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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界

我们总算快到了。漫长、令人伤感的泥泞小路通往一些废置多年的巨型车库,电线密密麻麻地盘绕在上空,楼梯纵横交错,使人眼花缭乱,沿着楼梯可以往下走到早已被遗忘的锅炉房,里面的炉子全都熄灭了。我们不断加快步伐,她疾步如飞,我紧随其后,小步疾走。她胸前的宝石琅琅作响,在日光灯照耀下,她拖着秸秆般苗条的灰色影子。

我们在倾斜的平台上前进,磷光箭头为我们指明方向,我扶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只要稍用力,栏杆就会承受不住,发生断裂。要在这平台上前进,得学会如何保持平衡,否则稍一不留神,就会失足,坠入潮湿发臭的万丈深渊。城市之下,有许多大型储存罐,人们以前用它们来储水,如今罐里的水都干涸了,是城市把水都喝光饮尽,吮吸得一滴不剩。

我明白了,我是妮娜·舒布,我是她的挚友,我是每一位讲故事的人,现在我总算明白此趟旅行的目的了。我抓住她的手臂,扯住她褶皱的裙摆。我恳求她。行李箱嘎吱作响,她手上的全息图也慌了阵脚,就连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鱼儿,也感到大限将至。

这便是大门了。但与其说这是一扇大门,不如说这是一扇普通的门,甚至是低矮的侧门,牛棚的门,两块钢板加上一个生锈的门闩,看似很久没人碰过。门框四周爬满灰绿色的苔藓和枯萎的野草,仿佛一张长满胡茬子的脸。安娜·尹的姐姐,她的孪生姐姐,就住在这儿。这个地方空无一人,毕竟没人会自愿来访。电梯的响声逐渐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刹那间,四周万籁俱寂,城市振动的琴弦,是不会在此处引起丝毫共振的。从未有人主动来安娜·尹姐姐的府邸做客,地穴之风把枯枝败叶、垃圾废物都卷到她家门前。客人专属入口在另一侧,看起来宽敞些。旋转门沿同一个方向旋转,前台会给客人们派发门钥匙,房间号码数也数不清。

“她在呼唤我。”安娜·尹说。几天来,她一直听见她姐姐的声音,这声音,在城市骨架和迷宫般的耳道中穿梭、反弹、延伸,如大锤敲击铁砧,巨钟发出震响。这声音,已完全失真,词语淹没其中,无法听辨。她按捺不住,不停晃着脑袋,只要这声音还在,她就一刻也不得安宁。这是哀号,这是挑衅,有时是嘶鸣,最后只剩下私语。

“她这是要干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试图隐藏内心的惶恐。

“不知道。这是因痛苦而发出的惨叫。这是哀号。”

直到现在她才愿意承认——她的姐姐似乎在向她传递某种信息,但是,墓界不在手机信号覆盖范围以内,也没有哪个邮差胆敢把信件投递到那个地址,即便城市通信网络如女人的发辫一样密集,墓界仍是一片通信真空。她的姐姐,安娜·尹、尹·安娜的姐姐,在地下独自落泪。

但我可没那么容易上当。她一定心怀不轨,我们应该把她从记忆中抹去,把她从旅行计划中剔除,把她的邀请函扔到垃圾篓里,别去理会她,不去揣测她的动机,也不要执迷于她施加的诱惑。

“这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梦罢了。它仅仅是神经突触的联结,神经脉冲的回荡,再普通不过的幻觉。”我对她说,“算了吧,安娜·尹,我们回到上面去吧,节庆盛会快要开始了,城市街道两旁灯笼高高挂起,家家户户的冰箱里都屯好了香槟,烤薄饼的面团正在发酵。你听见电梯响声了吗?来,我们回家吧。”

我犯傻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改变主意了。她虽然盯着我,但却神不守舍——她的心早已迈过那道门槛,飞到另一边去了。

“你振作一点,我的妮娜·舒布,别唉声叹气了,我知道我在干吗。”

