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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少女的心事

多少烦恼!多少不眠之夜!天啦!难道我要给人瞧不起吗?他自己就会瞧不起我。不过他走了,越走越远了。

——阿弗雷·德·缪塞

玛蒂德写信并不是没有内心斗争的。不管她对于连开始是不是关心,不久,这种关心甚至战胜了她的骄傲,而骄傲自从她懂事的时候起,就一直独霸着她的心灵。这颗高傲而冷漠的心第一次被热情征服了。热情虽然取得了胜利,但骄傲的习惯势力依然根深蒂固。两个月的内心斗争和新鲜感,简直可以说是使她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玛蒂德以为看到了幸福。这种前景对一颗智勇双全的心灵是无所不能的,但是还要和个人的尊严以及一切世俗的责任感作长期的斗争。一天早晨七点钟,她走进她母亲的卧室,求母亲允许她去维尔基埃过些安静的日子。侯爵夫人甚至懒得答话,只是叫她回去睡觉。这是她最后一次努力服从家规、尊重传统观念了。

怕做错事,怕违背了凯吕斯、德·吕兹、夸泽努瓦之流认为是神圣的观念,这对她的心灵并没有多大的压力;他们这种人在她看来是不会了解她的;如果要买一辆马车,或是一块土地,她也许会找他们商量。但她真正担心的,是怕于连对她不满。

“说不定他也只是表面上高人一等?”

她讨厌没有个性的人,这是她反对周围的漂亮青年唯一的理由。他们越是自命风雅地讥笑那些不合时代风气的事,那些赶时髦赶不上的人,她就越瞧不起他们。

“他们是勇敢的,不过如此而已。在哪方面勇敢呢?”她思忖着,“在决斗中。不过决斗已经成了一个仪式。一切都在事先规定好了,甚至连倒下去该说什么。躺在草坪上,手放在心口,慷慨大方地宽恕对方,为朝思暮想的美人留下遗言,而美人在你死的当天还去参加舞会,免得人家怀疑你是为她决斗而死的。

“他们敢带一队刀光闪闪的骑兵,出生入死,但要他们孤军作战,受到出其不意的袭击,面临不光彩的死亡呢!

“唉!”玛蒂德心里想,“只有在亨利三世的宫廷里,才找得到个性和身世一样伟大的人物!啊!假如于连在雅纳克或孔图尔打过仗,那我对他就不会有什么怀疑了。在那心雄胆壮的时代,法国人不是木偶。战争的岁月几乎可以说是烦恼最微不足道的日子。

“那时的生活不像埃及的木乃伊,千篇一律,一成不变。是的,”她又想道,“晚上十一点钟,一个人从卡特琳·德·美第奇王后住的苏瓦松王宫幽会回来,比今天到阿尔及尔去打仗,还更需要真正的勇气。一个人的生活就是前仆后继的冒险。现在,文明和警察局都禁止冒险,也防止意外。如果你出现了危险的思想,流言蜚语会把它扑灭;如果你做出了什么冒险的事,我们一害怕,什么卑鄙的事都会干出来对付你。出于害怕而干出的蠢事会得到原谅。堕落而无聊的世纪啊!假如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在一七九三年把砍下了的头从坟墓里伸出来,看到他的十七个子孙像绵羊一样束手就擒,两天后送上断头台,他会怎么说呢?人总是要死的,进行自卫,打死一两个来抓你的雅各宾党人,有什么不好呢?啊!在法国的英雄时代,在博尼法斯·德·拉莫尔那个世纪,于连会当上骑兵上尉的,而我的哥哥呢,只好做个循规蹈矩的年轻教士,眼里温和顺善,嘴里只会传道说教而已。”

几个月前,玛蒂德渴望碰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她大着胆子和几个上流社会的年轻人通信,得到一点乐趣。一位年轻的小姐干出这样不检点、不谨慎的大胆行为,在德·夸泽努瓦侯爵、德·肖纳公爵看来,是件丢脸的事;就是全公爵府如果看见婚变,也会觉得莫名其妙。那时,玛蒂德写了一封信都睡不着觉。其实,她写的还不过是回信呢。

这次,她居然敢说她爱上对方了。而且是她“先”写信的(多么可怕!),对方却是一个社会底层的人。

这件事一旦发觉了,肯定是桩永世不得翻身的丑闻。来看她母亲的女客,哪个敢为她说句好话?她家又能找出什么借口,请女客照本宣科,去扑灭“沙龙”中可怕的飞短流长呢?

说长道短已经这样可怕,更何况白纸写上黑字!“有些事是不能写下来的。”拿破仑知道了贝兰城下之盟,气得大声说过。而这还是于连告诉她的,仿佛他有先见之明,提前给她警告。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玛蒂德的苦恼还有别的理由。她不顾自己对上流社会造成的恶劣影响,使本阶层蒙受的损失和耻辱,给家庭带来无法洗刷的污点,居然给一个下等人写信,而这个人和夸泽努瓦、德·吕兹、凯吕斯他们却有天渊之别。

“于连的性格高深莫测,‘捉摸不透’,即使是做个普通的朋友,也会叫人提心吊胆。而我却要把他当作情人,甚至当作主子!

“如果我真成了他的奴才,谁知道他会怎样得寸进尺呢?那好!我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像美狄亚那样对自己说:‘不管千难万险,我还是依然故我’。

“于连对高贵的血统毫无敬意。”她这样想。更重要的是,他可能对她毫无爱情!

