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妮娅站在敞开的窗户前，闷闷不乐地望着那熟识的、心爱的花园，望着四周那些高大挺拔、在轻风中微微颤动的白杨。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离开亲爱的故居已经整整一年了，仿佛昨天才离开这个从小就熟悉的地方，今天一早又乘着火车回来了。

冬妮娅拿起一本没有看完的小说，推开走廊的门，下了台阶，走进花园，推开油漆过的篱笆门，向火车站水塔旁边的池塘缓步走去。她走过一座小桥，走上大路。这条路很像公园里的林荫道。右边是池塘，池塘四周是茂密的柳丛。左边是一片树林。

她正想朝池塘边的旧采石场走去，突然看见水面上有一支小钓竿在浮动，便停下了脚步。她俯下身去，伸出一只手拨开柳枝，看到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光脚男孩，裤腿卷到膝盖以上。他身旁放着一只装着蚯蚓的锈铁罐子。那少年正全神贯注地在钓鱼，没有留意到冬妮娅的注视。

“这里还能钓到鱼吗？”

保尔听到询问生气地回头看了看。

一个陌生女孩站在那里，手扶着柳枝，身子低低地俯在水面上。她穿着一件领子上有蓝条纹的白色水兵服和一条浅灰色短裙子。一双绣花短袜紧裹着晒黑的匀称小腿。脚上穿着一双棕色皮鞋。

拿钓竿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鹅毛浮子在平静的水面上动了动，荡起一圈圈波纹。

这时背后传来激动的声音：

“咬钩了，瞧，咬钩了……”

保尔惊慌失措地拉起了钓竿。钓钩上的蚯蚓打着转转，蹦出水面，飞溅起一串串水花。

“真见鬼，现在还钓什么！怎么跑出这么一个妖精。”保尔恼怒地想。为了掩饰自己的笨拙，他把钓钩向更远的水面甩去，正好落到两支牛蒡中间，这恰恰是他不应当下钩的地方，因为鱼钩可能会挂住水下的树根。

保尔知道钩下错了地方，却头也不回，背对着坐在上面的姑娘小声说：

“您瞎嚷嚷什么？把鱼都吓跑了。”

随即，上面传来了讽刺、挖苦的声音：

“呵，它们一看见您，早就吓跑了。再说，大白天哪能钓到鱼呢？瞧您这个渔夫，多‘能干’啊！”

保尔虽然竭力保持礼貌，但是对方也未免太过分了。于是他站起来，把帽子扯到前额——这是他表示生气的习惯性动作，然后挑选最客气的字眼说：

“小姐，请您走远一点好不好？”

冬妮娅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接着又笑意盈盈地说：

“难道我真的妨碍您了吗？”

这回她的话里已经没有嘲笑的味道，而是带着一种友好、和解的口吻。保尔本想对这位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小姐”说几句粗话，现在却被解除了“武装”。

“好吧，如果您喜欢看的话，那就看吧。我并不是舍不得地方给您坐。”说完他坐了下来，重新看着自己的鱼漂。鱼漂紧贴着牛蒡不动，显然鱼钩挂在它的根上了，保尔不敢使劲往外拉，他暗暗地想：

“要是挂住了，就脱不了钩了。而这位女孩，一定会笑话我。她要是走开该多好啊！”

但是冬妮娅却在微微晃动的、弯曲的柳树干上坐得更舒服了。她把书放在膝盖上，开始审视这个晒得黝黑的、黑眼睛的野孩子——他刚才那么不礼貌地对待她，现在又故意不理她。

保尔在光滑如镜的水面上清晰地看见了坐着的女孩子的倒影。她正在看书，于是他开始悄悄地拉那挂住的钓线，可是鱼漂直往下沉，钓丝给绷得紧紧的。

“真的挂住了，该死！”他心里想，一斜眼，便看见水中一张笑吟吟的脸。

水塔旁边的小桥上，正走过来两个年轻人。他们都是七年级学生。其中一个是机车库主任——苏哈里科工程师的儿子，今年十七岁。他的头发淡黄，满脸雀斑，是个愚蠢的浪荡子，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麻子舒拉”。他手里拿着一副精美的钓竿，嘴上神气活现地叼着一根香烟。他身旁的是维克多，一个又高又瘦、娇气十足的青年。

