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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戮

瞟了一眼“古意斋”掌柜连同伙计五具尸首脑门上流淌的血浆,花田朝枪管中冒出的青烟吹了口气。

“这些家伙应该把知道的都说了,对帝国和自己已经没有了意义。”花田暗自思忖,眼睛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如果可能,只要自己权力允许,和“化石子”“神头橔”沾边的人一律都得死!他要将这段历史彻底抹刷干净。

花田荣二随后同手下人钻入停在门外的汽车,脑子里过了一遍重要细节:江南富商姓“贾”,购得宝物两周后又折回北京,说是两件宝物在山东境内遭土匪劫掠。让“古意斋”在市面上帮忙留意,为此还留下了一个通信地址。

花田回到特高课辽城驻地,立刻依据那个地址发电报给当地的特务机关。一天后收到回复,当地没有这个地点,也没有“姓贾”的富商。

花田的长脸扭曲得难看,看来“古意斋”的掌柜和伙计都没讲真话。花田开始后悔下手太快,如今线索被自己亲手掐断了。

花田瞬间浮现出这几个中国人恐惧的眼神,以及那个掌柜临死前像抓救命稻草一般冒出的话:“……当时贾老板的伙计还提到了‘德兴商行’……”

“贾老板”虽然不真,但是“德兴商行”应该不假。花田荣二又急切地发出了一份核查电报,回复非常具体:“德兴商行,老字号的经销商,专门批发北方的牛、羊皮革……”又过一周,一份近年来与“德兴商行”有业务往来的商号名录,送到了辽城特高课。

花田眼中闪着森冷的光,就像一条猎犬,将《名录》从头至尾,又从尾至头来回嗅着,追寻猎物的踪迹。

很快,目标缩小到三个,一个姓张、一个姓黄、一个姓姚,他们都是“德兴商行”的大主顾。按照花田的判断,能够拿出十万收藏古玩的买卖人,买卖规模肯定不一般。依据这个标准,以上三个老板最可疑,但是他们的商号都不在江南。那么非常可能,“身处江南”的说法也不对。

花田眼光愈加阴鸷,他拿出中国地图,上上下下仔细查看。从北京往南,按照每天三十公里的脚程,来回两周也就四百公里,单程对折,大概两百公里,中途根本没有什么可供“山大王”生存做大的崇山峻岭,甚至到达不了传言所说的“案发于山东境内”!

花田心里有了一个假设:这个富商折回来说自己遭劫的真正目的,或许就是混淆视听,掩盖自己“藏宝”的实情,至于目的,可能为了门户安宁……或者其他隐情罢。

否则,那个贾老板留在“古意斋”的身份和地址为什么都是假的?说明他根本就没准备让“古意斋”的人寻找自己!一切一切都是烟幕,狡猾!花田想到这里,伸手抓了抓青光的头皮,嘴边挂上了一丝得意的狞笑。

又过去十天,关于三个老板以及他们商号背景的情报陆续汇集到花田的办公室,花田几乎立即确认,一定是沱州“茂春”的老掌柜黄敬久,因为他的祖辈,是黄龙士!怪不得,刚拿到名单,一见到上面有个老板姓黄,就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

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虽然“古意斋”上下已被他灭得干干净净(如果能让“古意斋”的当事人辨认一下照片更好),但是花田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样做已经没有意义,他确信自己找到了猎物。更让他感觉刺激的是,居然是黄龙士的后人!

另有情报陆续传来:“茂春”在日本皇军进驻沱州之前,已经迁往江南水城,而且江南被帝国军队占领之后,“茂春”并没有继续往国民政府占领区搬迁。于是花田立即向总部提出申请,调往水城特务机关。

到达水城当天,花田就带上了一队大兵,由当地的保长领着,直扑黄宅。

黄贵禄的儿子华华左手执一柄弹弓,右手从兜里掏出一枚晒干的泥丸,借着月光瞄准家里一只下蛋的母鸡。随着他右手一松,母鸡“咯咯”地拍了几下翅膀窜到另一边。接着“啪嗒”一声,瓦罐哑哑地破裂。

“妈妈,弟弟又闯祸啦!”花花尖着声音向母亲史二丫告状。

“华华,快把弹弓给我。”史二丫训斥着儿子,同时伸出右手。

“我不!”华华急忙将弹弓揣进怀里,随即一溜烟往后院跑。

“弟弟不听妈妈的话,爸爸要打弟弟的屁股……”花花一边喊着,一边去追。史二丫笑着摇了摇头。

黄贵禄仿佛没有听见院子里的吵闹,他正在给哥哥写信。

这阶段生意和生活可谓诸事不顺。

虽然“茂春”主营的牛羊生皮、猪鬃、丝绸、茶叶还算不上日本军方垄断的战略物资,但日本人的垄断清单从矿业和重工业开始,正逐步向轻工业扩展。加上日本人对生产、运输、销售等各个环节的限制,大部分华商经营的生意已经倒闭,或正濒临倒闭。

