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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界

向主人捎话,可不是一件乐事。站在她面前,更不是一件乐事,常会因为紧张而哑口无言。我是奈迪,我是一团起毛的毛线包裹着的白骨堆,我是每一位讲故事的人。我每次靠近她,都会浑身打哆嗦,因为她身体周围的温度会低几度,这是我通过测量得出的结论。我已经掌握了她带电的头发发出的嘶嘶声的语言,她总是不耐烦地梳着头发,一刻不停。我唯有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而且,我主人的样貌也容易让人不适。

“有人造访,据说是你妹妹。”我如实禀告,尽量把话说得不以为意,绝不掺杂个人情感。

梳子停了下来。她的头发也暂时变得安分守己。但她的嘴唇开始发紫,渐渐变得像沥青一样漆黑。这可不是好兆头。

“她长什么样子?”她总算回话了。

我尽力回忆方才透过门缝瞥见的脸。我的记忆力很差,大脑在黑暗中待久了,习惯了斑影,比起事物的细节,我更擅于记住它们的轮廓。她长什么样子?我只记得,看着她,心情就会变得舒畅,给人一种温暖、干爽、明亮的感觉,正好能治下我的风湿病。

“她头上戴着一顶特别奇怪的帽子,帽子顶端有个角,帽子遮住了她头上绑的几百条辫子。此外,她脖子上还戴着一条镶嵌着蓝宝石的项链……”唔,让我再想想啊,我真可怜,什么都记不起来,在我们这儿没人会这样打扮,还有什么遗漏的呢?我甚至分不清短裙和连衣裙。“她胸前戴着一大串闪闪发亮的宝石,手上戴着一只大戒指,也许是金的,纯金的,特别大,都能用它来杀人了。她还穿着一件银色的束身背心,或是铠甲,里面穿着一条连衣裙。”

我在脑海里不断回忆我学过的词汇,我一直分不清各种衣物的名称。连衣裙、短裙、束身背心、毛呢背心、长款大衣、燕尾服……城里人的发明,真是无穷无尽啊。明明可以把所有衣服都统称为“毛衣”,却要大费周章。“她手里好像还拿着指南针和地图,她两只手都有文身。”过了一会儿,我再稍微补充:“她的手看起来不像是女人的手……她眼睛周围还抹了很时髦的眼影。她看上去英气十足,很年轻,很有活力。”话音刚落,我有预感,这会是矛盾的开始。

我又能听到她梳头的声响了,她的头发因愤怒而彼此摩擦着。但是,她的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你抬起门闩,放她进来吧,她这么想进来,就让她进来吧。”

她的反应,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所期待的,是她下一刻会勃然大怒,大发雷霆,顿时狂风暴雨,地动山摇,她的怒吼震耳欲聋,她的指甲锋利无比。在她眼皮合上与抬起的一刹那,我出于惊讶,偷偷瞥了她一眼,但立即就低下头——她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莫非是我听错了?

不,我没听错。她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让她进来,但她不能把行李箱带进来,你把她的珠宝首饰都摘下,她要把妆给卸了,身上那些没用的东西都得扔掉。这不是舞会,也不是时装秀。她要一丝不挂地来到我面前,要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冷。”我只说了这个字,与其他字相比,我更喜欢这个字,而且有了它,我就不用说“好的”。我不发表任何评论,我从来都没有自己的看法。哗啦,哗啦,我的双脚在划水前行,水是如此平静、冰冷,脚底摩挲着水下的石板,石板从未见过阳光,也许是太思念阳光的缘故,它们表面都已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青苔。我也是这样。但是,我这副骨头要阳光来干吗?又不会开花。

我稍稍把门打开,一缕光线照射进来,我的眼睛一阵刺痛。女子在门外静静地等候着。我把主人的话逐字逐句、准确无误地告诉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我只是一个守门人,全身骨头酸痛,生无可恋。我已无怜悯之心,骨子里亦无共情可言。我不会多管闲事。

“我来了,她开心吗?”安娜·尹问道。但我不会回答她,况且,我也无可奉告。她开心吗?真可笑!

她一脚迈过门槛,踏入深渊,犹如把脚伸进一只黑色袜子里,那一刻,我真想拽住她,把她的手扭到后面,把她撵走,狂吼一句:

滚!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肯乖乖离开。但是,我年纪也不小了,懂得如何抑制冲动。

但我还是再啰唆了一句,但不指望会得到答复。

“你知道你在干吗吧?”