在这痛苦的怀疑时刻,女性的骄傲思想又抬头了。“像我这样的一位贵族小姐,命运就该是不平凡的。”玛蒂德不耐烦地高声说。于是,从小娇生惯养造成的骄傲,就变成了道德的对头。正在这时,于连要走的事加速了她性格的发展。(幸亏这种性格非常少见。)

这一天很晚的时候,于连故意把一口很沉的箱子送到楼下门房里;他是叫德·拉莫尔小姐贴身女仆钟情的男仆把箱子搬去的。“这个花招也许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心里想,“不过,如果能起作用的话,她就会以为我已经走了。”他开了这个玩笑之后,得意扬扬,一上床就昏昏入睡。玛蒂德却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一大早,于连悄悄地溜出了公馆,但在八点以前,他又转了回来。

他刚走进图书室,德·拉莫尔小姐就到了门口。他把回信交给她。他觉得应该说几句话;至少,时机非常方便,可是德·拉莫尔小姐不听他说就走了。于连如释重负,因为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果这不是和诺贝商量好了的圈套,显然是我无情的眼光点燃了这位贵族小姐自作多情的心。如果他让她牵着鼻子走,当真爱上了这个大洋娃娃似的金发美人,那也未免太不懂事了。”这样盘算一番之后,他显得比以前更冷静,更有心计。

“在我们准备进行的战斗中,”他接着想,“高傲的身世就像一座高山,构成了她和我争夺的战略要冲。我一定要拿下这块高地。我留在巴黎大大失算了;如果她是存心拿我开心,我推迟动身的时间就暴露了我的弱点,使我处于不利的地位。我早点动身有什么危险呢!如果他们拿我寻开心,我也可以拿他们寻开心。如果她对我有几分真情实意,那我一走,她的真情实意会增加一百倍。”

德·拉莫尔小姐的情书使于连的虚荣心得到了痛痛快快的满足,他美滋滋地笑了起来,竟忘了认真考虑早动身到底有什么好处。

于连故意把一口很沉的箱子送到楼下门房里

他的性格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对自己的错误非常敏感。他对这次失算感到恼火,结果几乎不再去想失败之前超乎想象的大胜利;快到九点钟的时候,德·拉莫尔小姐又来到图书室门口,扔了一封信给他就走了。

“看来这些信可以编一本长篇小说,”他捡起信来说,“对方是在佯攻,我要冷静迎战,以德胜人。”

信上要求他作出确切的答复,口气高傲,使他心里乐不可支。他写了满满的两页,摆下了迷魂阵,要笑人的反被人笑,他可以自得其乐;在回信的末尾,他还锦上添花,开了一个玩笑,说他决定第二天早上动身。

信一写完,“花园是交信的好地方。”他心里想,就走进了花园。他看着德·拉莫尔小姐卧房的窗子。

卧房在一楼,在她母亲套房旁边,不过在一楼和底层之间,还有一个夹层。

这一楼相当高,于连手拿着信,在椴树下的林荫小道上走,从德·拉莫尔小姐的窗口是看不见他的。椴树的枝叶修剪得很好,搭成了一个穹顶,挡住了楼上人的视线。“怎么!”于连一想就生了气,“我又轻举妄动了!如果他们要拿我开心,让人看见我手里拿封信,这不是给我的对头帮了忙吗?”

诺贝的房间正好在他妹妹的房间上面一层,只要于连走出椴树枝叶剪成的穹顶,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伯爵和朋友们的眼睛。

德·拉莫尔小姐在玻璃窗后露出了面孔;他就把信露出半封,她低下了头。于连立刻上楼回房间去,偏偏冤家路窄,他在大楼梯上碰到了美丽的玛蒂德,她满不在乎地把信拿了去,眼里还含着笑。

“可怜的德·雷纳夫人即使在和我亲热了半年之后,”于连心想,“她接信时,眼睛也只敢脉脉含情!我相信她看我时,眼睛从来不敢露出笑意。”

他剩下的反应没有干脆表达出来;是不是无聊的动机使他难为情了?“不过,”他接着想,“她们的晨妆,她们的风度,也是多么不同!在三十步外看见德·拉莫尔小姐,有眼力的人就可以猜出她的社会地位。这就是所谓的明显优势。”

于连开玩笑时遗漏了一手,他没想到德·雷纳夫人没有德·夸泽努瓦侯爵可以牺牲。他的情敌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区长夏尔科先生,区长自称姓德·莫吉隆,其实,这家贵族早绝了后。

五点钟时,于连得到了第三封信;信是从图书室门口扔进来的。德·拉莫尔小姐又逃之夭夭了。“她大约有喜欢写信的怪脾气!”他想得笑了出来,“当面谈不是更方便吗!显然是我的对头要我的信,要好几封!”他并不忙拆信。“又是好听的话。”他想;不料拆开信一看,他的脸唰的一下变白了。信上只有八行:

我有话要对你说;今夜一定要说;半夜一点钟一响,你就到花园里来。花匠的长梯子在井旁边;你把梯子摆到我窗下,再爬上楼。今夜有月光,不要紧。 wbL5xZXftHV9fHS7MsCa5150j0FqB6uRvoUP1ffOLVKIa9W4ohEFSah7D7dCa95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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