这一躺,只觉得舒服无比,四肢百骸都惬意了。
模模糊糊间,听到老钱问她:“那,聂小姐,后边的行程还继续吗?”
依他的想法,一般人遇到这种事,哪还有心情玩啊,大都是草草结束或者中途叫停,他得提醒她,因客户原因导致的行程叫停——可以退后半程的旅费,但她也得赔个20%的违约金。
聂九罗说:“继续啊,为什么不继续?”
总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耽误计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