小苏哈里科弯着身子，挤眉弄眼地对维克多说：

“这个姑娘十分诱人，本地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我敢担保，她是个浪漫的人。我知道她在基辅上学，读六年级，现在到父亲这儿来过暑假。她父亲是本地的林务官。她跟我妹妹莉莎很熟。我给她写过一封情书，你知道，用词非常华丽。我说我疯狂地爱着她，战栗地等待着她的回信。我甚至 恰如其分 （ 指办事或说话正合分寸 ）地摘抄了纳德松 的一首诗。”

“结果如何？”维克多好奇地问。

苏哈里科有点发窘，说：

“你知道，她无非是装模作样、摆摆臭架子，说别糟蹋信纸了。不过，这种事情开头总是这样的。干这一行，我可是老手。你知道，我可不愿没完没了地献殷勤，瞎折腾。”

他们走到冬妮娅跟前。苏哈里科扔掉嘴里的香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您好，杜曼诺娃小姐。您是在钓鱼吗？”

“不，我在看别人钓鱼。”冬妮娅回答。

“你们两位还不认识吧？”苏哈里科急忙拉起维克多的手说，“这位是我的朋友，维克多·列辛斯基。”

维克多不好意思地把手伸给冬妮娅。

“今天您怎么没钓鱼呢？”苏哈里科想引起话题来。

“我忘了带钓竿。”冬妮娅回答。

“我马上再去拿一副来，”苏哈里科连忙说，“请您先用我的吧。我这就去拿一副。”

但是冬妮娅回答：

“不，我们会打搅别人的，这儿已经有人在钓鱼了。”

“打搅谁？”苏哈里科问，“噢，是这个小子吗？”他这才看到坐在树丛边的保尔，“瞧，我马上叫这小子滚蛋。”

冬妮娅还没来得及阻拦，他已经走到正在钓鱼的保尔跟前。

“喂，赶快收起钓竿，马上滚蛋！”他冲保尔吆喝道，“喂，快滚，快滚！”看见保尔还在安安稳稳地钓鱼，他又喊道。

保尔抬起头，狠狠地瞪了苏哈里科一眼。

“你轻点声好不好？ 龇 （ zī ）牙咧嘴地叫什么？”

“什——么？”苏哈里科动了肝火，“你这臭小子，竟敢顶嘴！还不给我滚！”说着他狠狠地朝装着蚯蚓的铁罐子踢了一脚。铁罐子在空中翻了几下，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激起的水珠溅了冬妮娅一脸。

“苏哈里科，您怎么不害臊啊！”她喊了一声。

保尔跳了起来。他知道苏哈里科是机车库主任的儿子，阿尔焦姆就在那里做工。如果他现在揍了这张虚胖的丑脸，苏哈里科一定会向他父亲告状，事情准会牵连到阿尔焦姆身上。就是为了这个，他才强忍着，没有马上出击。

可是苏哈里科却以为保尔要打他，顺势扑了过去，用双手去推站在水边的保尔。保尔双手一扬，身子晃了晃，但是稳住了，没有跌到水里。

苏哈里科比保尔大两岁，是个出了名的爱打架斗殴、惹是生非的家伙。

保尔当胸挨了这么一推，便按 捺 （ nà ）不住，不顾一切了。

“啊，你真打？好吧，瞧我的！”说着，他猛地挥起手，朝苏哈里科的脸狠狠地打了一拳。没等苏哈里科回过神来，又紧紧地揪住他的学生制服，使劲一拽，把他拖到了水里。

苏哈里科站在水中， 锃 （ zèng ）亮的皮靴和裤子都湿透了，他竭力想挣脱保尔那铁钳一般的手。保尔把他拖下水以后，就跳上了岸。

气得发疯的苏哈里科向保尔猛扑过来，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保尔跳到岸上后，迅速转过身来，此时面对朝他猛扑过来的苏哈里科，他想起了拳法要领：“左腿支住全身，右腿微屈。不仅用手，还要用全身力气，从下往上，打对方的下巴。”

