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折磨人,才能打动人心。
——现代人
孩子们佩服于连,但他却不爱他们。原来他别有用心,不管孩子们做什么,他都不会受不了。冷漠、公平、无情,却受爱戴,因为他把家里的闷气一扫而光了。他是一个好家庭教师。虽然他受到上流社会的接纳,但却只感到仇恨和厌恶,事实上,他坐的是餐桌的末座,这也许可以说明他憎恨的原因。在某些盛大的宴会上,他要竭力控制自己,才没有对周围的一切发泄他的愤恨。特别是八月二十五日圣路易节,瓦尔诺先生在德·雷纳先生家高谈阔论,旁若无人,于连气得几乎要爆发了。他赶快借口要照看孩子,溜到花园里去。“正大光明,口里说得多么好听!”他叫了起来,“人家还会以为这是独一无二的美德,但对一个负责穷人福利,却显然把自己的财产增加了两三倍的人,怎能低三下四,阿谀奉承呢!我敢打赌,他对孤儿救济金都不放过,这些无依无靠的穷人,他们救苦救难的基金,不是比别的钱更神圣不可侵犯吗?啊!狠心的魔鬼!狠心的魔鬼!其实,我和孤儿也差不多,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的全家都厌弃我。”
在圣路易节前几天,于连一个人在小树林里散步念经,林中有个观景台,可以俯视下面的精忠路,他远远看见他的两个哥哥,从一条没有人迹的林中小径走过来,他要躲避也来不及了。这两个粗野的工人,一见弟弟这身漂亮的黑衣服,非常干净的外表,还有他不加掩饰的对他们的轻视,不由得妒火直冒,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打得他昏倒在地,浑身是血。德·雷纳夫人同瓦尔诺先生,还有专区区长,碰巧也来小树林散步,她看见于连躺在地上,还以为他死了。她这样关心他,甚至引起了瓦尔诺先生的妒忌。
他妒忌得未免太早。于连虽然觉得德·雷纳夫人很美,但正是她的美引起了他的恨,他恨她几乎成了他前进路上的第一块绊脚石。他尽量不和她谈话,要她忘记他一时冲动,吻了她手的那一天。
德·雷纳夫人的贴身女仆艾莉莎,当然会爱上这个年轻的家庭教师。她时常在女主人面前谈到他。艾莉莎小姐的爱,引起了一个男仆对于连的恨。一天,他听见这个男仆对艾莉莎说:“自从这个肮脏的教师来了以后,你就不愿再跟我说话了。”于连并不是罪有应得,但出于漂亮小伙子的本能,他更加注意自己的外表了。这又引起了瓦尔诺先生加倍的忌恨。他公开说,这样爱打扮的年轻人是不适合做神甫的。其实于连除了道袍以外,穿的只有两套衣服。
德·雷纳夫人注意到,他和艾莉莎小姐谈话的时候比平常多,她了解到,谈话是因为于连的衣服太少引起的。他的内衣少得可怜,不得不三番两次送到外面去洗,而这些区区小事,只好麻烦艾莉莎帮忙。他穷到这种地步,是德·雷纳夫人猜想不到的,这打动了她的同情心。她想送些礼物给他,但又不敢造次。这种内心的冲突,是于连给她造成的第一次痛苦。在这以前,她只要一想到于连的名字,就会感到一种完全是精神上的、纯粹的乐趣。于连的贫穷折磨着德·雷纳夫人的心,她就对她丈夫说:要送于连几件内衣。
“怎么这样傻!”他答道,“他工作得这么好,我们又对他非常满意,还送什么礼?要是他不好好干,我们才不得不送点礼,给他鼓鼓劲呢!”
