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助君得了腮腺炎,在家休了五天病假,没去上学。
第六天早上,虽然觉得让大家看到自己肿胀的脸很难为情,可他还是去上学了。到学校时,大家已经开始上课了。
教室里,和久助君预料的一样,大家齐刷刷地扭头去看他。久助君在大家的目光下匆忙起身,走到讲台交请假条,再走回自己的座位。这一路上,两三个同学挂在课桌旁边的帽子都被他碰掉了。然后他坐下来,打开了课本。
邻桌的加市君指着课本,告诉他现在已经讲到第十课了。已经到第十课了啊。久助君在学第八课《雨中的养老 》的时候,总觉得左脸重重的,于是就从那天开始请假休息了。
久助君一想到,自己在家躺着的时候,大家就已经把第八课剩下的部分和第九课都学完了,就觉得即使现在和大家一起打开书,一起听老师讲课,也还是有一种疏离感。
就在这时,老师让坐在前面的人来读课文。
“第十课,《稻丛之火》 。这可是大不了的事啊,五兵卫一边嘟囔着,一边从家里跑来……”
咦,真奇怪。久助君想,这声音从未听过呀,这个读书的人到底是谁呢?于是他抬起头,看见南边窗下的座位上,一个皮肤白皙、穿着漂亮的哔叽洋装的少年正侧对着他,朗读着课文。那个少年,久助君并不认识。
久助君看着那个少年的侧脸,渐渐有了一种奇妙的错觉。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到别的学校来了。嗯,这里确实不是他上的岩滑小学的五年级教室。他也不认识正在读书的少年。这么说起来,那个老师的确看起来和班主任山口老师有些像,可感觉却是另一个人。至于其他的同学们,和他那些岩滑的好朋友也有些相像,可怎么看也还是别的学校里不认识的同学。休息了五天,连自己的学校都忘了,跑到别的学校来了。自己这真是干了件太荒唐的事,久助君这样想着。然后他转念一想,发觉这里果然还是自己原本的学校,便放下心来。
下课时,久助君去问森医院家的德一君。
“那个人是谁啊?”
南边窗下的白皙少年好像还没交到朋友,独自在那儿削铅笔。
“那个啊?”德一君答道,“那个人叫太郎左卫门噢,说是从横滨来的。”
“太郎左卫门?”
久助君笑了,“好像比我们大一些啊。”
德一君说,那个转校生的本名是太郎左卫门,不过前天他妈妈带他来学校的时候跟老师交待说,那样叫起来显得太年长了,感觉挺可怜的,所以他家人在家就叫他太郎,希望在学校里也被同学们这么称呼。原来如此,听到这里,久助君想,大人们想得真周到啊。
太郎左卫门就这样,走进了久助君的世界。
岩滑的学校毕竟是乡下的学校,散发着都会气质的少年因而格外引人注目。久助君一开始也不由自主地为太郎左卫门所吸引,只是一直没有好时机去亲近。其他成绩好的小伙伴——像德一君、加市君和音次郎君也一样,而且大家互相都明白,所以谁也没有出手破局。后来,久助君发现,自己会在课堂上不知不觉地开始静静注视着太郎左卫门。
太郎左卫门的座位比久助君靠前,挨着南面的窗户。因此从久助君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他大大的右眼,和被闪闪发亮的头发包围的发旋。太郎左卫门用大大的眼睛看着教科书,许久,又慢慢地将视线移向老师,听着讲解。时常在课上“嗯”地一声,轻轻舒一口气,稍稍放松一下坐姿,又马上热切地望向讲课的老师。仅仅如此,久助君就明白太郎左卫门和自己不一样,他不是在马路上的灰尘和草丛中长大的人。即使自己很喜欢太郎左卫门,心中还是有一些悲伤的感觉。
有一回,久助君和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那个漂亮的少年。真是一位漂亮的少年啊,这漂亮的少年究竟叫什么名字呢,久助君想,接着又立刻在嘴里嘀咕着,什么呀,不就是叫太郎左卫门吗。
久助君突然想起,久助君突然想起,之前在杂志上读过一本人物传记,讲的是一个名叫江川太郎左卫门 的人。虽然记不太清,但那人应该是江户时代的炮术家,在伊豆的韭山修建了一种叫反射炉的东西,用那东西铸造了当时日本罕有的大炮。紧接着,久助君的脑海里就浮现出砖头堆砌出的反射炉的图像,和眼睛大得惊人、梳着发髻的江川太郎左卫门的肖像。
这个少年和那个江户时代的炮术家的名字,都是太郎左卫门。既然是一样的名字,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但这不可能:首先,在江户时代就是个大人的太郎左卫门不可能到现在却变成了小孩子。如果是这样,事情发展的顺序就颠倒了。
