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鸦尽 ① ,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 ② ,轻风吹到胆瓶梅 ③ 。心字已成灰 ④ 。
①昏鸦:黄昏时天空飞过的乌鸦群。
②香阁:古代青年女子居住的内室。
③胆瓶:长颈大腹的花瓶,因形如悬胆而得名。
④心字:即心字香,一种炉香名。明杨慎《词品·心字香》:“范石湖《骖鸾录》云:‘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开者着净器中,以沉香薄劈层层相间,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
彤云密布的冬日黄昏,隐约一只瘦小的乌鸦,越飞越远,身影也越来越小,直到融进在那一望无垠、萧瑟的旷野尽头。旷野中,是谁惆怅无尽,若有所思?天宇间,是谁独立寒秋,无言有思?又何事令她难更思量?又何人令她爱恨交加?罢了罢了,“往事休堪惆怅,前欢休要思量”,罢了罢了,“人心情绪自无端,莫思量,休退悔”。
熏香如心,飘起袅袅的青烟,暖香熏透她的闺阁;急雪翻飞,缕缕纷纷,柳絮因风吹般地飘飞而起。雪白色的胆瓶中刚插上的梅花,冬风吹近暖暖的闺房,化作清风,卷起阵阵幽香。这本闲极雅极的适意景致,奈何她的心中竟如何也卷不起一丝快乐的涟漪。冬风益发强劲,心形的盘香燃烧殆尽,地上只留下一道心形的香灰。周体转凉,心中凄凉寂寞,次第已如燃尽的熏香一般,化成死灰。
这首词营造了两种不同而又互相联系的场景。“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是第一个场景;“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是第二个场景。前一个场景是在冬天黄昏的野外,从意象上看,“昏鸦尽”和情感主体“小立恨因谁”都能够看出来。第二个场景则在少女的闺房中。也可从意象上看出来,如天气情况是“急雪”,所在地方是“香阁”,感觉上为“轻风吹到胆瓶梅”。当然,情感上也有明显变化,且与环境的变化一致。开始是“小立恨因谁”,后来变为“心字已成灰”,明显感觉情感在承接前面的同时,变得深多了。回头来看,从旷野到香阁,从大环境到小空间,从“小立恨因谁”到“心字已成灰”,在各个层面都能看到这一种变化。而这中间也有一个转变的标志,就是“急雪乍翻”,这交代了词中情感变化的时空转换的交点。前面或许是“秋凉”罢了,而后面明显可以感觉到“凄冷”的环境氛围。
诗词中有种不成文的划分,便是依据字数多少进行的划分。长篇且不必多说,即便是一篇名篇,也未必不允许其中有些败笔赘言。但是所谓的“短篇”、“小制”就不行了,若是名篇,是绝不会允许的,不仅仅是败笔赘言,就算平庸的句子也是不允许的,因为这样一来,就浪费了诗歌给人营造惊奇的“可能性”。诗歌给人以好的感觉,是离不开这种“可能性”的。这首《忆江南》字数极少,是小令中的单调,在诸多词牌名中,也是字数最少之一。这一词牌写得好的,如:温庭筠的“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用字上讲求自然少造作,无赘言败笔。
纳兰这首词中“心字已成灰”巧妙而自然地用了双关的修辞手法。一方面在意象上指的是心形的熏香燃烧完后,在地面上留下的心形的灰烬;另一方面又可以来指词中人物的情感上的“心如死灰”。在黄天骥的《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中,他说这首词“语带双关,耐人寻味,但情调过于灰暗”,似乎觉得不合先贤的“哀而不伤”,可这样真挚的情感表现方式,也正是纳兰的词令人感动的根本。
事实上这里还透露了词人的另一重心境。纳兰出身贵胄,然而他自己受到十分鲜明的汉族文化熏陶,具有极强的归隐意识,这在他内心一直存在。他自己是帝王身边的一等侍卫,父亲是当朝宰相。这些高贵的身份几乎就是被命运安排的,不可更改。一方面有遁世淡薄,另一方面身在朝阙,处在与自己性格极为不别协调的名利中,内心的痛苦与努力的挣扎是多么惨烈。纳兰一语双关的“心字已成灰”一语,是对他所描绘的女子情感的完结,也无意透露出了自己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