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虽然是靠边停的,这条路几乎也没见着过车,但天已经快黑了,安全起见,聂九罗翻出车上的荧光布三角警示牌,在来车方向架设好了之后,才拎着手持照明灯往这头走。
路上,她还弯腰捡了块石头。
刚走到野麻地边,就听到深处传来老钱的叫唤声:“哎呦,小兄弟,这……这怎么了?”
聂九罗循着声音紧走几步,入目是一辆白色越野车,很眼熟,再看车头,有防撞罩架。
是那个炎拓?
驾驶室的门开着,老钱站在门口,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我没学过急救,是不是不能随便挪动伤者啊?这得打120吧?”
聂九罗走到门边,抬高照明灯往里看:车里的安全气囊已经打开了,炎拓抱着气囊趴伏在方向盘上,昏迷不醒,或者说是“昏睡”更贴切些。
听上去呼吸挺顺畅的,不像是受了伤气息滞重,聂九罗下意识看向副驾。
公仔鸭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很显然,它那身板,跟安全带两不相合,撞击发生的时候,它掉到车座下头去了,还是倒栽葱、屁股朝天的那种。
而在公仔鸭的边上,有什么东西泛着金属冷光。
聂九罗扔了石头,拨开安全气囊,探身把那东西捡起来。
是枚手压式注射针筒,但跟医用一次性的那种不一样,针头偏粗,不锈钢嵌玻璃刻度管的筒身,刻度管里还剩了大半的针剂,呈淡褐色,一漾一漾的。
再拈转筒身,看到背面靠上的位置打着钢印,一般不锈钢制品打钢印,要么是品牌logo,要么是“304”字样以示质量,但这个钢印,打的是个小篆体的“火”字——不认识小篆也没关系,因为火的篆体和现代字体差别不大。
老钱倒吸一口凉气:“这……吸毒啊?”
他没见过毒品,也没见过是怎么吸的,只从新闻报道中知道有“注射”这种方式——见炎拓昏迷不醒,聂九罗又拈着针筒一再端详,不自觉地就开始往不好的方向设想了。
聂九罗有点好笑,她示意了一下针头:“内径都超一毫米了,这么粗,明显不是给人用的。”
说着,目光落在了炎拓后颈之上,他是趴着的,后颈的针孔并不难找。
听她说得有模有样,似乎还挺专业,老钱不觉松了口气,正待说些什么,就听炎拓闷哼了一声,艰难地抬起了头。
老钱又是惊喜又是紧张:“小,小兄弟,你没事吧?哎,哎,你别乱动啊……”
炎拓只觉得耳边嗡嗡的,说话声很吵,头痛欲裂,眼前一片明暗不定,身体发飘,地也好像不是平的了、左右—倾来歪去,他摸索着解开安全带,一个跨大步下了车,踉跄着险些摔倒,勉强站定之后,胃里一阵恶心上涌,俯身撑住膝干呕了两声,含糊着问了句:“这哪啊……”
老钱是真热心,作势虚张着手,跟随时要护犊的大鹅似的,生怕他摔了:“小兄弟,你撞车了,别猛走,最好别走动,来来,先坐下,慢慢缓缓。”
横竖已经有老钱做专人看护了,聂九罗也懒得再上去凑热闹,她移转照明灯照向车子后座,灯光笼住斜歪着的行李箱。
老钱的话犹在耳边,“箱子里肯定有值钱东西”。
能多值钱呢?满箱子钻石吗?
她斜乜了一眼炎拓,他正背对着这边、疲惫地席地而坐,低垂的头埋在耸起的肩胛之间。
老钱向她喊话:“聂小姐,车上有水吗?他这……迷迷瞪瞪的,神志不清了都,喝点水可能会好点。”
聂九罗欠身蹬进车子,四下扫了一眼:“没有……”
话未说完,心头猛然一凛。
车子是一体连厢式的,刚她站在车外,看不到后车厢,而今身子拔高,又有照明灯,看得一清二楚:后车厢里有个帆布袋,轮廓形状有些不正常。
帆布袋?