他就照样使劲打了一拳！

接着就听到上下牙对碰的声音。苏哈里科感到下巴一阵剧痛，舌头也咬破了。他尖叫一声，双手在空中乱抓，随后扑通一声，整个身子沉重地倒在水里。

冬妮娅在岸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打得好！打得好！”她拍着手喊，“太棒了！”

保尔抓起钓竿，使劲一拉，扯断了挂在牛蒡上的钓线，跑到大路上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听见维克多对冬妮娅说：

“他可是这儿的头号流氓，叫保尔·柯察金。”

这些日子，朱赫来忙得简直不知道什么叫作休息。自从来到这个小城之后，他做了很多工作。他结识了许多铁路工人，经常参加青年人的晚会，逐渐在机车库钳工和锯木厂工人中间建立起一个强有力的组织。他曾试探过阿尔焦姆，问他对布尔什维克党和它的事业有什么看法，这个健壮的钳工回答说：

“哦，费奥多尔，你知道，那些党派的事，我弄不大清楚。不过以后如果需要我帮忙，我随时都会尽力。你可以相信我。”

朱赫来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他知道阿尔焦姆是自己人，他凡事说到做到。“至于入党，显然条件还不够成熟。不过没关系，在现在这种时候，人很快就会觉悟的。”朱赫来这样想。

朱赫来已经从发电厂转到机车库干活。这样更便于开展工作，因为在发电厂里，他很难接触到铁路方面的情况。

铁路运输变得越来越忙碌，德国人马不停蹄地把从乌克兰掠夺来的一切装进成千上万节车皮，运往德国。阿尔焦姆在机务段的同事罗曼被抓了，阿尔焦姆看不过警备队抓人还打人，也被带走了。没多久，阿尔焦姆被放回来。但是工人们群情激奋，用罢工来要求释放其他人。这正是朱赫来的工作成果，也是车站上的第一次示威活动。几卡车的德国兵正在赶来的路上。当夜，一场大搜捕开始了。阿尔焦姆被抓走了，朱赫来由于没有回家过夜，侥幸逃脱。所幸，阿尔焦姆被逼运输德国兵，途中也逃脱了，暂时躲避在友人家中。

宽阔的大湖，水色幽暗；四周松树环绕，茂盛的树枝不停地点着头。

“这些树就像活人一样。”冬妮娅心里想。她躺在花岗石岸边一片凹下去的草地上，草地的后面有一片松林；岸的下面，是一个湖。环湖峭壁的阴影使湖边的水格外暗淡。

这里是冬妮娅最喜爱的去处，离车站有一千米，过去是采石场，后来废弃的深坑里涌出泉水来，就形成了三个活水湖。突然她听到湖里传来阵阵拍水声。她抬起头来，用手拨开树枝往下看，只见一个晒得黝黑的人身子一屈一伸，正在使劲从岸边往湖心游去。游泳者有黑里透红的脊背和一头乌黑的头发。他像只海象似的打着响鼻，时而划臂打水前进，时而上下左右翻滚，时而又潜入水中。后来他终于疲倦了，张开双臂，身子微微弯曲，一动不动地仰浮在水面上。由于阳光强烈，他眯缝着双眼。

冬妮娅放开树枝。“这样可不太雅观。”她心里觉得好笑，随即开始读起书来。

她正聚精会神地读着维克多借给她的一本书，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在爬上草地和松林之间一块突凸的岩石。直到那人踩落的一块小石头滚到她的书本上，她才吃惊地抬起头来，看见保尔站在她的面前。这出其不意的相遇使他感到惊讶，也有些难为情。他打算走开。

“原来刚才是他在游泳。”冬妮娅看见保尔湿漉漉的头发，心里这么猜想。

“怎么，我吓着您了吧？我不知道您在这儿，不是有意来的。”保尔说着，用手攀住岩石，他也认出了冬妮娅。

“您没有打搅我。如果您愿意，咱们还可以谈一会儿。”

保尔惊奇地看着冬妮娅。

“咱们有什么可谈的呢？”

