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了吗?”公证人问。这是第二次了。
“是。”
“真的?”
答案出乎意料,让他说不出话来。于是他用袖子擦干车窗玻璃上凝结的水汽向外张望,但外面空无一物。
这时雪花短暂地改变了飞扬方向,在那短短的一瞬间,透过风雪中的一道裂口,他看见一座房屋,一个家。
房屋是用粗石建造的,里面还有温柔的灯光从竖窗透出。
接着就消失了,风雪吞没了一切。这一幕如此短暂,卢西恩不禁怀疑,是不是绝望和想象为他创造了这样一座童话般的小屋。
“你确定?”他问。
“相当确定。”
不到一个小时,阿尔芒、莫娜和本尼迪克特都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干衣服,只有卢西恩拒绝了一切。
他们坐在厨房的松木长桌旁,房间最远端的柴炉迸发出热量,火炉两边的窗框上都堆满了雪,很难看见外面的情况。
本尼迪克特穿着借来的T恤、毛衫和便裤,已经平静下来的他环顾四周,热水澡和即将呈上的食物让他得到了满足。
尽管外面风雪大作,但房子没有颤抖,窗户也没有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它造得很坚固,而且维护得很好。他判断,它应该有超过一百年,甚至两百年的历史。
他怀疑,即便他努力尝试,再怎么尝试,都不可能造出如此坚固的一个家。
他看向房间的另一头,伽马什夫人正在盛汤,阿尔芒在一旁切面包。两人偶有交谈,身体的碰触自然又亲密。
本尼迪克特怀疑,即便他努力尝试,再怎么尝试,都不可能打造如此牢靠的一段关系。
他抓抓胸口,皱起了脸。
几分钟前,阿尔芒站在热水下冲澡时问蕾娜玛丽:“你听过柏莎·鲍姆加特纳这个名字吗?”
“不是卡通片里的角色吗?”蕾娜玛丽说,“不,那是达格伍德。是漫画《杜恩斯伯里》中的女恶棍吗?”
他关掉喷头走出浴室,接过她递来的毛巾。
“谢谢。”他一边擦干头发,一边忍俊不禁地看着她,结果却看到她一脸严肃的表情。“不,大概是哪个邻居。”
他穿上灯芯绒长裤,换上干净的衬衫和毛衣,告诉她自己被叫去那座偏远农舍的原因。
“财产清盘人?可你不认识她啊。阿尔芒,她为什么选择你?”
“我也不知道。”
“莫娜也不认识她?”
“那个叫本尼迪克特的小伙子也不认识。”
“这该如何解释?”她问。
“无法解释。”
“呵。”蕾娜玛丽说。
在众人喝汤,吃三明治,喝啤酒的工夫,蕾娜玛丽离开餐桌,端着自己的午餐去了客厅。
她走到火炉旁,在小母狗格蕾西旁边落座,看着火焰重复念叨:“柏莎·鲍姆加特纳、柏莎·鲍姆加特纳……”
但她还是无法产生任何联系。
“好了,”卢西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你们都同意担任柏莎·鲍姆加特纳地产的清盘人,没错吧?”
本尼迪克特嘴里塞满烤牛肉三明治,说的“是”听起来像是沉闷的狗叫。
躺在阿尔芒脚下的公狗亨利支起耳朵,尾巴轻轻摇晃。
“是这样,没错。”莫娜用了和公证人一样的语气,不过后者似乎并未注意到。
她捧着暖暖的豌豆汤向后靠,椅子吱吱作响。她想喝啤酒,但是暖汤太抚慰人心了,她不肯放手。
阿尔芒在回来的路上将她送到小酒馆门口,她的书店被大雪封了门,所以她洗了热水澡,换了衣服就来了这边。
克拉拉抱住莫娜说:“我们担心得不得了。”
“我没担心,”加布里虽然这么说,但也把她抱得紧紧的,“你还好吗?你看上去糟透了。”
“还凑合。”
“你去哪儿了?”奥利维尔问。
莫娜找不到不告诉他们的理由。
“柏莎·鲍姆加特纳?”加布里说,“柏莎·鲍姆加特纳?真的吗?这里还有叫柏莎·鲍姆加特纳的人,她是谁?”
