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荣二的案头上放了十五页纸,即是“化石子”和“神头橔”的整部档案。
开头十二页几乎没有什么用处,都是关于两件神物的历史、相片等背景资料,从七百年前镰仓时代羽田精工制成“化石子”,到三百年前,它们埋入景陵的一段段“正史”。
剩下三页,皆是相关传闻,即所谓“野史”……
关于正史,花田哪怕多瞧一眼,内心都会多颤一下。
明治维新之前,绝大多数日本人都没姓氏。当时在日本拥有姓氏就代表着拥有了贵族的等级。
一些重要官职必须由特定家族中的人来担任。比如征夷大将军,必须出自平、源两姓;“关白”(类似丞相的日本古代官职)必须在“藤原氏”的五姓中遴选,又称“五摄家”,即“近卫”“九条”“一条”“二条”“鹰司”……
故此,日本平民对于姓氏有着一种特殊的情结,因为那是身份、地位的象征。1875年的“姓氏法令”颁布后,“造姓运动”顿时在日本轰轰烈烈地展开。
荣二的爷爷当时所居住的房前屋后,山坡上开满了野花。“姓氏法令”让他这个“老粗”颇为头疼。一次借酒浇愁的结果,却让这个日本农民在酩酊大醉之后,对着门外的山坡,迸发出优雅的灵感:他从此将自己的血脉,用“花田”做了类似于商标的注册。
老花田经常对自己儿子说同样的一席话,这席话他儿子又对自己的儿子强调了很多很多遍:我们“花田”家,虽然比不上平、源、“藤原五姓”,但也十分尊贵,因为我们的祖先是一位棋圣。根据一代代口口相传,老花田是“棋圣道雪”的第七代子嗣。
荣二是花田家男丁中比较出息的,长相魁梧,体格健壮,中学毕业后当了警察。他所供职的这支机构后来划归到内务省的“特别高等警察课”,简称“特高课”。
特高课本部下属五个特课,从“特一课”到“特五课”。荣二之前在“特一课”,随着日本军队打下的中国城市越来越多,这些当年的小警察,几年后都分配到中国各地,担任了各个大中城市特务机关的机关长。
当下,花田荣二少佐的职位就是“特高课驻水城特务机关”的机关长。
那是花田荣二主动提出,要求变动岗位的结果。他原本在辽城当机关长,辽城比水城可大多了,战略地位也更加重要,不过对花田荣二来说,这具有别无选择的使命。
五年前,当他还在“特一课”当小警察的时候,某一天上司武内少佐将他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份材料。这是一份中国西南某城发行的刊物,刊名《中华风云》。里面一篇文章特地被打了红圈,《两百多年前的一场胜利,戳穿“坐隐漫谈”的牛皮》。
……甚至很多国人都认为,我们中华不行了。想要避免“亡国灭种”,必须融入“大东亚共荣圈”,这就是“曲线救国”的理论……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东边隔海相望的邻国开始编造神话。这些神话,妄图将中国变得更胆小,将自己变得更自信……今天举的这个例子就是其中之一……
“特一课”主要任务就是“掌握和引导占领区的思想动态”。
荣二接过材料,照例一边粗略浏览,一边等待上司布置任务。然而他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如果不是竭力克制,他一定会把手中的材料撕成纸片!
武内似乎没有发觉荣二的愤怒,开始慢条斯理地诠释案件。区外发行的刊物在占领区内发现的情况并不罕见,不过这次的意义非常不寻常。围棋当时在日本蔚然成风,对很多日本上层人士来说,用围棋来证明人脑智力高下,既科学又实用。科学是因为围棋中包含的道义复杂深奥,包含的变化无穷无尽;实用是因为当时日本围棋打遍世界没有对手。围棋可以证明的东西不止智力,进一步就是人种优劣,再进一步就是日本在大东亚共荣圈“天命所归”的核心地位……一环扣一环推理出的结论,在舆论和精神方面,都能够帮助日本将自己定义成整个东方世界的领袖!
所以“胜利”的影响虽然比不上很多年后在日本本土投下的“小男孩”和“胖子”,但“胜利”让一大群日本军部的大员歇斯底里、暴跳如雷,甚至有大员发表议论:哪怕炸开景陵,也要迎回天皇的神物!
