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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蕾娜玛丽半睁开眼,半梦半醒中伸出一只手摸索着被子朝阿尔芒伸去,她感觉到床垫隆起的弧度。但是床那头是冰的,不只是凉,而是冰冷。

她睁开眼睛,看到清晨的阳光柔柔地穿透窗户。

柴炉中火焰翻滚,刚添过柴。

她用一只手肘撑着坐起来。厨房是空的,就连露丝和罗莎都不在,亨利和格蕾西也不见踪影。

她穿上晨衣和拖鞋,试着打开电灯开关,可电还是没来,这时她看到厨房松木桌上有一张字条。

亲爱的,

露丝、罗莎、亨利和格蕾西同我一道去酒馆找奥利维尔和加布里说话了,如果可以,来找我们。

爱你的阿尔芒
(清晨6:50)

蕾娜玛丽看一眼手表——7:12。

她走到窗口,发现雪已经堆了半个窗子高,遮挡了大部分阳光,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不过蕾娜玛丽看得出来,暴风雪已经停止,和大多数最凶猛的风暴一样,留下来一个大晴天。

太阳闪烁的光芒好似獠牙,不过任何一个魁北克人都知道,那只是幻觉。

“我的天哪,”蕾娜玛丽连连喘气,酒馆里的温暖空气将她包裹,“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

她的脸颊通红,眼睛里泪光闪闪,花了些时间才适应里面昏暗的光线。来酒馆的短短路途中,阳光极为明亮,照得她险些犯了雪盲症。寒冬不只是想杀死他们,还想让他们变成盲人。

“零下三十五度。”奥利维尔得意扬扬地说,仿佛这温度是拜他所赐。

“不过是干冷,”加布里说,“而且没有风。”

每当窗外天气如此诱人,又如此残酷时,他们就用这样的话语来安慰自己。

“我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蕾娜玛丽脱掉外套、帽子和手套说。

“不是我。”露丝说。不过罗莎看起来有点羞怯,虽然鸭子经常那样。

“我想知道,你们两个是为了什么?竟然能这么勇敢地穿过严寒来到这里。”蕾娜玛丽循着香气走到桌边,空盘子里有枫糖浆的污痕。

阿尔芒像法国人那样夸张地耸耸肩,说:“有些东西值得你冒着生命和断手断脚的危险去获取。”

奥利维尔从厨房走出来,手中的盘子里盛着热乎乎的蓝莓薄饼、香肠和枫糖浆,还有一杯牛奶咖啡。

“给你留了一些。”加布里说。

“阿尔芒逼我们留的。”露丝说。

“天哪,”她说着坐下来,双手捧住杯子,“谢谢。”接着她突然想起来,“你们这儿有电?”

“没有。这是发电机发的电。”

“接到咖啡机上?”

“还有煎锅和冰箱。”加布里说。

“但是没接电灯?”

“事有轻重缓急,”奥利维尔说,“你这是在抱怨?”

“我的天,不是。”她说。

她的目光落在阿尔芒身上。玩笑归玩笑,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如果不是有充足的理由,他不可能让一位年长的老妇人在这么冷的天气出门。

“你带露丝过来,不只是为吃薄饼吧?”

“是,”他说,“露丝认识柏莎·鲍姆加特纳。”

“昨晚你怎么不告诉我们?”

“因为我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不过我也不能确定。”

蕾娜玛丽皱起眉头,露丝不可能不相信自己,那么她怀疑的就是其他东西。

“我得找加布里和奥利维尔谈谈,看看他们怎么想。”露丝说。

“结果呢?”

“你听说过女男爵吗?”加布里在蕾娜玛丽身旁落座。

她确实隐隐约约听过,脑海里依稀有记忆,不过太过模糊。蕾娜玛丽知道她永远也无法确认,于是她摇摇头。

“我们刚搬过来时,蒂默·哈德利介绍我们认识了她,”奥利维尔说,“好多年前了。”

“哈德利那座老宅的女主人。”蕾娜玛丽说。

她指着山坡上那座精美的大宅,从那里能俯瞰整座小镇。一百年前,那座宅子里曾经生活着一个“富有”家族,他们是这片地区平民的统治者。

“我在蒂默家里见过那位女男爵。”露丝说。

“我们的民宿开业时,”加布里说,“她还来过我们家。”

“是常客,还是朋友?”蕾娜玛丽问。

“是清洁女工。”

