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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官僚的隐痛

终年趾高气扬,

难免片刻忧伤。

——卡斯蒂

让这个小人去小心在意、担惊受怕吧!为什么他家里要用一个雄心勃勃的人才呢?其实,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奴才。为什么他不会挑选?一般说来,十九世纪的权势人物,要是发现了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才,那不是把他置于死地,就是流放于千里之外,不是使他饱受牢狱之苦,就是对他百般凌辱,使他一时糊涂,顿起轻生之念。说也奇怪,在这里受苦受难的,却不是那个人才。法国的小城市也好,纽约的民选政府也好,不幸他们都忘不了世上还有德·雷纳先生这样有权无能的人物。在一个拥有两万居民的城市里,正是这些人物在呼风唤雨、制造舆论,而舆论在一个按宪章治理的国家里是可怕的。一个心灵高尚的好人,本来可能成为你的朋友,但他远在百里之外,那就只能根据当地的舆论,来对你作出评价了,而舆论都是碰巧生长在富贵之家的傻瓜制造出来的。于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就活该倒霉了。

餐后全家立刻回韦尔吉去,但过了一天,于连看见他们又回到了玻璃市。

使他感到意外的是,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发现德·雷纳夫人有什么秘密,要瞒住他。他一出现,她马上中断同她丈夫的谈话,并且几乎流露出不愿有人打扰的神气。于连很识相,用不着她再作什么表示就走开了。他变得很冷淡,尽力克制自己。德·雷纳夫人也看得出来,但是并不打算解释。“难道她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了?”于连心想,“就在前天,她还对我那么亲热呢!不过人家说,这些贵妇人做起事来,就是这样高深莫测。她们喜怒无常,有如帝王,当君主对大臣恩宠有加的时候,说不定大臣一回到家里,却发现大祸已经从天而降了。”

于连注意到,他一出现就忽然中断的谈话,谈的是一所玻璃市区的大房子,房子旧了,但是宽敞舒适,坐落在教堂对面,在全城最热闹的商业区。“这所旧房子和喜新厌旧有什么联系呢?”于连心里寻思。他闷闷不乐,就翻来覆去地念弗朗索瓦一世著名的两句诗。诗显得很新奇,因为那是德·雷纳夫人不到一个月以前才教他的。那时,多少山盟海誓,多少亲热的抚摸,都在否定这两句诗啊!

女人老是变心,

信她就要上当。

德·雷纳先生坐驿车到贝藏松去了。这是两小时内才决定的;他看来心烦意乱。一回来,他就把一个大灰纸包扔在桌上。

“瞧,这该死的东西。”他对妻子说。

一个小时以后,于连看见贴布告的人把这一大包东西拿走了。他赶快跟着走。“只要走到头一个街角,我就会知道是什么秘密。”

他迫不及待地等贴布告的人用一把大刷子,在布告背面乱七八糟地涂上了糨糊。布告刚刚贴上墙,好奇心切的于连就详详细细地看了一遍,原来是公开招租那所大房子的通告,就是德·雷纳先生和他的妻子谈话时常提到的那一所。投标租房子的时间定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地点在市政府大厅,点完了三根蜡烛,投标就得结束。于连不禁大失所望:投标的时限这样短,怎么来得及通知想租房子的人呢?再说,布告上写的日期又是半个月以前,他在三个不同的地方,把布告从头到尾再看了三遍,结果还是摸不着头脑。

他去看那所出租的房子。门房没有看见他来,正在神秘地对旁边的一个人说:

“呸!呸!不要白费劲了。马斯隆先生早已说好,要用三百法郎把房子租下来。市长表示反对,却被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叫到主教府里去了。”

于连一来,似乎打扰了这两个朋友的谈话,他们都一言不发了。

于连不能不去看看投标。半明不暗的大厅里,挤着一大堆人,但是大家都心怀鬼胎,互相打量。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一张桌子,于连看见桌上的锡盘子里,点着三个小蜡烛头。招标人喊道:“有人出三百法郎,诸位先生!”

“三百法郎!太便宜了,”一个人低声对他旁边的人说,于连正好站在他们两人之间,“至少该租八百。我要去抬抬杠。”

“你这是放空炮。老虎屁股摸不得!得罪了马斯隆先生、瓦尔诺先生、主教大人,还有那位可怕的代主教德·弗里莱的一伙人,你会得到什么报应呢?”

