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东方大地上,无数的部落如星辰般散落,人口多则数万,少则千百。好一些的已经建起了城邦国家;次一些的就跟野人没什么两样,赤身露体、茹毛饮血。
在星辰的中心,是太阳一般的中央民族——商。从商汤立国到武丁中兴,商已经成了“邦畿千里、治民百万”的超级大国,呈现出“一超多弱”的国际格局。
与中华历史上所有的“伟人”类似,商人也给自己的祖先赋予了一个十分奇幻的来历。《诗经·商颂·玄鸟》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关于这个“玄鸟生商”的故事,在古籍中有非常多的版本,《竹书纪年》中的版本我比较喜欢,最是原始狂放。
初,高辛氏之世妃曰简狄,以春分玄鸟至之日,从帝祀郊禖,与其妹浴于玄丘之水。有玄鸟衔卵而坠之,五色甚好。二人竞取,覆以玉筐。简狄先得而吞之,遂孕。胸剖而生契。
简狄是契的母亲,三皇五帝中帝喾的二老婆。有一天她和妹妹在外面洗澡,突然来了一只“玄鸟”盘旋不止,还吧嗒落下一个蛋来。姐妹两人知道这是神物,纷纷上前争抢,最后是具备强大吃货属性的简狄得手了。
一卵下肚,简狄很快大了肚子,生下商人始祖“契”。
因此商人真正的父亲是“神使”玄鸟,而非帝喾。神族血脉便由此而来。
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中记载了另一个版本:“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这故事的真相大概如此:在一个万物苏生的春天,帝喾带着二老婆和她妹妹,在祭祀完成后前往沐浴,遂春兴大发,露天交欢。一场充满着浪漫色彩的交合结束之后,简狄怀孕了。
故事的主人公从姐妹两人变成了夫妻三人,故事情节则成了一场隐藏在正史中的野合,弥漫着浓烈的先民荷尔蒙。本质上这是一种先民生殖崇拜的体现。鸟从古至今都是男性生殖器的虚称,吃卵代表什么就更不必说了。
长大后的契在“商”(今河南商丘附近)建立了自己的势力,他统辖的族人从此以商为氏,演化为子姓分支中最大的一脉。
一个氏族集团的成员为了标明其血缘系统,常会选择某种动物、植物乃至自然元素作为共同起源,由此衍生出图腾崇拜。追逐太阳的鸟是太阳神在凡尘的具象,又被视为可以振翅往来于神域人间的使者,故经常出现于各大陆的原始图腾崇拜之中。衔蛋而来的“玄鸟”获得了神性,成了商人的图腾。在某些祭祀先祖的刻辞中,商人会把祖先的名字刻成鸟形,可见他们对自己羽族后裔血统的推崇。
关于“玄鸟”到底是什么品种,今人有不同的看法,比如凤凰、雉、猫头鹰等,其中流传最广、见书最多的说法是燕子。《竹书纪年》载“春分玄鸟至”,说明这是一种春天飞来的候鸟。《吕氏春秋》在描写这个吃蛋的故事时,更是直接写作“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所以商人的祖先,大概率就是燕子。
商人书写高祖王亥之“亥”时曾用的鸟形
玄鸟之族在黄河之水浇灌出的平原上不断地迁徙,逐步成长为中原大地上最强大与文明的部族。至成汤之时,商人的国家政体走向了成熟化,具备了争雄天下的资本。
商族能够较早地形成国家形态,源于他们的内功外功都达到了进阶水平。内功就是生产能力,够强大;外功就是阶级(社会功能)分化,够复杂。而阶级的分化又源于三类核心资源的私有化,即宗教权、青铜、奴隶。
与希腊类似,奴隶是商人经济体系中重要的一环。在生产力还很低下的先民时代,对一部分人的剥削,才能使另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或者至少先闲下来。富贵闲人们当然不会想着“先富带动后富”,因为奴隶并不是经济意义上的人,只是一种被异化的牲畜般的资源。这种异化的确是残忍的,但一部分自由民却借此从土地劳作中解放出来,开始发展文字、艺术、宗教、政治体系等上层建筑,用剩余产品去点亮科技树。
劳动不会造就文明的进步,自由才会,但是劳动可以创造自由。或者更准确地说,在那个时代,一部分人的劳动才能造就另一部分人的自由。