“知道。”她说。

这回答我喜欢。有时候,有一些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的人大驾光临,他们争先恐后,误以为这是家疗养院,希望能租一个温馨的小卧室,过上一段恬然的隔离生活,直至缓过气来。我受够这些闹剧了。我只是个公务员,只负责执行公务,我被安排了这个永久的岗位。

“我来了,她开心吗?”当我们往深处走时,这女人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低声训斥她说:

“这里严禁说话,你最好忘掉自己会说话吧。从此刻起,你必须保持缄默,况且,你说再多,也没有用处,你说的一字一句,只会被墙壁反弹回来,你只能听见回声。当这些话回到你耳边时,会变得支离破碎,仿佛惨遭战火蹂躏、遍体鳞伤的士兵。假如说,这里的人也能像地上的人一样,爱说啥就说啥,那将会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领着女子穿过宽敞的走廊,足下踩着锈迹斑斑的铁轨。我们的小腿完全泡在积水里,我的老寒腿就是这么得的。安娜·尹偷偷地观察着我。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温暖的目光,真希望她能一直这样看着我。其实,我只是一堆被老风湿折磨的骨头,幸亏针织毛衣裹着,否则早散架了,但这并没有什么好羞愧的。我的这副躯体,不耐摔,稍不留神,就摔得粉身碎骨,因此,路面湿滑时,每走一步,我都提心吊胆的。

我们到了一扇吱呀作响的铁门前,我命令她把帽子摘下,并扔到水里,其实,她不戴帽子更好看呢。她本想抗议,但克制住了。不错嘛,我说的话,她都牢记在心了——这里严禁说话。我们继续往下走,在一扇腐朽过半的木门前停下,我命令她把项链摘下。在把它扔到水里之前,我还仔细观察了一下,在我们这儿,宝石会迅速失去光泽,链子也会被腐蚀掉,项链也就一文不值了。唉,城里的珠宝!同理,那些看似晶莹剔透、绚丽夺目的宝石,到了这儿,还会保持昔日的风采吗?在这里,它们显得格格不入,我的主人不喜欢这些饰物。无论是红色、粉色,还是深蓝色,她都不能接受。她只喜欢黑色、灰色,当然,还有腐绿色。她对雕塑情有独钟——尤其是石笋。她也爱听音乐,特别是单调的音乐,只有一种声音,枯燥重复,延绵不绝,忽强忽弱,整个音乐会能持续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月。只有这种音乐,才能安抚她的心。油画,对她而言,仅有一种颜色——黑色,她对这种颜色有很深入的研究,常会为不同色调的黑色陷入沉思。艳丽而俗气的饰物,是最大的禁忌。

还有多远?也许这是安娜·尹最想问的。但我是不会告诉她的,而且,我又能告诉她些什么呢?

我们即将迈过第四道门,这道门依然锈迹斑斑,有一些用铁丝缠绕修补的破洞。我夺走她的指环,从此这扇门的金属手指有了新装备。

还有这件铠甲,我用手示意她把它给脱下来。我们到了第五扇门,这扇门很矮,像给猫过的门。要想顺利通过,得匍匐前进。她身手矫健,爬到门的另一侧后,她服帖地把束身背心的扣子松开,银制的绳线因地底的潮气而迅速氧化,即便是贵金属,也难逃锈蚀的厄运。我把背心挂在墙壁的钉子上,它仿佛一张刚剥下的羊皮,一捆肮脏的羊毛。

不如,还是送她回去吧?我脑海中一直萦绕着这个想法,我不断琢磨,大脑为此而起了淤青。不如,就到此为止吧?让我抬起头,看着她那苟延残喘的双眼。让我再问她一遍,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干吗?也许,她听不懂这个简单的问题?然而,我只用力把松了的腰带系紧,继续保持缄默。当我们再越过一扇大门时,我抢走她手中的小玩意:指南针和地图。

“你不需要它们了。”

事实上,她的地图早已失明,字母在潮湿的空气中溶解,化作难以辨认的斑点。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类发明,在这里都束手无策。

看见储水罐了,这意味着,还有一段路要走。我们踏着腐朽的木栈桥,再往下,就是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流。她肯定在怀疑,我们是不是一直在绕圈儿。长满苔藓的石柱从水面下伸出来,水面呈红色,看似死寂的水面,时不时会溢出气泡,不知从何而来,也许是水下有东西在打嗝吧。我指了指那些石柱,满是苔藓的表面,一定让她想起姐姐的模样,简直一模一样——她的脸,如石头一般坚硬、臃肿。即使是最刚硬的大理石,在这片地下水塘里泡久了,也会肿胀起来。幸好,这些石头雕塑没有睁眼,否则,它们的寒气会把每一个路人变成石头,变成湿漉漉的石柱。但就算化作石头,那又怎样?并不会怎样。说不定会更好,与其在绝望中苟延残喘,还不如当一块失去知觉的石头。

我一直想让这一刻慢点到来,但是,该来的总得来。第七扇门。而七,亲爱的,七,即一切。

“如果你想要见到她,你就要脱下这身花里胡哨的装束。”我告诉她。

她明白了,一声不吭地把裙子脱掉,并扔到水里,眼睁睁看着裙子缓缓下沉,现在,地下渊流是它的新主人。最后,她抓起一只浸湿了的羊毛袖子,用它抹去脸上的妆容。

我是奈迪,我只是一堆骨头,我是每一位讲故事的人。我偷偷打量着她的胴体,她那润滑细腻、毫无瑕疵、如淡绿色珍珠般的肌肤。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我自言自语。 4zgQ5zTfzn4maCu6wxtqIfNvSV0nVrocAVWrC4upaTW0UI5LTjQYL1uGrLusms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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