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伽马什凑上前去,盯着桌边首座上的男人问道。
“我们已经知道了,先生。”本尼迪克特说。他说话慢悠悠的,很有耐心。莫娜不得不低下头掩饰笑意。
“他是一位公证人。”年轻人只差拍着阿尔芒的手安抚。
“是,谢谢,”阿尔芒说,“我当然知道。但劳伦斯·梅西埃六个月前就逝世了,所以你是谁?”
“那上面有说明,”梅西埃指着一个难以辨认的签名说,“卢西恩·梅西埃。劳伦斯是家父。”
“你是公证人?”
“是,我继承了父亲的职业。”
伽马什知道,在魁北克,公证人的职责更接近律师,而非文员。从土地交易到婚姻契约都是他们的业务范围。
“那你为什么用他的信笺纸?”莫娜问,“这会误导人。”
“出于节俭和环保的考虑,我痛恨浪费。我在处理父亲的业务时,会用他的信笺抬头,以减轻主顾的疑惑。”
“难说。”莫娜咕哝道。
卢西恩从公文包掏出四个文件夹,发给他们人手一份,说道:“请你们来是因为,你们的名字出现在柏莎·鲍姆加特纳的遗嘱上。”
三人沉默地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接着本尼迪克特说:“真的吗?”与此同时,阿尔芒和莫娜则问:“谁?”
“柏莎·鲍姆加特纳。”公证人重复一遍,见两人仍旧盯着他,于是他又说了第三遍。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莫娜问,“你呢?”
阿尔芒思忖片刻。他认识的人很多,他相当确信自己记得那名字,但他脑中一片空白,想不起这个人的蛛丝马迹。
阿尔芒和莫娜转身看向本尼迪克特,只见他英俊的脸庞上也写满好奇,此外别无其他情绪。
“你认识吗?”莫娜催促,他摇摇头。
“她有钱给我们?”本尼迪克特问。
他的语气中没有贪婪,伽马什想到更多的是惊异,对,可能还有些希冀。
“没有。”梅西埃高兴地回答,但看见那年轻人全无失望之意,他又感到不快起来。
“那叫我们来干什么?”莫娜问。
“你们是她财产的清盘人。”
“什么?”莫娜说,“你开玩笑吧?”
“清盘人?什么意思?”本尼迪克特问。
“更常见的说法是‘遗嘱执行人’。”梅西埃解释。
本尼迪克特依然一脸困惑,阿尔芒解释说:“就是说,柏莎·鲍姆加特纳希望我们来监督她遗嘱的执行,确保她的意愿得到实施。”
“这么说她去世了?”本尼迪克特问。
阿尔芒刚想说是的,那是明摆着的。但这一天发生的事却证实,“死”并非明摆着的事,所以或许鲍姆加特纳女士……
他转头向公证人求证。
“是,她在一个多月前过世了。”
“她生前一直住在这里?”莫娜抬头看看下垂的天花板,计算着如果它塌下来,逃到门口得花多长时间,或者她可以直接从窗口跳出去。
刚刚下了雪,再加上她把自己全副武装得像头只露出牙齿的熊,也许她能松软着陆。
“不,她住在养老院。”梅西埃说。
“那么我们需要履行的是类似陪审义务?”本尼迪克特问。
“什么?”公证人问。
“你知道,就是陪审席上刚好出现你的名字。这是我们的公民义务,去做……你刚才怎么说的来着?”
“清盘人,”梅西埃说,“不是,跟陪审义务完全无关。她特别挑选了你们。”
“为什么是我们?”阿尔芒问,“我们都不认识她。”
“我也不知道,遗憾的是,我们已无法向她提问。”梅西埃虽然这么说,但他的表情完全看不出遗憾。
“你父亲没有任何表示?”莫娜问。
“他从不谈论他的客户。”
伽马什低头看着面前的一沓文件,注意到第一页左上角有一个红色印章。他很熟悉遗嘱,年近六十的人不可能没读过遗嘱,伽马什就读过许多,包括他自己的。
这确实是一份已登记的合法遗嘱。
他快速浏览完第一页,注意到起草时间是两年前。
“请翻到第二页,”公证人说,“你们会在第四部分找到自己的名字。”
“请稍等片刻,”莫娜说,“柏莎·鲍姆加特纳是谁?你一定有所了解。”
“我所知道的就是,她已经去世,家父负责照看她的财产,现在责任转到我的头上,又转到你们手里。请翻到第二页。”
他们当然已经翻到正确位置了。那里写着:
魁北克三松镇的莫娜·兰德斯、魁北克三松镇的阿尔芒·伽马什、魁北克蒙特利尔泰伦街267号的本尼迪克特·普略特。
“是你们三位吧?”梅西埃看到三人都在点头,于是清清嗓子准备朗读。
“请稍等,”莫娜说,“这太疯狂了。陌生人随机选中我们做财产清盘人?她能那样做吗?”