德·雷纳夫人觉得这种看法真是丢脸,但在于连来以前,她是不会注意这一点的。一看到年轻的神甫穿得非常整洁,却又简单朴素,她心里不由得想:“这个可怜的孩子,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渐渐地,她对于连的贫穷感到的同情,远远超过了她受到的折磨。
德·雷纳夫人是一个外省女人,在初见面的半个月里,你会把她当作一个傻瓜。她没有生活的经验,说什么话也不放在心上。她娇生惯养,又自视很高,像大家一样生来具有追求幸福的本能,虽然命中注定生活在庸人中间,却不屑花时间去注意他们做些什么事。
大家本来会注意到她的天性高尚、头脑灵活的,可惜她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是一个有钱人的继承人,由修女教养长大,而修女都狂热地崇拜“耶稣的圣心”,极端地仇恨那些反耶稣会的法国人。还好德·雷纳夫人通情达理,不久就发现修道院的教育非常荒谬,并且把修女的话忘记得干干净净,可惜她没有什么可以取代这些谬论的,结果就变得什么也不知道了。从小听惯了对继承人的阿谀奉承,而且显然倾向于狂热的信仰,使她过着一种完全内向的生活。她表面上极端随和,非常克己,使玻璃市的丈夫们都把她当作贤妻良母的典范,德·雷纳先生也引以为荣,其实,她这些习以为常的内心活动,只不过是自视甚高的结果。一个以高傲闻名的公主,似乎不大注意围着她转的贵族侍从,这个看起来如此温顺、如此谦虚的夫人,却更不注意她丈夫的言行;在于连来以前,她关心的其实只是她的孩子。只要他们生了一点小病,感到一点快乐或痛苦,那就会占据她全部感情,如果她的心灵崇拜过天主的话,那也只有在贝藏松圣心修道院的时候。
她不肯告诉人,有一次,她的一个儿子发高烧,急得她也发起烧来,仿佛孩子死了一样。在结婚的头几年,她只能找丈夫倾吐衷情,发泄苦恼,但碰到的总是粗鲁的笑声,耸一耸肩膀,还有几句嘲笑女人痴情的陈词滥调。这种嘲笑,特别是在孩子生病的时候,简直像把尖刀在扎德·雷纳夫人的心。这些陈词滥调,取代了她早年在耶稣会修道院听惯了的甜言蜜语。她现在受到的是痛苦的教育。由于她自视太高,不肯向人吐露自己的苦恼。甚至不肯告诉她的朋友德维尔夫人,于是她认为天下的男人都像她的丈夫,像瓦尔诺先生,像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一样。在她看来,男人生性粗野,除了金钱、地位、勋章之外,对一切漠不关心,对不合他们心意的道理,就盲目地恨之入骨,他们对此习以为常,就像穿鞋戴帽一样。
多少年后,德·雷纳夫人还是看不惯这些爱财如命的男人,但又不得不在他们中间生活。
这样,农村青年于连反而得到了她的好感。她觉得在高尚而自豪的同情心里,可以享受到含情脉脉、光辉熠熠的新鲜魅力。不久,德·雷纳夫人就原谅了他的无知,甚至认为他幼稚得可爱,还帮他改正了粗野的举止,她发现听他讲话并不会毫无所得,哪怕讲的是普普通通的事,比如说一条可怜的狗过街,给乡下人跑得快的大车轧死了。一条狗的惨死只会引起她丈夫哈哈大笑,但她却看见于连紧紧地锁起了他那好看的、又黑又弯的双眉。她渐渐觉得:宽厚、高尚、人道思想,似乎只有在这个年轻的神甫身上才找得到。这些品德本来要属于出身高贵的人,才能得到大家的同情和钦佩,而她却偏偏只同情、钦佩他一个人。
假如是在巴黎,于连对德·雷纳夫人的态度就不会这样复杂化,但巴黎的爱情只是小说里的产物。年轻的家庭教师和胆小的女主人,可以从三四本小说里,甚至从剧院的歌曲中,学到如何行动。小说会描绘他们要扮演的角色,提供要他们模仿的榜样,这个榜样虽然学起来没有什么趣味,也许还会令人讨厌,但或迟或早,虚荣心会逼得于连去依样画葫芦的。
假如是在一个南方小城,由于天气炎热星星之火也可能很快发展成燎原之势。但在我们这个沉闷的地方,一个年轻的穷人如果有什么非分之想,只不过是他爱挑三拣四的心灵,需要享受一些金钱能够买到的乐趣而已。他每天看到一个心无邪念、年已三十的女人,一心一意照管她的孩子,一点也没想到去小说里找行动的榜样。因此,在外省,一切都进行得很慢,一切都要一步一步地来,一切都要顺其自然。
一想到年轻的家庭教师这样可怜,德·雷纳夫人往往心肠软得流下眼泪来。有一天,她又在伤心落泪,碰巧给于连看见了。
“唉!夫人,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我的朋友,”她答道,“把孩子们叫来,我们散步去吧。”
她挽着于连的胳膊,紧紧地靠在他身上,使他觉得异乎寻常。这是她第一次叫他作“朋友”。
散步快到终点了,于连看见她满脸通红。她放慢了脚步。
“也许有人对你讲过,”她说时不敢看他一眼,“我有一个很有钱的姑妈,我是她唯一的继承人。她住在贝藏松,经常送礼给我……我的孩子们进步很大……大得令人高兴……所以我也想请你接受一点小小的礼物,表示我的谢意。其实不过就是几个金币,可以买几件衬衣。不过……”说到这里,她脸红得更厉害了,话也说不下去。
“不过什么,夫人?”于连问道。
“不过,”她低着头接着说,“这事用不着告诉我的丈夫。”
“我是个小人物,夫人,但我并不低人一等,”于连说时站住了脚,眼睛闪烁着愤愤不平的光辉,胸脯更挺得高高的,“您说这话,未免考虑不够周到。要是我对德·雷纳先生隐瞒关于钱财的事,我不是连仆人都不如了吗?”
