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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那么问题是什么?”

“是什么让你觉得存在问题?”阿尔芒问。

“因为你都没吃你的……闪电泡芙。”

她每个字的发音都很清晰,不过听起来还是很含混,像是被精心裹了很多层棉絮。

还有她的动作,她用手拿起自己的点心递到嘴边的动作也经过了精心考量,从容、精准、缓慢。

伽马什每周至少会去伊莎贝尔·拉科斯特位于蒙特利尔的家中探访一次。天气晴好时,他们会出门一起散一会儿步,大多数时候,比如今天,他们就坐在她的厨房中谈话。他已经养成习惯,经常和她探讨各种事件,倾听她的意见,了解她的观点和建议。

她曾是他手下的一位高级官员。

现在他和往常一样,开始寻找在她身上改善的迹象。真有改善当然是最好,不过现在他已经勉强接受了想象。他想着,或许她的双手更结实了,她吐词更清晰了,她的词汇量变丰富了。

是的,不用怀疑,或许真是这样。

“是网上调查吗?”她咬了一口千层糕,这是阿尔芒从萨拉面包房买来的,他知道她最爱吃。

“不,那个就快结束了。”

“但他们的速度还是很慢,问题在哪儿?”

“你我都知道。”他说。

“是,毒品,没别的了吧?”

她认真地看着他,寻找改善的迹象,寻找希望的理由,希望这一切真的能马上结束。

总警司看起来很轻松,充满自信,不过他几乎总是这样。让她担心的是他的所作所为。

伊莎贝尔集中精神,眉头皱了起来。

“我累着你了,”他说着站起身,“抱歉。”

“不,不,拜托。”她示意他重新坐下,“我需要……刺激。因为暴风雪,孩子们今天不上学,他们觉得我应该学习数数,数到……一百。我们数了整整一上午,后来我把他们赶出去玩儿了。我试着解释我会数数,好几个月前……就可以了,但他们还是坚持。”她直视阿尔芒的眼睛,“帮帮我。”

她故意说得很夸张,带着种卡通片里的可怜语气,但还是让他感到心碎。

“我开玩笑的,老大。”她能体会到他的悲伤比他表现出来得要多,“再来点咖啡吗?”

“好的。”

他跟着她走到条案旁。她步速很慢,蹒跚着,走得很从容,超出所有人,包括医生的期望。

伊莎贝尔的儿子和女儿在外面,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搭建一座雪城堡。透过窗户,阿尔芒和伊莎贝尔能听到尖叫声,一支“军队”朝守城的人发动了进攻。

他们玩儿的是阿尔芒小时候玩儿过的游戏,伊莎贝尔也玩儿过的,守城与战争的游戏。

“让我们期望,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真实的情况。”伊莎贝尔站在窗边,在她的上司和导师的身旁说。

他点点头。

爆炸、混乱、枪烟散发出的酸臭,石块、水泥、砖块碎裂扬起的遮挡视线的沙粒,尖叫声,令人窒息的空气。

疼痛。

他紧紧抓住窗台,记忆像洪水般朝他袭来,将他高高卷起、颠簸、旋转,想将他溺死。

“你的手还抖吗?”她轻声问。

他镇定下来,点点头。

“有时候累了,或是压力特别大的时候会抖,不过比以前好多了。”

“还跛吗?”

“也主要是累了的时候,但几乎察觉不到了,过去好几年了。”不像伊莎贝尔所受的创伤,才刚过去几个月。他感到惊讶,感觉像是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又像是发生在昨天。

“你想过这事吗?”她问。

“你受伤时发生的事?”

他转身看着她,那张脸是那样的熟悉,曾陪着他走过那么多的尸体,那么多写字桌、办公桌,那么多在魁北克各地地下室、粮仓、小木屋中匆匆搭起的事件处理办公室。

伊莎贝尔·拉科斯特刚到他手下时还是个年轻的探员,刚满二十五岁,因为她不够野蛮、不够愤世嫉俗、不够有可塑性、不辨是非而被她原本的部门所排斥。

当时他是重案组组长,于是就在自己的部门,魁北克安全局最负盛名的部门,给她安排了一份工作,令她的前同事们都大惊失色。

后来伊莎贝尔·拉科斯特一路晋级。当伽马什成为学院领导,以至于后来成为整个安全局的领导后,她甚至接替了伽马什的工作,就和现在的他一样。

他们有几分相似吧。

当然,她老了,比正常衰老速度还要快,如果他没把她带进这一行,不会这么快。如果他没让她成为督察长,如果几个月前最后一次针对贩毒集团的行动没有发生……

“是,”他说,“我想过。”