“能,”公证人说,“如果你想,你可以提名教皇。”
“真的吗?太酷了!”本尼迪克特的大脑快速运转,思考这样的可能性。
伽马什并不完全同意莫娜的看法,他怀疑事情是否真是随机而为。他低头看着柏莎·鲍姆加特纳遗嘱上列出的名字,很显然确实是他们的名字。他猜一定有原因,尽管原因尚不明确。
一个警察、一个书店店主、一个建筑工。两名男性,一名女性,年纪各不相同。两个人住在乡村,一个人住在城市。
这其中没有模式可循,除了名字都出现在这份文件中外,他们三人没有共同点,而且他们谁都不认识柏莎·鲍姆加特纳。
“被提名者必须接受?”莫娜问,“我们必须接受吗?”
“当然不必,”梅西埃说,“你能想象教皇来清算这处地产吗?”
他们试想了一下,根据本尼迪克特脸上的笑容来看,只有他成功了。
“那我们可以拒绝?”莫娜说。
“是。你想拒绝?”
“呃,我不知道,我是说,我还没有思考这件事的机会,我之前不知道你为什么请我过来。”
“那你一开始是怎么想的?”梅西埃问。
莫娜靠在椅子背上,试着回忆。
昨天上午收到这封信时,她正在书店里。
她当时泡了一杯浓茶,舒服地坐在一只刚好贴合她身体的扶手椅中。
柴炉中燃着火,窗外能看到晴朗的冬日。天空是澄澈的蔚蓝色,积雪覆盖的草坪、道路和溜冰场反射着阳光,广场上堆了许多的雪人,整个村子都闪闪发光。
那是种吸引你外出的好天气。尽管你很清楚,一旦走到门外,严寒就会将你紧紧咬住,灼烧你的肺,每一次呼吸,你的鼻孔都无法张开。
尽管如此,你依然站在外面,只想再多待一会儿,想融进这样的好天气里,然后才退回室内的火炉边,喝一口酽酽的热巧克力或茶,或者香浓的牛奶咖啡。
说到那封信,她反复读了两遍,然后打电话问这位公证人为什么要见她。
在得不到回音的情况下,她拿着这信去找朋友兼邻居的克拉拉·莫洛和加布里·迪博,并同他们在法式小馆一起用了午餐。
克拉拉和加布里在讨论雪雕主题、曲棍球锦标赛、绒线帽评判标准,以及即将举行的冬季狂欢节茶点,莫娜却开始走神。
“哈喽,”加布里说,“你在听吗?”
“哈?”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克拉拉说,“关于村子广场上举行的雪鞋健走赛,走一圈还是两圈呢?”
“八岁以下儿童一圈,”莫娜说,“十二岁以下儿童一圈半,其余的两圈。”
“你倒是态度果决,”加布里说,“好了,现在讨论打雪仗的队伍……”
莫娜又开始走神。她模模糊糊地注意到加布里站起身往小馆两头的开放式火炉里各加了些木头,期间又有村民从严寒的户外走进来,一边跺脚一边揉搓冻僵的手,加布里适时地停下来与之交谈。
“我有东西要给你们看。”莫娜趁加布里与客人寒暄之际,小声对加布里说。
“怎么神神秘秘的?”克拉拉也降低声音,“见不得人吗?”
“当然不是。”
“当然?”克拉拉扬起眉头说,“我对你的‘当然’可再熟悉不过了。”
莫娜笑起来,克拉拉确实了解她,可她也再了解克拉拉不过了。
克拉拉有一头蓬松棕发,像是有些震惊的样子。她看上去有些像用旧的人造卫星,这也刚好解释了她的艺术风格。
克拉拉·莫洛的画作超脱凡俗,同时也异常深刻地反映了人性。
她的画表面看来是肖像画,但仅限于表面。画面中美丽的躯体伸展开来,有时垂落下来,横亘在伤口上方、庆典上方,或是横亘在失去的裂口和喜悦的急流上方。她描绘平静与绝望,将它们都融合在一幅肖像之中。
克拉拉用画笔、帆布和油彩,捕捉到她所描绘的主题,但同时也释放了它们。
她还设法在自己身上作画,在她的脸颊上、头发中、指甲上。她本身就是一幅不断进展的作品。
“我晚点再给你看。”加布里返回餐桌时,莫娜说。
“这么遮遮掩掩的,最好是肮脏的秘密。”克拉拉说。
“肮脏?”加布里说,“快说。”
“莫娜认为,成年人应该裸体参加雪鞋健走赛。”
“裸体?”加布里看着莫娜说,“倒不是我假正经,可孩子们……”
莫娜说:“我根本没说过,克拉拉胡编乱造。”
“当然,我们可以趁晚上孩子们睡着后举办,”加布里说,“在村子广场周围点上火把,能行的,我们一定能破纪录。”
