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新人

回到沧陵的第二天恰逢周末。礼拜天下午,小骏找到武陵大学的西区宿舍,将旅行包给振纲捎了过去。

振纲铺位的床头靠了一把吉他,床下露出一只足球的半张脸儿。桌上堆了高高的一沓书,床下还有一个纸盒,凭小骏常年收藏旧期刊的经验,像是装了各种各样的杂志。

“你是小骏吧?陈姨老早就提到过你,还经常夸你。”沱州是个讲究礼数的地区。

小骏有些脸红,客套之后忙转话题:“姑妈的话不作数,她总是偏袒我……你这是准备踢球去?”

振纲穿了一身蓝色的足球行头,脚蹬白色耐克球鞋,回答道:“嗯,我们踢的是野球,没有一点规矩,随到随玩,就是出出汗。你爱踢吗?”

“也爱踢,不过水平一般般。”小骏脱口回应。

“如果没什么事,就一块去玩会儿。换上我的球衣、球鞋,完事冲个澡。然后我们就去食堂吃饭。”振纲建议。

“……好!”小骏好久没有碰球,还真有些脚痒痒。

一如振纲所说,这球就是踢着玩的。到了球场,振纲只是举了举手,“一边加一个吧!我这边,那穿红衣服的另一边。”接着就和小骏扎入了球场。踢了一会,小骏这边有两个离开,振纲就加入小骏一边,两人成了一队。

小骏柔韧性好,传球到位;振纲脚下也有“活”,身体素质好,奔跑速度快。两人搭档默契,连着灌了对方几个球。同边的看了眼馋,也不愿意守在后头,跟着压了上去。

这种娱乐球,除了明显越位,大家一般都不计较。所以进球同时,也被对方打了几个反击。眼看到了三点半,振纲招呼小骏下场:“我们去洗澡吧,待会儿人多。”

小骏晓得,大学里边四点刚出头,学生们就三三两两地开始排队晚饭。等到六点,各种菜式就陆续卖空。吃完饭,大家就会聚集到图书馆和公用教室抢座位。

洗完澡两人一起去往西食堂,一路同振纲打招呼的熟人挺多,振纲还时不时介绍小骏:“这是我老家来的朋友。”小骏想,我老家可远着哩。但仔细琢磨,这样的介绍却有着“合并同类项”的妙处。

到了食堂,振纲和小骏抢着付钱,依着小骏的意思,自己怎么着也是“上班的”,和一个学生一起吃饭,还能让对方破费?

振纲却神秘地宣称,如果是钱的问题,更应该他请。况且武陵大学是他的“主场”,小骏今天是他的客人……

对于年轻人来说,球场和食堂都是融合情感的好地方,浴室更是为双方增加了一层“赤诚”的意义。

两人边吃边聊,话题逐渐深入。哥俩的喜好都蛮杂,恰巧交集不少,其中一项是诗,另一项是歌。

小骏刚从沱州回来,一首取材振纲家乡的《游澜湾水库》轻易勾起了振纲的诗性:

青山绿水黄土间,/飞舟掠波鹭穿天。/略扫澜湾六十里,/方知吴门画缠绵。/平白艄公急转舵,/偶得几文浮鱼钱。/船头高歌虽无酒,/已是醉仙飘在天。

于是,振纲贡献了一首他的新作《初游西湖春晓》,更把这餐饭烹调得回味无穷:

白堤弯弯,锁不住江南春色。/苏堤长长,串不尽两岸风光。

雷峰巍巍塔无恙,一扫当年颓丧。/何苦岁岁守夕阳?原来只是效吴刚。/君不见,弱水一方坐一旁,/婀娜风姿,何逊仙子媚娇娘?

三潭缺月浪虚名,/断桥无雪少风情,/愧不如垂柳着春装。

料峭轻风欠温润,/染不红桃花浪漫,/却催醒叶尖嫩绿黄。

最要穿梭小瀛洲,/恰似翠玉点红妆。/随兴百步九曲桥,/唾手将美色收藏。

流连千里长廊,/贪婪不肯就去,/欲将远近揽周详,/到底却迷茫。/再借神仙万尺布,/难描尽,西湖楚楚模样!