久助君打消了这个愚蠢的想法。可尽管如此,在久助君心中看来,这个叫太郎左卫门的少年和那个江户时代的炮术家还是同一个人。他在江户时代便是大人的炮术家,渐渐变得年轻,到现在已经变成一位少年了——在各种各样的人之中,也许还是有一两个人会像这样,拥有特别的生长方式吧。这个叫太郎左卫门的少年,不是和那个炮术家一样眼珠特别大吗?久助君知道,自己若是说出这样的想法,别人一定会一笑置之,所以只是一个人胡思乱想而已。
这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久助君走在太郎左卫门的身后,大概隔着三米的距离。当然,久助君一边跟着走,一边在心里辩解道,他并不是想要跟在太郎左卫门身后,只是两人的回家方向和走路速度碰巧一致,才会变成这样的。
经过一片空地时,太郎左卫门突然回过头问久助君,“那里的花,你知道是什么花吗?”声音略微沙哑,但听起来还算流畅。久助君顺着被指的方向一看,那像是自家旧屋前的一小片花圃,现在冷冷清清地长着两三株红黑色的小花儿。
久助君不知道那小花儿的名字,于是没有吭声。
“是鼠尾草哟。”
太郎左卫门说罢便迈步向前走。既然对方已经向自己开口说话了,那自己和对方搭话也没有关系吧,久助君这样想,胸口怦怦跳着。
“你从横滨来的噢?”
久助君问道。太郎左卫门是从横滨来的这件事,久助君已经从德一君那里知道了,所以现在没有什么问的必要,只是他也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说,就这样问出口了。问完,久助君便害羞得连冷汗都冒了出来,因为“来的噢?”之类的说法完全不是岩滑这边用的。若用岩滑的说法来问,应该是“来的啊”或是“来哒”。可是在久助君看来,对这位文雅的少年使用这种大家平时用惯了的语言,实在是有些庸俗。虽说如此,久助君也不可能知道岩滑以外的地方的语言用法,于是便说出了“来的噢?”这种不算方言的模糊不清的句子。如果这样的句子被德一君、加市君和兵太郎君那些平日的小伙伴听到了,久助君大概会被他们拍着后背,大加嘲讽一番。幸好这句话只有太郎左卫门听到了。而且他对岩滑还不是很了解,大概会以为岩滑这边是有这种说法的,就不会特别介意了。
“啊。”
他回答道,然后又转头看向那些红色的小花儿,说道,“我的哥哥,很喜欢那种花。他是个画家噢。”
久助君大体能猜到画家就是画画儿的人,却没有见过真正的画家,听到这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我哥哥在去年秋天啊,吃佛罗那 自杀了。”
自杀就是自己让自己死掉,这虽然连久助君也知道,但他之前从未听过任何一个小伙伴用这样的词,这一下就几乎是不知所措了。
太郎左卫门在街角拐了弯,往自家门口的方向去了,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去找久助君。
“给你吧,是好东西,快伸手。”
他说道。久助君扭扭捏捏地伸出手,太郎左卫门拿出一支小小的像钢笔一样的东西在他手上晃动。接着,只见一颗小小的丸子蹦到了久助君的手心上。太郎左卫门也倒了一颗在自己的手心上,然后把它扔进嘴里,走向了自家门口。一开始,久助君以为那是气枪用的小炮弹,但手心上却感受不到小炮弹那种令人愉悦的重量,所以觉得应该是别的东西。然后他学着太郎左卫门的样子,把它放进了嘴里。
他用舌尖转了转那颗小丸子,不一会儿就尝到了苦得难咽的汁水的味道。这是什么玩意啊,就和感冒时吃的顿服药丸一样,久助君想着,把它吐了出来。一吐出来,嘴里的苦就变成了清凉的甜,口中顿感清爽,久助君便一个人哧哧地笑出声来。啊,原来是这玩意,是薄荷的原料之类的东西啊。然而,久助君马上又感觉到舌尖有了苦味儿,不由得皱起脸来。可是他又想到,也许过一阵又会变成凉凉的甜味儿,便释怀了。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舌尖真的变得凉凉甜甜的了。就这样,久助君弄清了这颗丸子的变化规律,是一会儿变苦一会儿变甜,交互转换的。这时,在舌尖第三次变苦时,久助君已经有些厌倦了,便把丸子吐了出来。丸子已经溶化,只剩下茶色的唾沫。吐出丸子之后张嘴吸一口气,这又是十分清爽的感觉啊!就像是凉爽的秋天早晨完完全全地进入了久助君的口中。久助君为了饱尝这份清爽的味道,把嘴长得大大地,“哈”地大口呼吸,一路回到了家。
“阿久,你怎么了,好像有一股仁丹的味道?”