我也想相信她,我非常想相信她。这对孪生姐妹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结,她们一定能理解彼此,毕竟她们曾在同一个娘胎里,亲密无间,紧紧簇拥,整整九个月,她们一睁眼就能看见对方,近距离的观察让她们早已熟悉彼此。她们就这样紧挨着,以至于能吮吸彼此的鼻子。她们的双腿如同钳子,不可分割,一同在羊水中畅游,对她们而言,那是一片漆黑但温暖的海洋。她们用大脑编织着同样的丝网,然后用这丝网编织出整个世界。

对她们而言,出生之时,亦是分离之时。谁先从肚子里出来,谁就能得到更多。死亡、哀号、痛苦、黑暗和尘埃之家被分配到她名下。但她所分得的,也是最重要的东西——整个世界的根基,潮湿阴暗的地下洞穴,人体的内部,最后的审判。永恒、独立、时间免疫证、无情的中立、在世界地图上隐身的特权。护照上印刷着不可见的文字,盖着由水制成的印章。每个人终将会到访这个国家。

姐姐从地上的一个洞钻进自己的新家,从那时起,她就一直住在里面。她不懂妈妈的爱抚,也不懂爸爸的拥抱。她从未和其他小女孩玩过过家家,因此,她没机会让小伙伴们“尝”下她用沙子、泥巴和灰尘烧的菜。她从不在头上绑丝带,也不会把小脚丫伸进妈妈的大拖鞋里,更没试过回头偷看街上的小男孩。没有人会为她举办婚礼,没有人会陪她度过新婚之夜。尽管如此,她还是有过几段情缘的。可是,要和她待在阴沉、灰暗的地下闺阁里,谁能受得了?至今没一个人能满足她的欲求,她的情人们都因此而疲惫不堪,即使他们已尽己所能,最终只能垂头丧气,悻悻离开。她曾成功挽留了一些人。她把一些人保存在福尔马林溶液中,往另一些人体内塞满干草。所以,我能感觉到,安娜·尹敲门时,难免会心生恐惧。因为,门内的人,对她恨之入骨。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知道。我要竭尽全力,以寻求援助,即使这意味着,我要掀翻整座城市,撼动整个世界。如果她真的遭遇不测……但她,安娜·尹,能出什么事呢?既然她知道自己在干吗,既然她力大无穷、威震四方、长生不老。

四周阒寂无声,似乎永无止境。面前的这扇门,用它发黑的齿龈竭力咀嚼着每一分贝的声响。终于,从门的另一侧传来了一阵慵懒的脚步声。大门掀开一道裂缝,里面飘来一股腐臭味,一个虚弱无力的声音问道:

“谁?”

安娜·尹用脚顶住门,试图钻进去。

“我是安娜·尹,我从城市来的。”

然而,门的另一边的力量,比预想中的要更强大。

“就算你是城里来的什么安娜·尹,那又怎样?你离开吧。这儿闲人勿进。葬礼取消了。”慑于安娜·尹的果敢,那声音有点颤抖。

“葬礼?谁去世了?”

“她的又一个丈夫。”

“我不是来参加葬礼的。”安娜·尹说道。

那声音被逗得忍俊不禁。

“那你还有别的理由?到这儿来的人,都是参加葬礼的,而且,是参加自己的葬礼!”

“我找我姐来了,开门!”安娜·尹勃然大怒。

这下子,门的另一侧鸦雀无声了。过了一会儿,仍是同一把声音,但更加惊讶了。

“你是我们主人的……妹妹?”

“让我进去!”安娜·尹恳求道。

那个声音让她先等着,它得回一趟它的住处:守门人的嘴巴、喉咙和肺里;在那里,它逐渐消逝,但仍感到惊异万分。

声音返回肺中后,这位名为奈迪的守门人沿着幽暗隧道,往深处走去。终日不见阳光,他的身体已变得油腻、发白,他浑身上下,只披着一件怎么织也织不完的毛衣。左并针,右并针。他只露出他的脑袋和双脚,他头顶光秃秃的,因环境极度潮湿而闪闪发亮,而他的双脚,则因长年风湿而发肿发胀,这可谓守门人的职业病。他边走,边嘟囔着: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VHwrwqxRJzjgK6acKAoWferrQiIF9ZjIf5ngIoyOzK3OknRYsxF2Wd4YNhlO8dj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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