……

从此,小骏时不时会去武陵大学,同振纲喝个小酒。酒酣之际,他们就会谈谈诗、谈谈歌、谈谈人生,或者踢场球,两人很快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走动多了小骏才知道,振纲其实是个富翁,老早就买了一些深圳股,九二年又买了五十张“认购证”,如今算起来也有七、八十万资产了。大概每年六七千的工资已经让小骏心满意足,而振纲居然已经赚到了小骏一百年的工资。

八月上旬,小骏赶去单位报到。公司仅仅开张三年,员工不是老、就是小。

老的一批,除老赵和办公室主任茅金富,一共十二个人,都是快到退休年龄,系里冗余的教师。对于这拨人来说,只剩下三到五年的职业生涯,已经没有了职称晋升和上个行政级别的念想。这样的人资格老,又无欲无求,领导驾驭有难度。赶上监理公司新成立,缺人,干脆放他们出去挣点津贴。而他们也乐得多捞点实惠。

所谓“小的”,就是公司在近两三年招的一批毕业生,包括小骏这届,一共十八个小年轻。专业来源三个方向:工业与民用建筑(工民建)、市政工程和工程管理,毕业院校一色是武陵城建工程学院,大部分是本科生,专科生的数目不满一只手。

小骏入职后,没有被分配去项目,而是安排他一个人在办公室值守。茅金富将一本《值班记录簿》交到他手里,简单交代了几条无关痛痒的事项,就说自己还有其他事情处理,匆匆离开了。

公司是企业,里面的员工却是学校编制的老师。学校照例有暑假,所以公司没有强制规定坐在办公室的管理人员上班。但值班却必不可少,公司的电话白天总得有人守着。这样产生了一个问题,项目上的都推说现场有事过不来,留在办公室的,除了会计,都忙于在项目兼职做工程师,也说过不来。

会计一盘算,心里就不平衡了。她知道,项目上每天根据考勤是可以领津贴的,而在公司值班相当于白干。所以早早订好车票,宣布了自己暑假有回老家的计划。

老赵作为公司总经理兼总工程师对于这事很头疼,公司每花一分钱,都需要身兼公司董事长的学院院长签字,而院长嗜“财”如命:公司的人在公司上班不是本分吗?什么事都讲报酬,公司仅有的几个利润还哪里够分?

于是老赵懒得管这档子事,转手甩给了公司的办公室主任茅金富。

茅金富本想安排十几个“小的”每人轮三天,到办公室值班。可刺头不少,马上有几个说项目上的工作脱不开身:这天晚上要浇混凝土,那天晚上要摊铺沥青路面……幸好总有几个年轻人还算听话,每人一周,基本把值班任务顶了下来。

往年新人都是九月报到,所以公司对新人值班原本不报指望,今年小骏来得早,正好被茅金富抓差一周。

小骏打开记录本,第一页贴着一张《通讯录》,列着公司所有人员的姓名、家庭住址和宅电,有的在备注中还有BB机号码。

记录大多简单,而且字迹潦草。在××年××月××日之后,写着今天收到几封信,接到几通电话,然后就没有了。

还有些简洁的好像比基尼,通篇四个字:“今天无事”,更或者泳裤,两个字:“无事”。只有两人的记录比较像样,小骏记下了姓名:一个叫“杨隽”,另一个叫“周宇翔”。

新人的心情总是一致,好像学生,新学期第一页的作业总是写得最考究。刚踏上工作岗位的小骏也决心把手头上的所有事情做到最好。把记录都翻阅一遍之后,他归纳了值班应该包含的内容:

一、日期(年、月、日);

二、天气(包括晴雨和气温);

三、值班人;

四、在岗和离岗时间;

五、接入电话情况(包括接入时间,对方单位和姓名,具体事由,回电号码,传达目标人时间等);

六、报纸和杂志(报纸、杂志的名称);

七、信件收到及通知(包括通知目标人的时间);

八、其他及备注。

小骏按照自己建立起来的内容框架,每天一样不漏地填写。没有就写明“无”:根据他的逻辑,没有提及和写明“无”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小骏值班第四天,老赵来办公室取东西,有意无意地瞅了一眼《值班记录》,随后写了一行字,拍了拍小骏的肩膀就离开了。小骏打开本子,血液一下沸腾起来:

“小陈值班认真,大家要向他学习!”