德·雷纳夫人简直无地自容了。
“市长先生,”于连接着说,“自我来后,已经五次付给我三十六个法郎。我准备好了一本账簿,可以给德·雷纳先生过目,也可以给任何人看,甚至是对我怀恨在心的瓦尔诺先生。”
听了这场抢白,德·雷纳夫人面无血色,浑身颤抖,散步也就到此为止,两个人谁也找不出一个借口,来恢复已经中断的谈话。在于连高傲的心里要得到德·雷纳夫人的爱情,似乎越来越不可能了;而她呢,只是敬重他,佩服他,却受到他义正词严的责备。她借口要弥补她无意中使他受到的侮辱,就暗下决心,要对他关怀体贴,无微不至。这种挽救的方式如此新颖,使德·雷纳夫人高兴了七八天。结果于连的怒气总算消了几分。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种赔礼的方式中隐藏着她个人的好感。
“瞧,”他心里想,“有钱人就是这个样子。他们侮辱了人,却以为只要装模作样,就可以补偿了。”
德·雷纳夫人心里容不下心事,也太不懂人情世故,虽然暗自下过决心,还是把送礼碰钉子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丈夫。
“怎么,”虚荣心受了伤的德·雷纳先生叫道,“你怎么能容忍一个‘奴才’给你碰钉子?”
德·雷纳夫人一听“奴才”二字,也叫了起来。
“我这样说,夫人,因为已故的孔代亲王就这样说过,他让他的侍从谒见他的新娘时说,所有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奴才。这段话在贝桑瓦的《回忆录》中有记载,我曾对你念过,因为这对维持尊卑贵贱的秩序,是非常重要的。凡是住在你家里拿薪水的人,只要不是贵族,都是你的奴才。我要去对这位于连先生讲两句话,送他一百法郎。”
“啊,我的朋友!”德·雷纳夫人哆哆嗦嗦地说,“起码不要在用人面前给他!”
“你说得对,他们难免会妒忌的。”她的丈夫边说边走,心里想到这笔钱的用处。
德·雷纳夫人倒在一把椅子里,痛苦得几乎晕了过去。“他要去侮辱于连,而这都只怪我!”她憎恨她的丈夫,用双手捂住了脸。她暗下决心,再也不对他说真心话了。
等她再见到于连的时候,她又浑身颤抖,胸口闷得发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
“嗯,我的朋友,”她到底开了口,“你对我的丈夫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吧?”
“我怎能不满意呢?”于连苦笑地答道,“他给了我一百法郎。”
德·雷纳夫人瞧着他,好像不能肯定他是否满意。
“请你挽住我的胳膊。”她到底鼓足劲说了出来,于连还从没见过她有这股劲头。
她甚至不怕玻璃市书店有自由主义的恶名,居然走进书店去了。她选购了十个金币的书,给她的儿子们。不过她心里明白,这些书是于连想要的。她就在店里把书分给孩子们,并且要求他们当场把名字写在书上。当德·雷纳夫人对自己赔礼的大胆方式感到高兴时,于连却为书店里琳琅满目的书籍而眼花缭乱。他从来不敢走进一个这样亵渎神明的地方,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根本没空去猜测德·雷纳夫人的心情,只在内心深处盘算,一个学神学的青年用什么法子才能搞到一些书。他到底想出了一个主意,可能巧妙地说服德·雷纳先生,去买一些本省名人的传记,作为他儿子做练习的题目。经过一个月的处心积虑,于连看到这个主意落实了,结果他又得寸进尺,大胆对德·雷纳先生提出一个使市长更为难的建议,就是去书店订购书籍。那不是帮了自由党的忙吗?德·雷纳先生想到他的大儿子要上陆军学校,为了增广见识,能够“亲眼目睹” 耳闻过的名著,恐怕不是坏事,居然也同意了。但于连再提进一步的要求,市长先生就坚决不答应。他怀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但是猜不出来。
“我想,先生,”有一天,他对市长说,“如果在不光彩的书店账本上,看到雷纳这个名门望族的姓氏,那是有失身份的。”
德·雷纳先生额头的阴云消散了。
“即使是一个学神学的穷学生,”于连更低声下气地接着说,“如果有一天发现他的名字在租书店的账本上,那也一样会引起非议的。自由党会诬告我借过最下流的书,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把一些坏书记在我的名下。”
不过于连越说离题越远。他看见市长脸上又恢复了为难而生气的神情,就住了口。“我猜到他的心理了。”他心里想。
