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这些照片中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猫，并非同一只，而是同属一个庞大的家族中的一只只街猫。
从它们的花色就可想象，不管猫妈妈相不相同，一定曾有一只这样长相的猫大王。
确实这猫大王曾称霸我们这山坡约一年多，那时我们尚不懂得用诱捕笼抓猫去绝育，总还十分农业社会步调地与猫大王及其妻妾们慢慢喂食混熟（短则一两个月，长则经年甚至更长），能近身了，再徒手捉……这期间，它们已生养好几窝啦。
一代的猫王朝就这么来的。
先说徒手抓猫。其实通常都是天文执行，我则像小孩子看人放鞭炮似的远远在一旁掩耳闭眼。街猫抓失败就得从头，甚至花数倍时间重新取得它信任地再来过，所以不能心软松手，天文做得到我做不到。
执行任务那天，天文总像蓝波出任务，双手腕用数条手帕一圈一圈缠得死紧木乃伊状，但街猫挣扎的求生力道永远超过预期，因此天文夏天不敢穿短袖，双腕新伤旧伤累累好不了，像遭家暴或有自残习惯地好吓人。
我们都夜间喂食，所以并没机会为这只猫大王留下任何照片，总以为来日方长机会多得是，但它们生命总是令人再再吃惊地短暂。不过它与它的徒子徒孙完全一个模样：麻质不亮的白毛底，这只背上五个小黄块那只八个小黄斑，以脊椎为中轴线，呈互生或对生。它们个性又极相似，分辨出它们并命名煞费功夫思量，乃至最终会出现贫乏的如黄多多、白多多，或以特定的猫（小六六）为中心辐射出去的命名：六阿嬷、六妈妈、六哥哥、六灰灰……
我们叫这只猫大王为白爸爸，以有别于前两王朝的“猫爸爸”和“黄爸爸”。白爸爸的领土遍及整个山坡数社区，但并不常来我们家叨扰，也许我们家母猫全已绝育并无吸引力，公猫也全绝育没有竞争的张力，它只偶尔路过我们后院墙头给众猫备的水罐喝水（很多善待流浪动物的善心人并不知，饮水通常比食物更重要，尤其酷暑连日不下雨、冷气机又不许滴水的台北街头，本来就易有泌尿问题又吃多了人族随意喂食的高咸厨余盐酥鸡，大量的公街猫常死于肾脏病）。
便只有在白爸爸偶尔来饮水的那会儿我们可以偷偷打量它，它们这家族真的长一个样，白脸上的一双眼睛像剪纸像挖洞，并无一般猫咪的睫毛或渐层。它们的皮肤状况皆不好，不亮不密的白毛中隐透着粉红的肤色。
结果白爸爸家族最大的一只出现在我们屋后山坡的“敦南第一景”社区（我一定要点名出来，因它是我遇过最冷酷的社区）。先是那年六月六日一整天，我们屋后连后山社区的阳沟传来小奶猫哭声震天，好不折磨人。天嗳，我们努力坚起心肠不去探看，想也许是某有猫人家母猫正搬家的家务事，要不，等待也许有心肠更软的人会去捡拾收养（因为那时家中已有十三只猫和八只老狗）。
最终，我们还是方圆数里心肠最软的，趁天暗前去水沟轻松捡回惊恐的小奶猫，并以捡拾日命名小六六。小六六是个男生，一看就是白爸爸之子，它且粉嫩嫩几无毛发像只裸鼠，决定留下这只“裸鼠”为我们家第十四只猫并不难，只是我们都有隐忧，有一就有三（猫科通常一胎四只），其他三只“裸鼠”哪儿去啦？
一两个月后，“敦南第一景”社区透过里长向我们求助，原来他们社区里街猫前时膨胀到十五六只，几天前有居民下毒，猫们这里一只那里一只死相甚惨（有违中产阶级美学，因为他们一点不反对捕杀猫，只是最好不经由他们的手最好看不见，总之不要死得如此不雅），住户们怕毒饵会被小孩或屋里的血统名贵狗误食或死猫掉进蓄水池……希望我们帮忙用毒杀以外的方法“处理”。
我们得以进入社区（照例，他们以铁栅栏圈围原本是开放空间的中庭），照眼认出六妈妈，六六的同胎大姐二姐三姐（当然，这是后来才知道它们性别的），六哥哥（成猫，可能是前几胎留下的），幸存的它们，潦倒落魄骨瘦如柴得叫人看了掉泪，这社区，开放空间连后山绿地、水土保持山壁，但容不下这几只猫？！
小六六的三个同胞小姐姐已被管理员抓了以铁笼关着，说正要送去“动物之家”（七日后安乐死），笼内未置水粮，大便积成小山，爱干净的猫们只好瑟缩站立在笼子另一角落。我们里那时尚未加入市府动检所的TNR（捕捉绝育回置计划），不能阻止他们捕捉街猫，便商议先抢下七天时间，写了公告贴社区布告栏，告之七日内无人认养，这笼小猫将送“动物之家”安乐死。
新房子妈妈，摄于二〇〇八年二月二十一日
