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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痛风病发作

我提升了,不是我有功,而是我的主子有痛风病。

——贝多洛蒂

读者也许会觉得奇怪:侯爵说话的口气怎么这样随便,甚至还很友好;我们忘了说:一个半月以来,侯爵因为痛风病发作,一直待在家里。

德·拉莫尔小姐同她母亲到海滨胜地耶尔看外袓母去了。诺贝伯爵只是偶尔来看看父亲;父子关系很好,但是无话可说。德·拉莫尔先生只剩下了于连作伴,他意外地发现于连很有头脑,他要于连读报。不久,年轻的秘书就会挑选侯爵关心的消息了。侯爵讨厌一种新出的报纸;他发誓不看,却每天要谈这张报。于连觉得好笑,他很高兴看到权力斗不过思想。侯爵的心胸狭窄使他的头脑恢复了冷静,整晚和一位大人物面对面打交道,是很容易失去控制的。侯爵不满现状,就要于连读《罗马史》;于连随口把拉丁文翻成法文,侯爵听了很高兴。

一天,侯爵用过分客气的语调对于连说话,这种语调往往使于连受不了:

“我亲爱的索雷尔,请允许我送你一套蓝色的礼服:如果你穿着来见我,在我眼里,你就成了雷斯伯爵的弟弟,也就是说,我的好朋友老公爵的儿子。”

于连搞不太清这是什么名堂;当天晚上,他就试穿了蓝礼服,侯爵果然和他不分上下。于连是个有心人,他感觉得到礼貌的真假,但对真中有假的细微差别,就分辨不出了。在侯爵出这个怪主意之前,于连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受到这种接待。“这一手真叫人佩服!”于连心想;他起身告辞的时候,侯爵还道歉说,他有病在身,恕不远送。

于连心里也难免有想法:“他是不是拿我寻开心?”他这样想。于是他去向皮拉尔神甫求教,神甫反倒不如侯爵彬彬有礼,只是吹吹口哨,就王顾左右而言他了。第二天早上,于连又穿上黑礼服,拿了文件夹和待签的信件去见侯爵。他只受到了往常的接待。到了晚上,他再换上蓝礼服,接待的口气又大不相同,和头天晚上一样客客气气。

“既然你好意来看一个有病的老人,而不觉得太无聊,”侯爵对他说,“那就要无话不谈,哪怕是生活中的小事,也不妨老实讲讲,不必有所顾虑,只要讲得清楚,讲得有趣就行。人生应该及时行乐,”侯爵接着说,“其他一切都是空的。一个人不可能每天都在战争中救我的命,也不可能每天送我一百万;不过,只要里瓦罗这个作家在我的躺椅旁边,他就可以每天给我消愁解闷,每天减少我一小时的痛苦。我流亡在汉堡的时候,常常和他见面。”

于是侯爵对于连讲起里瓦罗在汉堡的故事,他说一句妙语,总要四个汉堡人凑在一起才听得懂。

德·拉莫尔先生只剩下了这个小神甫作伴,总想要他多谈一点。他用荣誉感来激发于连的自尊心。于连决定,既然要他讲老实话,他就什么都说出来;只是隐瞒了两件事:一是他狂热崇拜的人,侯爵听了那个名字都会生气;二是他根本不信神,这对一个未来的神甫也不太合适。他一讲起和德·博韦西骑士决斗的事,这才算是投其所好。侯爵听到在圣奥诺雷咖啡店里,马车夫破口大骂那一场,笑得简直流出了眼泪。这是主客坦诚相处的时期。

德·拉莫尔先生对这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很感兴趣。开始,他对于连闹的笑话抚慰有加,听来可以开心解闷;不久,他就更加关怀如何不露痕迹地改正这个年轻人的错误。“别的外省人一到巴黎,对什么都叫好,”侯爵心想,“这个人却对什么都讨厌。别人太做作,他又太不做作了,而那些傻瓜反把他当傻瓜呢!”

冬天太冷,痛风病一发作,就拖了几个月。

“有人喜欢漂亮的西班牙猎狗,”侯爵心想,“我喜欢这个小神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个性强。我把他当儿子有什么不好?我兴之所至,到头来也不过在遗嘱里给他一颗五百金币的钻石罢了。”

侯爵一旦明白了他手下人倔强的性格,就每天派他去办不同的事。

于连惊慌不安地注意到,这位大人物对同一件事,有时会作出前后矛盾的指示。

这可能使他陷入困境,有口难辩。从此以后,于连跟随侯爵工作的时候,总要带一本记录簿,写下侯爵的指示,并且请他签字。于连还用了一个助手,帮他把指示分门别类,记录在专用的本子里。这个本子还把往来信件全都抄录在案。