“三百二十法郎。”那个人高声喊道。

“笨蛋!”他旁边的人对他说,“你也不看看,你身边就有市长的密探。”他指着于连,又说了一句。

于连急忙转过身来,要批驳这种谬论,但那两个方施-孔特地区的老乡却若无其事,不再注意他了。他们的冷静使他也冷静下来,这时,最后一个蜡烛头媳了,招标人拖长了声音宣布:房子租给某省科长德·圣吉罗先生,租金三百三十法郎,租期九年。

市长刚刚走出大厅,大家就议论开了。

“这三十个法郎是格罗若这个冒失鬼给市里赚来的。”一个人说。

“可是德·圣吉罗先生不会放过格罗若的。”有人接过嘴来,“这一下他要吃不消兜着走了。”

“真不要脸!”于连左边的一个胖子说,“这所房子,我愿出八百法郎租来开工厂,还会觉得占了便宜呢。”

“去你的吧!”一个自由党的少老板回嘴说,“你不知道德·圣吉罗先生是圣公会的人吗?他的四个孩子不都得到了助学金吗?这个可怜的穷人!难道玻璃市政府不该贴补他这五百法郎的租金吗?这是一清二楚的事嘛。”

“连市长也拿他无可奈何,还有什么可说的!”第三个人插嘴说,“市长是一个极端保王派,真巧,不过,他并不盗窃公款。”

“他不盗窃?”另外一个人说,“难道鸽子也不飞了?钱都成了公款,到了年底才分账。瞧!小索雷尔在这里,我们走吧。”

于连回来,心情很坏,他看见德·雷纳夫人也闷闷不乐。

“你去看投标了?”她问他道。

“是的,夫人,我很荣幸,那里的人说我是市长先生的密探。”

“要是他肯听我的话,他本来该出门去旅行了。”

说到德·雷纳先生,德·雷纳先生就到,他也显得非常阴郁。大家吃晚餐时都不说话。德·雷纳先生吩咐于连同孩子们回韦尔吉去,一路上大家都不高兴。德·雷纳夫人安慰她的丈夫说:

“你也该习惯这一套了,我的朋友。”

晚上,大家静悄悄地围炉坐着,只听得见劈柴燃烧的噼啪声。这是最和睦的家庭也难免的苦闷时刻。一个孩子忽然高兴得叫了起来:

“门铃响了!有人来了!”

“见鬼!如果又是德·圣吉罗先生借口道谢来麻烦我,”市长叫了起来,“我可要对他老实不客气,这做得过头了。他应该去谢谢瓦尔诺先生,而我是被拖下水的。万一那些该死的自由党报纸拿这件小事当作把柄,来挖苦我这个二百五,叫我怎么办呢?”

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子,颊髯又粗又黑,这时跟着仆人走了进来。“市长先生,我是吉罗尼莫。在我动身的时候,驻那不勒斯大使馆参赞德·博韦西骑士先生要我带一封信给你,这只不过是九天以前的事,”吉罗尼莫先生瞧着德·雷纳夫人,非常高兴地又说了一句,“你的表弟博韦西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夫人,他告诉我你懂意大利文。”

那不勒斯来的客人兴致真好,使这个愁眉不展的夜晚,变成了笑逐颜开的良宵。德·雷纳夫人一定要请他吃夜宵。她使全家都动了起来,她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使于连忘掉他的烦恼,忘掉在这一天之内,人家有两次叫他作密探。吉罗尼莫先生是一位有名的歌唱家,既会应酬交际,又能自得其乐,这是法国人很难兼有的品德。他在夜宵之后,同德·雷纳夫人表演了一小段二重唱。他讲的故事很有趣。孩子们听到凌晨一点钟,还在啧啧叫好,于连说该睡了。

“还要听听那个故事。”大孩子说。

“那是我自己的故事,少爷。”吉罗尼莫先生接着说,“八年前,我像你一样,是那不勒斯音乐学院的年轻学生,我的意思是说,年纪和我差不多,但我没有福气,做美丽的玻璃市大名鼎鼎的市长先生的公子。”

