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本有可能要经过好几个月才会遇上搭车人——城市再小,同在那里的两位居民也不是天然就会立刻见到。
然而,最多只过了几个小时,好像这么久就已经足够了。
我是大约中午时分在V城火车站下的火车,全部行李只有两个包,里面装满书籍和衣服。那时是九月初,天气晴好。悬铃木刚开始落叶。树叶一片接一片地离开枝头,如同大片木屑似的,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刮擦声。每起一阵风,它们都会在柏油路上沙沙作响。
我沿着一堵围墙一直走到了市中心。墙内是所中学,正值午间休息,里面闹闹哄哄。我见了房东。我在网上找到了他出租的带家具的房子。我们一起检查房屋情况,发现天花板上有一两条裂缝,商定每月通过转账支付租金,又去最近的露天咖啡座喝了一杯。然后,房东把钥匙留给了我,我看着他消失在街道尽头。
我重新回到楼上。我推开门,注视着新家的墙壁。单看网上的照片,这套两居室的镶木地板都好像在热情地迎接我。此时此刻,我却觉得这套两居室的天花板实在是太低了。
我看着青杏色的墙壁。这都是我亲手刷的,房东跟我见面的时候这样说道。就为了这样的绿色,而不是别的绿色,他不得不专门向伦敦的一个品牌订货。他讲述的时候相当骄傲。我看着餐桌上方直垂到头顶的分枝吊灯。天花板上变旧的装饰线脚。沉重的窗帘。远离唯一的窗户、抵在墙壁一处凹陷中的破旧变形的沙发。
我心想:我又重新变成学生了。
我微笑起来。
我把自己的东西放在角落里,快速打扫了卫生,用比以前更快的速度打了几个例行电话,电、煤气、网络连接。
我出去买了三趟东西,咖啡、意面、橄榄油、葡萄酒。
我回来了。我再次看向静止的四壁、静止的窗帘、静止的枝形吊灯和餐桌。我感受到四壁之间那团宁静。我听见镶木地板随着我的脚步吱嘎作响。我把买来的东西放在水槽边上。每次把买来的东西放在新厨房的工作台上,我总是满心欢喜。我听见购物袋最底下的瓶装橄榄油轻轻地磕着工作台。我辨认出那种熟悉的声音,购物袋放在厨房木桌面上的声音。我的厨房。
我心想:我会在这里过得很好。
我翻了翻抽屉,找出一把刀。我剥了几瓣大蒜,把它们切成碎末,放进橄榄油里炒到金黄。蒜香味飘了出来。我煮了一些意面,把它们沥干,倒进平底锅,跟橄榄油和蒜末混在一起。我看着那些长长的面条相互纠缠。我等着,直到它们的水分被烤干,蒜末和橄榄油的味道浸入面芯,直到它们变得像细细的树枝一样脆。
我把餐桌推到窗户底下。我坐下来。我吃了饭。我把平底锅里最后一点炒蒜末都吃得干干净净。我开始热咖啡。
然后,我立刻投入了工作。
我的新生活可是不等人的。
我在自己的电脑前一直坐到晚上,胸有成竹,全神贯注,备感幸福。
我心想:在这里的时间将会非常充实。在这里,每周都会像是一个月。
晚上六点左右,我接到了堂兄于连的电话,我之前跟他说过自己今天会到。他邀请我去他家里参加一个聚会。
我心想:不行。
还不是时候。
我回答:好的。
我又继续投入工作。
晚上九点左右,我冲了淋浴,从厨房里拿上了自己刚买回来的那瓶葡萄酒。
走到外面,我发现在九月的这个时候,天差不多已经全黑了。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几家饭店还开着。风刮得更猛了,外面很冷。我看到商店的卷帘门拉了下来,各处都有亮着灯的窗户,二楼有一家的天花板被电视画面映成了蓝绿色。透过底楼一户人家的玻璃,我看见有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吃晚饭。
我来到一座灯火通明的房子前。透过窗户,我看到厨房和客厅里都有站着的身影,我听见音响的音量被调到了最大。我的堂兄于连给我开了门。
萨沙。
他拥抱了我。
所以,你真来了啊。
他拉着我一直走到客厅,向我介绍他的伴侣安妮莎。他调低了音响的音量,高兴地向在场所有人说出了我的名字。
这是我堂弟萨沙。你们可要好好地欢迎他啊。
我还没来得及弄清自己要干什么,手里就已经拿上了一杯红酒,并开始跟安妮莎和让娜闲聊。让娜是于连在学校里的同事。我向她们讲述了自己今天刚来这里的情形。带着我那两袋子书和衣服,来到V城火车站。我的两居室和绿色的墙壁。我的蒜末煎意面。
她俩大笑起来。
我们一定会经常邀请你过来,不会让你总吃意面的。安妮莎说。
我看到让娜向我靠拢,我的讲述中那种初到时的形单影只让她听得津津有味。我猜她也独自一个人住。安妮莎留下我们单独交流。让娜向我讲起她刚来V城的情形。那是四五年前,在结束了布雷斯特附近的第一份教职之后。我告诉她我为什么来这里。我的愿望。与过去告别。集中精神。安心写作。
我们喝光了手里的酒,又再次把酒杯满上。她问我在接下来的书里打算写些什么。
然后,不知道她脑子里想了些什么。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才会让她有了那样的想法。
哦,对了,这里有个人应该介绍给你认识。你跟他肯定合得来,我敢保证。他很有意思,有点儿疯,你以后会发现的,他也很爱书。他大概是四年前定居在V城的。
为什么我会立刻想到那个人是他。是因为有点儿疯这个描述吗。或者是她提到这个人最近才在这里定居。
我感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震荡着。
你们真应该见个面,你们肯定会非常合拍的。让娜接着说。
然后,她说出了他的名字。
我尽可能保持镇定。她什么也没看出来。完全没意识到她的话瞬间让我心烦意乱。
你应该见见他们两个,他和他伴侣。不,他们三个。他们俩有个小男孩。他们非常棒。
我什么也没说。我暗自吞咽着这些消息。搭车人在这里,近在咫尺。搭车人有了伴。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
就在这时,于连突然凑了过来。
老弟你怎么样呀,他们有没有好好照顾你呀。
他看到让娜站在我身边。他拿出一盒香烟,问我有没有人向我展示过这里的天台。我们三人一起走上又窄又陡的楼梯,走过二楼,三楼,走进了顶层的夜色。我们站在天台上,看着周围的屋顶,眼前的悬铃木枝干,头顶的星星,黑色的河水。
你在这里肯定过得不错。片刻沉默之后,我对于连说。
他轻声说是的。
你也一样。你肯定会喜欢V城的。你就等着瞧吧。
来吧,萨沙,这杯敬你。让娜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敬你的到来。
我们三个人碰了杯。
我看着屋顶上的月光,听着底楼传来的聚会的喧闹声。
我想到了搭车人,想到了那个寓言。有一天,我突然想起那个寓言,紧接着就要求他从我的生活里离开。在寓言里,铁罐并不想伤害陶罐,甚至真诚希望陶罐一直好好的。然而,由于一个错误的举动,铁罐让陶罐变成了碎片。一天,因为与铁罐摩擦过多,陶罐碎了。
面对命运,通常有两种选择:竭力反抗,或是顺从。愉悦地、庄严地接受命运,就好像从悬崖上纵身跃入深水。好就好,坏就坏,该怎样就怎样。
诚心所愿。所有宗教都或多或少有这句用语。在这样的顺从之中,始终隐藏着让我痴迷的某种力量。
阿门。
阿敏。
既然必须这样。
既然无论如何都应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