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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芒·伽马什将车子减速缓行,停在白雪覆盖的二级公路上。

就是这儿了,他估摸着往前开。车子开过了一棵棵高大的松树,直至抵达林中的一片空地。

他在那里停下车,坐在温暖的车厢内,朝窗外打量着寒冷的天气。这会儿雪势大了些,阵雪扑打在挡风玻璃上,慢慢消融,稍稍遮挡了前方视野。他扭头盯着副驾座上那封昨天收到的信。

他揉揉脸,戴上老花镜,将信又读了一遍。这是一封邀请信,邀请他前来这个荒凉的场所。

他关掉车子引擎,但没下车。

他心中并未觉得特别不安,反而是困惑超过了担忧。

但这件事情还是够怪的,让他心里拉响了低低的警铃声。虽然不到警笛那么严重,但是他很警惕。

阿尔芒生性并不胆小,不过他行事谨慎。不然他怎么能在魁北克安全局的高层队伍中生存下来呢?虽然还远远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活下来了。

他依赖自身理性思维的同时,也信任自己的直觉。

那么此刻,这二者在对他说什么呢?

可以肯定,它们在对他说——此事必有蹊跷。不过话说回来,他咧嘴一笑,想到这种话外孙也能对他说。

他掏出手机拨通号码,听着铃音响了一声、两声,然后接通了。

“你好,我的可人儿。是我。”他说。

这是阿尔芒和妻子蕾娜玛丽达成的一项协议,冬季里遇到雪天,每到达一个目的地,他们都会给彼此打电话报平安。

“路上怎么样?三松镇的雪势似乎会越来越大。”

“这边也一样。路上倒是还好。”

“那你现在在哪儿?在什么地方,阿尔芒?”

“有点难以描述。”

但他还是试着描述了一番。

眼前所见的地方曾经是一座家园,后来成了一幢空屋,现在只能说是一栋建筑了,而且就连这种状态也无法再持续。

“这应该是一座旧农舍,”他说,“只不过看上去像是已经荒废了。”

“你确定去对地方了吗?你还记得有一回你去我兄弟家接我,结果却找去了另外一个兄弟家吗?你还坚持说我就在那个兄弟家。”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说,“而且圣安吉莉卡所有的房子看着都一样。再说了,说实在的,你一百五十七个兄弟长得都差不多。还有一点,你那个兄弟不喜欢我,我当时很确定,他就是想撵我走,让我别烦你。”

“那能怪他吗?怪你找错地方了,某位大侦探。”

阿尔芒笑起来,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他们刚订婚。蕾娜玛丽的家人看得出她有多爱阿尔芒,更重要的是,当他们也看出阿尔芒有多爱蕾娜玛丽后,对阿尔芒就一直都很热情。

“我找的地方是对的,这儿还有一辆车。”

那辆车已经盖了一层薄薄的雪。他猜它在那里大概停了有半个小时,不会更长。接着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那座农舍上。

“这儿有一阵子没住人了。”

房子要败落到这个状态,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多年无人打理的房子才会变成这样。

它现在差不多就是一堆建筑材料而已。

百叶窗翘曲了,楼梯的木头栏杆已经腐烂,而且已脱离斜坡台阶。楼上有一扇窗被木板封了起来,使得整座农舍看上去像是在对他眨眼,仿佛它知道一些他不了解的秘密似的。

他仰起头看,这房子已经稍稍有些倾斜了吗?还是说他把眼前的场景想象成了外孙奥诺雷听过的童谣里的样子?

有一个歪歪扭扭的人,他走了歪歪扭扭一段路, 他在一个歪歪扭扭的台阶上,发现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六便士;

他买了一只歪歪扭扭的猫儿,猫抓了一只歪歪扭扭的老鼠, 他们一起住在一栋歪歪扭扭的房子里。

这的确是一座歪歪扭扭的房子,阿尔芒·伽马什想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有一个歪歪扭扭的人。他与蕾娜玛丽道别,挂断电话,再次观察院子里停的另一辆车,车牌上刻有魁北克的格言:我牢记在心。

每当他闭上双眼,正如他此刻所做的这样,就会有许多画面不请自来地浮现在脑海里,一如发生时那般生动、激烈。

不只是去年夏天的那一天,他看见所有的那些白天,那些夜晚,所有的那些鲜血——他自己的,其他人的,被他挽救了性命的那些人的,还有那些被他夺走性命的那些人的。七彩的太阳光斜斜地照亮他双手沾染的鲜血。

但为了保持清醒,保持慈悲之心,保持平静,他还需要回忆一些美好的事情。

他找到了蕾娜玛丽,与她生儿育女,现在又有了孙儿。

他在三松镇找到他们的庇护所,他与朋友共度的静谧时刻,还有那些欢乐的庆典。

最近,一位挚友的父亲罹患痴呆症去世。在人生的最后一年多时间里,他连家人、朋友都已经辨认不出了,但他对所有人都很和善,还总是对一些人微笑。对他所爱的人,他本能地认识他们,将他们记得清清楚楚,他不是将他们记在受损的大脑里,而是存放在了心里。

心灵的记忆远比大脑更牢靠。但问题在于,人们会将什么记忆存放在心里?