“赶紧的。”莫娜催促着拉起本尼迪克特的胳膊。

卢西恩领先几步,本尼迪克特停了下来,莫娜只好退回去拉他。

她感觉自己像是冲进了一座失火的宅子。

她脸上的皮肤冻得火辣辣的,冷空气钻进她厚厚的连指手套,啃噬她的手指。她眯着眼睛打量烧灼的日光。

任何正常的魁北克人都会迫不及待地往酒馆里冲,但本尼迪克特却停下了脚步。他背对着店铺,红白条纹的大御寒帽拖在地上,他盯着那三棵落满积雪的巨大松树,以及镇广场周围环绕的村舍。

“真美。”伴随着他的话语一同喷出来的,还有一团白烟,像是漫画中的对话框。

“是,是,很美,”莫娜拉着他的胳膊说,“好了,赶紧进去,不然我就要踢你了。”

来的时候他们遇上了暴风雪,所以这是本尼迪克特第一次看见三松镇的面貌。房舍围成一个圆环,烟囱上升起袅袅烟雾,周围是山丘和森林。

他站在那里观看这幅几百年都不曾改变的风景。

接着他就被拖走了。

几分钟后,开放式火炉旁又支起一张桌子,他们也开始在酒馆里享用早餐和咖啡。

克拉拉看到大家都涌进酒馆,也加入了队伍。

“如果狂欢节也这么冷,我是不会脱衣服的。”她揉着胳膊说。

“什么?”阿尔芒问。

“没事,”加布里说,“就当没听见。”

“我刚进来时,你们聊什么呢?”克拉拉接过热咖啡,“看上去你们都很震惊的样子。”

“露丝弄清柏莎·鲍姆加特纳的身份了。”阿尔芒说。

“谁?”

“你记得那位女男爵吗?”加布里问。

“记得。谁能忘了她?”

克拉拉放下叉子,目光紧锁露丝。

接着,她透过酒馆看向窗口,但看见的却不是结霜的窗格上落满的阳光,也不是深埋在积雪中的镇子,以及清亮得不可思议的蓝天。

她看见的是一个丰满的年长妇人,小眼睛,灿烂的微笑,她手执抹布的样子像是即将插旗的北极探险队员。

“她叫柏莎·鲍姆加特纳?”克拉拉问。

“所以,你不知道她是女男爵对吧?”露丝问。

克拉拉皱眉,其实她压根没想过这事。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叫她女男爵吗?”阿尔芒问。

众人都看着露丝。

“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又没为我工作。”她看着莫娜,“你是我用过的唯一一个清洁女工。”

“我可不是……”莫娜说,“为什么说起她?”

“那你为什么说这个柏莎就是女男爵?”阿尔芒问露丝。

“你说她家在曼森维尔路旁,对吗?”露丝问,阿尔芒点点头。“是在格伦旁边的一座旧农舍?”

“对。”

“几年前,这位女男爵的车坏了,我载过她一次,”露丝说,“她下车的地方和你说的好像是一个地点。”

“当时那地方是什么情况?你记得吗?”

当然,露丝记得每一件事。每一餐饭、每一杯酒、每一幅景象,每一样细微的、真实的、幻想的、人造的事物,每一句抱怨,每一句说出口和未说出口的话语。

她将所有的记忆重新整理和渲染,变成感受,再将那些感受写进诗中。

我祈祷变得善良、强壮和明智,

为了每日所吃的面包,

为从出生就被告知所负担的罪责,

和继承一份古老遗产的愧疚中解脱。

阿尔芒不用细想就能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脑海中会蹦出露丝这首相当晦涩的诗。

“她的房子很小,有点杂乱,但很诱人,”露丝说,“窗台的花盆中种着三色堇,门廊台阶两边也摆着花盆。我看见有一只猫在晒太阳,院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卡车和农具,不过都是那种旧农舍里常见的样子。”

阿尔芒在脑中铲掉积雪,将那歪斜下沉的房屋扶正,眼前就出现了露丝所描绘的情景,那个家曾经的模样,一个温暖的夏日,年轻的露丝和那位女男爵。

“后来你有没有见过她?”他问。

“好几年没见了,”加布里说,“她辞工后我们就没联系了。我不知道她去世的消息,你呢?”