这个主意开头显得非常好笑,麻烦透顶。但不到两个月,侯爵就看出了其中的好处。于连又建议雇用一个银行里出来的办事员,把于连负责的地产收支,都记成复式账。

这些措施使侯爵对自己的财务心有中数,甚至不必要别人出面,就可以随意做两三次投机买卖,免得第三者从中渔利。

“给你自己留下三千法郎吧。”有一天,他对年轻的经理说。

“那怎么成,先生?那会玷污我的名声。”

“那你要什么呢?”侯爵生气地问道。

“能不能请您亲手在记录簿上写下您的指示:给我三千法郎。其实,这种记账的方法是皮拉尔神甫出的主意。”侯爵不耐烦地写下了他的指示,满脸的不高兴,就像德·蒙卡德侯爵在听他的管家普瓦松先生报账一样。

晚上,等到于连一穿蓝色的礼服,他们就不谈财务了。书中主角的自尊心受过损害,而侯爵的好意对症下药,最能医治这种创伤,结果不久之后,于连就不由自主地对这个可爱的老人依依不舍了。这并不是说,于连是巴黎人所理解的那种重感情的人;他只不过不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而已,而自从老军医死后,还没有人这样好心好意对他讲过话。他惊讶地注意到,侯爵对他客客气气,避免伤害他的自尊心,而老军医却并不是这样。他到底明白了,军医对十字勋章,比侯爵对蓝色绶带还更感到自豪。而侯爵的父亲却是个大贵族。

一天早上,于连穿了黑礼服来见侯爵,事务谈得有趣,侯爵留他坐了两个小时,谈完了,侯爵一定要把交易所经纪人刚送来的钞票,给他几张。

“侯爵先生,我求您允许我说一句话,我希望这不会对您失敬。”

“说吧,我的朋友。”

“请侯爵先生恕我不能接受这笔赠款。这不应该赠给穿黑礼服的人,而对穿蓝礼服的人说来,这又会破坏您对他的恩典。”

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就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

侯爵觉得他这一手很有趣。当天晚上,他就对皮拉尔神甫讲了。

“我到底应该向你说明了,亲爱的神甫。我知道于连的身世,关于这件事,我允许你不必再为我保持秘密了。”

“他今天早上表现得很高贵。”侯爵心想,“我要使他成为贵族。”

不久以后,侯爵到底能出门了。

“你到伦敦去两个月吧,”他对于连说,“专差和信使会把我收到的信同我的批语给你送去。你写好回信,连原信一起给我送回来。我估计来回不会超过五天。”

于连坐着邮车赶往加来海港,一路上惊讶地发现派他去办的“要事”,其实毫不重要。

我们不谈于连踏上英国的土地时,感到多深的仇恨,甚至是极端的厌恶。我们知道他对波拿巴的狂热崇拜。他把每个英国军官都当作哈德逊·洛爵士,把每个英国贵族都看成巴瑟斯特勋爵,他们卑鄙地下令在圣赫勒拿岛上虐待拿破仑,论功行赏,才当了十年内阁大臣。

在伦敦,他终于了解到上流社会的妄自尊大。他和几个年轻的俄国贵族交朋友,他们给他揭开了帷幕。

“你真是得天独厚,亲爱的索雷尔,”他们对他说,“你天生的不动声色,远离现实,我们费尽心机也做不到,你却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不了解你的时代,”科拉索夫亲王对他说,“人家要你向东,你就应该向西。老实说,这就是我们今天唯一的信条。不要发疯,不要做假。因为人家要你发疯,要你做假,你就偏偏不要让他们的希望实现!”

有一天,德·菲茨-福克公爵请他赴宴,还请了科拉索夫亲王,结果他在客厅里出足了风头。大家等了一个小时。在二十个等候的人当中,于连的表现最为出色,驻伦敦大使馆的小秘书直到今天还津津乐道。他脸上的神色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他不在乎他的好朋友或花花公子们的挖苦奚落,一定要去看看洛克之后英国唯一的哲学家菲利普·范。范已经坐了七年牢。“这个国家的贵族不喜欢开玩笑的人,”于连心想,“其实,范已经名誉扫地,受尽污蔑了……”

于连发现他是个乐天派;贵族的疯狂迫害反倒给他解了闷,“瞧,”于连走出监狱时暗想,“这是我在英国见到的独一无二的快活人。”

“对暴君最有用的思想,莫过于神权观念。”范对他说。

其他玩世不恭的言论,我们就不消一一列举了。

他一回来,“你从英国带来了什么有趣的想法?”德·拉莫尔先生问他。……他不答话。

“你带来了什么想法,不管有趣的还是没趣的?”侯爵紧接着追问。

“第一,”于连答道,“最明智的英国人每天也有一小时在发疯;魔鬼每天都要登门拜访,缠着要人自杀,自杀的凶神就是英国的神。

“第二,不管是人才还是天才,一到英国,就要贬值百分之二十五。

“第三,世界上的风景没有比英国更美丽、更赏心悦目的了。”

“我也来说两句。”侯爵接过来说,“第一,你为什么要在俄国大使馆的舞会上说:法国有三十万二十五岁的青年非常想打仗?你以为这是该对国王说的客套话吗?”

