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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子猫群

猫志工

照片中龙行虎步的这对街猫兄妹,左边的叫葛格,右边的叫甜橘,是三年前夏天在一条新路发现的。

先说“新路”,在长期照护街猫的志工中,是个别有意义的词,例如,大约也三年前,我行经木栅捷运辛亥站出来右转的一列屋顶与路面等高的老房子(那曾是大学时我和唐诺几个男生常打撞球的地方,现已改建成大厦住宅的“环游市”),那里例行的有几只街猫在晒太阳,并不太饥寒潦倒,应是有人在照护的,但我仍忍不住拿出随身必带的猫罐罐开了请它们下午茶,它们闻香谨慎地前来,边吃边打量我。

等它们吃干净了我才离开,走不远回首再看它们一眼,却见远处有一男子走近猫咪们,在随身袋里掏摸着,我紧盯他,担心又是虐猫人,果然那男子掏出东西掷向猫咪们,我连忙奔去打算骂人——画面却很诡异,猫咪群起迎向他。

到了跟前,才发现猫咪们正香香地吃着男人所掷的鸡肝、鸡胸肉等,原是猫党同志。

同志姓许,已退休十年,正好喂街猫十年把退休金用光光(他说以后得靠事业有成的子女们的孝敬金了),这十年的生活是,每早跑三个传统市场,将鸡贩老板为他收集并便宜卖他的鸡杂收回家,整个中午大锅烹煮晾凉,下午出门喂,他的路线是:从捷运辛亥站一路喂到兴隆公园当时的马市长家楼下。

这并非我听过最长的喂猫路,截至目前我知道最长的是新店花园新城的林素兰,她每晚十一点从社区猫喂起,一路喂到南门市场,四点回家,不含偶尔被仇猫的居民纠众要打她或叫了警察以“破坏环境卫生现行犯”拘捕她。

“好怕走新路。”许先生一语道破我们的心情,好怕走新路,好怕因此发现到新的受苦的街猫或失怙的小奶猫,好怕那牵挂长成无限绵延没有穷尽的路的网今生挣脱无望。

我们在说话的同时,老房子那头怪手正轰轰然地在拆屋,许先生世故地安慰我:“就当我们遇到九二一 吧,活不活得下来看它们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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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格(左)与甜橘(右),二〇〇八年八月二十一日下午新房子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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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运辛亥站旁的老砖瓦屋曾是猫乐园

我们互留了联络方式以便日后有个奥援支撑,许先生说起他的下一个喂食点,一只车祸三脚猫,是他风雨无阻的动力,他说着,流下泪来,掏不出手帕,只得掩面。呀……也是个自以为心已经修补好了的人。

猫天敌

三年前的夏天,就在我们例行喂完一圈街猫,并为“一个都没少、个个都结扎”而倍感轻松愉快时,我寻香为看是谁家盛开的昙花而误入了平日不走的巷弄“新路”,街灯下,一时数不清大大小小的猫群正在吃某邻人刚倒的厨余。其中最鲜明的是四只小黄猫,我们后来依它们长相个性行止取名为葛格、甜橘、车底黄(胆小从不出来)、乱跑黄(满村乱跑,找不到自己地盘,结扎后放回,半年后不知所终)。

我们立即开始介入,从喂食起,因街猫最常被人抱怨的脏乱其实源自好心人不当的喂食(厨余),殊不知人不吃的大多猫也无法吃,如虾蟹壳、鸡骨猪骨、蛋壳、叶菜果皮果核,更别说还有汽水罐、烟蒂、卫生纸……(这,怎么会是街猫制造的脏乱?)