“你们不认识?”莫娜问。加布里和奥利维尔认识镇上的每一个人。
“你不认识?”克拉拉跟着她走到连接酒馆和书店的门口。
“完全不认识。”她停下脚步,看着他们震惊的脸。
“你说阿尔芒也被委托成为清盘人?”奥利维尔问,“那他一定认识她。”
“不,我们都不认识,甚至连公证人也不认识。”
“她就住在道路前面?”克拉拉问。
“离这里大概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你确定没听过这个名字?”
“柏莎·鲍姆加特纳……”加布里又念了一遍,显然是在享受这个名字的发音。
“你敢用试试看。”奥利维尔说完对克拉拉和莫娜解释,“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新的名字,好在给特鲁多总理的狂欢节邀请信上签名。我们猜测写着加布里·迪博名字的信已经进了‘直接丢进垃圾桶’的清单。”
“我给他写过好几封信了,”加布里坦诚地说,“还寄过两张照片。”
“还有呢?”奥利维尔说。
“一绺头发,不过我辩解说是奥利维尔的头发。”
“什么?你这个浑蛋。”奥利维尔摸摸脑袋,他已经开始脱发,每一绺金发都无比宝贵。
二十分钟后,莫娜换了一身温暖的干净衣服从阁楼下来,发现加布里和奥利维尔在外面清理道路。
“他们不是在挖露丝吧?”莫娜对克拉拉说。
这句话说得简直就像他们要释放古希腊传说中的吐火怪,这事做起来可不简单,而且一旦把它放出来,就很难再关回去。
“恐怕是的,还要喂她。他们拿了一个苏格兰威士忌酒瓶,里面灌了汤,希望她不会发现两者的区别。”
“露丝可能认不出,但罗莎肯定会发现。”
鸭子罗莎眼光敏锐。
“你去哪儿?”克拉拉跟着她走到门口问。
“去阿尔芒家,我们要去读遗嘱。”
“我能去吗?”
“你想去?”
“是,我想要走进暴风雪中,而不是坐在火炉边端着苏格兰威士忌看书。”
“想来也是。”莫娜说着一把拉开门。她弯腰走进风中,步履艰难地在厚厚的积雪中跋涉。
她不认识柏莎,但她却强烈地感到自己越来越讨厌她。
阿尔芒站在书房里,将电话贴在耳边。
透过狂舞的雪花,他能看见莫娜绕过村子广场朝他们家走来。
蕾娜玛丽早就告诉他,电话线断了,不过他还是想查查看线路是否恢复。
结果还没有。
他看了一眼手表,才下午一点半,感觉却像是午夜。
距离他在柏莎·鲍姆加特纳房前接电话才过去三个半小时,距离那番争吵才过去三个半小时。
想到这里,他又闻到湿羊绒的气息,听到雪籽轻拍车子的声音。
他说过会回到他们身边,要他们承诺,在听到他的回复之前,不要有任何轻举妄动。但现在电话线断了。
这时,蕾娜玛丽将莫娜迎进门来,阿尔芒放下话筒,走进温暖的厨房同众人一起喝汤、吃三明治、喝啤酒,阅读遗嘱。
“从广播里听到,暴风雪席卷了整个魁北克南部地区,”莫娜正整理被帽子压扁的头发,“夜里应该就会停。”
“波及范围那么广?”阿尔芒问。
蕾娜玛丽盯着他的脸。他似乎并不是关心,而是松了口气。
安妮和吉恩盖伊位于蒙特利尔普拉托区的公寓里灯光闪烁。
他们停下手头的事情,看着头顶的灯。
灯光一直闪烁着。
安妮和吉恩盖伊对视了一眼,皱起眉头,继续刚才的谈话。吉恩盖伊正向她转告早上与调查员会面的事。
“他们要你签署什么文件了吗?”安妮问。
“你怎么知道?”
