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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玛格丽特王后

爱情!无论在多大的痛苦中,你也能使我们找到乐趣。

《葡萄牙修女书简》

于连重读了他写好的信。晚餐钟声一响,他心里想:“在这个巴黎小姐眼里,我该是多么可笑啊!把我想到的老老实实告诉她,那是多么傻啊!不过,这也许不算太傻。在这种情况下说老实话,我是毫无愧色的。”

“为什么来打听我的私事呢?她问这种问题未免有失身份。她也不懂人情世故。她的父亲给我薪水,并不是要我来讲对丹东的看法的。”

一进餐厅,看见德·拉莫尔小姐穿了黑色的丧服,于连的坏脾气就烟消云散了,尤其是全家没有别人穿黑,这更使他惊讶。

晚餐后,他紧张兴奋了一整天,这时心情才得放松。恰巧那个懂拉丁文的院士吃晚餐时也在座。“如果我打听德·拉莫尔小姐穿丧服的事,”于连心想,“像我猜测的那样,有点不妥当的话,这位先生也是最不会见笑的人了。”

玛蒂德瞧着他,表情不同寻常。“瞧,这个地方的女人是怎样卖弄风情的!德·雷纳夫人不是对我说过吗?”于连心想,“我今天早上对她不太客气,我没有顺着她的脾气和她谈心。我在她眼里的身价反而提高了。当然,魔鬼是不肯吃亏的。不消多久,这个目空一切、生性高傲的女人就会进行报复。她再坏又能干出什么来呢?她跟我失掉的那一位多么不同啊!那一位的性格多么温柔!多么纯真!我了解她的心,她话还没有说出口,我就先知道了,我看得见她的思想如何产生,在她心里我没有竞争的对手,她只害怕她的孩子会死;这种母子之情是自然而合理的,这虽然对我不利,我也觉得其情可悯。那时我可真傻。对巴黎的幻想使我不能欣赏现实中崇高的美人。”

“多么不同啊,天啦!我在这里看到了什么?高傲而干巴巴的虚荣心,形形色色的自尊心,此外什么也没有了。”

大家起身离开餐桌。“不要放过找院士的机会,”于连心想。大家到花园去,他就走到院士身边,做出温顺谦恭的样子,院士对《艾那尼》上演的成功不胜愤慨,他也表示同感。

“如果我们还在国王能下密诏的时代!……”他说。

“那雨果就不敢了。”院士做了一个塔尔玛演剧的手势,高声说道。

谈到花的时候,于连引用了维吉尔的《农事诗》,并且认为谁的诗也比不上德利尔神甫的。总而言之,他奉承院士,不遗余力。然后,他假装满不在乎问道:“我想,德·拉莫尔小姐是不是继承了一位伯父的遗产,所以为他戴孝?”

“怎么!你是这家的人,”院士忽然站住说,“怎不知道这家的怪事?的确,更怪的是她母亲居然让她这样任性:不过,不要对别人讲,这家人出名的并不是性格坚强。玛蒂德小姐比谁都好一意孤行,谁也拗不过她。今天是四月三十日!”院士说到这里打住了,意味深长地瞧瞧于连。于连也微微一笑,尽可能显得机灵的样子。

“一意孤行,穿黑丧服,和四月三十日有什么关系呢?”他心里想,“我恐怕越搞越糊涂了。”

“我得承认……”他对院士说时,眼里仍然流露出疑问的神气。

“我们到花园里去兜个圈子吧。”院士高兴地说,他隐约看到自己有机会表演讲故事的本领了。“怎么!你当真不知道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发生的事吗?”

“在哪里发生的事呀?”于连莫名其妙地问。

“在河滩广场上。”

于连还不明白河滩广场是砍头的地方。他生性好奇,喜欢听悲剧性的故事,于是两眼闪闪发光,讲故事的人多么喜欢听故事的人这样聚精会神啊!院士非常高兴碰到了一个没有听过这故事的人,就对于连滔滔不绝地讲起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的事来,当时最漂亮的青年叫博尼法斯·德·拉莫尔,他的朋友阿尼巴·德·柯柯纳是皮埃蒙特的贵族,那一天他们两个人在河滩广场上斩首示众。“拉莫尔是纳瓦拉王国玛格丽特王后心爱的情夫;请你注意。”院士提醒于连,“德·拉莫尔小姐的全名是玛蒂德-玛格丽特。拉莫尔是德·阿朗松公爵的宠臣,同时又是纳瓦拉国王的好友,国王就是后来的亨利四世,玛格丽特王后的丈夫。一五七四年封斋节前的星期二,在圣日耳曼宫廷里,大家在等可怜的国王查理九世驾崩。王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把两个王子都关在王宫里,而他们都是拉莫尔的朋友,所以拉莫尔要把他们救出来。他派了两百名骑兵逼到圣日耳曼宫墙下,德·阿朗松公爵害怕了,就把拉莫尔交给了刽子手。