她脑子里仿佛闪过快速剪切的镜头:帆布袋,在兴坝子乡,炎拓用力扔进后车厢的那个;前一晚,貌丑男从孙周房里出来,手里拎的那个。
是同一个吗?越看越像。
她心头打鼓,又快速回头看了一眼炎拓,还好,他抬手撑住额头,还没完全清醒。
聂九罗迅速跨进后座,后座的靠背很高,人想翻过去有些困难,她扶住椅背,身子尽量前探,同时伸长手臂、努力去够帆布袋的拉链。
一次,两次,她腰腹的肌肉都有点拉扯得生疼——再一次努力时,终于哧啦一声,将拉链拉开了约莫十来公分。
孙周那惨白而了无生气的脸仿佛是忽然跳出来的,就嵌在拉链的开口处,被灯光一照,白得浮肿而又透明。
聂九罗头皮一炸,好在人还警醒,听到外头有动静,立刻回身。
是炎拓,他扶着头,脚步虚浮地正朝这边来,边上没见老钱,也不知道哪去了。
现在再去拉合拉链已经来不及了,聂九罗装着若无其事,同时不自觉地挪移了一下身体,试图挡住炎拓的视线。
炎拓到了车边才看到里面有人,不由皱眉:“你……谁啊,在我车上干什么?”
聂九罗强笑:“我找水,我……朋友呢?”
“拿水去了,我车上没水……”
说话间,他一只脚已经蹬上了车,就在身子欠起、钻进车子的半途,周身骤然一紧。
这种“紧”的状态,连聂九罗都感知到了。
这种状态不难理解,就好比一个睡过了头的上班族,前一秒还直愣迷糊,下一秒,忽然意识到“卧槽,迟到了,要扣钱了”,整个人就会瞬间清醒、乃至寒毛直竖。
炎拓就是这样,就在刹那之间,他一下子清醒、甚至于警觉,之前的变故、处境的危险、车里的秘密,什么都想起来了,整个人弓紧弦绷。
他抬起头,看向聂九罗。
车外很安静,风过时,野麻哗啦轻响,已经不是夏季了,却仍有“蝉噪林逾静”的感觉,再远处,隐隐传来后车厢开阖的碰响,老钱一定在找水。
炎拓的眼神,让聂九罗想起曾经见过的一种鹰隼,锐利、危险、深不可测,但又平静。
她勾在提柄上的手指微松,让灯光下倾,试图让车内的亮度低下去,低到炎拓注意不到帆布袋被拉开的口——尽管心里也知道,这么做多半没用。
炎拓说:“找水……后车厢也找过了?”
聂九罗笑得有点僵,含糊应了一声。
炎拓意识到自己的视线被挡住了,他下半身不动,膝盖跪压在座位上,只上半身向边上侧,目光绕开她,在后车厢内停了两秒,又收回来。
聂九罗也不说破:“你既然没事,那不打扰了。”
她伸手去开后座的车门,炎拓在手套箱上拍了一下,箱盖咔哒弹开,露出一把斜放着的手—枪。
他拿出手—枪,倒没指着她,只是斜垂在身侧,又问她:“你怎么称呼?我姓炎,炎拓。”
“姓聂,聂九罗。”
炎拓点了点头,示意了一下副驾的椅背:“聂小姐,来了就聊聊,别急着走。”
说话时,看到倒翻的公仔鸭,于是弯腰捡起,还掸了掸,放到挡风玻璃边。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必要再打马虎眼,聂九罗索性全盘摊开:“炎先生,我可不是一个人,我的包车司机还在外头呢。”
炎拓向外看去,隔着野麻间错的缝隙,能隐约看到远处有个人影,正小心地步下土坡、往这头来。
“一个包车司机,辛苦开一天车也赚不到几个钱,你要想让他跟孙周似的,也犯我手里,尽管把他也拉进来。”
聂九罗沉默了一下:“你想怎么样?”