“这么说他们要你签了?”
他点点头。
“你签了吗?”
“没有。”
“很好。”
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沓推到他面前的文件,以及他们期待的神情。
“你是对的,他们拟定了议程。我想你父亲的停职期限可能要延长,甚至他可能会被炒。”
“什么议程?”
“我也不清楚。他们没提出任何指控,但一直在提毒品的事,就是他经手的那些。”
“那件事他们知情,”安妮说,“他很快就向他们汇报了,还通知了全国和美国的警察。美国缉毒局也追回了越境的毒品,对吧?”
“是的,在你父亲的帮助下返回来了。”
“还有你的帮助。”
“是,但仍然有好几公斤毒品下落不明,就在蒙特利尔本地的某处。我们已经找了几个月,动用了所有线人,却一无所获。万一那东西涌入街头……”
他打住话头,不再往下说。
“情况糟透了,安妮。”
“我知道。”
他摇摇头,说:“你认为你知道,但你不知道。想象最坏的结果,最坏的。”
她开始想象。
“可能我们面临的就是最坏的结果。”他说。
安妮笑了,本以为他在开玩笑,肯定是夸大其词,但是接着她的笑容褪了色。
那太糟了。
“我认为他们知道一旦这些东西涌入街头,势必会引发一阵风暴。他们需要有人来归罪。”
“他们是谁?”
“就是他们。”他抬起双手,“我不知道。我不擅长分析这种政治问题,那是你爸爸的活儿。”
“涉及政治?”
“我想是的。至于找哪个可怜虫来背锅,似乎无人在意,人人都只顾遮住自己的丑。”
“爸爸知道吗?”
“我想他应该起了疑心,但他还在尝试追回毒品,没往那个方向看。今天早上我走进会谈室,以为会听到他们要结束调查,恢复你父亲职位的消息。”
“那现在呢?”安妮问。
“我不知道,”他重重地向后靠去,“我厌倦了这一切,安妮。我受够了。”
“我知道烂透了。谢谢你支持爸爸。”
吉恩盖伊点点头,没说话。
接着他仿佛又听到了玛丽向他保证的声音。
“这一切都将解决,督察长。只要你签名,然后你的生活就能继续。”
本尼迪克特、莫娜和阿尔芒低头看着面前的文件。
然后他们都抬起头,看着彼此。
接着,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地看向卢西恩。
“这是在开玩笑吧?”莫娜问,她身旁的阿尔芒摘掉了老花镜,正看着面前的公证人。
“我不明白。”本尼迪克特说。
“上面说得明明白白。”卢西恩说。
“全是无稽之谈,”莫娜说,“全是废话。”
阿尔芒又低头看着面前的文件。公证人声音洪亮地朗读每一部分,每一条款,每一个词,终于进行到了遗嘱的第八部分。考虑到上午那番事故闹得他们精疲力竭,刚刚才吃饱饭,火炉烧得屋子里温暖无比,卢西恩的声音低沉单调,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清醒。
阿尔芒早已注意到本尼迪克特的眼皮一直往下掉,脑袋也点了不止一次,之后这小伙子一直努力跟上他们的进度,他睁大眼睛,但厚重的眼皮又开始慢慢往下掉。
不过现在他完全清醒了,他们都清醒了。
“这里说,”莫娜重新低下头,用手指按着一行字读道,“我遗赠给三个孩子每人各五百万美元。”
她再次抬起头,瞪着卢西恩。
“五百万美元,”她重复道,“你看得懂吗?”