“花田君,这个案子拜托多费心!”武内言语保持大和民族一贯的礼貌,眼中却掠过了一丝戏谑,虽然不过一闪,却实实在在灼伤了荣二的自尊。
荣二从小受到熏陶,每次填写自己的履历,总要在“备注栏”里提一提花田家族神圣的血脉渊源:本人是“棋圣”道雪第九代玄孙。
“我的档案,武内这个混蛋一定审查过。”荣二咽了口唾沫,对自己说道。
花田整个办案过程,几乎一直在咬牙切齿。他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地找到线索,彻底摧毁了这条“非法刊物”的流入渠道,受这个案子牵连的几个中国人,其实都是出于“赚钱”或者“围观”目的,却被定为“抗日组织核心骨干”,受尽酷刑后统统枪毙!
花田荣二完成了《结案报告》,不过在他内心深处,此事应该还没有完结。
……
快到“白露”,跟着一阵凉过一阵的秋雨,气温陡然下降,加上中日战事吃紧,沱州城的街道变得格外萧条。不过今天沱州的戏院“茗香园”却挺热闹。
“茗香园”坐落老街东北角,门脸不算大,进门左手边搭了一个棚子,下面一张长条桌案,桌案后面坐着一个戴圆框眼镜的茶房管事,旁边一个钱箱,面前一本账簿。
每进去一位客人,账簿上的“正”字就多加一道,然后钱箱“啪啦”几声,又会多投入几角“茶资”。当时没有“戏票”的讲法,品茗听戏仅在“茶资”中包含戏价。
戏院早些时候叫“戏园”,再前面,叫“茶园”。清中叶以后,中国北方地区的茶园已颇具规模,随着京戏的形成与发展,人们进入茶园不再以品茗,而是以听戏为主,“茶园”也逐渐改称为“戏园子”。
“给黄爷问安,今天您又来捧戴老板的戏啦?”管事抬眼望见,连忙招呼。
“托您的福,听讲今天有戴老板的《盘肠战》,我是一定要来的。”黄爷微笑作答。
“快往里请。”管事扶了扶眼镜,左手一个请的姿势,屁股随之从椅凳上微微抬起,“伙计,快引黄爷头前中间找个座儿,泡壶碧螺春。”直到黄爷抱抱拳,一撩大褂,走进园内,管事的屁股才重新回到长凳上面。
管事机灵,知道黄爷人大方,面子又薄,自己礼数越周到,越容易时不时地兑换到一些“打赏”,作为酒钱。
黄爷刚刚坐稳,“茗香园”的主人就挨到身边,徐徐说道:“黄爷,这可是戴老板今年的最后一场啰。您跟他有情分,又好着皮黄,是不是劝他回心转意。至于园子跟他利头分成,我这里都好商量……也不瞒您,如今兵荒马乱,园子的年景也一直起不来,没有‘锦园班’戴老板的戏,“茗香园”迟早得关张……”
“戴老板”是“锦园班”的班主,武生名角,大号“万麟”,去年开始在这个戏园登台,红透了沱州地界。
沱州城有家老字号商行叫“茂春”,专营北方的牛、羊皮革,江南的猪鬃、丝绸、茶叶。黄家经过几代人的悉心打理,逐渐成为沱州数得着的商贾大户。“黄爷”,黄贵权,二十五六岁,是“茂春”的大老爷,他弟弟黄贵禄是二老爷。
“茗香园”在民国后进行了一番改造,舞台加了大幕,观众席改为半圆形排椅,在第一排雅座跟前安置了几案,几案上摆了茶水和干果。正方形三面敞开的戏台已被加大,顶头更是加了灯光,两侧一对寸余厚的木板上刻了一副对联,悬在柱头:
曲是曲也,曲尽人情,愈曲愈妙;
戏其戏乎,戏推物理,越戏越真。
《盘肠战》是一出“长靠武生”的戏。武生分为“长靠”和“短打”,“长靠武生”就是穿着靠,戴着盔,踏着厚底靴,拿长柄兵器的武将(比如:岳飞、杨六郎);“短打武生”则是扮演身着紧身短装,干脆利落、身段敏捷的武林人物(比如:武松、白玉堂)。
“长靠武生”在舞台上有三层境界,一是要“准”,二是要“美”,三是要有“韵味”,这三层境界犹如三级跳,一跳比一跳难。戴万麟不但到了第三层,更是登临“化境”。
沱州的京剧票友人数不少,水准不低。自锣鼓声起,全场叫好一阵高过一阵……
第二天快到晌午,黄贵权赶到“锦园班”驻地,见到戴万麟,拱手作揖:“大哥,今天中午咱哥俩到‘观山楼’喝一杯?”