在生活方面,虽然黄家暂时没有陷入困顿,但生存环境日益恶劣。战前的市场经济已经被日本推行的计划经济逐步替代,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都需要配给票证。各种商品一律根据日本当局指定价格交售,直接导致了黑市盛行、物资奇缺、物价飞涨……

如果不是二丫又有身孕,黄贵禄已经带领“茂春”向西迁徙了。

这时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音响了起来,“噼噼啪啪”好像有人在门前点燃了一串爆竹。黄贵禄不由皱了皱眉,心想是谁这么无礼?

家仆抬起门闩,大门启开一条缝,探头看见外面站着十几个人。前头的几个日本兵手中赫然端着“三八大盖”!

门一开,这群人也不答话,一拥而入,家仆顿时被挤到一边。这时,黄贵禄迎着声音走到院子,进门的一干人半圆展开地站定,将他围在了院子中央。

黄贵禄认得,低着头的是保长。再看进来的其他人,除了日本大兵,中间站着一名身着便装,头戴礼帽的男人。

“便装礼帽”操着一口日本味道浓烈的中国话,他不需要翻译:“我是大日本特高课驻水城机关长花田荣二,经过多年侦查,大日本国天皇的心爱之物,被贵府收藏。今天,我们来将它们护送回日本。”

“我家里有‘天皇心爱的东西’,花田机关长到底指的是什么呢?”黄贵禄镇静回问,同时也感到不可思议。

“黄先生是一家之主,怎么会不知道?”荣二接着给了对方一点提醒,“黄先生即使全家喜欢下棋,也不必使用这么高贵的用具吧?”然后脸孔一板,递上了威胁,“尊贵的东西只能属于尊贵的人,它会给平凡的人带来杀身之祸!”

“实在对不起,我还是不明白花田先生的意思!”黄贵禄断然否认,心中却翻腾起来:日本人怎会知道黄家人有个棋圣祖先,对方所说“尊贵的东西”到底指的是什么?

“啪!”花田忽然掏出手枪,子弹从一名黄家仆从的面门射入,尸体像门板直直地倒在地上。黄贵禄身体徒然一颤,瞬间明白,自己这家子亡国奴的性命,与一窝蝼蚁同样轻贱。

“黄先生,你想起来了吗?”花田斜眼看着黄贵禄,吹了吹枪管中冒出的青烟。

黄贵禄的确听不明白花田的意思,并且枪响人亡的一刻,他的胡思乱想骤然停顿,脸色煞白地瘫软在地上,只是硬生生地保持了沉默。花田见状,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搜!”

在接下去的一小时,黄宅几乎像一只口袋,被倒着抖了个遍。连房梁、灶头的旮旯都被翻过。院子里堆满了各种细软,却没有“化石子”“神头橔”的半点影子。

花田目光转向黄贵禄的一对儿女,花花和华华。黄贵禄的老婆史二丫一边一个,似乎想把孩子搂进自己的身体。黄贵禄看在眼里,心中涌起阵阵不祥的预感,却又无能为力。

时间的奇妙在于,它可以将一切现状冲淡,其中包括了恐惧和懦弱。过了一会,黄贵禄终于开口:“花田先生,不知这院子里堆着的,有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花田没有直接回答,他手里拿着黄贵禄写到半拉子的信,向黄贵禄扬了扬:“黄先生,看来你对大东亚共荣很不友好!”接着嘴角得意地向上提了提,“就凭这个,你就是我们大日本皇军的敌人!除非你把‘化石子’和‘神头橔’交出来,或许大日本帝国会把你当作朋友……不要说‘不知道’。我们特高课调查得很清楚……这两样东西早晚会落到我们手里,但如果你自己拿出来,对于你,或者说对于你们全家来说,都是有着很不一般的意义。明白?你的孩子很可爱,你的女人也很漂亮……”

花田最后两句话,每个字都像针,刺在黄贵禄的心尖。

“花田先生,你手里拿着的是信件。在中国,是每个人应该尊重的隐私。”黄贵禄骨子里头中国知识分子的倔强慢慢溢了出来。

花田的眼光迸发出一团怒火,旋即化作一缕由忌惮产生的温情。面前的男人尽管体格消瘦,却让花田逐渐感受到,他体内蕴藏着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

“难道黄先生真的决心一意孤行?”这是花田在中国刚学会的一个成语。

“他爹,大哥那里……”史二丫抖抖索索地提醒丈夫。

“你闭嘴!”黄贵禄急忙阻止,这股祸水怎能引到病榻上的老祖母和大哥那里?