冬妮娅微微一笑。

“哎，您为什么老站着？您可以坐到这儿来，”说着，她指了指一块石头，“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保夫卡·柯察金。”

“我叫冬妮娅。瞧，我们已经认识了。”

保尔不好意思地揉着他的帽子。

“您叫保夫卡？”冬妮娅打破了沉默，“为什么叫保夫卡呢？这不太好听，还是叫保尔好。以后我就这样叫您。您常到这里来——”她本想说洗澡，但是因为不愿意让保尔知道自己刚才看见了他洗澡，就改口说：“散步吗？”

“不，不常来，有空才来。”

“那么您在哪儿做工呢？”冬妮娅追问说。

“在发电厂烧锅炉。”

“请您告诉我，您这么会打架，是在什么地方学的？”冬妮娅突然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我打架关您什么事呢？”保尔不满地说。

“请您别生气，柯察金，”冬妮娅说，她已经觉出保尔对她的问题有点不高兴，“我觉得挺有趣。您那一拳打得真棒！只是不该这么毫不留情。”说着她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您可怜他吗？”保尔问。

“不，哪里，一点也不可怜他。恰恰相反，苏哈里科活该挨打。上次那个场面真让我开心极了。听说，您经常跟人打架。”

“谁说的？”保尔警觉地问。

“维克多说的。他说您是打架大王。”

保尔的脸色阴沉下来。

“呵，原来是维克多，这个浑蛋、寄生虫。那天没挨揍，算他运气好。我听到他在讲我的坏话，只是不想弄脏我的手，才没有跑过去揍他。”

“您为什么这样骂人呢？保尔，这可不好。”冬妮娅打断他的话。

保尔听了闷闷不乐，他心里想：

“见鬼，我跟这个妖精瞎扯些什么呀？呵，竟然对我下命令，一会儿不喜欢‘保夫卡’这个名字，一会儿又叫我别骂人。”

“您为什么这样恨维克多呢？”冬妮娅问。

“那个不男不女的少爷崽子，没有灵魂的东西！我一见到这种家伙，手就发痒。他仗着有钱，就觉得可以为所欲为。呸，我才不把他的钱放在眼里。只要他敢碰一碰我，我就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对于这种人，非用拳头教训不可。”保尔愤愤地说。

冬妮娅很后悔提到维克多的名字。显然，这个少年跟那个娇生惯养的中学生维克多有旧仇，于是她换了个比较温和的话题——询问他的家庭和工作情况。

保尔详细地回答着那女孩子的提问，把要走的念头给忘了。

“请问，您为什么不继续念书呢？”她又问。

“学校把我开除了。”

“什么原因？”

保尔的脸红了。

“我把烟末儿撒在神父的面团上，他就把我赶了出来。那个神父凶巴巴的，在他手下没有好日子过。”于是保尔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冬妮娅。

她好奇地倾听着。保尔已不觉得局促不安了，像对老朋友似的，他甚至把哥哥阿尔焦姆没有回家的事也告诉了她。他们两个亲切而又快乐地交谈着，谁也没有注意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了。终于，保尔突然想起来他还要上班，立刻跳起来说：

“哎呀，我该去上班了。瞧，我只顾闲聊，得马上回去生火烧锅炉了。达尼洛准得发脾气。”他惶恐不安地说，“哦，再见，小姐，现在我必须跑步回城里。”

冬妮娅也立刻站起来，穿上外衣。

“我也该走了，咱们一块儿走吧。”

“哦，不，我得快跑，您赶不上我的。”

“为什么赶不上？我们可以一块儿跑，比比看谁跑得快。”

保尔轻视地看了她一眼。

“赛跑？您怎么能跑得过我！”

“那就等着瞧，现在先从这儿走出去再说。”

保尔先跳过石头，接着拉住冬妮娅的手，帮她也跳了过去，然后跑到树林里那条通往车站的又宽又平坦的大路上。

冬妮娅在大路中央停下来，喊道：

“好，现在起跑：一、二、三，来追我吧！”于是她就像一阵旋风似的向前跑去。只见她那双小靴子的后跟一闪一闪，蓝色的外套迎风飘舞。

保尔在她后面紧追不舍。

“三步两步就能追上。”保尔想着，拼命追她那飘拂着的蓝色外衣，但是一直跑到大路的尽头、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才追上她。他猛冲过去，紧紧抓住她的肩膀。