伊莎贝尔头部中弹,倒在地上,表面看来是她最后的动作赋予了他们机会,实际上是她救了他们所有人。但不管怎样,那都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他记得最近那次行动,也清晰地记得所有的袭击、攻击和逮捕,以及多年来的无数次调查和受害的人。

多年来,他调查过在谋杀案中死去的男女老少,还有他已经抓捕到的谋杀他们的罪犯,他们的眼睛虽然已经看不见了,却依然凝视着他。

还有所有他派遣,以及经常由他亲自带领走进枪林弹雨中的探员。

他记得他抬起头,准备好敲响紧闭的门,像死神那样轻轻叩响。他总是记得那些父亲、母亲、妻子、丈夫的脸。他们打开门,一脸好奇地看着他这个敲门的陌生人。

接下来,当他说出那些意义重大的语句时,他们就变了脸色。他看着他们的世界崩塌,将他们钉在瓦砾堆下,被深沉的哀痛碾碎,大多数人都无法走出来。即便是走出来的人,面对一个永远在变化的世界,也会一片茫然。

那些人在他上门之前的模样,会永远消失。

每当一桩谋杀案发生时,死去的人都不止一个。

是的,他记得。

“但我会试着不去细想。”他对伊莎贝尔说。

或者更糟,陷在其中无法自拔,在悲伤、痛苦、烦闷中定居,在地狱中安家。

但从中离开却很难,尤其是当他的探员,无论男女,因为他们追随他,执行他的命令而丧失性命的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亏欠他们,所以他不肯离开那伤心之地,要留在那里陪伴他们。

朋友和治疗专家早已帮他看清,那对他们其实是一种伤害。他们的生命不能用死亡来定义,他们不该被归入永恒的痛苦,而应该以短暂生命之美被人铭记。

他无法前行,就意味着他们将永远被困在生命最后的恐怖时刻。

阿尔芒看着伊莎贝尔小心地将杯子放在厨房餐桌上。当杯子距离桌面还有一点距离时,她的手滑了一下,咖啡洒了出来。虽然不是很明显,但他看得出她的愤怒、沮丧和尴尬。

他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她。

“谢谢。”她一把抓过手绢,等她擦拭干净他伸手等待接回,但她却留下了它,“我,我……洗干净再还给你。”她高声说。

“伊莎贝尔,”他的声音平静又坚定,“看着我。”

她抬起头,目光从弄脏的手绢移到他脸上。

“我也恨它。”

“什么?”

“我的身体。我痛恨它让我失望,让这一切发生。”他伸出手指抚摸太阳穴位置的伤疤,“它速度不够快,没看到危险的来临。它躺在地上,无法挺身而起保护我的探员。我痛恨它恢复得不够快,我痛恨它磕磕绊绊的样子,蕾娜玛丽不得不牵着我的手维持我的稳定,每当它走得一瘸一拐,或是费劲搜寻话语时,我能看见人们对我的注目。”

伊莎贝尔点点头。

“我希望身体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阿尔芒说,“强壮和健康。”

“从前的样子。”她说。

“从前的样子。”他点点头。

他们静默地坐着,听着远处孩子们的笑声。

“那正是我所感觉到的,”她说,“我痛恨我的……身体。我痛恨我不能接送孩子,与他们玩耍,如果我倒在地上,他们还不得不扶着我站起。我痛恨这样,我痛恨我不能……读书哄他们睡觉,我太轻易就会疲劳,还失去了我的思绪。我痛恨有时候我不会算加法减法,有时候……”

伊莎贝尔停下来,镇定心情,然后看着他的眼睛。

“我还会忘了他们的名字,老大,”她小声说,“我自己孩子的名字。”

他明白,告诉她或安慰她都无济于事,她有权听到真实的答案。

“你爱什么呢,伊莎贝尔?”

“什么?”

