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很快抵达了耳边:“爸爸,爸爸,爸爸……”
我本能地坐起身,几乎是同时,杨逸凡也坐了起来,他就坐在我的对面。
这里是杨逸凡的梦境。
我已经潜入他的梦中了。
只不过,眼前的杨逸凡还是微胖的样子。
观察梦境期间,除非强行改变或破坏梦境内容,否则潜梦者是始终处于“隐身”状态的,梦境不会启动自动清除机制。
虽然我们四目相对,但杨逸凡看不到我,更无法感知到我的存在。
即便如此,我仍旧要谨慎,虽然我是“隐身”的,但和梦境主人一样拥有梦境体验,我也会受伤,甚至死亡。
这时候,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红桃3的扑克牌,轻轻放入杨逸凡的睡衣口袋。
通常情况下,潜梦者都具备不同程度的造梦能力,因此,在梦境中营造一些小物件并非难事。
宝叔曾告诫我,梦境世界纷繁复杂,每次潜梦之初,一定要在梦境之中留下参照物,以备不时之需。
参照物不属于梦境本身,不会对梦境产生影响,也不会随着梦境内容变化发生改变,只有在梦境结束时才会消失。
小女孩仍旧在摇晃着杨逸凡的胳膊:“爸爸,你怎么了,爸爸,你说话啊……”
我见过那孩子,就在潜梦之前,她是杨逸凡和李毓珍的女儿小爱。
杨逸凡看起来有些疲惫,转头问小爱:“我……我怎么了?”
小爱嘟嘴道:“刚才你给我讲故事,讲着讲着就睡着了。”
杨逸凡看着书桌上摊开的故事书,不动声色地挽起左袖,手臂上露出一道十字花割痕,他轻轻抚摸着那道割痕,念叨着:“没错,讲故事……我在讲故事……”
我侧眼瞄了一眼书桌上的小闹钟:21点50分。
闹钟小巧而精致,每个数字都是表情各异的迪士尼卡通造型。
我起身环视,发现一侧的墙壁上贴满了奖状和证书,都是小爱的。
这时候,小爱问道:“爸爸,你怎么了?”
杨逸凡干涩一笑:“哦,爸爸刚才做了一个梦。”
小爱很感兴趣:“你梦到什么了?”
杨逸凡若有所思地说:“梦到……梦到我们一起去了游乐园,然后……”
小爱追问道:“然后怎么了?”
杨逸凡欲言又止,他拍了拍女儿的头:“然后啊我就醒了。”
没等小爱说什么,他便说道:“时间不早了,今天我们就讲到这里,等爸爸有时间了,再来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小爱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不过还是很听话地上床躺好。
杨逸凡帮她盖好被子,顺手关掉了台灯,起身准备离开时,小爱忽然开口道:“爸爸?”
“嗯?”
“可不可以不要关门,我有点怕。”
杨逸凡无奈地笑笑,又点了点头。
啪嗒一声,门吸定住了门板。
我随杨逸凡离开了小爱的房间。
此时,李毓珍正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剧,她瞄了一眼杨逸凡,也没在意。
我抬眼看到了墙上的时钟:21点55分。
杨逸凡去阳台抽了根烟,我则站在他身边。
阳台的一侧摆放着一排观赏类植物,郁郁葱葱的。
现实之中,我倒是喜欢摆弄这些东西,也叫得出它们的名字,非洲茉莉、鸭脚木、龟背竹等等。
没想到在梦里也能见到这么精致的东西。
随后,我将注意力从那些植物上挪开,回到了杨逸凡身上。
他似乎有很重的心事,烟点着了,却始终没抽,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的公寓,直至烟燃尽了,烫到了手,他才惊觉,慌忙抖落了烟头。
他暗骂了一句,转身回到客厅。
这时候,李毓珍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穿过客厅,杨逸凡路过小爱的房间,发现房门竟不知什么时候关上了。
杨逸凡离开前,房门是开着的,他在阳台抽烟期间,李毓珍一直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应该也没去关门。
房门又是小爱要求打开的,也不可能是她关的。
房间的窗子是关好的,不可能有风,即使有风,也没有达到可以拉动门吸的力度。
这让他有些在意。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测。
杨逸凡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否则他就不会驻足停留了。
他轻轻拧开了房门,走廊的光线钻进房间,迅速从一束化成了不规则的三角形。
我隐约听到小爱的床上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很显然,杨逸凡也听到了。
他缓步走了进去,仿佛一只机警的猫。
怪声是从被子下面传来的,我能确定那声音是小爱的,她似乎在念叨一首童谣,有什么“皮球”“大楼”和“风扇”之类的词语。
我逐渐听清了——
你的头,像皮球,一踢踢到百货大楼;百货大楼,有风扇,一扇扇到火车站;火车站,有火车,给你轧个稀巴烂……
那声音清脆悦耳,像极了我的小学时代,老师要求的有感情地朗诵课文。
我走到杨逸凡身边,侧眼看了看他,他似乎充满恐惧,轻声唤道:“小……爱?”