久助君的妈妈问道。这时,久助君才解开了小丸子之谜,然后就觉得无聊了。仁丹,久助君完全知道这玩意,不过吃仁丹的话,这倒是头一回。
为什么久助君又会把仁丹这种常见的玩意看作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并深信不疑呢?他愈想愈觉得奇怪,因为对于久助君而言,太郎左卫门是个奇妙的少年。
从大路往里走九、十米,就能看见太郎左卫门的家。正门比光莲寺的大门略小,拉手之类的金属有些生锈,是一扇古旧的门。旁边有一扇小偏门,太郎左卫门就是从那里进进出出的,而那门总是紧闭着。
久助君和太郎左卫门一起走到他家门口,太郎左卫门说完“再见”或是“明天见”,就迅速地钻进了那扇偏门,然后把门关得严严实实。每当此时,久助君就会稍微想想,太郎左卫门到底在这扇门后面做些什么呢,用大人的话来说,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但是,他却没怎么想过要进门去看一看。
总之,这门后面太过安静了。久助君不喜欢这种古旧而寂静的地方。
有一回,久助君跟着太郎左卫门钻进了那扇门。
院子格外狭小,但却一直吸引着久助君的目光。正方形的深深水池里,绿色而混浊的水沉淀在池底。方形的石砌围栏上布满了苔藓,一点儿也看不见石头本来的颜色。可以说,这个和木升子形状一样的水池里,满满地都是绿色。而且水里好像还养着鲤鱼。水池的绿色里,这儿那儿出现隐隐约约的红色或白色,确是有鲤鱼。久助君盯着看了一会儿,就闻到了一股腥臭味儿。不仅如此,而且整个水池都好像有一种和小孩儿非常疏远的感觉,久助君便马上从池边走开了。
久助君被叫去了紫藤花盛开的走廊。走廊与客厅之间用纸拉门隔开了,纸拉门是太郎左卫门从房里出来时就一直开着的,久助君便能从中瞧见房里头的模样。
久助君看见房间里有一位系着黄色腰带的少女。那一定是太郎左卫门的姐姐吧。脸色如茶碗一般苍白,瘦瘦的。她从客厅后的一个暗暗的房间出来,一手拿着一个灯罩如金鱼缸一般的煤油灯,另一只手抚着隔扇 ,摸索到客厅一角的桌子,把煤油灯放了上去。虽然眼睛睁得大大的,却要用手来摸索方向,这是睁眼瞎吧。无论怎么看都是奇怪的情景,久助君倒吸一口气,惊呆了。
接着,少女划了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然后她坐到桌前,明明谁都不在,却像是桌子另一边有人一样,说道,“父亲说,这是他初次航海去法国马赛时,在当地港口后的巷子里的一家旧货店里发现的煤油灯。据说,多半是路易十六时期的东西哟。”久助君不由得害怕起来,连身子也动不了了。这少女不仅是睁眼瞎,脑子也有问题吧。
“姐姐这个笨蛋!”太郎左卫门笑道,解释了一番。哎呀,原来是这样啊,久助君恍然大悟。原来,太郎左卫门的姐姐是在练习女子学校文艺会的表演。不过这怎么看也像是那种,在暴风雨夜,家中两姐妹正在学习时突然停了电,所以把旧煤油灯拿出来。然后一点亮,死去的弟弟啊、以前丢失的线球啊、雨夜里走失的小狗啊什么的,全都回到了两姐妹的身边之类的让人摸不着头脑、蠢蠢的剧情。
久助君虽然明白,坐在那里的白皙少女既不是睁眼瞎也不是脑子有问题,但总觉得有些吓人,不自觉地朝少女那边看着、听着。
她继续对着桌子另一边看不见也不回话的那个人说道,“秋少爷啊,他已经去世了。在五、六年前的一个雪夜走的。”
对方好像在回话。虽然久助君听不到,但那少女却是一副听得到的样子,侧耳倾听着。然后她又说,“那孩子,还不知道死是件什么事儿呢。他还说,死就是像捉迷藏一样找个地方躲起来,让人一直一直等着都不出来呢。”
