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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助君的故事

久助君在四年级升五年级时,拿到了“学术优等品行方正”的奖赏。

这是久助君第一次拿到奖赏,在电力公司当收款员的父亲大喜过望,遂定了条规矩:从今往后,久助君放学回家得先学习一个小时。

久助君并不喜欢这条规矩。如果要过一个小时后出门,伙伴们往往已经不在附近玩了。这样他就得去找他们。

一个晴朗的秋日午后,久助君一看钟指向三点半,便道:“做完啦!”同时啪地一下将算术课本关上,从书桌前站了起来。

出门去,外头天光亮得晃眼。可是,唉,今天也没有听见伙伴们的声响。久助君留神听神宫林方向的动静。

这片林子跟久助君所在的地方隔着3町的距离 ,久助君能够用耳朵判断伙伴们有没有在那里玩。不过,今天林子里悄无声息,没有给他想要的回答。接着久助君又仔细听相反方向夜校一带的动静。夜校也有3町远,也没有久助君想要的反应。

没有办法,久助君只好四处去找他们可能去的地方。这种事不知道发生多少次了。久助君真是不情愿极了。

久助君先去宝藏仓的前面,而且抱着很大的希望,因为大家常在那里玩抛接球。但到那里一看,谁也不在。倒也是,因为那里满地晒着豆子,什么也玩不成。

于是久助君往北边的寺庙去。说实话他并不太想去,因为那里是其他通学团 小孩玩耍的场所。不过,总好过大晴天里一个人玩,所以他就去了。但那里只有五六株高大的雁来红在秋日的撞钟堂下熠熠生辉,连小狗都踪影全无。

大家是不可能去医生家的,不过还是去看一眼。久助君这样想着,便穿过夹杂着黄叶的大豆田,往德一君家去了。在半路上,干草堆边,他碰巧遇上兵太郎君。

兵太郎君被大家取了个“吹牛兵”的绰号,还真是贴切。他曾用两手比出扁担的粗细,号称抓到了这样大的鳗鱼,人家信以为真去那一看,却只见笔管大小的鱼苗沉在井边的黑瓦罐里。而且兵太郎五音不全,国歌都唱不好,他却全不在乎,每当大家一起唱歌,他便要掺和一嗓子,扰得大家跟着跑调,只得作罢。不过,他没有坏心眼,所以并不招人讨厌。他经常将鼻子略向右扭,大声擤鼻涕;大笑的时候也不管是在地板上还是路上,他就径直往地下一躺,这都是他的怪癖。

做体操时他站在久助君前面,所以久助君对他脑袋后边有几块什么样形状的斑秃都了如指掌。

兵太郎两手空空,一反常态地满脸不快。

“大伙儿上哪去了?你知道么?”

久助君问。

“谁知道!”

兵太郎君回答,一副爱谁谁的样子。久助君望向眼前那张活似木匠用錾子在原木上雕出来的脸。

“德一在家么?”

久助君又问。

“大概不在吧。”

兵太郎君回答。红蜻蜓从他身后飞过,停在干草上,翅膀在日光下闪光。

“一起去看看吧。”

久助君有点发急。

“不去。”

兵太郎君不起劲地回答。

“去嘛去嘛。”

久助君催他。

“可是阿德刚才跟他妈妈一同往半田去了。”

兵太郎君说着,来到散发着强烈气味的干草堆边,靠着坐下去。

久助君于是知道伙伴们也没有在德一君家,大失所望。不过,他看着兵太郎的一举一动,突然觉得,在这里跟兵太郎君两个人一起玩也会很有意思。有干草堆、稻草垛的地方,可以给孩子们无数的快乐。于是久助君也来到兵太郎君的身边,将自己像皮球一样扔到干草堆上。干草松软温暖,将久助君托住。忽地传出尖细的声响,有蝗虫越过头顶向大豆田飞去。

久助君的头上和耳杂上都挂着草茎,却并不取下。干草堆成的小山被日头烘烤了一天,靠在上面暖烘烘的,使人想起自己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时光。久助君觉得身体里有一种像猫一样撒欢的迫切冲动。

“阿兵,咱们摔跤玩吧。”

久助君说。

“不要。昨天我跟人摔跤,撕破了袖子,回家挨骂来着。”

兵太郎君回答。他晃着腿,仰面看天。

“那,玩蛙跳不?”