小爱没有回应,继续念叨着那首童谣。
这时候,杨逸凡走到床前,猛地掀开她的被子。那一刻,我看到了小爱,只是她的脸变成了一顶太阳帽,那声音正是从太阳帽里传来的。
“啊……啊……”
杨逸凡吓坏了,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我也冷不丁一激灵。
那首童谣持续从太阳帽里面传来——
你的头,像皮球,一踢踢到百货大楼;百货大楼,有风扇,一扇扇到火车站;火车站,有火车,给你轧个稀巴烂……
杨逸凡惨叫着,起身就要夺门而去,却不想身体失去平衡,突然扑倒在地。
那一刻,我脚下的地板竟也陷了下去,地板之下仿佛有一股强悍的吸力,我逃脱不及,直接坠落而下。
失重的瞬间,五脏六腑都被搅到了一起,我以为自己就要苏醒了,恍惚之中,却再次听到有人叫杨逸凡的名字。
“喂,老杨……”一个男人的声音。
“杨逸凡,醒醒,醒醒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倏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餐桌前面,而杨逸凡就在我身边。
眼前的杯盘狼藉让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即将结束的聚会。
这让我很惊诧,我仍旧在杨逸凡的梦中,他的梦境并未结束,只是突然转换了场景。
杨逸凡的睡衣变成了工作服,口袋里也没有我嵌入的那张红桃3。
眼前,他似乎喝多了,一个胖乎乎的同事正在试图叫醒他:“老杨……老杨……”
他们穿着统一的工作装,看起来像是工作聚餐,我看到那个胖同事左胸上的工牌,他叫李路。
杨逸凡突然坐了起来,在座的同事都吓了一跳。李路笑着说:“我就说吧,老杨他根本没喝醉,他还能喝,来来来,再喝再喝!”
杨逸凡惊魂未定地问道:“我……我这是在哪儿?”
李路先是一愣,随后笑道:“这里是莱克巴餐厅啊,我们今天谈成了蓝盾公司的大项目,在这里聚会呢,你不会……失忆了吧?”
他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哄笑,杨逸凡也附和地笑了笑,只有我察觉到了他眉宇之间隐藏的恐惧。
他说去卫生间,跌跌撞撞地离开包厢。
我起身跟了出去。
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杨逸凡挽起左袖,我再次看到了那道十字花割痕,他轻抚着它,自言自语道:“我应该是醒了吧。”
他又洗了一把冷水脸,自我安慰道:“我就是醒了,那只是一个噩梦,噩梦而已……”
他从口袋摸出一张订餐卡:“我们谈成了蓝盾公司的PIC项目,今天来莱克巴餐厅聚餐,包厢还是我订的呢!”