克拉拉摇摇头,低下眉眼。

“我母亲也曾做过清洁女工,”蕾娜玛丽立刻开始解释克拉拉的情绪反应,“她会和工作的家庭走得很近,但停工后就不再联络。我能肯定,许多人逝世,她也不知道。”

克拉拉点点头,感谢她指出清洁女工的情况。

“你认为如果用鲍姆加特纳女男爵的名义给贾斯汀总理写信……”加布里说。

“不行。”

“她这人什么样?”阿尔芒问。

“她个性强烈,”奥利维尔说,“声音也是。她经常聊她孩子们的事。”

“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加布里说,“她说他们是世界上最棒的孩子,英俊、美丽、聪明、善良。她经常说着说着就笑起来。”

“我们经常等着她说:‘别笑,是真的’。”奥利维尔说。

“那你们会听话吗?”蕾娜玛丽说。

“如果想让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们就停下笑声。”加布里说。

克拉拉听着他们的描绘,感觉眼前就能看见女男爵的形象,她脸上总是挂着微笑,有时候温暖又和善,眼里经常带着一丝狡黠,但从无恶意。

她完全想不到这样一个妇人竟然是一位女男爵。

克拉拉还记得这位男爵妇人手拿抹布和刷子,努力工作的样子。

她的动作中有一种高贵的精神。

克拉拉遗憾的是,她为什么从没想到画一画这位女男爵呢?她那双小小的明亮的眼睛里写满了艰辛生活的风霜,但又充满善意和精明,人也体贴,还有她破损的双手和脸庞上,也写满了艰辛。

那是一张引人注目的脸,看上去大度而愤怒。她是仁慈的,同时又很有主见。

“问她做什么?”加布里问,“事关重大吗?”

“说不上,”阿尔芒说,“只是她的遗嘱中有些规定有点怪。”

“噢,怪。”加布里说,“我喜欢。”

“你喜欢的是酷。”露丝说,“你讨厌怪胎。”

“这话说得对。”他承认,“所以她的遗嘱有什么奇怪之处?”

“钱。”本尼迪克特说。

“钱?”奥利维尔凑过来问。

卢西恩给他们讲了遗嘱的内容。

奥利维尔听完后脸上的表情很丰富,先是瞠目结舌,然后被逗乐了,最后又回到瞠目结舌的样子。

“一千五百万?美元?”他看到加布里也惊呆了,“我们应该和她保持联络的。”

“对,”卢西恩被他的反应逗笑了,“还在瑞士有一座房产。”

“维也纳也有一座。”莫娜说。

“她总是有点迟钝,”加布里说,“但应该不至于脑子发疯。”

“是,况且如果她脑子不清醒,我父亲也不可能让她签署那份遗嘱。”

“得了吧,”露丝说,“就连我都看得出来,那就是纯属发疯。不只是钱,就说她选择三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当她的清盘人吧,她为什么不选我们几个?”

阿尔芒看着加布里、奥利维尔、露丝和克拉拉。

他们认识她,但又不认识她。

她们认识的是女男爵,不是柏莎·鲍姆加特纳。

那是原因吗?

他和莫娜对她没有先入为主的印象,只当她是一个妇人,而不是清洁女工,当然更不是女男爵。

可这一点就那么重要吗?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职业技能吧。他是一名警察,一位侦查员,莫娜是心理学家,能读懂人的内心,他二人都能读懂。不过话说回来,这种能力对鲍姆加特纳女士的遗嘱执行又有什么意义呢?

此外,他们并不认识她,可她是怎么知道他们的?

还有……阿尔芒转身看向本尼迪克特,又该怎么解释选择他作为清盘人的理由呢?

“有证人吗?”他再次向前倾身。

“邻居,”卢西恩说,“不过他们应该没看过遗嘱内容。”

阿尔芒看一眼手表,已经上午八点半了,电力系统依然没有恢复,不过魁北克电力局总是最后才想起不起眼的三松镇。

“你要走吗?”蕾娜玛丽想起头一晚他们的对话。

“恐怕是的。”

“那我们呢?”卢西恩问。

“我送你回那座农舍,一起把你的车刨出来。”

“得联系继承人,”卢西恩说,“今天下午我会试着做些安排,等待也无济于事。”

“听着不赖。”本尼迪克特说。

阿尔芒点点头,说:“只管通知我时间和地点。”

阿尔芒的靴子踩在压实的雪地上嘎吱作响。

“继承一份古老遗产的愧疚。”走向车子的途中他想起了这句诗。

那就是那座摇摇欲坠的农舍中隐藏的东西吗?从诞生之日起就被俘的愧疚和罪责? BySx+rRUZ6uzHR1F24AulfVKSngCcgg1LY46hgWiQtcpHHQdMfMQLfUVugDMS0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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