“而且是每个孩子,”本尼迪克特指出,“合计……一千五百万美元。”
“五百万、一千五百万、一亿,”莫娜说,“它们全都一样,完全说不通。”
“也许她指的是加拿大轮胎钱
。”本尼迪克特想帮忙。
但并不是。
“我们该怎么办?”莫娜问。
她指着遗嘱,把目光转向阿尔芒,阿尔芒则看着公证人扬起眉头。
“她有钱吗?”他问。
“柏莎·鲍姆加特纳?”莫娜问,“我们今天早上去的不是同一座房子吗?显然那女人的想象力很丰富,但她明显不是百万富翁。”
“她可能是个……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本尼迪克特说。
“守财奴?”阿尔芒问。
“疯子。”本尼迪克特说。
“我们还没念完。”卢西恩说。
他继续低沉地朗读,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惊醒,都关切地跟随他的声音一条接一条地阅读。
出售她在瑞士的家,以及在维也纳的房屋,收益由子女和孙辈分割,拿出一百万美元捐给当地动物收容站。
“她很好心。”本尼迪克特说。
阿尔芒想到第八部分,开始扫视纸页上的数字。在美国军中,那一部分内容涉及的精神不健康。本尼迪克特或许找到了正确用词。
“当然,我的头衔,”公证人读道,“将传给我的长子安东尼。”
“啊?”莫娜惊呼。此刻她已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发出一些声音。
“头衔?”本尼迪克特问,“什么头衔?”
“一定是庄园主人的头衔。”阿尔芒说。
厨房里所有的灯光都闪烁了一下。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抬头看着松木桌上方的枝形吊灯,希望它能坚持住。
正如他们和鲍姆加特纳女士一同发现的那般,希望某事发生,和某事实际发生,往往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灯光再次闪烁,然后重新点亮。
他们彼此对视,舒了口气。
接着,灯光突然熄灭。
这一次连闪烁也没有,就直接熄灭了,与此同时,所有的声音也都没有了。他们听不见冰箱的嗡鸣,听不见火炉的轰隆,也听不见时钟的滴答。他们安静地坐在餐桌旁。
阳光奋力穿透厨房窗户,但很微弱,仿佛恶战了许久才走到这么远的地方。
之后连阳光也暗了。
阿尔芒划燃火柴,点亮桌子两头的防风灯,莫娜则点亮岛式橱柜台上的蜡烛,那是以防万一放在那里的蜡烛。
“你还好吗?”阿尔芒走到厨房与客厅的连接门处问。
他看到壁炉里有火,灯笼早已点亮。
“别担心,”蕾娜玛丽说,“不足为奇。”
“我们就快结束了,再过几分钟我就来陪你。”
他从厨房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柴堆里搬出两块小小的木柴,丢进木柴炉。现在炉火是他们主要的热源,暂时还不到紧急时刻。但如果断电持续时间很长,一断好几天,气温继续下降,没有炉火的话……
“啊,真暖和。”本尼迪克特看着炉子里的火光说。
“今天暂停吧。”阿尔芒说。卢西恩想抗议,莫娜却径直起身离开座椅,端着啤酒走到客厅去找蕾娜玛丽了。
本尼迪克特紧随其后。
阿尔芒张开手臂,邀请卢西恩加入。迟疑片刻后,卢西恩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
莫娜落座后问:“我们该怎么清算一份不合理的遗嘱呢?不存在的钱,我们没法分配啊。”
“鲍姆加特纳女士高估了她的财产价值?”蕾娜玛丽问。
“高估了大概两千万。”莫娜说。
蕾娜玛丽皱着脸说:“那太过火了。”
“我们都认为她没有那么多钱,”卢西恩说,“但也许她有。”
“你这么认为?”阿尔芒问。
“康拉德·坎顿。”
“请再说一遍?”阿尔芒说。
“康拉德·坎顿,”公证人又重复了一遍,“我父亲给我讲过他的事。坎顿先生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百老汇的一名龙套演员。他曾经乞讨,在垃圾堆里刨食,死后却留下二十五万美元,恐怕放到现在也不算少吧,可想而知在他死的时候,那更是一笔巨款。”
众人听着这番话,陷入沉思。
“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一个人有多少钱。”卢西恩说。
“阿尔芒,你醒了吗?”