身为总警司的伽马什认识不少心灵被仇恨吞噬的人。

他看着面前这座歪歪扭扭的房子,好奇将它吞噬的是何种记忆。

他本能地将那辆车的车牌号码存进记忆,然后开始扫视庭院。

院中有几个大雪堆,伽马什猜测雪下面覆盖的应该是生锈的汽车,一辆已拆成几块的皮卡,一辆现已解体的旧拖拉机,还有一个看着像水箱的东西。那应该是一只旧油罐,不是水箱,他这样希望着。

伽马什戴上御寒帽,正准备戴手套时迟疑了一下,他再次拿起那封信。

文字并不多,只有两句没头没尾的话。

它完全不是威胁,几乎让人感觉滑稽,如果不是死人写的,真的算得上幽默。

寄信的是一位公证人,用几乎像是命令的请求口吻写道,请伽马什于今天上午十点驾临这座偏远的农舍。最后还写着“请准时,不要迟到,谢谢”。

他已提前在魁北克公证人协会查过这位公证人。

主管叫劳伦斯·梅西埃,六个月前死于癌症。

但是这里却有一封他写的信。

他没有随信附上邮箱或回信地址,倒是留了一个电话号码,阿尔芒打过,但无人接听。

他曾想到在安全局数据库查查这位梅西埃,后来还是决定作罢。倒不是因为他伽马什在魁北克安全局不受欢迎,反正不全是。因为针对去年夏天事件展开的调查,目前他正处于停职期间,该不该请同事帮忙呢?哪怕是找副手兼女婿的吉恩盖伊·波伏瓦,他感觉也需要做出明智的判断。

伽马什再次看向那座曾坚固一时的房屋,露出微笑。此刻他对它有一种亲近感。

有时事物会出人意料地走向分崩离析,但这并非是在证明它们有多重要。

他将信折好放进胸前口袋,正准备下车时,手机响了。

伽马什看着来电号码呆住了,喜悦的神色从脸上一扫而空。

他敢接吗?

还是不敢?

铃声还在响,他从挡风玻璃往外看,视线却被此刻的大雪阻挡,无法看完整。

他在想,是否以后只要他看见一座旧农舍,或听见雪花落地的轻柔声音,或闻到潮湿的羊绒气息,此刻的记忆就会复现呢?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届时他的感觉会是轻松还是恐惧?

“喂,你好?”

男人站在窗边,竭力打量窗外。

虽然霜花令画面扭曲,但他看见那辆汽车驶来了,他又耐心地看着那人停车,之后在原地坐了一会儿。

大约一分钟之后,来者钻出汽车,但并未向房子走来,而是站在车边,将手机贴在耳边。

这是第一位来宾。

男人当然认出了最早到来的这位宾客。谁认不出来呢?他经常看见那人,只不过是在新闻报道中,从未见过真人。

而且他之前根本无法确信,这位客人是否会现身。

那是阿尔芒·伽马什,前重案组领导,魁北克安全局现任总警司,目前正处于停职期间。

他激动得有些颤抖,来的毕竟算是一位名人,备受尊敬,也遭人唾骂。有些媒体将他誉为英雄,有些则痛斥他是恶棍。他代表的是警务部门最糟糕的一面,或者是最出色的一面。他是一个滥用权力,或者说是大胆的领导,为了更大的善,他愿意牺牲自己的名誉,甚至更多。

他愿意去做别人都不会想做,都没有能力去做的事。

透过扭曲的玻璃,透过雪花,他看见的是一个年近六十岁的男人,身高至少有一米八,身材高大,体格强壮。派克大衣让他看起来很笨重,不过谁穿这种大衣都会显得笨重。但他的脸并不偏胖,只是带有倦容。他的眼角有皱纹,四下张望时,眉弓之间折出了两道深深的纹路。

男人并不擅长解读人们的表情含义,他能看见线条,但无法读懂。他以为伽马什在发怒,但也有可能他只是在集中精力,或者是感到惊讶。他觉得那线条甚至有可能代表着喜悦。

不过他感到怀疑。

这会儿雪势越来越大,但是伽马什没有戴手套,他下车时手套掉在了地上。大部分魁北克人的连指手套、皮手套、帽子都是这么掉的,坐车时这些东西都放在腿上,下车时却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到了春天,大地上到处都能看见狗屎、蠕虫,还有湿透的各种手套和御寒帽。

阿尔芒站在飘扬的雪花中,他裸露的手贴在耳旁,手里握着手机,他在听电话里的人说话。

轮到他回应时,他低下了头,手指因为紧紧抓着手机,关节都发白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冻疮的初期症状。接着,他从车门向后退了几步,转身背对着窗户和雪花,开始讲话。

男人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这时有一句话乘着风穿过积雪的庭院,穿过各种曾经珍贵一时的物件,进入了曾经十分重要的农舍。

“你会因此而后悔的。”

接着传来的一些响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有一辆车开进了院子。

第二位宾客进场。 xzvmH8L7B9j+Q2cWozWNNf7HU/EH0h8Vl4D2w5tzUA+mgcUXLipdmCCI5Bp5Lm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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