这句话使德·雷纳先生叹了一口气,他还瞧了瞧他的妻子。

“津加勒利先生,”年轻的歌唱家接着说,他流露出了一点乡音,听得孩子们扑哧笑了起来,“津加勒利先生是个非常严格的老师。音乐学院的人不喜欢他,但他偏要大家做出喜欢他的样子。我只要有机会,就要外出。我喜欢去圣卡利诺小剧院听神仙般的音乐,但是,天啦!哪里弄得到八个苏去买一张正厅的门票呢?这可是一个大数目呀!”他说时瞧瞧孩子们,孩子们都笑了。“圣卡利诺剧院的经理乔瓦诺先生听过我唱歌。我那时才十六岁。‘这个孩子,他是个宝。’他说。”

“‘我雇用你好不好?好朋友?’他来问我。

“‘你给我多少钱?’

“‘四十个金币一个月。’

“诸位先生,这是一百六十法郎呀。我以为看见天门打开了。

“‘不过,’我对乔瓦诺说,‘怎么能使严格得不近情理的津加勒利放我出来呢?’

“‘让我来办 ’”

“让我来办 !”大孩子叫了起来。

“你说得对,我的大少爷。乔瓦诺先生,他对我说:‘亲爱的 ,你先签一个小小的合同。’我签了字:他给了我三个金币。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然后,他告诉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我要求见可怕的津加勒利先生。他的老用人把我领了进去。

“‘你找我什么事,小坏蛋?’津加勒利说。

“‘老师 ,’我对他说,‘我犯了错误,非常后悔。我以后再也不爬铁栅门溜出学院了。我要加倍用功。’

“‘要是我不怕耽误人世上最好的男低音,我准把你这个小淘气关上半个月,只准喝水吃面包。’

“‘老师 ,’我接着说,‘我要做全校的模范,请相信我 。不过我要请你恩准,如果有人要我到外面去唱歌,务必请你谢绝。求你开恩,就说你不能答应。’

“‘你想谁不怕倒霉,会来请你这样的小混蛋?难道我会答应让你离开音乐学院?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滚蛋,滚蛋,’他一边说,一边要在我屁股上踢一脚,‘否则,当心关起来啃干面包。’

“一个小时后,乔瓦诺先生来找院长。

“‘我来求你帮忙,帮我发笔小财,’他对院长说,‘把吉罗尼莫让给我吧。让他在我的戏院里唱歌,那么,今年冬天我就有钱嫁女儿了。’

“‘你要这个小坏蛋干什么?’津加勒利对他说。‘我不答应,你就得不到他,再说,即使我答应,他也不愿离开音乐学院,他刚刚还对我发过誓。’

“‘如果问题只是他本人愿意不愿意,’乔瓦诺认真地答道,一面从口袋里拿出我的合同来,‘演唱合同 !这是他的签字。’

“津加勒利立刻气得要命,使劲拉铃叫人:‘给我把吉罗尼莫赶出音乐学院去!’他怒气冲冲地喊道。就这样把我赶走了,乐得我哈哈大笑。当天晚上,我就登台唱莫蒂普利柯咏叹调。丑角要结婚,扳着指头算他要买的家具,越算越不清楚。”

“啊!先生,请你给我们唱唱这支咏叹调好吗?”德·雷纳夫人说。

吉罗尼莫唱了,大家都笑得流眼泪,吉罗尼莫先生一直到凌晨两点钟才上床,他翩翩的风度、彬彬的礼貌、勃勃的兴致,使全家人都着迷了。

第二天,德·雷纳先生和夫人把他需要的推荐信给了他,介绍他去法兰西宫廷。

“这样看来,哪里也不得不弄虚作假。”于连说,“瞧,吉罗尼莫先生要到伦敦去,薪金是六万法郎,假如当初圣卡利诺剧院经理没有弄虚作假,他那超凡入圣的歌声恐怕要耽误十年,才能为人所知,才能得到喝彩……说心里话,我还是情愿做一个吉罗尼莫,不愿做一个雷纳。他的社会地位虽然不那么高,但是生活愉快,不会有今天投标那样的烦恼。”

有一件事使于连觉得困惑不解:在玻璃市德·雷纳先生的房子里孤零零度过的这几个星期,对他而言,却是幸福的时刻。他只有在参加宴会时才感到厌恶,感到难过,而孤零零地待在房里的时候,他不是可以静心读书、写作、思考,不必受到干扰吗?这时,残酷的现实不会打破他光辉的梦想,不会要他去研究卑鄙心灵的活动,甚至要用口是心非的语言或手段,去自欺欺人。

“难道幸福离我这么近?……而幸福生活的代价又是这么小,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娶艾莉莎小姐,也可以和富凯合伙做生意……但是,一个刚登上山顶的游客,才会觉得休息的乐趣无穷。如果要强迫他永远休息,他还会觉得幸福吗?”