“嗯。”
他翻了个身,面朝蕾娜玛丽侧躺着。四周一片寒冷,但盖着羽绒被很暖和,他在被子下面捉住她的手。
昨晚他们将床垫抬到了楼下厨房,支在木柴炉边,这样晚上才能起来往炉子里添柴。
“今天下午你听到暴风雪袭击了魁北克大部分地区,似乎很高兴。”她说。
“是松了口气。”他承认。
“为什么?”
他感觉很难解释。
在他们身旁的地板上蜷成一团的亨利和格蕾西也搅动起来,在阿尔芒和蕾娜玛丽的安抚触摸下,它们很快又睡着了。
“昨天下午我本该去安全局学院赴一个约,”阿尔芒小声说,“我告诉他们,在我到场之前什么都不要做。之后暴风雪来临,电话线断了,我担心他们会不等我直接开始,但雪势那么大,我就知道不会有事了。因为他们也被大雪困住了。”
他可以放心了。听着暴风雪的嚎叫,他知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世界会暂停,陷入冰封。
在紧张忙乱的生活节奏中,什么事都无能为力,没有互联网、没有电话、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灯光,但这样反而会让人感到深深的平静。
生活变得简单原始,只剩下火炉、水、食物、陪伴。
阿尔芒爬下床,立刻感觉到彻骨的寒冷,羽绒被一掀开,严寒便取得了生杀大权。
他跨过厨房地板上的另一张床垫,往火里多添了几根木柴。
在返回温暖的床铺之前,阿尔芒透过竖窗,往外面的黑暗里望了一眼,接着他弯腰躺下,用羽绒被将蕾娜玛丽包裹。
就在这时,一个尖厉的声音出人意料地从黑暗中传了过来。
头天晚上,未受大雪围困的人帮助受困者清理了从住宅到公路的小道。
加布里和奥利维尔忙完后受邀去伽马什家,但他们拒绝了。
“我想让酒馆继续营业。”奥利维尔解释说。
“民宿也有未经预约就上门的住客,”加布里冲着咆哮的狂风大喊,“他们没办法开车回家。”
“我找不到他们的车。”奥利维尔用铁铲指着村子广场周围的一个个雪堆。
“你说我们能不能让孩子们来干?说服他们来玩儿游戏?”加布里贴在奥利维尔的御寒帽上嚷嚷,“最先挖出一辆车的人能得到奖品。”
“奖品是一个大脑。”奥利维尔说。
露丝门口的路已经铲出来了,蕾娜玛丽敲过门,但那老妇人拒绝开门。
“来我家吃晚饭吧,”蕾娜玛丽隔着门大喊,“带上罗莎,我们准备了许多食物。”
“有酒吗?”
“有。”
“不,我不想出门。”
“露丝,来吧,你不能一个人待着,过来,我们有苏格兰威士忌。”
“我不知道,我刚喝的那一瓶味道很奇怪。”
蕾娜玛丽听得出她声音中的恐惧。要一位老妇走出家门,冒险走进暴风雪,每一种求生的本能都会尖叫着拒绝。露丝·扎多虽然并没有多少求生的本能,但她毕竟设法跌跌撞撞地活到了八十岁。
然而,她靠的可不是徒步走进风雪。
这天晚上早些时候,人们一个接一个来到露丝家门口,帮她清理新积起的雪,但一个接一个地都遭到了她的断然拒绝。
“好了,事已至此。”阿尔芒说着站起身。
他抓起一条哈德逊湾牌的毯子,向门口走去。
“你要干什么?”蕾娜玛丽问。
“我去把露丝弄出来,哪怕硬闯她的家门。”
“你要绑架她?”莫娜问。
“难道不违法吗?”蕾娜玛丽问。
“违法,”卢西恩没听懂这句讽刺,“露丝是谁?她为什么这么重要?”