时局不稳,这对好友好些日子没在一起喝酒聊天了。两人坐定后,黄贵权望着窗外远远的“鹅头岭”,将“茗香园”老板对他讲的话做了开场白,同时问了缘由。
戴万麟叹了口气:“你没听到风声?国军还要撤退。看样子,膏药旗不久也会插到沱州城。所以……”
“……所以,大哥想要往南躲避兵祸?”黄贵权插嘴。
“一时还没想停当……不过一旦沱州被日本人占了,我虽然是戏子,却不大甘心做隔江唱后庭花的商女。”戴万麟说完一扬脖子,把一杯酒灌进了肚子。
“大哥,吃口菜……”黄贵权心里跟着叹口气,“如果生计断了,今后作何打算?”
“还没打算好,且熬着看罢。前几年,攒下些家当,算算够熬一年半载了,谁知道国军要撤到哪里算个头?!”戴万麟的愤懑化作了酒气。
“哎,您也真是……最后一场怎么不演《大破铜网阵》?白玉堂的短打戏,您台上演着爽快,我们台下不是也看着过瘾吗?”黄贵权觉着气氛太过沉重,于是转了话题,“再不然《挑滑车》,单是高宠那三下‘起霸’也是经看得很哩。”
“我就是专门挑了这折戏。日本人如果打进来,沱州一定会冒出不少为虎作伥的家伙,我先敲敲这班人的木鱼:老天的眼睛都睁着呐,一切有报应的,做人得留余地。”这是今天戴万麟第一次露出笑容,同时隐着一丝得意。黄贵权恍然大悟,暗暗竖了大拇指。
《盘肠战》也称《界牌关》,是《薛丁山征西》中的一折武打戏。罗成之子罗通在扫北征战途中,遇一北国公主,进军受阻,便以成亲为权宜之计,并在洞房花烛夜,顺口起誓,日后若有负公主,愿死在八十岁老头枪下。罗通实际在使诈:壮年武将,练就罗家枪绝技,怎么会被八旬老人伤害?罗通到底还是始乱终弃。不料在“界牌关”,罗通遇到劲敌,被老将王伯超枪刺腹部,肚破肠出。虽然最后罗通将肠子盘在腰间,拼尽全力刺死王伯超,唐兵拿下“界牌关”,但罗通本人也随后气绝身亡……
“‘茂春’怎么打算?”戴万麟转头问黄贵权。
“我弟弟已经带着家里的大部分产业迁去了江南,不过……如同大哥说的,国军不知撤到哪里才是头。”黄贵权同样忧心忡忡。
“那你怎么不一起去江南,这里还有买卖需要打理?”戴万麟追问。
“祖母大病,我是老大,暂时动不了身子,得留下来照料。”黄贵权眼神顿时暗了下来,戴万麟心想,怪不得好久没见到这个小老弟了……
两人这顿酒之后,没过两周,日本大兵就开始在沱州城内巡逻了……
“戴老板,您究竟为什么呀?”没见黄贵权有回音,“茗香园”主人封老板终于耐不住性子,亲自登门,央求戴万麟登台。
“前些日子,身子里头受了伤,上次《盘肠战》硬着头皮顶下来,算是给‘衣食父母’一个交代,如今再顶,身子可能受不起,实在对不住……”戴万麟小心地推脱,沱州目前空气很紧张,他不想招惹是非。
“那您估摸着需要调养多久?”封老板事关自己的园子,话锋一步步紧逼。
“没时间,看调养情形了……”戴万麟皱了皱眉。
“戴老板,恐怕情况不是您说的这样罢……咱们老百姓,就图个温饱乐呵,无论谁得了天下,咱都得听戏吃饭不是?您就别跟自己过不去啦,糟蹋了身上的功夫,多不值……”看来封老板对今天的拜访有所准备,不会这么容易偃旗息鼓。
“我这会儿可乐呵不起来!”戴万麟一下捏紧了拳头……只一小会,他轻轻叹了口气,“对不住您,如今我身子骨不利索,如果伤了脊梁,人不得成癞皮狗么?”
“咦!这话说的……得了,您自个儿掂量着办!”封老板本来就存着戒心,这么明显的讽刺,把他的脸激得通红……
老百姓对于“爱国”这档子事,总是各有各的看法。主要核心就是,什么是“国”:某个领袖是“国”?某个党派是“国”?某个民族是“国”?城中的百姓是“国”?自己的家是“国”?根据日本人所讲,“大东亚共荣圈”是国?或按照大多数“亲日派”认为,“国”就是地盘,对于普通大众,横竖不是自己的,所以不用去“爱”?