“捉住了，小鸟给捉住了！”他快活地喊叫着，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放开，弄疼我了。”她挣扎着说。

两个人都站住了，气喘吁吁，心怦怦直跳。冬妮娅由于疯狂奔跑，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仿佛不经意地稍稍靠在保尔身上一些，这么一来，使得他们更亲近了。虽然这只是一刹那的事，但是却经久难忘。

“过去没人追得上我。”她说着，掰开了保尔的双手。

他们马上就分手了。保尔挥挥帽子向她告别，便朝城里跑去。

保尔刚推开锅炉房的门，已经在锅炉旁边忙碌的锅炉工达尼洛转过身来，气愤地说：

“你再晚一点来才好呢。你想叫我替你生火，是不是？”

但是保尔却笑眯眯地拍拍达尼洛的肩膀，和气地说：

“老头儿，别着急，我马上把火生起来。”说着，他立刻在柴堆旁忙活起来。

冬妮娅同保尔分手之后，朝家里走去。她回想着刚才同那个黑眼睛少年见面的情景，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次相遇让自己很开心。

“他多么热情，又多么倔强啊！他一点也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么粗野。至少，完全不像那些一见我就垂涎三尺的中学生……”

他是另外一种人，来自冬妮娅从未接近过的另一个阶层。

“我们会成为朋友的，”她想，“这样的友谊一定挺有趣。”

快到家的时候，冬妮娅看见莉莎、涅莉和维克多坐在花园里。维克多在看书。显然，他们都在等她。

冬妮娅跟他们打过招呼，坐到长凳上。他们漫无边际地闲聊起来。维克多凑到冬妮娅跟前坐下，悄声问：

“那本小说您看完了吗？”

“哎呀！那本小说，”冬妮娅忽然想起来了，“我把它——”她差点脱口说出把书忘在湖边的事。

“您喜欢吗？”维克多仔细地看着冬妮娅。

冬妮娅想了想，用鞋尖在小径的沙地上慢慢地勾勒出一个神秘的图形，然后抬起头瞥了维克多一眼，说：“不，不喜欢。我已经开始看另外一本了，比您借我的那本有意思多了。”

“原——来——如——此。”维克多委屈地拖长声音说，“作者是谁？”他问。

冬妮娅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嘲弄地看了看维克多。

“没有作者……”

“冬妮娅，招呼客人进屋吧，茶已经准备好了。”冬妮娅的母亲站在阳台上喊。

冬妮娅挽着两个女友的手臂，朝屋里走。维克多跟在后面，琢磨着冬妮娅刚才说的话，猜不透个中的奥妙。

一种从未有过的、朦朦胧胧的感情，悄悄地进入了年轻锅炉工的生活。这种感情是那样新鲜，又是那样说不清道不明，激动人心。它使这个生性好斗、具有反抗精神的少年心神不宁。

冬妮娅是林务官的女儿。在保尔看来，林务官和律师列辛斯基是同一类人。保尔在贫穷和饥饿中长大，对有钱的人十分敌视。因此，他对自己萌生的这种感情既戒备又疑惧。他知道冬妮娅跟自己的邻居石匠的女儿嘉莉娜完全不同，嘉莉娜才是“自己人”，一个普通的、他能够理解的人。所以他对冬妮娅并不信任。如果这个漂亮的、受过教育的姑娘敢嘲弄蔑视他这个锅炉工，他就准备予以断然的反击。

保尔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看到冬妮娅了，今天他决心到湖边去一趟。他故意从她家旁边经过，希望能碰见她。他沿着花园的栅栏慢慢走着，看见花园尽头出现了熟悉的水手服。他捡起栅栏旁边的一颗松子，对准她那白衣服扔过去。冬妮娅连忙转过身来，见是保尔，她马上高兴地跑到栅栏跟前，笑着把手伸给他：

“您到底来了，”她高兴地说，“这么多天，您到哪儿去了？我去过湖边，我把书忘在那儿了。我想您一定会来的。进来吧，到我家花园里来吧。”