几天以后,大孩子向于连问起《每日新闻》上预告的一本书,德·雷纳先生也在场。
“为了不让自由党的恶意得逞,”年轻的家庭教师答道,“又要让我有办法回答阿多夫先生,不妨让您手下地位最低的人去书店订购。”
“这一个主意倒不错。”德·雷纳先生显得非常高兴地说。
“不过应该把话说在前头,”于连认真地、几乎是惴惴不安地说,一个人期望已久的事,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反而会这样不安。“应该特别指出:您手下的仆人不许订购小说。这种危险的坏书一进了家门,就会腐蚀夫人的女仆,也会带坏男仆本人。”
“也不许订购政治性的小册子。”德·雷纳先生做出高人一等的神气,加了一句。他佩服家庭教师发明的两全其美的折中方案,又不想流露出来。
于连的生活就是这样接二连三地讨价还价,他对讨价的胜利非常关心,却不在乎德·雷纳夫人对他的感情。其实也只消稍微留意,就可以看出夫人对他的偏爱。
他过去的那种心理状态,如今又在玻璃市市长先生家里死灰复燃了。像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一样,他从内心深处瞧不起那些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也受到他们的憎恨。他每天听到专区区长、瓦尔诺先生,还有市长家的其他朋友,对眼前发生的事说长道短,但是他们的议论距离现实多么远!只要他认为是一件好事,这件事就一定会受到他周围人的指责。他内心不得不反驳他们说他们不是妖孽,就是蠢材!有趣的是,虽然他这样自负,其实,他根本不懂人家谈的是什么。
他这一生还没有认真同人谈过话,只有老军医除外。因此,他有限的一点知识,只和波拿巴远征意大利或外科手术有关。他年轻胆大,喜欢听老军医详详细细地讲最痛苦的外科手术;他心里想:“我可不会皱一下眉头。”
有一回,德·雷纳夫人破天荒地和他谈到与孩子们的教育无关的事,他却谈起外科手术来,吓得她脸无人色,求他不要讲下去。
于连的知识超不过这个范围。因此,住在德·雷纳夫人家里,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你说怪也不怪,他们却无话可说。在客厅里,无论他的外表多么低声下气,她却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他不把她家里的一切放在眼里,只要他们单独待一会儿,她就发现他局促不安。她也担起心来,因为女人的本能告诉她,这种不安不怀好意。
也不知道于连哪里来的想法,是不是老军医对他讲过:和上流社会的仕女交谈不能冷场,一冷场他就觉得是他个人的过错。这种感觉在两个人面对面交谈时,更使他痛苦百倍。关于男女单独谈话,他的想象中充满了荒乎其唐的过头想法,他一紧张,想法就更不近人情。他已经魂飞天外,自然打不破这难堪的冷落场面。因此,他陪德·雷纳夫人和孩子们散步,时间越长,折磨心灵的痛苦就使他的脸板得越紧。他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如果不幸,他要勉强没话找话,那他说的简直可笑。更不幸的是,他知道自己笨拙,想要显得不笨,反而做得更笨;但他却没看到自己眼睛的表情;他的眼睛真美,显示了热情的灵魂,甚至像好演员一样,能够在无戏处演出戏来。德·雷纳夫人注意到,他单独和她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动听的话,倒是他心不在焉,无意恭维时,反能说得打动人心。她家的朋友唯恐光辉的新思想,会玷污她的耳朵,因此,她只能从于连闪射出来的智慧光芒中,分享几分乐趣。
从拿破仑倒台后,一切表面上的风流韵事,已经毫不容情地从外省风俗中一扫而光。人人都怕撤职查办。欺世盗名的人都到圣会去找靠山,甚至连自由党人也学会了耍两面派。生活无聊透顶。除了读书种地以外,简直没有什么快活的事。
德·雷纳夫人是一个虔诚而富裕的姑妈的继承人,十六岁就嫁进了一个富贵之家,一生不知道,也没看见过爱情是什么。她只听到过谢朗神甫在她忏悔时提起过爱情,那是对瓦尔诺先生追求她的责备,因此他把爱情描绘得令人厌恶,这两个字在她看来,就等于是下流无耻的放荡生活。她把偶尔在小说中读到的爱情看成是例外,或者是违犯人性的。由于无知,德·雷纳夫人反而觉得生活非常幸福,她不断地照顾于连,却一点也没有受到良心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