德·雷纳夫人心里也起了命该如此的想法。她本来下了决心,不把投标的底细告诉于连,结果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这样看来,他会使我忘了我发过的誓!”她心里想。

如果她看见她丈夫的生命有危险,她会毫不犹豫,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救他。她是一个心灵高尚而又带有浪漫色彩的女人,对她说来,见义不为,几乎等于犯罪,那会使她悔恨交加。然而,这并不能排斥在她心灵的黑暗角落里,她一想到成了寡妇就可以和于连结婚,又觉得其乐无穷。

于连爱孩子们,远在他们的父亲之上,虽然他管教严格,还是得到了他们的爱戴。她也知道,要和于连结婚,就得离开绿荫沁人心脾的韦尔吉。她想象自己在巴黎,继续让孩子们受令人羡慕的教育。孩子们,她自己和于连,都会幸福无比。

婚姻有意想不到的后果,这是十九世纪造成的!婚前如果有爱情的话,婚后生活的无聊一定会使爱情化为泡影。然而,一位哲学家说得好,在那些钱多得不用工作的人家里,婚姻不久就会使平静的家庭生活,变得毫无乐趣可言。只有那些心灵枯竭的女人,才不渴望得到爱情。

哲学家的话使我原谅了德·雷纳夫人,但玻璃市的人却不原谅她,她做梦也没想到,全市都在谈论她的风流丑闻。由于有了这件大事,这年秋天不像往年那样无聊。

秋天和一部分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是离开韦尔吉森林的时候。玻璃市的上层社会看到他们的流言蜚语,对德·雷纳先生居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不由不恨得咬牙切齿。有些正人君子,平时一本正经,专以散布流长飞短为己任,来调剂自己无聊的生活,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内,就使人对市长产生了最难堪的怀疑,不过他们使用的字眼却又很有分寸。

瓦尔诺先生精心安排,把艾莉莎安插到一个很有声望、阴盛阳衰的富贵人家。她说她怕冬天找不到工作,所以自动只要市长家工资的三分之二。这个女仆还有她自己的高招,既去找老神甫谢朗,又去找新神甫忏悔,好把于连的风流艳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两个人。

于连回来的第二天,早晨六点钟,谢朗神甫就把他叫去了。

“我什么也不问,”他说,“我请求你,必要时我会命令你,什么也不要告诉我。我只要求你三天之内到贝藏松神学院去,或者去你的朋友富凯那里,他会为你安排美好的未来。我早就料到了,一切都安排了,你一定得离开,一年之内不要回玻璃市来。”

于连没有回答,他在考虑谢朗先生对他的关怀,是否有损他的名誉,因为说到底,神甫并不是他的父亲。

“明天这个时候,如果我能再见到你,我会觉得不胜荣幸。”他最后对神甫说了。

谢朗打算尽力说服这个年轻人,他费了不少口舌,于连用谦逊的态度和表情掩饰自己,没有开口。

他到底离开了神甫,就跑去告诉德·雷纳夫人,但却发现她陷在痛苦之中,无法自拔。原来她的丈夫刚才相当坦白地对她说了心里话。他生来外强中干,一心想继承贝藏松那笔遗产,所以不敢怀疑她是清白无辜的。他刚刚对她推心置腹,说玻璃市的舆论使他莫名其妙。公众显然是错了,一些妒忌他们的人把舆论引上了邪路,但是说来说去,有什么办法呢?