看不见身影的那人又像在说些什么。然后,她就像听到了什么滑稽的回答一样,突然哧哧地笑了起来。然后这笑声好像不能让她满意似的,她又反复笑了几遍。一会儿“哧哧”地笑,一会儿又“嘿嘿”地笑着。
久助君没法再呆下去,便立刻回家了。
在这之后的一段日子,久助君每每经过太郎左卫门家门口时都一定会想起,在紫藤花盛开的晴朗白天里却点着煤油灯,练习文艺会表演的皮肤白皙却令人害怕的少女。
太郎左卫门渐渐和大家熟悉起来。最开始,大家都很尊敬太郎左卫门,觉得直呼其名有些叫不出口,便叫他作“太郎君”。
后来,太郎左卫门和大家更加亲密,还被大家团团围住,像醉汉一样猥琐地闲聊乱扯。于是,大家也明白对太郎左卫门不需要尊敬什么的,便毫无顾虑地开始叫他“太郎左卫门”了。
最近,无论是“太郎君”还是“太郎左卫门”,大家都不叫了。因为大家都发现,太郎左卫门是个无聊的家伙,和他在一起一点儿也不好玩。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在用“太郎君”这个有礼貌的称呼的,只有班主任山口老师一人。
那时,有传闻说太郎左卫门会说谎。
还有人说,“那家伙说的,完全不可信。”久助君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不过,也说不准。
有一回,兵太郎君在五、六个小伙伴面前,非常愤慨地说着些什么。久助君走过去,想一探究竟,结果是这么回事:
兵太郎君说自己上了太郎左卫门的当。在午之池南边的山里,有一个深深的山谷,两侧的山崖刚好像是相对而立的两扇屏风。太郎左卫门对兵太郎君说,在这种地方可以干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在任意一侧的山崖上向对面的山崖“喂——”一声的话,声音就会变成回音返回自己这边,撞到这边的山崖后,又会变成回音回到对面,撞到山崖后再回来,然后再回去。这样无论到何时,那一声“喂——”都不会消失。太郎左卫门还发誓说他是在一本科学杂志上看到的,是真事儿。兵太郎君想,那应该是真的吧,便在昨天去午之池钓完鱼后,去了太郎左卫门说的那个地方,打算验证一下。之后,他才知道太郎左卫门说的是“大假话”。
这样看来,太郎左卫门确实是在骗人,久助君想。接着不知怎么着,他又想起了太郎左卫门那个练习文艺会表演的姐姐。即使没有人在听,那个白皙的少女也能装作有人的样子滔滔不绝。
还有一回,发生了这样的事。天上雷雨交加一番过后,太郎左卫门抬高嗓音,对新一郎君说,“刚才,云里有一只云雀被雷击中掉下来了,去看看吧。一定是掉在牛市附近了。”新一郎君没想到这是谎话,便跟着去了。他踩在还是湿嗒嗒的牛市的草上,从这个角落找到那个角落,可除了牛粪就没有别的东西掉下来了。因为这也是太郎左卫门的一个谎言。
太郎左卫门带着一个陶壶盖儿大小的圆圆的东西去了学校,“这玩意,很好玩哟。”他说道。
虽然大家都知道太郎左卫门爱说谎,但也不会总是警惕着他的谎言。而且,他还带着稀奇的玩意来了,大家便出于好奇,不由得大意了。
据太郎左卫门说,这圆圆的东西是用象牙做成的,被中国人带去横滨卖。把它恰当地放到耳边,就能听到里面的音乐。
首先从森医院家的德一君开始,大家轮流把那玩意放在耳边来听。大家像把听诊器放到耳边的医生一样听着,表情十分慎重。太郎左卫门问道,“嗯?是不是听到了像曼陀林一样的声音?那个听说是中国的琴哟。”被这么一问,便有人“唔、嗯”地暧昧含糊地回答;或是说着“嗯,真是很小的声音呐”,然后莞尔一笑;也有人说“听不到呀”,然后把那玩意摇晃三两下,再放到耳边听。
“又是太郎左卫门在说谎啊!”