“她是一个人。”阿尔芒已经穿上了派克大衣和靴子。
“但她真的是吗?”莫娜对蕾娜玛丽唇语道。
“如果你绑架她,没人会支付赎金,你明白这一点吧?”蕾娜玛丽说,“而且我们会与她困在一起。”
“露丝没那么可怕,”莫娜说,“我担心的是鸭子罗莎。”
“鸭子?”卢西恩问。
“我和你一起去,先生。”本尼迪克特说。
“你觉得我没办法一个人把她带回来?”阿尔芒打趣道。
“带她可以,”本尼迪克特说,“可鸭子呢?”
阿尔芒看了他一会儿,接着笑起来。本尼迪克特和卢西恩不一样,他轻轻松松地就跟上了对话内容,弄懂了哪些是戏谑,哪些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本尼迪克特也穿上靴子、派克大衣,戴上御寒帽和连指手套,伽马什打开门,却又惊讶地退了回来。
露丝就站在外面,身上落满了雪,厚重的冬装外套鼓鼓囊囊,感觉很不舒服。
“我听雷娜玛丽说这里有苏格兰威士忌。”她说着走进门来,仿佛他们是宾客,而她才是这房子的主人。
她一边走,一边将帽子、手套、外套都丢在地上,巨大的靴子走过,留下一个个小水洼。
“他们是谁?”露丝用罗莎指着卢西恩和本尼迪克特问。
蕾娜玛丽做了介绍,接着说:“他们不喝苏格兰威士忌。”她准确地判断出,那就是露丝想要知道的全部。
客厅最远处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自助餐,有面包、奶酪、冷盘鸡、烤牛肉和糕点,防风灯和蜡烛也点燃了。
“你听过柏莎·鲍姆加特纳这个名字吗?”阿尔芒拿起一个盘子递给露丝,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
“没。”露丝说。
莫娜从长长的自助餐桌走到阿尔芒身边对他耳语:“除非是尊尼获加或格兰菲迪,不然她可没兴趣。好好看,学着点儿。”
莫娜退回餐桌,往餐盘里拣了一个鸡腿、几块卡门贝奶酪、一片长棍面包,说:“柏莎·鲍姆加特纳?奥利维尔刚弄到一箱子二十五年陈酿,橡木塞,慢熟,口感无比顺滑。”
“柏莎·鲍姆加特纳的酒?”露丝加入谈话。
“不,不是她的,你这个老酒鬼,”莫娜说,“我们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而已。”
“你是个残忍的女人。”露丝说。
“我们是她财产的清盘人,”阿尔芒说,“不过我们从没见过她,她是当地居民。”
“她住在曼森维尔路旁边的一座旧农舍里。”莫娜说。
“柏莎·鲍姆加特纳?我没有任何印象。”露丝说,“你是公证人?”
“我?”本尼迪克特嘴里塞满了面包。
“不,不是你,”露丝看着他的脸,还有他的头发,“我知道加布里在为村子里的人准备一场竞赛。我说的是他。”
“我?”卢西恩问。
“是,你。我认识一个名叫劳伦斯·梅西埃的公证人,他来讨论过我的遗嘱,是你父亲吧?”
“是。”
“我觉得你和他的容貌有相似之处。”她说,不过这话听起来不像是恭维。
“你立了遗嘱?”蕾娜玛丽端着盘子回到火炉边的座位上。
“没,”露丝说,“我不打算立遗嘱。我没什么东西留下。不过我写了葬礼说明,鲜花、音乐、游行、显贵们的致辞、邮票设计等这类平常小事。”
“日期呢?”莫娜问。
“除了这个没写,我可能不会死。”露丝说。
“除非我们能找到一根木桩,或一颗银子弹。”
“那些不过是谣言,”露丝转身对阿尔芒说,“这么说,那个叫柏莎的人委托你们做她的清盘人,但你们却从来没见过她,对吗?听起来她真够疯狂的,我倒是想见见她。”
“不过她并非是第一个在遗嘱里留下奇怪指示的人,”蕾娜玛丽说,“莎士比亚的遗嘱中是不是有这样的内容?”