一周很快过去,老赵把小骏安排在自己做总监的项目,沧陵市一号重点工程,内环线一期。

八十年代,沧陵虽然同样身处改革开放,但并不前沿,发展步伐比南方一些城市晚了不少,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才开始建设高架道路。规划先内环,再外环,然后郊环,最后中环。外环之内,南北以中山路高架为纵轴,东西以红星路高架为横轴做十字贯通。

与此同时,沧陵江南岸的“陵南国家经济园区”也同步轰轰烈烈地开发建设。

整个城市一下子变身为一座大工地。白天这座城市拥堵得像一个不能自理的病人;晚上各种土方车、混凝土橄榄车、运送沥青的“东风”扬起阵阵尘土,整座城市又像一个靠在油灯旁的烟鬼。

老赵虽然担任总监,但公司多少另有一些缠身的事务,加上“内环线”监理团队各项工作有条不紊,目前不大到现场蹲点,只设了一个副总监全面主持工作。

副总监叫尹观丛。老尹原本在市政系当老师,再过三年也将退休。

这个监理项目组是“武陵城建工程学院监理”和“中铁监理”组成的联合体。双方说是联合,其实两个单位的人员一点儿没有交集,按照里程,将整个标段一切为二。

听说起先两家混在一起开展工作,但双方人马互不买账。后来调整为两家单位各管一段,好像“铁路警察”,日常工作反倒慢慢理顺了。

“中铁”清一色是退了休的老人。而武陵城建工程学院除了老赵和老尹,清一色都是年轻人,目前总共五个,四男一女,男的是周军、钱建华、王谢东还有去接小骏值班的李超,女的小骏似乎已经认识了,叫杨隽。

周军和王谢东是去年毕业的,李超比他们两个早一届,钱建华和杨隽则比李超更要早一年,属于小的当中最先进入公司的一批;学历上周军和王谢东是专科,其余的是本科;专业上周军和杨隽是市政专业,李超是工程管理,钱建华和王谢东是工民建。可能周军的专业优势,抑或同老尹的师生情分,他居然是这批小年轻的头头。

小骏是新人,当然得有新人的态度,一阵“阿哥”“阿姐”寒暄之后,扎到这群年轻人中间,成了其中一员。

小骏怀揣抱负,铆足劲儿想多干点,多学点。同时感到,作为大学毕业生,他好像啥都不会。出现场,因为没底气,只能暂时一声不吭。心里嘀咕,大学课程怎么同实际脱节得如此远?怪不得常有高学历者,被定义成“会考试的人”。“会考试”之前冠以的“仅仅”虽然被隐,却已经被重点成了无须再言的废话。

好在工地上所能学到的知识既丰富,又直观。小骏像一块海绵,如饥似渴地吸吮来自实践的养分。半年不到,小骏对测量验线、看图纸、查规范、做监理资料已经得心应手。

小骏觉得这些技能不单是饭碗,更是颜面。今年可以说“我刚毕业,缺乏经验……”,等到明年、后年怎么好意思继续这么理直气壮地“缺乏”下去?

项目组的年轻人总共只有六个,却似有似无地分成了三撮:周军、钱建华和后来回到项目上的李超好像关系近一些,常常一起出去检查,留下其余三个。

王谢东落单之后,就会疑心他们在外面吃独食,被施工单位拖去喝小酒,或者这次出去有什么“外快”(每人两包烟,或者其他啥的)。愤懑之余,同小骏越走越近。

“阿姐”杨隽一直是独来独往,对谁都和蔼,但同谁都不算是好朋友。监理的工作大概分为内业资料和外业检查两大部分。杨隽作为女孩子,一不愿意到工地现场摸爬滚打,二不方便在浇混凝土、铺沥青时守夜班,周军就把内业资料的活儿都踢到她手上,杨隽也不计较,照单全收。