其二是该地点在别墅区边缘。这些年与各种人族的沟通经验,他们是人族中最难沟通的,他们动辄说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小姐,它们本来就是该被淘汰的”。在他们脑中,弱势的人恐怕也是吧。

别墅居民那阵子夜夜守着我们喂猫时间堵人骂人,不听我们说明:“我们喂猫粮后环境不是干净多了?”“我们持续喂食是为要抓它们去结扎,这样数量才得控制,是取代扑杀进步人道的做法。”……

他们一句也不愿听,祭出最后通牒:“反正这是我们的院子围墙,我不许它们在围墙在我们眼里,你们再不带走,我们只好下毒,要不抓了丢山里桥下。”

我们只好背诵“动保法”:“依‘动保法’,恶意或无故骚扰、虐待或伤害动物,罚锾一万五~七万五。致伤重或死亡者,一年以下有期徒刑。”

人的沟通必须诉诸法规还真是没意思。

是他们说到做到吗?短短数日,两只猫不见了,我们只得想办法以喂食把它们诱到稍远的三岔路口的三社区不管的公共人行道旁,快吃快解散。那地点最邻近的社区才刚建好,我们便叫那个喂食点为“新房子”(以别于其他七八个点)。

新房子最盛时包括甜橘四兄妹有十只猫,目睹过盛况的包括也喜欢动物、随我们走过一趟喂猫路的中翻英译者小白(白睿文,Michael Berry,任教UCLA,译过大春的《野孩子》,正在译舞鹤的《余生》)。

十只猫在三年前的夏天一口气被我和天文抓去绝育。抓猫时,不得擦抹任何防蚊精油(猫对刺激尤其芸香科植物精油强烈敏感),黑里,你得把自己站到和电线杆或路树一样的已成背景的一部分,不致让机警的猫生疑,一个晚上下来,两人小腿手膀皆成红豆冰。

通常天文负责操作猫笼和随临场调整,我则像拍片现场的剧务守路口,建议路人改道或稍待并解说TNR的意义。

好捉的猫,一晚就抓到,难抓的,多则七晚,十只猫抓完,恰恰整个暑假就结束了。

甜橘

很快地,我们便发觉甜橘又是一只只要爱情不要面包的猫,每一猫聚落中,总有那么一两只,喂食时,它总不像其他猫急急吃这一天中唯一的一餐,它静静仰脸看你,甚至趁乱前来偷偷蹭你脚,而后一路尾随你直至快出它的领域了,路灯下,痴痴的一尊猫剪影。

对此,我有小虚荣,却也理智地并不希望这样,因为并非它碰到的每个人族都是友善的,爱上人族或对人失掉警觉,通常会为它招来危险。

甜橘就是每每蹑我脚踪至不能再跟的一〇一巷与九十三巷的三岔路口(那里撞死过不止一只猫、狗),我惯例地留一匙猫罐给它,让它就此打住别跟脚了。一回,我对天文不免骄傲地说:“我觉得我若是只猫一定是个迷人的T,因为那些甜橘们都爱我到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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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白鼻子有点黑黑的是甜橘

天文冷冷回说:“那是因为你的伙食太好啦。”

确实。原先,我们只是十分有意地坚持外头的街猫务必与屋内的猫们吃一模一样的伙食,一为了万一猫粮有任何问题我们才会当下知道,二是“猫吾猫以及人之猫”的一个小小实践吧。

但很快地便发展成,街猫吃得比家猫好,因为觉得家猫通常可以幸福安全地终老,但街猫,你时时神经质这会不会是它的最后一餐?总叫人要把握时机给它们吃最好的,所以确实屋内的猫有时下午茶时间一人一口分食一个猫罐,但街猫们一个点就分一罐。

葛格

新房子喂食点的猫虽多却不乱,这往往与带头的猫老大作风大有关系,尽管猫们全都结扎,但依资历、体型仍有层级感,新房子带头的便是照片中的葛格,葛格每次都像个斥候,一闻我们脚踪便发吃饭号的叫声,群猫掩至,它自己一点也不急着吃,一旁觅个制高点把猫群和我们人族一一看在眼里,我总衷心地夸它一声:“好棒的葛格。”

葛格去年农历年后不见,我伤心透顶,几至无力气去面对新房子猫群,但一星期后,葛格在不远隔巷一栋专租学生的屋前车底出现,对我们喵声招呼,它看来健康安好(并非受困于车库或某深墙的人族家院),果如我心底微渺的期望是被某猫奴收去屋里了。葛格特此在我们平日喂猫时间出来并知会我们一声,不至叫我想断肝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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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水沟盖边上,鼻嘴有橘色虎斑的是葛格(男生)