德·雷纳夫人曾一度抱过幻想,以为于连只要在瓦尔诺先生家任教,就可以留在玻璃市。但她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简单而胆小的女人,她无法摆脱的情欲,她内心的悔恨,已经使她眼明心亮。她一边听她丈夫讲,一边无可奈何地认识到,他们恐怕不得不暂时分开了。“离开了我,于连一无所有,自然又会重新捡起那些野心勃勃的计划,而我呢,天呀!我这样有钱!但是有钱也买不到幸福!他会忘记我的。像他这样可爱的人,不会没有人爱,也会爱上别的女人。啊!我真不幸……我又能怪谁呢?天主是公正的,我陷入了罪恶的深渊,不能自拔,连判断力都失去了。其实,我当时为什么不花钱把艾莉莎收买过来呢?对我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容易的呢?我舍不得花精力仔细考虑一下,爱情使我胡思乱想,占去了我所有的时间,我这下可完了。”

有一件事使于连感到意外:他把离别的噩耗告诉德·雷纳夫人的时候,发觉她并没有私心,说一句反对的话。显然她在竭力克制自己不流眼泪。

“我们需要坚强,我的朋友。”

她剪下了一束头发。

“我不知道我将来会怎样,”她对他说,“但是万一我死了,请答应我,永远不要忘记我的孩子。多多少少,总要把他们教养成人。万一再发生一次革命。所有的贵族都不免要上断头台,他们的父亲为了那个死在屋顶上的乡下人,说不定要逃亡国外。这个家就要拜托你了……伸出你的手来,再见,我的朋友!这是我们最后的时刻。作出了这个重大的牺牲。我希望在大家面前,我会有勇气想到我的名誉。”

于连本来以为她会伤心绝望。告别如此简单,反倒打动了他的心。

“不,我们不能就这样分别了。我走,这是他们的希望,也是你的希望。不过,三天之后,我夜里会回来看你。”

德·雷纳夫人忽然一下前后判若两人。这样看来,于连非常爱她,因为是他主动提出要回来看她的!她可怕的痛苦忽然变成了她有生以来没有感到过的快乐。一切都变得不难了。肯定能再见到她的情人,使这最后分手的时刻变得不那么令人心碎肠断。从这一片刻起,德·雷纳夫人的举动和她的外貌一样,变得高贵、坚强,几乎是十全十美了。

德·雷纳先生不久就回了家,他气得忘乎所以。到底,他对他的妻子谈起了两个月以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要把这封信带到游乐场去,当众宣布是这个不要脸的瓦尔诺干出来的勾当,我把他从贫困中救了出来,使他成了玻璃市的一个大阔佬,他却恩将仇报。我要当众揭穿他的老底,然后跟他决斗,他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糟糕!我可能要当寡妇了!”德·雷纳夫人心里想。差不多就在同时,她又自言自语,“如果我不阻止这场决斗,我岂不成了谋杀丈夫的帮凶吗!我肯定能阻止的。”

她从来没有这么巧妙地使丈夫回心转意。不到两个小时,她就使他看出得罪瓦尔诺先生对他自己不利,最好连艾莉莎也请回来,而转圜的理由,却是她引导他自己找出来的。德·雷纳夫人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下决心再雇用艾莉莎,因为她是一切不幸的根源。不过,这是于连出的主意。

德·雷纳先生经过三番五次的引导才上了路,最后独自一个人得出了经济上令人痛苦的结论,认为在玻璃市议论纷纷的时候,于连留在瓦尔诺先生家教孩子,对市长是很不利的。而接受贫民收容所所长的聘请,却显然对于连有利。相反,为了德·雷纳先生的名声,于连最好是离开玻璃市去贝藏松或第戎进神学院。但是怎么能使于连下决心呢?以后又怎样过活呢?

德·雷纳先生看见自己金钱上立刻要作出牺牲,比他的妻子还更难受。而她呢,在这次谈话后,她好像处在一个好汉的地位,已经厌倦了生活,服了一剂麻醉镇痛的曼陀罗,于是消极被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就是这样,路易十四在临终前也说过:“我总当过国王。”多么看得开啊!