宝叔曾经和大家分享过一个现实梦境混淆症的案例:患者是一个德国人,他为了区分现实和梦境,选择了自残。他认为,那个完好无损的自己就是在梦里,那个残缺不堪的自己才处于现实之中。
这么看来,杨逸凡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手臂上刻下十字花割痕,用来分辨自己是在现实还是梦中。
在他看来,刚才经历的只是一个逼真的梦境,现在所处的位置才是现实。只不过,那个梦境中的“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才会出现同样的割痕。
其实,我也无法确定,此时此刻,我所处何处,这先后经历的两个梦境又是什么关系。
或许,杨逸凡本就在这个梦境中,他所经历的给小爱讲故事,小爱的脸变成会念童谣的太阳帽,以及逃出小爱房间的情节是梦中梦,他只是从更深一层的梦境里醒了过来,回到了这里。
或许,现在经历的才是梦中梦,杨逸凡在逃出小爱房间时摔倒,进入了更深一层的梦境。
也或许,这两个梦境并无关系,这只是作为梦境观察者的我根据场景内容所做的惯性理解罢了。
这时候,杨逸凡转身离开了卫生间。
他回到包厢中,若无其事地和同事们说笑喝酒。我走到他身边,将一张黑桃2放进了他的口袋。
聚餐结束后,杨逸凡本想回家,却被大家带去参加下一轮聚会。
开车的是李路,收音机里播放着梁静茹的《爱你不是两三天》。他一边开车,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今后的宏伟计划,杨逸凡只是若有所思地应和着。
最后,车子停在了堇色年华KTV的前面。
我跟着他们走进了提前订好的二楼包厢。
气氛很快热闹起来,同事们很开心,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杨逸凡或许是累了,靠在角落里休息。
随后,简单轻快的旋律传来,李路招呼道:“来,大家一起唱!”
同事们齐刷刷地站起来,见杨逸凡还坐在角落里,李路便将他也拉了起来:“来来来,和我们一起唱嘛!”
杨逸凡有些不情愿,推托了两下,最后还是站到了屏幕前面。
接着,屏幕里出现了一群戴着红黄相间太阳帽的小孩子,他们对彼此灿烂地笑着,不过那笑容看起来很假,像画上去的。
这时候,站在屏幕最中间的小女孩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脆,甚至有些尖厉——你的头,像皮球,一踢踢到百货大楼。
其他孩子也紧跟着齐声唱道:百货大楼,有风扇,一扇扇到火车站;火车站,有火车,给你轧个稀巴烂……
我一惊,又是这首童谣!
还有红黄相间的太阳帽!
在上一个梦境之中,脑袋变成太阳帽的小爱唱的也是这首童谣。
杨逸凡一脸惊恐,连连后退,同事们都笑着说:“老杨,你怎么了,来呀,一起唱,一起唱啊!”
我也很疑惑:只是一首童谣,杨逸凡为什么会如此恐惧呢?
他甩开话筒,惨叫着就向外逃,我只好紧随其后。
杨逸凡跌跌撞撞地逃出了KTV,直接冲到公路上。几乎是同时,一辆轿车疾驰而来,他本能地闪身,摔倒在地。
那个瞬间,我被一股眩晕感袭击,整个视野随之旋转起来,但我不知道,这一次我是会醒来,还是,进入另一个梦境!
那一刻,我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身体重重地被甩向车门的一侧,我的手本能地抓住了安全扶手。
紧接着,我听到了李毓珍的呵斥声:“喂,你怎么回事?”
我倏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副驾驶座上。
后视镜里,小爱坐在李毓珍身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刹车吓哭了。
她的卡通发卡也被摔掉了。
开车的人正是杨逸凡!
我知道,我仍在他的梦中,我们离开了KTV包厢,被带到了这里。
眼前,杨逸凡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低声道:“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走神了……”
他颤颤巍巍地挽起左袖,我再次看到了那道熟悉的十字花割痕。
只不过相比前两次,这个割伤较新,应该是刚刚愈合不久。
此时,接连经历了三个场景,我已分辨不清这究竟是更深一层的梦境,还是刚刚经历的KTV包厢是梦中梦,我们只是“醒来”,回到了这一层梦中。
连续的场景转换让我意识到这个梦境非同寻常。
我推测这个梦境不会终止,一旦杨逸凡在这个场景摔倒或出了其他意外,我很可能还会随着他进入下一个场景。
杨逸凡的工作服变成了休闲装,为了便于参考,我只好又将一张梅花4塞进了他的衬衣口袋。
我注意到他的衬衣是浅粉色的,有碎花图案,只是衬衣第一颗纽扣掉了。
李毓珍一面安抚女儿,一面斥责道:“你这是怎么了,最近总是精神恍惚的,如果刚才不是我提醒你,我们就被撞死了,撞死了,你知道吗!”