“谁是‘大哥’?”黄贵禄的阻止显然迟了,“是不是信里面称呼的‘大哥’?”花田晃了晃手中的信。他知道,汉语中“大哥”的称谓意义宽泛,不止亲兄弟,还可以是年长的男性朋友。花田手中的档案只是提到“茂春”和黄敬久:“茂春”迁到水城,黄敬久已去世多年,如今由其儿子经营。难道说,黄敬久经营“茂春”的儿子,不是黄府的当家人?

“你说。”见黄贵禄不吭气,花田的长脸转向二丫,同时拉得更长,“谁是‘大哥’?”

史二丫紧紧抿着嘴,眼睛求助地望着黄贵禄,同时两只手臂将孩子揽得更紧。黄贵禄感到内心一阵抽搐。

“我来告诉你吧。”黄贵禄本能地稍作权衡,然后撕心裂肺地喊出了声。

花田听到了喊声背后的绝望和屈服,满意地扭过头:“好,你说!”

“大哥住在沱州,我现在就写信向他打听这件事。如果你说的什么东西真的在他手里,他即使为了我们一家老小的安危,也不会为了什么宝贝见死不救。不过请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黄贵禄被花田拿捏住了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显然没有先前的那股劲了,眼睛里含着哀求。这就是亡国奴们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眼下,黄贵禄只能乞求一家老小能够平安。

花田见到了黄贵禄眼中那抹哀求的神色,知道应该求得了真相,但很不甘心:难道自己今天又扑空了?

他忽然左手抓住花花的前襟,想把她拖到身前,继续逼一逼黄贵禄,看看还能有什么收获。想不到一下子却没有拽动。

眼见花田射杀一个几乎不相干的人,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史二丫觉得,揽在自己怀里的不是孩子的身体,而是他们的生命!她死死抱住花花和华华,同时一屁股蹲坐地上,两只脚后跟蹬住了地面。

花田脸一红,紧跟着伸出右手。他的逼迫彻底压垮了一个母亲,史二丫迎着花田伸来的右手,猛然一口咬下去,死死不松口!

“啊!”花田脸色大变,身旁一个日本兵举起刺刀就向史二丫胸口捅了下去。史二丫尽管依然叼住花田的右手,但是嘴里涌出了一股殷红的热血。花田感觉手上承受的咬合力骤然减小,急忙将手抽回,转身查看自己的伤口。

“二丫!”黄贵禄扑了上去,一下推开日本兵,蹲下身扶住老婆。那个日本兵蹬蹬后退几步,随后挺身向前又是一刺刀,这一下刺中了黄贵禄的后背。黄贵禄被身后传来的剧痛激得一哆嗦,随即一阵昏眩。

这时华华摸出了弹弓和泥丸。黄贵禄受了伤,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华华朝着日本兵就是一下,日本兵侧身躲过,顺势伸出了刺刀将华华挑起。

“华华!”黄贵禄一声嚎叫,转身操起一柄烛台,扑向那个日本兵。日本兵刺刀正顶着华华,还没来得及抽出。烛台尖从他眼睛扎了进去。

日本兵“啊”的一声,两手撒开了“三八大盖”以及刺刀尖上华华的尸体,捂着眼睛,蹲下了身。其他正在看热闹的日本兵,愣了一下之后,挺着刺刀朝黄贵禄围上去。

“住手!”花田转回身,忽然发现情势已经变得不可收拾,他暂时不能没有黄贵禄。

黄贵禄从大兵的眼中拔出烛台,这个瞬间花田正在制止周围其他人伤害到黄贵禄。黄贵禄借着这个间隙,抡起右臂,将烛台再次刺进那个大兵的太阳穴……

“快抓住他。”花田赶忙修正命令。黄贵禄拔出烛台的瞬间,双手同时被控制,烛台“咚”的一声落到地上,他却“哈哈”大笑,随即泪流满面:“华华、二丫,我给你们报仇啦。”

花田紧紧抿着嘴,直到黄贵禄安静下来。

他凑到黄贵禄耳根前,低声说道:“黄先生,你现在可以写信了吗?”