“但是最使玛蒂德小姐心情激动的——这是七八年前她亲口对我讲的,那时她才十二岁呢——是一个人头,一个人头!……”院士抬起头来望着天空。“最使她感动的,是在这场政治浩劫中,纳瓦拉的玛格丽特王后藏在河滩广场上的房子里,居然敢派人去向刽子手讨她情夫的头颅。第二天半夜里,她带着人头坐上马车,亲手把人头埋在蒙玛特山脚下一个小教堂里。”

“这可能吗?”于连感动得叫道。

“玛蒂德小姐瞧不起她的哥哥,因为,你也知道,他不把这段古老的历史放在心上,到了四月三十日也不穿丧服。自从那两个人头落地之后,为了纪念拉莫尔和柯柯纳同生死的友情,因为柯柯纳是意大利人,名字叫阿尼巴,拉莫尔家的男人都取了这个名字。而且,”院士压低了声音,“据查理九世本人说,这个柯柯纳是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日大屠杀中最残酷无情的凶手之一……不过,我亲爱的索雷尔,你和这家人同桌共餐,怎能不知道这段家史呢?”

“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德·拉莫尔小姐晚餐时,有两次都叫她的哥哥作阿尼巴。我本来还以为听错了呢。”

“这是说他不应该忘本。奇怪的是,侯爵夫人居然让她这样任性……将来这位大小姐的丈夫有的是活罪好受呢!”

这句话后面还有五六句讽刺的话。院士眼里流露出来的喜悦和亲密的神气,激起了于连的反感。“我们两个都是伺候这个家庭的人,”他想,“怎能在背后说主人的坏话!不过这个人是学院里出来的,也就不必大惊小怪了。”

一天,于连撞见这个院士跪在德·拉莫尔侯爵夫人面前,为他一个侄子在外省的烟草税务所求个一官半职。晚上,德·拉莫尔小姐的一个年轻侍女为了追求于连(就像艾莉莎那样),讨好于连说:她的女主人穿丧服并不是为了引人注目。这种古怪的脾气是她的天性。她的确爱上了她的那个祖先,他是当时最聪明的王后心爱的情夫,他为了两个朋友的自由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那是两个怎么样的朋友啊!一个是国王的亲兄弟,一个是国王亨利四世。

于连看惯了德·雷纳夫人自然的动作,总觉得巴黎女人装模作样;只要他心情不太好,就会对她们无话可说。但德·拉莫尔小姐却是一个例外。

于连开始不把高贵的风度美看成心灵的枯竭了。他和德·拉莫尔小姐有过几次长谈,在美丽的春天,他们在花园里沿着客厅一溜敞开的窗子散步。一天,她对他说,她在读欧比涅写的历史和布兰多姆的作品。“她读的书真是无奇不有,”于连心想,“而侯爵夫人却连华特·司各特的小说都不许她看呢!”

一天,她对他讲了艾图瓦《回忆录》中的一段故事:在亨利三世时代,一个年轻女人发现丈夫不忠,就用匕首把他刺死。她讲时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辉,说明她的赞赏是真心实意的。

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一个受到崇拜的女人,据院士说,她在全家可以一意孤行,居然肯用几乎可以说是友好的口气和他谈话。

“我不要搞错了,”于连立刻想到,“这并不是亲密,我不过是悲剧中的心腹左右而已,因为她需要有人听。这家人说我有学问。我得去读布兰多姆·欧比涅、艾图瓦。这样,我就可以对德·拉莫尔小姐讲的故事提出自己的意见。我不愿意扮演一个消极被动的心腹角色。”

慢慢地,他和这位既高傲又随和的小姐,谈得越来越投机了。他忘了自己是个心怀不满的平民。他发现她有学问,甚至通情达理。她在花园里和在客厅里发表的意见,大不相同。有时,她对他既热情又坦率,和平时表现的高傲而冷淡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联盟战争时期是法国历史上的英雄时代。”她有一天对他说,眼里闪烁着聪明和兴奋的光辉。“那时,每个人战斗都是为了达到自己向往的目标,为了自己那一派的胜利,而不仅仅是为了得到一枚十字勋章,像你的皇帝那个时代一样。你应该同意,那个时期的人不那么自私,不那么渺小。我爱那个世纪。”

纳瓦拉的玛格丽特王后派人去向刽子手讨她情夫的头颅

“而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就是那个世纪的英雄。”他对她说。

“至少,他享受了爱情,而那种爱情也许是其乐无穷的。今天,哪个女人敢摸她的情夫砍下来的头呀?”

德·拉莫尔夫人喊她的女儿。口是心非不能让人看破,才能有点用处;我们看到,于连只是半吞半吐地对德·拉莫尔小姐泄露了他对拿破仑的崇拜。

“他们比我们有无比优越的条件,”于连单独留在花园里想道,“他们祖先的历史使他们高高超越了一般的感情,他们用不着时时刻刻考虑维持生活的问题!我多么倒霉啊!”他痛苦地想到,“我不配谈论这些大问题。我怎能看得准呢?我这一生只能口是心非,人云亦云,因为我没有一千法郎的年金来买面包啊!”