保尔摇摇头说：

“我不进去。”

“为什么？”她惊讶地扬起眉毛。

“您爸爸多半会骂的，您也得为我挨训。他会问，干吗把这样的笨蛋带进来？”

“保尔，您别瞎说了，”冬妮娅生气了，“快进来吧。我爸爸决不会说什么，等一会儿您自己就知道的。进来吧。”

她跑去开了园门，保尔犹豫不决地跟在她后面。

他们在花园里的一张圆桌旁坐下。她问保尔：

“您喜欢看书吗？”

“非常喜欢。”保尔活跃起来。

“在您读过的书里，您最喜欢哪一本？”

保尔想了一下，回答说：

“《朱泽倍·加里波第》。”

“是《朱泽培·加里波第》，”冬妮娅纠正道，“您喜欢这本书吗？”

“喜欢，我已经看过六十八卷了。每次领到工钱，就买五卷。呵，加里波第真了不起！”保尔称赞地说，“他真是一个英雄！我真佩服他！他同敌人战斗了不知多少次，每次都取得胜利。他乘船游历过世界各国！唉，要是他今天还活着，我一定去投奔他。他曾经把那些手艺人召集在自己周围，并且总是为穷人而奋斗。”

“想看看我家的图书室吗？”冬妮娅一边问，一边挽起他的手。

“哦，不，我不进屋。”保尔坚决地回绝说。

“您为什么这样固执？是害怕吗？”

保尔看看自己的光脚板，实在是挺脏的，就搔着后脑勺说：

“您的爸爸妈妈不会把我赶出来吧？”

“您别再瞎说了，要不我真的生气了。”冬妮娅发起火来。

“一点也不瞎说，列辛斯基就不许我这样的人走进他的屋子，只许在厨房里说话。有一次，我有事上他家，他的女儿涅莉死活不让我进屋。大概是怕我弄脏她家的地毯。鬼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保尔说着，笑了一下。

“走吧，走吧。”她按住他的肩膀，友爱地推着他走上阳台。

冬妮娅带他穿过饭厅，走进一间摆着一个很大的橡木书橱的屋子。她打开橱门。保尔看到书橱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百本书。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藏书，感到很吃惊。

“咱们这就挑一本您喜欢读的书。您得答应以后经常上我家来借书，好吗？”

保尔高兴地点点头，说：

“我最爱看书了。”

他们在一起十分愉快地度过了好几个小时。她还介绍他同她的母亲见了面。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保尔喜欢冬妮娅的母亲。

冬妮娅又把保尔带到自己的房间，给他看了一些她的书和学校的课本。小梳妆台旁边立着一面不大的镜子。冬妮娅把他拉到镜子跟前，笑着说：

“为什么您的头发这么乱蓬蓬的？您从来不剪也不梳吗？”

“长得太长了，我就自己剪短点，还能怎么办呢？”保尔难为情地分辩说。

冬妮娅笑嘻嘻地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把木梳，三下两下就把他那乱蓬蓬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您瞧，现在完全变了个样子。”她端详着保尔说，“头发应当剪得漂漂亮亮，要不您就会像个野人似的。”

接着冬妮娅又用挑 剔 （ tī ）的目光看了看他那 褪 （ tuì ）了色的、发黄的衬衫和破旧的裤子，不过什么也没有说。

保尔已注意到她的眼神，他为自己的衣着感到不自在。

临别时，冬妮娅请他常来玩，并且约定过两天一起去钓鱼。

保尔不愿意再次穿过房间，跟冬妮娅的母亲碰面，所以就从窗口一下子跳进了花园。

阿尔焦姆走后，柯察金家的生活越来越艰难了，单靠保尔的工钱是不够家用的。保尔的母亲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决定同保尔商量一下，要不要她重新出去找点活做，正好列辛斯基家要雇个厨娘。可是保尔坚决不同意。

“不行，妈妈。我可以再找一份活干。锯木厂需要雇人搬木板。我上那儿干半天，就够咱俩花的了。你千万别出去干活，要不，阿尔焦姆该生我的气了。他准得埋怨我不想办法，反让妈妈去受累。”