“第五只”，乌鸦鸦的妈妈
橘猫，全身几乎没有白，它带有螺旋状的斑纹
黑色的虎斑猫，底色棕，“新房子狸狸”
那七日，我们先立即改善猫儿处境，给猫笼加遮雨板，早晚喂食，放猫砂盆、打扫，并照顾一旁流连不去焦虑的六妈妈和六哥哥。那年台风多，我和天文每在中庭一角清理猫笼，笼里三个小姐妹湿冷脏惧，我们总是眼泪掉得比雨还凶。第一次，我很恨人族，我抬头望着四周环绕的社区大楼安适的人家住户，感觉窗帘背后那一双双偷看我们的人眼人心，活这么大，第一次我完全不了解我属于的人族，在想什么啊？！
七天到，不意外地无人认养甚至闻问，我们把三姐妹送医除蚤打预防针后，送铜锣外公家，外公家屋大院子大，有老猫老狗，有越南女孩阿梅帮忙照顾。偶尔有社区居民问起那三只小猫呢，我们客气回答：“因为没人认养，送动检所安乐死啦。”我十足想让他们良心受折磨。
但还剩六妈妈和六哥哥、六灰灰（也是小六六前几胎的哥哥，总胆小四下钻躲永远灰扑扑的）、长尾白四只猫。我们徒手抓唯一的母猫六妈妈去绝育剪耳为记放回，告诉居民不会再有小猫、数量控制住了。我们想办法把居民抱怨的理由拿掉，以换取它们可以在此容身。例如居民抱怨它们会在垃圾收集时间去翻找厨余桶，我们就准时在之前让它们吃饱，并劝导一些自以为好心地将吃剩的便当或鸡骨厨余倾倒在它们出没地弄污环境的人，我们还在中庭角落的石椅下放置猫砂盆，每日上去清理，最怕遇台风大雨，整盆猫砂浸湿既浪费也难清理。
但这日复一日的努力并未被居民们看在眼里，他们极端者一二人的振振言词如“喂我都有缴管理费，它们有缴吗？凭什么可以待在我们社区！”（日后，我会在《残酷语录》中一一记下我听过的不可思议的人族语），而住委会作了决议寄给我存证信函，声明若我再继续在他们社区养猫（我的猫？），他们就要诉诸法令云云。
此中，只有一对爱动物的母女，会在我们喂食、清猫砂时默默站一旁看；还有淑敏，会在天冷我们找猫时，从被窝钻出，笑嘻嘻帮我们偷偷打开社区地下停车场，让我们找寻来取暖受困的猫，淑敏还发动一二住户合写了奖励函谢我们，以平衡前此无情的存证信函。
存证信函后，怕他们又重施毒猫故技，我们试着在喂食时引它们到公共人行道的路边停车车底，这也才发现还有一只一模一样到找不出特征取不出名字的猫，只好取名“第五只”，“第五只”在我们还没掌握它行踪时就偷生了一窝猫，一只它随身带，只要片刻离开，小猫就大哭大叫声震该区大楼中庭，我们叫它“乌鸦鸦”，另一只小猫是第五只在搬家途中暂放淑敏家阳台，说暂放，是第五只后来连七天去找寻，直至淑敏先生看了不忍，出面对它双手一摊说“不在这里了呀”（淑敏说，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也唯一一次看到老公对猫说话），因淑敏第一时间赶忙好心把小猫送我们家，我们取名黄豆豆，唉，花色一想就知道。
除了花色像，个性更像，故有所谓“兴昌（里）亚种”（海盟语）。兴昌亚种的公猫，个个爱看人族做事，我们这山坡上最老旧的社区，近年从没停止的这家那家动工改建，你随时会看见一只吓不跑的兴昌亚种公猫蹲在墙头默默观察，真的，默默观察，我们家屋内的兴昌亚种公猫，天天不厌倦地看你磨咖啡豆（通常那声响会惊散一屋子猫）、加水、放咖啡粉、按键，它看你洗水果、去皮，看你拆邮件、分类，看洗刷院子，看你操作设定洗衣机按键，乃至几次下来，你要做这些事时，它比谁都快步跑你前头急切地就要开口：“我来我来，我会我会。”
它看成那样，是真会了。
兴昌亚种母猫都是一级棒的妈妈（若它们未遭我们结扎个个有机会当妈妈的话），它们都沉着不言，街猫聚落群中若有一只兴昌亚种母猫当头头，那聚落就又平和又安静不易惊恐躁乱。
我何其有幸像珍古德
与岗贝黑猩猩家族那般地结识这兴昌亚种家族，虽然这过程我不确知是泪水多还是快乐多，但终归有多少人可以在这乏味无波的现世如此与其他生灵性命直见地相与呢？
例如很多个好天气的夜晚，我在辛亥小学操场跑道散步，小学夜间部驻校校长“辛亥白爸爸”（与其他又一模一样，真的取不出名字了）就跟在我脚边一圈圈地走，时不时聊两句，总引路过之人侧目问一句：“你家的猫？”
嗯，是我的野蛮好朋友。
二〇一〇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