“你在想什么呀,先生?”玛蒂德问道。

这句问话问得有点亲密,而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就是为了和他待在一起。于连对自卑情绪也感到厌倦了。他让骄傲抬了头,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对一个有钱的人谈自己的贫穷,他的脸红得很厉害。他想方设法用自负的口气表示,他并无求于人。在玛蒂德看来,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漂亮;她发现他表达的感情真挚而坦率,而平时却不是这样。

不到一个月以后,于连在德·拉莫尔府的花园里散步时,还在沉思默想,但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有长期自卑留下的痕迹,不再那么生硬,也不再像哲学家那么傲慢了。他刚把德·拉莫尔小姐护送到客厅门口,她说她同哥哥跑的时候扭伤了脚。

“她靠在我胳膊上的样子实在稀罕!”于连心想,“是我想入非非了,还是她对我真有兴趣?她听我讲话时的神气这样温柔,甚至在我承认受了委屈时也是一样!而她对别人却是多么高傲!谁在客厅里看到她这副模样也会惊讶。非常肯定的是,她对别人从来没有这样温存体贴。”

于连尽量不夸大这种奇特的友情。他自己把这种友情比作武装谈判。每天一见面,还没有恢复头一天谈话亲密的口气,他们几乎都要问问自己:我们今天是朋友还是敌人?在开始交谈的几句话里,内容毫不重要。双方都只注意谈话的方式。于连心里明白,只要受到这位高傲的小姐一次侮辱,而不以牙还牙的话,那就一切都完了。“如果我们要闹翻,那就不如先下手为强,在保卫我的正当权利,维护我的尊严时闹翻,不要等到尊严受了损伤,再去对轻蔑的表示进行反击。”

玛蒂德在脾气不好的日子里,好几次要摆出贵族小姐的派头来对他说话;不管她做得多么巧妙,于连都毫不客气地把她顶了回去。

一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头:“德·拉莫尔小姐有什么事要吩咐她父亲的秘书吗?”他对她说,“他应该听她的吩咐,照她说的去做,除此以外,他就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了。他不是花钱雇来和她谈心的。”

于连这种古怪的作风和古怪的猜疑,使他头几个月在客厅里感到的烦闷无聊都一扫而光了,这个客厅如此高贵华丽,什么都叫人害怕,什么玩笑都开不得。

“要是她爱上了我,那才有意思呢!管她爱我不爱,”于连继续想他的心事,“我有个聪明的小姐做知心人也不错。在她面前,我看见全家人都提心吊胆,尤其是德·夸泽努瓦侯爵。这个年轻人如此有礼貌,如此温顺,如此勇敢,具备了富贵公子所有的优越条件,而我只要有他的出身或财富,也就心满意足了!他爱她爱得要命,这就是说,尽量按照巴黎人恋爱的方式,他打算和她结婚。为了准备婚约,德·拉莫尔先生要我写了多少信给两个公证人啊!而我呢,早上手里拿着笔,看起来地位卑微,两小时后,我却在这个花园里占了上风,胜过了这个如此可爱的公子哥儿,因为她的偏向到底是显而易见,并不转弯抹角的。她也许还恨她这个未来的丈夫呢。她太高傲了,会瞧不起丈夫的。而她对我的好感,那只是赏给手下心腹人的!

“不对,不是我疯了,就是她在讨好我;我越显得冷淡,敬而远之,她越要接近我。她也许是打好了主意,是装出来的;但我偶然碰到她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也发亮。巴黎的女人会这样弄虚作假吗?管他呢!至少表面上看来她对我有好感,那就享受表面上的好感吧。天啦,她多美啊!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老是那样瞅着我,在近处看来,多么讨人喜欢啊!今年春天和去年春天多么不同!去年,我不幸待在三百个口是心非、卑鄙龌龊的坏家伙中间,要不是生性好强,我会支持不住,变得和他们一样坏的。”

在怀疑的日子里,于连心想:“这个小姐在拿我寻开心。她和她哥哥商量好了来愚弄我。不过,她又好像瞧不起她哥哥!‘他很勇敢,不过如此而已。’她对我说过。‘再说,勇敢也只限于在西班牙舞刀弄剑。而在巴黎,什么都使他害怕,到处他都怕人嘲笑。他从没有背离正道的想法。’总是我不得不为他说句好话。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即使她想弄虚作假,能随时做到吗?

“另一方面,只要德·拉莫尔小姐与众不同地用蓝色的大眼睛盯住我,诺贝伯爵总是走开。这使我猜疑:他对妹妹看上了家里一个‘用人’能不生气吗?因为我听说德·肖纳公爵就叫我作‘用人’。”一想起这件事,愤怒就代替了其他感情。“难道这个古怪的公爵爱老调重弹吗?”

“管他呢,她很美!”于连继续想道,眼中露出凶光。“我要得到她,然后远走高飞,谁要阻拦就活该倒霉!”

于连心里只容得下这一桩事;他心无二用。他的日子过得很快,一天快得像一小时。

他一想干正事,思想就开小差,等到一刻钟后,他才如梦方醒,心扑扑跳,头昏脑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爱我吗?” T1tWucQEChswFXweCjZLwBaJOq/UschMvyc6i3v3m9G10UjWAi1Yf0bMQkI5eQU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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