也有人当着太郎左卫门的面还这么说。说这话的是兵太郎君。可这一回,大家反倒不相信兵太郎君了。因为兵太郎君有一只耳朵大约十天前就开始出现耳溢液的症状,一直有难闻的绿色脓液一点点地流出来,所以大家都不愿把这个能听到音乐的东西给他,他便因此而不甘心,才说了那番话。
轮到久助君了。他接过那玩意瞧了瞧,黄色而光滑的美丽象牙,像陶壶盖儿一样,有一面是凹下去的。在凹下去的那面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像肚脐那样突起来的东西。按照大家的说法,听音乐时,要把那个肚脐似的东西巧妙地嵌到耳洞里来听。
久助君开始听到像马达轰鸣一般的“呜呜——”声。在这“呜呜——”声中,久助君全神贯注地在分辨,是不是还混杂着曼陀林的声音。果然,他感觉到有微弱的乒乒砰砰的声音。
“嗯,听到了听到了!”
久助君说着,把那玩意递给了下一个人。
这之后不久,在春游的前一天,久助君为了找吸铁石,把家里茶柜 的抽屉全拉开了,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捣腾着。然后他在当中发现了一个圆圆的象牙材质的东西,和太郎左卫门的那个一样。
“我们家也有这个啊?”
他去问了爸爸才知道,这是以前吸烟的人用的一种叫烟袋锅儿的东西,是把还燃着的烟蒂放在上面,等着下一回吸烟时点火用的工具。
“可是,那在这里像肚脐一样的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啊?”
久助君对自己之前的傻气有些恼火,生气地问。他爸爸解释说,这肚脐一般的东西上有个小小的洞,无非是可以用绳子穿起来而已。这样一来,久助君已经无话可说了。他已经被太郎左卫门巧妙地骗了好多回。
可是,太郎左卫门为什么会说那些谎话呢?这得是多么不明事理的人才能干得出的啊。
第二天,爱骗人的太郎左卫门倚在教室的窗边发呆时,久助君在另一边的人影里,偷偷地对着太郎左卫门的脸,死死地盯了好久。然后,他发现了更奇怪的事情。
太郎左卫门的左右眼的大小不一样,右眼大,左眼小。比这更奇怪的事情是,较大的那只眼睛美丽而温和,显露出天真烂漫的心灵,而较小的那只眼睛却阴险而乖僻,闪烁着狡猾的光。
这家伙真奇怪,久助君认真地看着太郎左卫门,又发现他左右两只耳朵的大小形状也不同,连鼻子的左右两瓣也不一样,觉得他有点扭曲。
久助君想,太郎左卫门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分别被分成两半后,再组合起来的。久助君以前见过别人用粘土做成人偶。首先用两个模型分别做出人偶的两半,再把那两半巧妙地合到一起,就做成了一个人偶。神在造我们这些人的时候,也是用了一样的方法吧。然后,太郎左卫门大概是哪里被搞错了,被大小不同、不能好好合在一起的两半组合起来了。所以,在太郎左卫门的身体里,有两个人。
如果是这样,太郎左卫门满不在乎地说谎、想一些不通事理的事情,都是正常的。久助君这样想道。
终于,太郎左卫门的谎言使大家遭了殃。事情发生在五月末的一个十分晴朗的星期日下午。
总之,情况非常糟糕。事情正值大家——德一君、加市君,兵太郎君、久助君四人——无聊难耐的时候。
麦田开始呈现金黄色,远处传来的蛙鸣在村子里回荡。街道如同白纸反射着光芒,鲜有行人通过。
大家对这个过于平凡的世界感到厌倦,纳闷着这时候为什么不能发生一件像小说一般的事情。
久助君他们想干一些像冒险之类的事情,或者说,用英雄一样的行为,让人们感到强烈的震撼。
正当他们这么想着,太郎左卫门突然从街角出现了。他向大家径直走去,眼里闪烁着光。
“你们知道吗?听说最近在新舞子 能看到大鲸鱼,大概,有十米多长呢。”
刚才还在期盼发生一些趣事的他们立刻就相信了,即便那是太郎左卫门说的话。而且,这似乎也并非一定就是谎言。因为只要是夏天去过新舞子洗海水浴的人都知道,那儿的海边即使没有鲸鱼,也常常能看到稀奇的事物。
他们一下就决定要过去看看。说到新舞子,由于这地方位于知多半岛另一侧的海岸,要翻越一座山口才能抵达,所以路途格外遥远,大约有十二、三公里。但是,他们的身体里充满了力气,已经跃跃欲试了,甚至觉得路程越远越好。
他们和太郎左卫门一起,立刻出发了,甚至没有一人想过要先和家里打个招呼。总之,他们已身轻如燕,觉得自己能像燕子一样飞过去再飞回来。
他们时而蹦着,飞奔着,又时而有远见地说一句“返程会很累的噢”,相互控制着速度,用平时走路的速度再走一段,就这样前进着。
鲜绿的原野上,点缀着白色的野花。他们经过时,还听见了蜜蜂飞舞的声音。松树抽出发白的嫩芽,聚集在一起,愈发清香。
走过半田池,爬到山坡长长的尽头后,大家变得沉默了。这时,如果有谁说句话,便会显得唠叨而让人烦躁。不知不觉中,大家的身体里已满是疲惫。
由于疲劳,大家渐渐地觉得头脑发昏,发觉周围的天色也暗了下来。这时,太阳已经往西去了,可是他们谁也没说要往回走,简直就像是履行着命令一般,继续前行着。
他们经过大野的城镇,到达目的地新舞子的海岸时已是傍晚,太阳正沉入西边的海水中。
五人已然筋疲力竭,他们吃力地向海边走去,然后呆呆地望着海面。
没看到鲸鱼。这回又是太郎左卫门的谎言!