第二天一大早,德·雷纳先生又得到一封匿名信。这封信真是岂有此理,每一行都可以看到侮辱他的粗鲁字眼。这是一个眼红心狠的下属人员写的。一看到信,他又想要和瓦尔诺先生拼个你死我活。气一上来,他马上就想动手。他一个人去武器店买了手枪,装好了子弹。

“的确,”他心里想,“即使拿破仑大帝起死回生,执行最严格的制度,也查不出我的钱来路不明。我最多是开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何况我抽屉里还有一大堆信件,说明我是奉命照办的呢。”

德·雷纳夫人看见她丈夫气得脸色煞白,吓得要死,又想起了她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当寡妇的苦命。她关起门来,和他谈了好几个钟头,但没有用,新的匿名信已经使他狠下了一条心。最后,说来说去,她到底说服了他,是打瓦尔诺先生一个耳光,还是一年给于连六百法郎,作为他在神学院的膳宿费,哪一种办法更算是见义勇为呢?德·雷纳先生气得用千言万语,来诅咒那个倒霉的日子,怪自己不该请一个家庭教师到家里来,他骂着骂着,却把匿名信忘到脑后去了。

他还有一个聊以自慰的主意,没有对他的妻子吐露:那就是巧妙地利用年轻人浪漫主义的心理,希望只出一笔小钱,就要他拒绝接受瓦尔诺先生的聘请。

德·雷纳夫人却不容易说服于连,要他接受她丈夫的津贴而不必难为情,她说他拒绝了收容所所长公开提出的八百法郎的薪金,只是为了她丈夫的缘故。

“不过,”于连老是这样回答,“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连一片刻也没有想到过,要接受他的薪金呀。你使我过惯了高雅的生活,那些人的庸俗会要了我的命。”

无情的现实用铁腕折服了于连的意志。他的自尊心提出了一个幻想:他接受玻璃市市长这笔津贴算是贷款,他要开一张借条,五年之内,连本带利一齐还清。

德·雷纳夫人还有几千法郎,藏在山上的小山洞里。

她哆哆嗦嗦地把这笔钱送给于连,分明知道她会受到愤怒的拒绝。

“难道,”他说,“你要我回想起爱情来,就闻到铜臭味?”

最后,于连要离开玻璃市了。德·雷纳先生非常高兴的是:在他送钱的紧急关头,于连认为收钱是个太大的牺牲。他断然拒绝接受。德·雷纳先生扑上去拥抱他,眼泪都流了出来。于连只要求他开一张品德证明书,他太兴奋,甚至找不到那么好的字眼来赞美于连的行为。我们的主角只省下了五个金币,他打算向富凯再借五个。

他非常激动。但离开玻璃市才一法里,他就留下了他的爱情。一心只想到在贝藏松这样的省城,这样的军事重地,他会多么快活。

在三天短短的离别期间,德·雷纳夫人受到了假情假义的欺骗。她的日子还过得去,在她和最大的痛苦之间,还有最后一次和于连见面的机会。她掐着指头计算,还有多少小时,还有多少分钟把他们分开。最后,到了第三天夜里,她听到远远传来了约好的暗号。于连经过了千难万险,来到了她面前。

从这时起,她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了。”于是她丧魂落魄,好像一具僵尸,对情人的热忱,远远做不出热烈的反应。如果她勉强说一声她爱他,那不自然的神气使效果适得其反。生离死别的残酷念头缠住了她,使她无法摆脱。于连生来多疑,有一阵子认为她已经忘记了他。于是他说了一些刻薄话,但得到的回答只是默默无言的眼泪,还有几乎是痉挛的握手。

“天呀!你叫我怎么能相信你呢?”于连听不懂他情人无言的申辩,“你对德维尔夫人,甚至对一个一面之交,都比对我更热情百倍啊!”

德·雷纳夫人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答。

“世上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吗?……我真希望死了算了……我觉得心都冰凉了……”

这就是他听到她说得时间最长的答话。

天快亮了,他不得不走了,德·雷纳夫人的眼泪也流干了。她看着他把一根打了结的绳子系在窗子上,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吻她。于连说的话有如石沉大海:

“我们总算到了这个地步,这不是你希望的吗?从今以后,你的生活不会再有什么悔恨了。万一你的孩子再生一点小病,你也不会大惊小怪,好像看见他们进了坟墓一样。”

“可惜你不能亲一亲斯坦尼拉。”她冷冰冰地对他说。

这个活死人的毫无热情的拥抱,到底给于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走了好几里路,都不能忘怀这临别的情景。他的心很难过,在他翻过大山之前,只要他还能看见玻璃市教堂的钟楼,他就情不自禁地频频回首。 0QRzEyTRWlFa+4lGFvham1ak7H7q4oyPfeNoJ6uWwYNFvKwtkHJdr2LPXHw/3Ru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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