杨逸凡不断道歉:“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他惊魂未定地重新发动车子,失败,再次发动,再次失败,反复了三分钟才成功。
这时候,窗外下起了雨,雨点子锋利地拍打着玻璃和车厢,密集的啪嗒声,像是一种无形的示威。
我坐在杨逸凡身边,看着他越来越紧张。
“喂,你怎么不说话了?”车子逐渐行驶起来,李毓珍继续苛问。
“我已经说过对不起了。”杨逸凡试图终止这个话题。
“对不起,你以为说一句对不起就完事了吗?”李毓珍完全高高在上的气势。
“你想要怎么样?”杨逸凡毫无底气地回问。
“我想怎么样?你这是态度问题!开车你都能走神,根本就是不把我和女儿放在眼里!”李毓珍句句紧逼,“如果我和女儿被撞死了,你一句对不起能让我们复活吗?!”
“好了,不要再说了!”杨逸凡低声呵斥道。
“你是被我说中心里所想了吧,你就是想要害死我们,好去找公司里那个小狐狸精!”李毓珍咒骂着,往日的捕风捉影一并被牵扯了出来,“我早知道你们那点破事儿了……”
“闭嘴!”终于,杨逸凡忍受不住,转头回击道,“你闭嘴!”
他眼神阴鸷,像藏着两把钩子,随时能把人的心肝脾肺钩出来。
四目对视的瞬间,李毓珍被那种眼神打败了,突然就闭嘴了。
杨逸凡继续开着车。
雨势越来越大,哗哗的雨声让人烦躁。
杨逸凡伸手打开了收音机。
这时候,主持人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各位听众朋友,今天的节目就播放到这里了,节目最后为您送上一首有趣的歌曲,我是主持人太阳帽哥哥,我们明天见。”
太阳帽哥哥?
还真是奇怪的名字。
太阳帽?
我陡然一惊!
随后,轻快的旋律响起,我再次听到了那首熟悉的童谣——
你的头,像皮球,一踢踢到百货大楼;百货大楼,有风扇,一扇扇到火车站;火车站,有火车,给你轧个稀巴烂……
几乎是同时,杨逸凡也察觉到了异样。
他试图关掉广播,但怎么关都关不掉,清澈的童声仍旧持续传来——你的头,像皮球,一踢踢到百货大楼;百货大楼,有风扇,一扇扇到火车站;火车站,有火车,给你轧个稀巴烂……
杨逸凡像红了眼的杀人犯,疯狂捶击着收音机,这吓坏了坐在后面的李毓珍母女。
李毓珍哭喊着:“你疯了吗,快住手,快住手啊……”
杨逸凡不顾妻子的哀求,一边猛烈捶击,一边痴痴念念道:“关不掉,为什么关不掉,为什么关不掉……”
他竟然徒手将收音机捶烂了,黑色金属片将他的手划得血肉模糊,但清脆的童谣依旧没有停止。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来回摇晃,小爱躲在李毓珍的怀里,啜泣着:“妈妈,我害怕……”
杨逸凡忘记了自己还在开车,双手捶击着已经被打烂的收音机,嘴里念叨着:“关掉,关掉,关掉……”
他再次被那首古怪的童谣击溃了。
这只是一首普通的歌谣而已,为什么会反复出现在杨逸凡的梦里?最重要的是每次出现都会让他陷入疯狂的恐慌。
那一刻,一辆卡车迎面而来,我忽然看到了对方的车牌号:BU903。
伴随着尖厉的鸣笛和刺眼的光线,卡车将杨逸凡的车子撞飞了,我感到一股剧烈的撞击,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