莫娜瞪着克拉拉。冬季狂欢节的主席加布里当真了。
“或者可以不用裸体,因为……”加布里环顾小酒馆里拥挤的顾客,想象着他们不穿衣服的样子,“或许他们必须穿泳衣。”
克拉拉皱起眉头,不是反对,而是因为惊讶。这其实不是个坏点子,尤其是考虑到,在魁北克漫长黑暗的冬季,酒馆里的谈话大部分都围绕着阳光展开,比如躺在哪里的海滩上晒得身体发烫。
“我们就管这个项目叫逃往加勒比。”她说。
莫娜叹了口气。
露丝·扎多越过酒馆的人群时看见了这一幕,她认为那轻蔑的表情是冲她而来的。
于是她回瞪过去。
莫娜瞧在眼里,想到大自然的不公,这位老诗人虽然干瘪了,却并未增长智慧。
不过她还是拥有聪明才智的,如果你能透过她因为苏格兰威士忌而醉醺醺的外表看见。
露丝继续吃她的午餐——酒和薯片。她的笔记本放在桌上,磨损的纸页间没有诗句,也没透露原因,但却阻止了她喉咙里的哽咽。
她看看窗外,然后写道:
孩子们清澈的哭声刺破天空
利如薄冰……
沙发上,坐在露丝身边的“鸭子”罗莎叫着:“嘎,嘎,嘎。”也可能是在说:“呀,呀,呀”。不过把“呀”挂在嘴边显得很傻气。了解罗莎的人都觉得她咕哝的更可能是“嘎”。
罗莎伸长脖子凑过去,轻轻地从碗里拿出一枚薯片,露丝则看着孩子们乘坐平底雪橇从小礼拜堂向下一直滑到村子广场上。她写道:
或者在那座雪花拍打的乡村教堂,
终于跪下身来祈祷
为我们无法拥有的事物。
午餐来了。克拉拉和莫娜点的都是大比目鱼,配芥菜籽、咖喱叶和烤土豆。至于加布里,他的伴侣奥利维尔则为他制作了松鸡配烤无花果和花椰菜浓汤。
“我打算邀请总理,”加布里说,“他可以为狂欢节致开幕词。”
他每年都邀请贾斯汀·特鲁多,但从未得到过回音。
“或许他也能参加比赛?”克拉拉说。
加布里睁大眼睛,但他脑子里想着贾斯汀·特鲁多绕着村子广场赛跑,只穿一件速比涛泳裤。
从这里开始,谈话就没了方向。
莫娜无心交谈,也无法思考,不过她还是暂停片刻去想象特鲁多穿速比涛的画面,然后又想起叠放在口袋里的那封信。
如果她不去会发生什么?
阳光将外面的积雪映照成粉红色和蓝色。她能听到孩子们的尖叫,伴随着平底雪橇冲下山坡,他们的叫声中混合着欢乐和恐惧,令人沉醉。
感觉充满田园风情。
但是,如果发生意外,或者命运使然,遇上乌云滚滚,疾风吹成暴风雪,他们被困在离家万里的地方,那所有的运气都丧失殆尽了。
魁北克的冬天如此欢乐和宁静,它能点燃你的激情,也能将之扼杀,每年冬天都是如此。秋季里活蹦乱跳的男女老少,没见着暴风雪的来临,就永远也见不到春天。
在乡下,冬天是一个杀手,绚丽、辉煌、明亮。
头上有白发、脸上有皱纹的魁北克人只要能赴约,那他们的智慧、理智和谨慎就足够保证他们回家,然后他们坐在舒服的火炉边,端一杯热巧克力或一杯红酒,捧一本书,观看风雪肆虐。
很少有比暴风雪时节还出门在外更恐怖的事,也很少有比待在家里更舒服的事了。
莫娜经历过这样丰富的人生,所以她知道,此事的结局要么安全无虞,要么便令人遗憾。
加布里和克拉拉在一旁讨论全包式度假村、其他度假村和游轮旅游的优点,莫娜却在惦记那封信,并决定将一切都交给命运。
如果下雪,她就待在家,如果天晴,她就赴约。
而现在,莫娜坐在这间年久失修的厨房,与一位不正常的公证人和一位古怪的年轻建筑工一起,坐在年久失修的餐桌旁,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雪,她想到——该死的命运,又愚弄了我。
“莫娜说得对,”阿尔芒伸出大手放在遗嘱上,“即便接受委托,我们也需要时间决定。”他转身问另外两人,“你们意下如何?”
“我们能先把这东西读一遍,”本尼迪克特拍拍遗嘱,“然后再决定吗?”
“不行。”公证人说。
莫娜站起身,说:“我想,我们应该私下里谈谈。”
阿尔芒绕着桌子走了几步,然后走到依然坐着没动的本尼迪克特身旁,弯腰小声说:“欢迎加入我们。”
“好啊,好。是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