“我真不知道怎样同我们伟大的外交官谈话,”于连答道,“他们喜欢小题大做。如果你说的只限于报上的老生常谈,他们会把你当作傻瓜。如果你胆敢说老实话,出新主意,他们又会大惊小怪,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而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他们就会派大使馆的一等秘书来通知你,说你出言不合规格。”

“不错,”侯爵笑着说,“其实,我说,高深莫测的先生,你没有猜到我派你去英国干什么。”

“对不起,”于连答道,“我只是每星期去国王的大使馆吃一次晚餐,大使是最讲礼节的人了。”

“你是去求功名的,瞧!这就是给你的十字勋章。”侯爵对他说,“我不打算要你脱掉黑礼服,但又习惯于和蓝衣人谈话,觉得那更有趣。在我改变主意以前,请你务必记住这点!只要我一看见这个十字勋章,你就成了我的朋友雷斯公爵的小儿子,他自己也不知道,外交部已经雇用他半年了。请你注意,”侯爵打断了于连谢恩的表示,非常认真地接着说,“我并不要你改变身份。改变身份无论是对我这个保护人,或是对你这个被保护的人,都是一个错误,甚至是件祸事。什么时候你觉得打官司无聊,或是我觉得用不上你了,我会为你谋一个好教区,就像我们的朋友皮拉尔神甫的教区一样。不过,‘一切到此为止’。”侯爵非常生硬地加了这一句。

这个十字勋章使于连的自尊心不再受到约束,他可以随便谈话。他不再在争得脸红耳赤的时候,听到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就觉得受到了侮辱,或是听到含糊其词、不太客气的语言时,就认为是在影射自己。

这个十字勋章给他引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那是德·瓦尔诺男爵先生,他来巴黎感谢内阁授予他的爵位,并且取得谅解。他将被任命为玻璃市市长,取代卸任的德·雷纳先生,于连听德·瓦尔诺先生说,德·雷纳先生原来是个雅各宾派,心里觉得非常好笑。事实是这样的:在改选议员的普选中,新男爵是内阁提名的候选人,而自由党人却向极端保王党实际控制的省选举团推荐德·雷纳先生。

于连枉然想打听德·雷纳夫人的消息,男爵对过去的情敌显得耿耿于怀,滴水不漏。他反倒要求于连劝他的父亲,在未来的选举中投他一票。于连答应写信。

“骑士先生,你应该领我去见德·拉莫尔侯爵先生。”

“我的确应该,”于连心想,“但是一个这样的大坏蛋!……”

“其实,”他回答道,“我在德·拉莫尔府的地位太低,担不起引见的重任。”

于连向侯爵如实汇报了一切;晚上,他又向侯爵谈起瓦尔诺的奢望,以及他一八一四年以来的所作所为。

“你不但应该,”德·拉莫尔先生十分认真地接嘴说,“明天给我引见新男爵,而且我后来还要请他吃晚餐,他会是我们的一个新省长。”

“这样说来,”于连并不热心地说,“我要请求让我的父亲接替贫民收容所所长了。”

“你说得正是时候,”侯爵说时又恢复了高兴的神气,“可以照准,我还以为你又要讲大道理呢!你开始成熟了。”

于连听德·瓦尔诺先生说,玻璃市彩票经销处处长不久以前死了;于连觉得如果把这个空位给德·肖兰先生,那倒蛮有意思,他还记得在收拾德·拉莫尔先生的房间时,捡到过这个老傻瓜的呈文。于连把呈文背给侯爵听,侯爵真心笑了,就在于连写给财政部的申请书上签了字。

德·肖兰先生刚任命不久,于连才知道省议会曾经申请把这个职位给著名的几何学家格罗先生;格罗慷慨大方,每年收入只有一千四百法郎,却把六百借给刚去世的彩票经销处处长,帮他养家活口。

于连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死者的家庭今天怎能活下去呢?他一想到,心里就很难过。“这也不算什么,”他心里想,“如果我要出人头地,恐怕不得不做出不公平的事来,还要学会用漂亮动听的字眼,来掩盖丑恶的行为:倒霉的格罗先生!应该得十字勋章的是他,而实际上得到的却是我,政府给了我这枚励章,我怎能不按照他们的意图办事呢!” 64qzwYYzOZvASl0KAsyjag8uPhzlFJPLXQAADX2EuytWt0bygHVBSOqCA5clc0w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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