伽马什闭上眼睛,仰头对着天花板,“白色的盘子和杯子,干净得闪闪发亮,上面环着蓝色的条纹;羽毛般轻柔,精灵般飞舞的灰尘;在灯光下湿漉漉的屋顶;美味面包上硬邦邦的面包皮。”

他睁开眼睛看着伊莎贝尔笑,疲倦的脸上和眼角处出现深深的皱纹。

“后面还有,不过我不往下背了。这是鲁伯特·布鲁克的一首诗,他是一战时期的一名战士,他靠回想热爱的事物熬过了战壕中的恐怖岁月,这办法也帮了我。我在心里列清单,追溯我爱的事物,我爱的人,由此来让头脑恢复清醒,现在依然如此。”

他看得出来她在思考。

他所建议的并非是针对脑部枪伤的魔法解药。前方还有巨量的工作,以及生理和精神的痛苦在等待着她,但这些或许都能明明白白地完成。

“现在的我比一切都还没发生时的我,更坚强更健康,”伽马什说,“无论是生理上,还是精神上,因为我必须如此,你也一样。”

“最坚硬的部分往往最易碎。”伊莎贝尔说,“莫林探员说过。”

最坚硬的部分往往最易碎。

不可思议,阿尔芒像是再度听见保罗·莫林永远年轻的声音,仿佛他就站在那里,和他们一起,站在伊莎贝尔阳光充裕的厨房里。

莫林探员说得对,但是修补起来太疼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很幸运,”伊莎贝尔片刻后说,“那天的事,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一点不剩。我想那是种帮助。”

“我想是的。”

“我的孩子们总想给我读……匹诺曹的故事,跟发生的事有关,但这故事对我有什么意义呢,真该死。匹诺曹,老大,你知道吗?”

“有时候脑部中弹是一种幸运。”

她笑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是说记住?”

“忘记。”

他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看脚,然后又抬头看她的眼睛。

“我以前有一个老师……”他说。

“天哪,不是教你诗歌的那个吧?”她假装害怕地说。

他做出“诗人”的样子。

“不,只教过一首,”他清清嗓子,“《赫斯珀洛斯船难》。”他张大嘴巴宣告,仿佛要开始诵读那首史诗,但结果他只是笑着,伊莎贝尔被他逗得笑起来。

“我想说的是,我的老师讲过这样一个理论,我们的生活就像土著居民住的长屋,只有一个大房间。”他伸出一只胳膊比画那房间的范围,“他说,如果我们认为自己能给事物分门别类,那只是在自欺欺人。我们遇见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个字,采取和未采取的每一项行动,都住在我们的长屋里,和我们住在一起,永远,永远也无法被驱逐出去,或是被锁闭。”

“那真是个吓人的想法。”伊莎贝尔说。

“完全正确。我的老师,也是我的第一位督察长,他对我说过‘阿尔芒,如果你不希望你的长屋闻起来臭气熏天,那你得做两件事’……”

“不让露丝·扎多进去?”伊莎贝尔说。

阿尔芒笑着说:“对我们两个来说,那恐怕为时已晚。”

他闪电般迅疾地回到那里,朝救护车冲去。伊莎贝尔躺在轮床上,失去了意识,老诗人瘦骨嶙峋的双手握住伊莎贝尔的手。他声音坚定,在伊莎贝尔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小声地说着唯一重要的事,她是被爱的。

伊莎贝尔永远也不会记得当时的情况,但阿尔芒永生难忘。

“不。他说的是‘要非常小心地挑选进入你生命的人。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学着和平应对。你无法抹除过去,它同你一起被困在那里了,但你可以和它和平共处,如果不然,你将处于永无终止的斗争之中’。”

阿尔芒想到这里笑了起来。

“我想他知道他要对付的是一个什么人。他看得出来,我当时已经做好准备,打算告诉他我自己的人生理论。那时我二十三岁,他为我指明了大门的方位,在我离开时他说‘你要对付的敌人,是你自己’。”

伽马什许多年没想起那次相遇了,但从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把他的人生当作一间长屋。

现在当他回首过去,在他的长屋中,他看见所有那些年轻的探员们,所有那些男人和女人、男孩儿和女孩儿,他们的人生都受到了他的影响。

他还看见,那些重重地伤害过他,几乎杀死他的人,也站在里面。

他们都住在那里。

尽管他永远无法同那些记忆、那些鬼魂做朋友,但他努力做到与它们和平共处,与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他所遭遇的事情和平共处。

“那毒品在里面吗,老大?在你的长屋里?”

她的问题让他的思绪一阵震荡,然后又回到了她舒适的家中。

“你找到它们了吗?”

“完全没找到。最后一批就在这里,在蒙特利尔消失了。”他坦诚地说。

“多少?”