黄贵禄低垂眼睑算作回答。

“你如果死了,就没人能够保护你可爱的女儿了。”花田到中国多年,知道在这片古老土地上,女儿的贞洁常常比父亲本人的生命更重要。

花田暗自估量,对于眼前这个男人,目前除去这一点,自己手上恐怕已经没有更多可以同他谈判的筹码。

黄贵禄的眼皮果然一跳,然后还是沉默。花田朝另一个日本大兵使了个眼色。那个大兵把三八大盖放到地上,蹲下身,就像一只野猫对着一只受伤的小鸟,朝花花伸出了爪子。

“啊!”花花顿时从木讷中惊醒,忽地往后一蹦,脚踝却被鬼子兵一把捉住。

“爸爸!”花花虽然才六岁,不过从鬼子兵邪恶的眼神中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拼命而徒劳地挣扎起来。

黄贵禄似乎什么都没意识到,就像一具坐化的僵尸,十多秒就这样过去。这十多秒,对于花田是漫长的,对鬼子兵来说,已经足够将花花的棉裤褪到膝盖。

花花一边死命提着裤子,双腿乱蹬,一边继续尖利地呼叫:“爸爸、爸爸……”

黄贵禄终于举起右手。花田深深舒了一口气,随即做了一个手势,边上的保长忙向地上的鬼子兵叫喊了一声。鬼子兵早有准备,放开了花花。花花随即停了尖叫,换成啜泣,身体却被一群大兵挡住,靠近不了父亲。

“花田,我是不是今天必死无疑?”黄贵禄就像在课堂上问一个学生的功课。

“为什么这么说,黄先生?”花田很想知道黄贵禄此刻的心思,随后又觉得多余,然后改了问题,“你后悔吗?”

黄贵禄摇摇头,然后说道:“我有两个条件,答应我就配合你们,不答应,我和花花就随你们便啦。”平静的口吻让花田感到一丝莫名的凉意。

“说说看。”花田警惕地问。

“第一,把这个孩子带给我哥。她很快就是孤儿啦,书信里我会交代他,替我将花花养大成人。”黄贵禄缓缓回答。

“这个没问题。第二呢?”花田松了口气,急忙应道。

“第二,我想最后抱一抱我的女儿。”黄贵禄仍然缓缓的语速。

“……然后黄先生就根据我的意思写信,好吗?如果令兄真能将两样东西交给我,一切都好商量。”花田小心回应,他没有勇气进一步刺激这个中国人。

黄贵禄点点头,花田随之手一招,花花一下扑向黄贵禄。

黄贵禄已经感受不到后背刺刀的伤痛,紧紧抱着花花,喃喃自语:“花花,爸爸不能保护你……爸爸对不住你……原谅爸爸好吗?”在爸爸怀里,花花心情平复许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摸着父亲的脸颊。

过了一会儿,花田问道:“黄先生,就这样吧?”

黄贵禄依然一言不发,重重亲了花花一口,说:“孩子,我们全家一起走吧!”徒然站起身抓住花花的双腿,将花花砸向身旁的柱子!花花的脑浆立刻溅射到墙上,好像一朵盛开的牡丹。

黄贵禄毫不迟疑地抛下花花,伸长胳膊去够地上的烛台,这时枪响了……花田紧接着两次扣动扳机,一直蜷缩在角落的两个仆从跟着躺在地上。

又一场屠戮拉上帷幕,花田吹吹枪管冒出的青烟,这回却没有胜利者的愉悦,脑子一片凌乱。

花田想,近期一定要努力忘却黄贵禄倒下瞬间的那抹眼神。那抹该死的眼神中居然充盈着胜利的微笑!可怕的微笑啊!那是解脱,抑或嘲弄,抑或必胜的信念。

黄家毕竟也是圣人的后代,的确同一般的中国人不一样……想到这,花田内心才电击般地闪过了一丝慰藉。

轮盘赌一般的偶然性常常很不经意就改变了事件发展的轨迹和结果。花田想,如果自己当时没有伸手去抓花花,那个中国女人就不会咬自己,手下的大兵就不会挺身而出,黄贵禄就不会奋起以命相搏,那么最后他还能将生命最后定格在那抹眼神中么?可惜啊,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结果已成定局,花田终究将一副好牌打得七零八落,同时成全了黄贵禄!

“黄贵禄唯一的亲哥哥叫黄贵权,目前在黄家沱州的老宅,照顾瘫痪在床的祖母……”花田很快又一次得到了情报。他提醒自己,这回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急躁情绪,悄悄接近猎物,直到把“化石子”和“神头橔”拿到手,然后才将猎物吞噬干净!

一定要吞噬干净! nLdtOOhivcwlb0JRZSIpSdrPWG61ioPto+bFJpytfCyjEMAXGQ0Rgr+/7kUUSu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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