久助君说。

“不好玩。”

兵太郎一语驳回,哼了下鼻子。

久助君沉默了一会儿,百无聊赖。他骨碌碌滚向兵太郎君,试图把草尖伸到仰躺着的兵太郎君的耳朵里。

兵太郎君喜欢吹牛皮、扮滑稽,使人发笑,但并不喜欢这种逗趣,因为有损自尊心。

“住手!”

兵太郎君吼道。

兵太郎君冲久助君发火,这可正中久助君下怀。

“你耳屎实在太多,给你掏掏呗。”

久助君说着,又拿草尖去挠兵太郎君那平贴头部的耳朵。

兵太郎君生着气,但因为痒痒,突然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扑向久助君。

于是两人都觉得对方变成了小猫崽,在干草堆里打着滚,一会儿你骑着我,一会儿我压住你,疯玩了起来。

开始的时候,久助君是闹着玩的,觉得对方也是一样。但闹着闹着,久助君产生了一个疑问:对方好像是来真的。兵太郎君从下面推开久助君时,打在久助君的胸口,这力道感觉不像在闹着玩。而从上面摁住久助君时,他细细的胳膊直发抖。开玩笑的话,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如果他要打架,那我也得跟他打,久助君也来劲了,开始使劲打起来。过不多一会儿,又产生了新的疑问:兵太郎君好像还是在闹着玩,因为久助君的手不小心从对方胳肢窝下伸进热乎乎的胸口时,兵太郎君嘎嘎地笑了。

如果他在开玩笑,而我却在使劲,这可不算男子汉,我也得跟他一样——但过不久,方才的疑问又在脑子里冒出。

两个疑问交替着一会出现一会消失,而两人继续疯闹。

久助君有时被兵太郎君将脸摁在干草中,把干草吃进嘴里。有时他朝着以为有干草的地方栽过去,结果那里没有干草,脑袋直接撞到地面,整个头嗡嗡直响,冒出滚烫的泪花。

有时,两人的手和脚复杂地交缠,分不清哪条腿是自己的,哪条腿是对方的。以为摁住的是对方的腿,结果摁住了自己的另一条腿。

扭打一直持续到黄昏。两人衣带松了,衣服皱皱巴巴,一身的汗。

不知第几次,久助君在上摁住兵太郎君,兵太郎君已不再抵抗。两个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有车子从2町外的道上经过,轮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久助君恍惚觉得这是头一次听到这世上的声音。这声音告诉他天已黄昏。

久助君忽然觉得空虚,那种疯过头后感觉到的空虚。他不想再打下去了。但如果这就站起,看到兵太郎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那该多么叫人郁闷,久助君痛切地想到。奇怪的是,在打斗的过程中,从头到尾久助君一次都没有瞧过对方的表情。就连现在将人摁住,自己的脸蹭着对方的胸口一侧向下趴着时,仍然没有看对方的表情。

兵太郎君一动不动,沉默着。急促的呼吸直喷到久助君的脸上。兵太郎君到底在想什么呢?

久助君略松了一下手,对方并没有趁虚而入。久助君便松开手,对方却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于是久助君站了起来,兵太郎君也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兵太郎君在久助君的跟前站着,什么话也没有说,有一小会儿工夫一直望着地平线那边。他的眼神有着说不出的空虚。

久助君大吃一惊:站在他前面的不是兵太郎君,而是一个从没见过的、一脸茫然的少年。

不知怎么回事,他将这不相识的少年当作兵太郎,和他疯玩了半天。

久助君感到世界颠覆了,他楞住了。

这倒底是谁?这跟自己疯闹了半天的不相识的少年……

喔,这确实是兵太郎君嘛。他确实是平时一起玩的兵太郎君。明白这一点后,久助君松了一口气。

四下里已经微微暗下来。久助君掸掉衣服上的草芥,把衣带重新系好,有点不好意思地跟兵太郎别过,连“再见”都没有说。

不过,自那以后,久助君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很熟悉的人,有时可能变成完全不熟悉的人;我不知道我所熟悉的是真正的他,还是我所不熟悉的才是真正的他。而这对于久助君来说,是一个新的悲哀。 0zGNljRQ1BSRhCexx0gwrTqHXlCse2qCtn5LFCpxwLLbGzYMzgFqutarGagD0u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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