“是,”终于到了卢西恩熟悉的领域,“遗嘱前面的内容都很正常,但在最后,他写道‘把次好的床留给我的妻子’。”
这句话引发起一阵哄笑,接着众人都沉默下来,他们和几个世纪以来的学者们一样,试图弄清楚那句话的意思。
“霍华德·休斯
呢?”莫娜说,“他死前不是没立遗嘱吗?”
“是,不过,他真是个疯子。”露丝说。
“休斯的名言中我最喜欢的一句是‘我不是一个偏执、疯狂的百万富翁。该死,我是个亿万富翁’。”蕾娜玛丽说。
“这话听起来很熟悉。”露西说。
“他的遗愿最终还是得到了落实。”卢西恩说。
“是,”露丝说,“用了大概三十年。”
“真要命,”本尼迪克特转身对阿尔芒说,“希望我们不用耗费那么长时间。”
“好吧,我可能用不了那么久。”阿尔芒计算了一番说。
房间里的温度下降了些,众人都围拢在火炉边,卢西恩·梅西埃开始讲述经历过的案子,一个男人留给参加葬礼的子女每人一个便士,一些丈夫出了墓地就惩罚妻子和孩子。
“‘你的老爸老妈,他们生养了你。他们也许无心,但事实如此
’。”露丝引用诗句。
“我知道那首诗,”本尼迪克特的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它不是这样的。”
“真的吗?”露丝说,“你是诗歌专家?”
“不,不是,不过我知道那首诗。”他说。
如果说他意识到了冷嘲热讽,那至少他不会受其影响。阿尔芒认为,这是一个有益的特质。
“那你认为应该是怎样?”蕾娜玛丽说。
“‘你的老爸老妈,他们让你过得安逸’,”那小伙子轻松地脱口而出,“‘他们还给你念彼得兔’。”
火炉旁的人都皱起眉头。
“‘他们把全部的缺点都传给你’,”露丝调整姿态,像决斗一般正对着本尼迪克特,“‘而且还额外有所增补,只为你’。”
“‘他们倾尽所有关爱你’,”他回答,“‘而且还额外有所增补,只为你’。”
露丝瞪着他,其余人都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继续。”蕾娜玛丽说。
于是露丝继续念:“‘人们将痛苦手手相传,就像沿海大陆架越沉越深。尽早摆脱出去吧,千万别生什么孩子。’”
众人的目光都转到本尼迪克特身上。
“‘人们将幸福手手相传,就像沿海大陆架越来越深。所以竭尽所能去爱你的父母吧,自己也生几个快活的孩子。’”
“他是认真的吗?”露丝说着回到苏格兰威士忌旁。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窗外风声呼啸,暴风雪停在这里不走了,所有人都被困在家里。
阿尔芒想到,这是个很好的问题。
本尼迪克特是认真的吗?
他们决定,卢西恩、莫娜和本尼迪克特留下过夜,露丝也是,她和罗莎的床垫放在厨房里最靠近柴炉的地方。
凌晨时分,阿尔芒往火炉里添过柴后,弯腰给蕾娜玛丽拢了拢被子。
“人们将幸福手手相传。就像沿海大陆架越来越深。”
真够奇怪的,现在在他的脑海中,本尼迪克特改编的版本已经将这首诗的原版覆盖。
这时,他听到另一张床上传来一阵搅动,黑暗中有个声音在对他说话。
“我想我知道柏莎·鲍姆加特纳是谁。”露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