第二天，保尔就到锯木厂上工了。他的工作是把新锯出的木板铺开晾干。十天后，保尔把领回的工钱交给母亲。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请求道：

“妈妈，给我买件布衬衫吧，蓝色的。你还记得吧，就像去年穿过的那件。用一半工钱就够了。钱我会再去挣的，你别担心。你看，我身上这件太旧了。”保尔辩解道，好像在请母亲原谅自己的要求。

“对啊，对啊，是该买了，保夫鲁沙。我今天就去买布，明天就给你做上。可不是，你连一件新衬衫都没有。”她疼爱地瞧着儿子。

保尔在理发店门口站住，摸摸口袋里的一个卢布，走了进去。

理发师是个机灵的小伙子，看见有人进来，就习惯地朝椅子那边点点头，说：“请坐。”

保尔坐到一张宽大舒适的椅子上，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尴尬不安的脸。

“要吹风吗？”理发师问。

“要的。哦，不用，我是说，就这么简单地剪一下就行。喏，你们管这个叫什么来着？”保尔说不明白，只得无奈地做了个手势。

“明白了。”理发师笑了。

一刻钟以后，保尔满身大汗、 狼狈不堪 （ 形容非常窘迫的样子 ）地走出理发店，但是头发总算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了。他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让理发师颇费了一番工夫，但是水和梳子终于把它们制服，现在头发变得服服帖帖了。

走到街上，保尔轻松地舒了口气，把帽檐拉低一些。

“要是妈妈看见了，会怎么说呢？”

保尔没有按照约定去钓鱼，冬妮娅很生气。

“这个小伙夫，真有点儿 粗枝大叶 （ 形容不细致，做事粗心大意 ）。”她愤愤地想，可保尔一连几天没来，她又感到寂寞。

有一天，她正想出去散步，母亲推开她的房门，说：

“冬妮娅，有客人找你，让他进来吗？”

门前站着的正是保尔，冬妮娅第一眼没认出他来。

他身上穿着新的蓝衬衫、黑裤子，皮靴也擦得锃亮。冬妮娅一眼就注意到他的头发剪过了，再也不像原先那样蓬乱。这黝黑的小伙夫完全变了个样。

冬妮娅本想表示出惊讶，但是她不愿让这个本来就窘迫的年轻人再感到难堪，于是装作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变化，只是责备他说：

“您不觉得不好意思吗！为什么您不来找我去钓鱼？您就是这样守信用的吗？”

“这些天我到木材厂干活去了，所以没法来。”

他不便直说，为了给自己买这身衣裤，这几天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然而冬妮娅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她对保尔的气恼立刻烟消云散了。

“我们到池塘边去玩吧。”她提议。于是两人走进花园，又从花园走到外面的大路上。

保尔已经把冬妮娅当作知心朋友，连偷德国中尉手枪这样极大的秘密也告诉了她，并答应再过几天和她一起到树林深处去放枪。

“你要小心，别把我的秘密泄露了。”他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他把“您”的称谓改作了“你”。

“我决不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冬妮娅郑重地承诺。

◎微赏析

在本章中，作者把保尔和冬妮娅的两次相遇安排在了美丽的池塘边和湖边，既衬托冬妮娅的美丽、活泼，又为他们的初恋增添了一些浪漫、温馨的气氛。小说擅长用动作、语言展示一个人的性格特征，冬妮娅的细心、纯真、善解人意而又略带些贵族小姐气，保尔的淳朴里带有一点鲁莽的工人气质，都呼之欲出、跃然纸上。

◎小练习

1. 保尔在钓鱼时认识了____。

2. 面对不断挑衅的____，保尔忍无可忍打了对方。

3. 为了贴补家用，保尔又找了一份（　）的工作。

A. 锯木厂

B. 发电厂

C. 食堂

D. 火车站

4. 看到苏哈里科被打，冬妮娅有什么样的表现？ ZC6ZSkfhpZoqxb7QVBx8xrjI0GZ2e7nzZXwP3/PhIYfN69fj+FuAM97lE7ty6v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