相处时间久了,小骏慢慢对每个人的性格特点有了直观认识,同时耳朵也顺到一些项目组背后的故事。

老尹通常一周来两回,一回是周一早上陪老赵到指挥部参加例会;另一回,是周五的早上,为周一例会收集一些“子弹”和素材。老尹一般十点多到现场,吃完中午饭,王谢东照例会陪他杀几盘象棋。过完棋瘾,老尹才开始向周进了解项目的本周状况……之后便又是新的一周。即便如此,他和老赵在项目上的考勤总是满满的“勾”。

周军有点愣头青的劲儿,只认老尹,老赵的话对他未必好使。周军干活利索,性格有些嚣张,不怎么喜欢看书,但动手能力强,有空就是嘴上叼着一支烟,用各种专用工具制作拼装他的宝贝船模。

钱建华烟瘾也不小,爱好却比周军雅致得多,篆刻印章。他有专门的两块小木板,中间贯通两根长脚螺栓可以把玉石夹紧,先用铅笔打个稿,然后开始动刀……

李超不抽烟,是几个小的当中最老成的,没有旁的爱好,只是喜欢打牌,牌打得还行,不过比不上王谢东。

王谢东是几个当中最会算的,所以牌打得最好,麻将搓得最好,棋也下得最好,但常常会精明过头到昏头的地步。去年刚上班,分在汽车城项目,没到半年,就开始精打细算,认为自己同时管了两个标段,津贴应该多于仅做一个标段的。总监耿龙根为此很不愉快,并常常在老赵耳旁吹风,说王谢东不行,把其他几个小的也带坏了。正巧内环线缺人手,老赵就将他换了项目。

小骏看杨隽最顺眼,她总是躲在近似门房的一间小办公室,有事做事,没事随意翻翻小说,或者打个盹。虽然顶着学院优秀毕业生的光环,但似乎已经失去了对事业的宏伟追求,只局限于今后做个贤妻良母。看得出,她对工地现场的一切都没好感,尤其讨厌隔壁那几乎永远烟雾缭绕的大间。

小骏叫她“阿姐”纯属真心实意,嚷着要学电脑打字。看到有人愿意分掉点手中的活儿,杨隽也挺乐意。这样小骏又学会了用金山系统打字排版,但仅限于编辑简单的表格。

王谢东常常向小骏抱怨周军三个避开他俩捞好处,小骏却不以为然,因为自己毕竟是新人,王谢东的资格也不老(进入项目组半年不到),多干点、少捞些,都是应该的。

王谢东却不大服气,常带着小骏借着巡查的机会敲打敲打几个小老板。小鬼难缠,老板们也会破费些,置备了香烟和土产打发。事后王谢东总不忘分些给小骏,小骏虽然一开始并不在意,慢慢却体会到了一些优越感的甜头。

几个大男孩共同的活动就是“八十分”和搓麻将。八十分只在中午打,麻将就在晚上值班的时候搓。这时王谢东通常又能捞到几个,而小骏却只会输。打了几次,小骏就提了抗议,这样玩下去他每月工资输光都不够。如果小骏不参与,晚班“三缺一”将成为常态,为了晚上给这个“时间第一杀手”续命,哥几个憋出了好办法:其余三个同时给小骏充值,输完了再充,没输完就平均退还。但小骏的牌实在太臭,只会简单死守下家,所以规则又升级了版本:两圈过后其余三个还得轮换座位,坐在小骏下家,实在太吃亏……

时间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小骏的资格也老了。他有一张油嘴,对同事们的称呼开始俏皮起来。管周军叫“老周”,钱建华叫“大师兄”,李超叫“超哥”,王谢东叫“王兄”,只有杨隽还是保持原来的称呼,“阿姐”。

哥几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管他叫“千里马”,他心里对于这个诨名是喜欢的,这应该也是老陈和范老师给他取名的初衷。但人脑构造复杂,反话常常是正着说的,正话有时却反着说,况且中国有句古话,“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Fkk2HWNsYa6MAO7Li95IDsQKX4G6VkKEi1eTXVssRHBDABDvgJQY7n4FEAj36EdW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