通常每天稳定出现的街猫若突然不见,只有几种可能:一是遭不测(车祸、狗咬、人族下毒捕杀);二是隐藏的病急发、找个静暗处熄灯,但这通常有迹可循如吃得少或不吃了;三是受困于地下停车场或某进得去出不来的人族住屋,这得赖它运气好坏或我们的找寻搜索正不正确;四是猫奴抱走收养了。

最后一种的快乐结局却是最无法确知的,我们多希望猫奴抱走一只剪耳街猫时能想法让喂猫志工知道,有些猫,简直叫人悬念终生。

葛格不在,新房子猫群乱了一阵子,正巧三月底我和锦树、以军去香港参加“六十年华文当代文学研讨会”,四天后回来,帮我喂猫的唐诺报告,除了甜橘其他没有一只街猫不如常出现。

我立即猜想,亲人美丽如甜橘,可能又被某猫奴抱走了吧……如此忐忑了半个月(每离开新房子点,我总对空说,甜橘现在可独吃一整个猫罐,不用等我这一匙了吧),忽听到不常走入的“新路”巷子有熟悉的猫叫声,我都还没见到就脱口喊“甜橘”,因那确实是甜橘的喵声,但也再不是甜橘了。

最后的新房子路

我还没走近,就嗅到很强的尿骚味,甜橘躲在车底,我用罐头诱出它,它瘦得脱形,拖行着下半身爬出来,街灯下,两只后脚无外伤拗折但废掉了似的,又脏又臭。

我们轻易就把无力的它抓到吴医生处,吴医生初步判断是车撞的,而且半个月了(我懊悔极,为何当时没立即找它)。甜橘的肛门因拖行磨地肿大感染至变形,又因下半身瘫痪状态无法排便,我们只得拜托吴医生先把它的外伤治愈,日后长期的复健我们再接回家。

甜橘住院的半个月,吴医生送它去照X光,还找了在台大动物医院看诊讲课的老同学叶力森会诊。我们几次去看它,甜橘一听我喊它就空中插秧(两前脚轮番推挤动作、猫爪一敛一放,是在猫妈妈怀里吮奶的至福记忆),吴医生喂食,甜橘尚会生命力旺盛地躺卧着将盘子钩近,以爪钩食一口一口吃。吴医生说X光片并不那么明显有脊椎损伤,但不明白也担心它为什么从不试着起身。

我和天文早已暗下决定,甜橘外伤治好也不会将它放回街头,我们打算接回家放我妈卧室,妈卧室是家里的特殊病房,已有一只收了三年的车祸猫姐姐(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姐姐因下半身拗折变形得爬行,所以极神经胆小。吴医生又将甜橘照料得很好,不细看,几乎已恢复到照片中的健康模样……我们摆荡在这两难状况中,延挨了。

以为对猫性再了解不过的我和天文,仍有误判的时候,我们太轻估一辈子(两年)在街头惯了的街猫,一旦生活在虽然风雨饱暖无虞但光亮局限的空间的那种无休止的巨大压力,至解离状态。

不然我们无法解释把甜橘接回的第二天,天文帮它洗了一个温暖的复健泡浴,太阳很好,我们把它放在植满花木的阳台,是那空气中加总的所有熟悉气息故吗?它在我们抱着它、打算喂婴儿食品泥时就松口气离开了,我和天文当场号啕大哭,像最煽情最烂的电视剧中亲人离去时的那种大哭。

我们更惊骇彼此人模人样了半生,原来如此不堪一击。天文哭完告诉我:“我们这样不行,还不行。”没练得金刚不坏之身还不行吗?

天文用我们一条常用的丝巾把甜橘包得暖暖的,纳棺师出马果又包裹成美丽的礼物盒。我们提着装着甜橘的礼盒,特走一趟新房子路,四月杪,太阳落了便凉风习习,好可怜呀甜橘,我默念着,两年就是一生,除了医院,一生没跨出我们这个山坡的甜橘,自由好去吧。

次日,报载曾关心我们并捐输过流浪动物的企业巨子半百得一女,我总告诉自己,那是甜橘去投胎享福的,只有这样,我才能重新夜夜有力气去新房子喂猫而不再流泪。

二〇一〇年二月 sRaOfSSRmMvWfSD2NtibniYUF27QpSc0yeffTy/cV6p1TtCQMOBOz7E42CSogGc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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