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世界,以祖先崇拜去支撑国家宗教的例子几乎绝无仅有,因为祖先神体系存在天然的推广难度。
你让其他民族跟你一起祭祀太阳,那很容易理解,太阳神当然是辉煌伟大的。但祖先神说白了就是你家的先人,凭什么把你的家事儿变成大家的公事儿啊?
答:凭我拳头大。
强者不仅掌握话语权,还掌握意识形态的塑造权。这是我家祖先神,你有权利选择不信,但我也有权力把你物理超度。
暴力推广粗鲁而有效,但只有拳头是远远不够的。
商人选择祖先神作为核心祭祀对象并非偶然。商王管理着一个复杂而庞大的多民族联盟,想要让联盟中的每一家都信服他,必须用一个自洽的逻辑来确立自己的“正统性”,让异族人不敢也不能窃取自己中央民族的地位。这套逻辑的编写过程就是所谓的“构建意识形态”。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统治集团决定联合祭司(巫)们下一盘大棋。
首先,既然大家都信神,那就不要你信你的我信我的,太乱了。商人建立了一整套固定而完整的神灵系统,着重确立了上帝至高无上的地位。
“上帝”者,至高全能也。原始宗教经常采用图腾神、有形神作为主神,比较容易被信徒理解;而覆盖相对广域、发展相对成熟的宗教则多采用无形神、全能神,这种神也许会幻化出人形以显露圣迹,但本质上仍是无法描述、无法刻画的。只因这样的神才有最强的系统兼容性和最高的解释力。
真神无相,而又包罗万象,它自然是高于一切的天花板,逻辑上挑不出错误。这样的神明在主体信仰民族向外扩张的过程中,可以比较方便地嵌合乃至吞没外族的原有神灵系统。
对于上帝,大家伙儿还是认可的。
第二步,商人开始将上帝抬高再抬高,直至“绝地天通、人神不扰”。天神无有降地,地祇不至于天,人再也没有任何机会直接与上帝直接交流,他老人家至此成为悠悠苍天外至尊孤绝的存在。
第三步,赋予王族“半神”的特性,实现“君权神授”。你红口白牙地宣称大商王族本就是神,不太容易让人相信,但活人不行,可以从死人身上做文章,毕竟死后的世界谁也看不见,无法证伪。
按照商人的理论,商王活着的时候是世俗世界的统治者,死后则“宾于天”“宾于帝”,服侍上帝左右,成为人间联系上帝的唯一途径。凡人不能祭祀上帝,但可以祭祀商王祖先。祖先神们高兴,上帝才能高兴;反之想让上帝高兴,先让祖先神们高兴。这样既不影响天帝之尊崇,又让王族以“帝仆”的身份与凡人划清了界限。
祖先神相当于一个夹在天帝与凡人之间的垄断层。天主教的统治思路与此类似,教士们宣称背负原罪的凡人不能直接向上帝祷告,必须通过教堂和神父来传达。你虽然不能和上帝交流,但你可以给教会捐款嘛,你捐得越多,我们帮你祈祷、赎罪就越多。教会由此达成了对教徒的支配和剥削,教皇的权力甚至凌驾于国王之上。后来部分宗教人士不服教皇与教会的垄断地位而创立了新教,新教徒可以直接向上帝祈祷,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第四步,构建人民的宗教热情和迷信心理。只有理论是不行的,实践才能出真知,或者实践才能把理论变成真知。具体做法就是大肆发展巫术,强调鬼神崇拜,构建复杂的祭祀、占卜仪式规程,把宗教活动变得越发频繁和盛大,将巫卜渗透到国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国家的政治、军事都要仰赖宗教的支持。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鬼神思想一路演化到了变态级别,大事小情就没有不需要占卜的,阴晴雨雪、结婚生子、头疼脑热、播种收获,简直要烦死祖先神了。老百姓如此,贵族也不能免俗,通通迷信得一塌糊涂。
神权与宗教融入了王权与政治,祭司阶层也转化为贵族阶层。商人的宗教从前期“农业”性质的宗教,变成了“宗法”性质的宗教。
臣服
第五步,依靠武力、文字或技术的传播把商人的宗教扩散到被征服地区,让商王的神也成为异族的神,让异族的子民也成为商王的子民。
迷信这个东西很奇怪,它有很强的心理暗示效果和从众特质,所谓“信则灵,灵则信,越灵越信,越信越灵”,当你身边的人都信的时候,你不信都不行。以先民的智慧水平,他们很难去质疑与阻止自己拜倒在这样一场宏大的宗教造神运动之下。
漫长的造神工程经历了很多世代,最终大获成功。子姓王族确立了自己的“正统”:祖先神只会保护他们的后人,所以若有外族人胆敢觊觎我族王位,那我先人们会很生气,上帝也会很生气,后果就会很严重。
人类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与社会组织形式的发展相辅相成,从氏族社会走向宗教背景下的王权帝国是社会发展的理性选择。神学是人类心灵深处的需求,令人无从抗拒。
后代商王对于他们先人构建起的这套系统深信不疑,或者不管他们内心深处是否相信,表面上都表现得笃信且虔诚。
宗教的艺术就是把控人心的艺术。
商王靠祖先神这套系统将众多民族玩弄于股掌之间,轻松写意。再加上商族武力强悍,百战百胜,“神的庇佑”就愈显货真价实。每次遇到迁徙、战争等重大事宜,商王都要拉祭司来卜一把,以便“师出有名”,获得政治正确。其中最有名的案例莫过于“盘庚迁都”。
商国第二十任君主盘庚是一位中兴之君,他继位时恰逢政治暴乱,贵族之间相互倾轧,祸连数代。为了拨乱反正,盘庚决意迁都于“殷”,将各方势力洗牌重来。此举当然招致了部分贵族的反对,于是他招来祭司行龟甲之卜,看看上帝对迁都支不支持,上帝表示我当然是支持的。
这时候贵族们再不从,盘庚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动用暴力机器逼他们就范,平民阶层亦选择遵从神的旨意。盘庚由此完成了向殷的搬迁,后人将商称为“殷商”,将商人称为“殷人”自此而始。
规则这种东西,对于弱者是束缚与枷锁,对于强者就是道具和武器。
什么叫顾全大局?我最大,所以我就是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