“足够生产上千剂。”

她沉默下来,没有说出那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的话。

每一剂都可能杀人。

“该死,”她小声地骂了一句,然后迅速对他道歉,“对不起。”

她很少骂人,尤其是在他的面前,几乎从未口出恶言。但是这一句是个疏漏,趁着极度反感的情绪波荡逃了出来。

“还有,”她仔细看着面前这个她非常了解的男人,她对他比对自己的父亲更了解,“困扰你的还有别的事。”

他的样子更像是心有重担,不过她想不起来那个词。

“是,是学院的事。”

“安全局学院?”

“是。有个问题,他们想开除一名学员。”

“这是常有的事,”伊莎贝尔说,“抱歉,老大,但你担心什么呢?”

“院长打电话告诉我,说要开除的人是艾米莉亚·绍凯。”

伊莎贝尔·拉科斯特靠在椅背上仔细观察他,然后说道:“怎么?他为什么打电话告诉你?你已经不是学院院长了。”

“是。”

她看得出来,这件事不只是让伽马什感到有压力,而是几乎快要将他压垮了。

“出什么事了,老大?”

“他们在她的物品中发现了阿片药物。”

“天啊,”这一次她没有道歉,“有多少?”

“好像超过了规定的个人消费量。”

“她在从事非法交易?在学院?”

“看上去是这样。”

这下伊莎贝尔安静下来了,全神贯注地开始思考。

阿尔芒给她时间。

“源于你装的那批货?”她问。她无意于将所有权归结到他,但这些话听起来就是那个意思。他二人都知道,所有权确实在他,就算不说那批毒品,当时的情况也确实由他掌控。

“还没进实验室化验,但有可能,”他低头看着两只紧扣在一起的手,“我得做出决定。”

“关于绍凯学员?”

“是。但是,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发自内心地希望能帮帮他。

“我很抱歉,总警司,但我敢肯定,决定权在院长,不在你。”

伊莎贝尔看着总警司伽马什,无法捉摸他在想什么。他似乎想向她求助,但又对她有所隐瞒。

“你有事情瞒着我。”

“我这么问你吧,伊莎贝尔,”他没理会她的话,“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学员的物品中发现毒品?我会交给学员负责人决定。这不关你的事,老大。”

“可是我脱不了干系,伊莎贝尔。正如你所说的,如果是我的那批货出现在她的物品中的话。”

“她从哪弄到的?”伊莎贝尔问,“她告诉你了吗?”

“院长还没找她讯问,据他所知,绍凯学员甚至不相信他们找到毒品这件事。我现在准备赶过去,如果被开除,那她就死了,我知道这一点。”

伊莎贝尔点点头,她也知道这一点。大多数人都不明白,一开始伽马什为什么要让艾米莉亚·绍凯进学院。那个女人一团混乱,甚至有吸毒和卖淫历史,即便这样,为什么还要让她进入人人都垂涎不已的安全局学院?

伊莎贝尔知道,或者说她以为她知道。

因为同样的原因,他找到正处于自身职业生涯谷底的她,给了她一份工作。

在他自己被炒的前一刻,还伸手拉了吉恩盖伊一把。

也因为同样的原因,总警司伽马什现在正考虑说服现任校长,留下绍凯学员。

这个人发自内心地相信第二次机会,只不过这对艾米莉亚·绍凯来说,并非第二次机会,而是第三次。

而在伊莎贝尔看来,给她的机会已经太多了。

给她第二次机会是慈悲,第三次可就是愚蠢,或许比愚蠢更糟。

事实早已证明,这个人不具备补偿的能力,但如果还要相信她有,那就会带来彻底的危险。

艾米莉亚·绍凯被抓不是因为考试作弊,不是因为盗窃其他学员的物品,而是因为持有毒品,它们是如此强势,如此危险,甚至害死了经手的每一个人。艾米莉亚·绍凯是知道这些的,知道她在冒死做非法交易。

督察长拉科斯特敬重面前这个沉稳的男人,他相信每个人都能被拯救,相信他能拯救他们。

这既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盲区。伊莎贝尔·拉科斯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在盲区中,有些东西在猛烈冲撞,有些在蜿蜒爬行,但无法产生任何好东西。

伊莎贝尔注意到,伽马什的右手在发抖,但他紧紧握成了拳。 p6K1gNJsvnI02/3nxJRqtdG/JO5LWGz5yimwqgxh9i48p3992jXbTGYUz9q/Zr6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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