这些自由的商人成功地点亮了科技树上的“冶金术”。他们在大河流域的山地发现了铜、铅、锡的矿石,将它们糅合在一起并冶炼提纯后,获得了坚固而有韧性的青铜。
青铜得名于铜器氧化锈蚀后呈现的青绿色,新铸的铜器则呈金色,故古语中“金”多指铜。
也许掌握了青铜技术的民族不止商人一家,但商人在冶铸技术上的领先性和成熟度无疑是独一档的。当绝大多数部落还在其乐融融地采种渔猎之时,商人已经可以挥舞着量产的青铜兵器,砍瓜切菜一般地扫荡异族的战五渣。
青铜器的发展带动了祭祀活动的复杂化、高端化,令商人在神鬼的世界里沉沦。祭祀的极大繁荣又促使商人发明了用于祭祀和占卜的象形文字,用来交通鬼神,铭刻圣迹。
最早出现的一批文字都与祭祀有关。祭司将祭祀活动中的动词、名词画在地上,又抽象为简笔画一般的书写符号,逐渐演化为成形的文字系统。为了长期留存,这种文字被刻在了龟甲与兽骨之上,故称“甲骨文”。早期甲骨文又逐步演化为铸在青铜器上的金文和晚期甲骨文,二者的区别类似于印刷体与手写体。
文字是人类创造过的最伟大、最强横的武器,加持效果绝不亚于青铜,其力量可以贯穿时空,横跃山海。
文字让文明得以在代际进行有效传承,加速了商人智慧与经验的迭代和裂变,这对于能够使用工具的种族而言是一种质的飞跃,比口口相传的效率和精准度高了N个量级。文字保证了种族中所有偶然或必然的发明创造都可以准确传承,其“复利效应”极其巨大。
文字的诞生还让他们掌握了历史——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进行记录,那么已经逝去的时间便成了他的私有财产。当数百年烟云变幻之后,曾经见证历史的人类终将全部化为尘埃,唯有掌握文字的民族才拥有历史与时间的解释权。
商民如燕,归去来兮,燕燕往飞。
商人在大地上纵横捭阖,不断寻找水土肥沃、灾害较少、铜资源丰富的风水地方,变成了搬家专业户。自商汤建都于亳(今商丘)后,商人进行了多次迁都:中丁迁于隞,河亶甲迁于相,祖乙迁于邢,南庚迁于奄。经历了漫长的流浪岁月,他们最终定居在了河南省的东北角——商朝第二十任君王盘庚将都城搬到了殷,从那时起到武乙继位,商人在此经营了近两百年。
商人的势力在殷达到了鼎盛,真正做到了威孚四邦,天下共主。郭沫若曾叹:“洹水安阳名不虚,三千年前是帝都。”
殷位于今河南省安阳市,居天下四方之中,称华夏之核心。各路领主来此朝拜,四方的资源在此汇集,各姓的使者在此交流,殷是所有方国之居民都向往的超级大都市。
为了统御四方诸国,商王建立了“内外服”制度。内服是商人的本土,即真正的“商国”领地,差不多有今天的河南省那么大,即狭义的“中原”;外服是商族以外的属国。商王位居这个联盟的顶点,靠强大的武力让各方国部落匍匐脚下。
简单来说,内服是自己的亲弟兄,外服则是后来收的小弟。外服的方国接受商王给予的封号,并对内服承担一定的义务,如筑城、纳贡,参与联合军事行动等;商王对外服所拥有的土地和人口给予合法认证,承认他们在各自辖地内的权利,不定时地帮他们处理一下部落冲突。
晚商形略图
维系这个体系的关键在于商王压倒性的军事优势。商人曾经也只是个世界边缘的部落,是强大的武力让其夺取了中原,所以肌肉和刀剑被他们奉为金科玉律。商王会定期带着军队以狩猎的名义巡游四方,并时常发动惩戒性的局部战争,在别人家门口舞刀弄枪是他们的一种娱乐活动。
除却我等神族后裔,其余皆是蛮族。
商人从未考虑过用先进文化去同化和改造“野蛮人”,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神之子民,不屑于与门外的蛮子为伍。即便获得了外服准入许可证的他族也并不被商人视为同类——内外服之间永远隔着一道鸿沟,没有神赐的血统,就永远也成不了神祇庇护的子民。
棍棒底下出顺民,但出不了真朋友。可想而知,商的内外服联盟并不牢固,每当内服力量衰弱时,外服的群狼就蠢蠢欲动。有商一代,治乱反复已有多次,战争成了大陆上永恒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