炎拓再次示意副驾:“不是说了么,聊聊,聊好了什么事都没有,聊不好,再看着办。”
聊就聊吧,与其等炎拓动粗“请”她,还不如配合一下,保持体面。
聂九罗双手扶住前车座,跨坐到前头,在副驾上坐下。
炎拓俯探下身:“左手,斜往下点。”
坐姿还有讲究?聂九罗没多想,手依言下探,炎拓伸手从车座底下摸出串什么,咔嚓一声,就把她手腕给套上了。
聂九罗一怔,这才看清是个单腕的手铐,铐端连着钢链,一直没入座底,她挣了一下,没挣动,那一端显然是焊死了。
这还没完,炎拓继续弯腰,从车载脚垫下头又拉出来一个:“脚过来点。”
聂九罗没吭声,把脚移了过去。
她穿的是短靴,裤脚没入靴端一指左右,再往下是细白脚踝,炎拓觉得这样下铐不太方便,有心让她把鞋脱掉,犹豫了一下又算了,咔嚓上了铐。
做完这些,他直起身子,朝她摊开掌心:“手机。”
聂九罗很配合地交手机。
炎拓把手机收过来,又指了指正往这头走的老钱:“把你的司机打发走,要合情合理,别引人怀疑。”
这不是开玩笑吗,聂九罗没好气:“那是我的包车司机,专门负责我的接送,他要送我回酒店的,我怎么把他打发走?”
炎拓冷冷回了句:“那是你的问题,你做不到,那就请他上车。我车坐得下,装人的袋子也还够。”
聂九罗心里骂了句“艹”。
什么玩意儿!
老钱过来了,跑得呼哧呼哧,手里还拿了瓶矿泉水,近前时有点发懵:“小兄弟,你没事啦?聂小姐,你……你怎么坐他车上了?”
聂九罗说:“你回去吧,我跟他车走。”
老钱更懵了:“不是,聂小姐,我得负责送你回酒店啊。你跟他走,你们认识啊?”
这俩不像认识的啊,聂九罗看到驾驶室里的人时,表现得很平常——这要是你认识的朋友,你能不关切、能不嚷嚷?
聂九罗笑笑,伸手探出车窗,把水接过来,又示意了一下炎拓:“你看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老钱一头雾水:“应该……没大碍,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去医院查查好。”
聂九罗打断他的话:“我说长相。”
老钱张口结舌:“哈?”
长得那当然是,没挑的,脸和身架子在那摆着呢,但是好端端的,干嘛问长相呢。
老钱实话实说:“长挺好的啊。”
聂九罗泰然自若:“我也觉得不错,刚问了价钱,挺便宜的,我准备包几天,你就先回去吧,车钱我照付,要用车的时候,我再找你。”
老钱那神色,跟刚遭了雷劈似的。
他是听说现在的年轻人私生活比较开放,酒吧里看对眼了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能去开房,但那也就是听说,周边所见,还都是相对保守的,忽然间活生生给他展示了一个,一时有点接受不了。
再说了,他对这个聂小姐,印象一直都挺好,年轻漂亮,有气质有才,性格也好,说话和和气气的……
没想到哇,人不可貌相,搞艺术的人太可怕了,他这忙着救人呢,她这就勾搭上了,这种见不得光的事,还拿到台面上说,说得还这么理所当然!当然了,男的也不是什么好货,刚撞完车,路都走不稳就接活,忙着赚修车费吗?
世风日下,下到没边了!
一码归一码,老钱努力不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还是把客户的人身安全放到第一位:“那……聂小姐,这样是不是不安全啊?”
消费还得去大店呢,这种路边接上头的,属于路边摊吧。
聂九罗说:“没什么,我看了一下评价,好评还挺多的。”
还有评价?
老钱三观哗啦啦碎了一地,这事还能上网开店?还有好评?国家怎么能允许的?
临走前,他用看鸭的眼神看了炎拓一眼,恰看到他那头的挡风玻璃边,有只公仔鸭。
他有点明白了。
这应该是职业的象征了,他想,就像电视剧里反清复明的红花会一亮红花,对方就知道这是什么人了——这聂小姐看来是玩惯了的,不是业内人或者玩咖,还真看不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