另外一条界线,“爱”和“忠于”:“爱”只是寄予希望,可以不包括付出;“忠于”却需要付诸行动,意味“牺牲”,甚至性命。百姓们无论对“国”如何定义,多只达到“爱”的程度,戴万麟和黄贵权亦不例外。不过他们心中多少埋伏了一些“忠于”自己民族的种子。
黄家把产业迁出日本人的占领区,自不必说,戴万麟敲碎自己的饭碗,似乎更多了一层为“国”殉难的味道。
然而没过两个月,“锦园班”就散了。两条原因:第一条,原本估计可以熬过一年的积蓄,日本人进城后,柴米油盐的价格就不断上涨,眼看不用半年,戏班中的十几张嘴吃饭都成问题。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大家连散伙的盘缠都分不到;第二条,那个封老板同日本人越走越近,听说为了在“维持会”争取什么委员的衔头,两个月期间又来了几趟“锦园班”,并且逐步可恶起来。
戴万麟盘算,眼下自己遇上了一条缠人的癞皮狗,仅仅置之不理恐怕不行,说不准哪天稍不留意就被咬上一口,如果遇上狂犬还不是两排齿印的问题,甚至会送了性命……
戴万麟有傲骨,亦有软肋。五年前,师傅将自己的闺女托付给他,然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三年前孩子出生,老婆却为了这个新生命撒手人寰。目前世上就是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如果自己一冲动,这孩子还有活路?原本想得挺妥当,熬个一年半载,只要国军稳住阵脚,自己就带领戏班跟随过去……眼下看来,只有从长计议了。
遣散戏班,戴万麟雇了一辆大车,载着一干细软家什和年幼的孩子,扣开了“黄府”的大门。
黄贵权早年毕业于“南洋公学”,然后一直帮父亲黄敬久打理买卖。即便如此,黄贵权的脑子里头已经装满了新派思想,不乐意父亲替自己“包办婚姻”,但又没遇上“自由恋爱”的对象,所以至今未娶。
好在弟弟黄贵禄依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于兄长婚配,如今妻子贤顺,膝下一双垂髫儿女,其乐融融。黄家兄弟情深和睦,弟弟有了后,黄贵权对自己的婚事更加本着随遇而安的态度……
几年前,黄敬久尚未“知天命”就驾鹤西去,家中老母伤心过度,得下瘫症,生活起居的能力逐渐退化,目前一切都需要旁人关照护理。
戴万麟的到来,令黄贵权感到意外,却十分欢喜,忙吩咐管家赖德顺将父子两人的食宿安排停当。黄宅家仆为此里外张罗,戴万麟看在眼里,却没有过多不安。武林同门落难时相互救急,原本常事,况且他此次登门并不只是避难,他想借机指点一下黄贵权的功夫。
形意是中华“三大内家拳”之一,其余两样是太极和八卦。形意拳又称“五行拳”,打法简洁凶狠,包含了“五行”和“十二形”基本拳法,“五行”对应金、木、水、火、土,分别是劈、崩、钻、炮、横五种拳架;另有十二形,分别模仿了龙、虎、猴、马、鸡、熊等十二种动物的身姿起落,攻守形态。
戴万麟第一次和黄贵权在后台打照面,开口就对黄贵权说:“看你走路的身步,像是练了‘形意’呀。”黄贵权意外遇到同门,一时兴起,当即在后台比画了一套“五行连环”。戴万麟观后却说黄贵权“练拐了”,一招一式要轻、要慢……
黄贵权欣赏戴万麟的梨园技艺,同时明白这句行话的意思,是说自己练的路子不对。不过黄贵权自信对于“形意”下了几年工夫,对戴万麟的评点不以为然。
戴万麟瞧出端倪,觉得自己虽然出于好意,但不是一两句话能让黄贵权明白其中的奥妙。两人由此再没有关于拳脚做进一步讨论。
如今,住到一个屋檐底下。戴万麟心想,学武功讲究机缘凑巧,看来黄贵权和“形意拳”还挺有缘呐。
(小骏瞄着对手一个星位上的白棋往一边挂了角,对手却在四线压了一手。小骏在角上点下三三……搏杀几手之后,眼看自己角上尴尬的四子,小骏索性与对手做了交换,借着外势另外抢了“大场”。有的棋是不能硬救的,救得越狠,完蛋得越快,索性撇开它们,反倒是一种重生。就像生活,哪怕不如意,亦要坚信,人生旅途长着呢,没有必要自暴自弃,一条路到黑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