然而在大家看来,这是不是谎言都已经不重要了。即便这儿真有鲸鱼,大家也没心思去看了吧。
在筋疲力尽、晕晕乎乎的大家心里,只有这样一件事。
“这回玩脱了。等会儿怎么回去啊?”
他们疲惫不堪,一步也走不动了,这时才发现这是多么没有辨别能力的行为,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还只是没有判断力的小孩。
突然间,有谁“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是森医院家的德一君。打架很厉害的淘气鬼德一君最先哭了起来。紧接着,兵太郎君像是模仿着德一君一般,也“哇”地哭了。久助君听着,也想哭了,便开始发出“呜呜”的奇怪哭声。这之后,加市君“呼”地吸一口气,“嗷嗷”地嚎啕起来。
哭声汇聚到一起,大家惊讶自己的哭声居然如此响亮,又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做了件任谁都无法挽回的事情。
四人就这样哭了好一阵。而太郎左卫门用捡来的贝壳,在脚边的砂上划一道道线,一直没有哭。
在没哭的人身边大哭是一件挺不好意思的事。久助君一边哭着,一边看一看太郎左卫门,想着他明明可以和自己一块儿哭。这家伙真是太奇怪,太搞不清状况了,久助君又产生了和之前一样的深切感觉。
太阳完全地沉了下去,整个世界变成了蓝色。久助君的眼泪最先哭干了,便不再哭了。接着,和开始哭时的顺序相反,加市君、兵太郎君、德一君相继像停止鸣叫的蝉一样,停止了哭声。
这时,太郎左卫门这样说道:
“我有亲戚在大野,我们去那儿吧。然后让他们用电车送我们回去吧。”
在这种即便是再小的希望也想要去依靠的时刻,大家立刻站起身来。可一想到给予他们希望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太郎左卫门时,大家便顿时觉得没了力气。如果说这番话的是其它人,他们一定会充满勇气、精力充沛吧。
他们最后抵达大野的城镇时,已是坐立不安。
“太郎左卫门,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们这样问了好多回,而每当此时,太郎左卫门都回答说是真的。可无论这样回答多少次,大家还是无法相信太郎左卫门。
久助君也已不再相信太郎左卫门的话了——这家伙实在是不明事理,和大家想事情的方式也完全不同,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他一边这样想,一边狠狠地盯着和大家站在一起的太郎左卫门的侧脸。他这样一看,发现太郎左卫门的脸看起来和狐狸一模一样。
走到城镇的中心地带,“嗯……应该是这里吧。”太郎左卫门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望望远处的狭窄小路,又走进了眼前的小巷。看到这般情景,其它四人愈发地感到不靠谱。这又是太郎左卫门的谎言吧。他们几近绝望了。
可不一会儿,太郎左卫门从一条小巷走了出来。
“找到了,快过来!快来啊!”他说着,向大家招手。
虽然天色暗沉无法辨得太清,但还是能看到大家的脸上顿时洋溢着生气。大家不顾自己的双腿已累得像灌了铅一般,拔腿朝太郎左卫门那边走去。
久助君跟在最后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嘀咕他们动作太快。太过欣喜若狂的话,会让幸福溜走的。不管怎么说,对方可是太郎左卫门,一定不能把他的话完全当真。
想着想着,久助君便怀疑,这回也是太郎左卫门的谎言。
直到走到一个摆满钟表的亮堂小店门前,久助君还一直怀疑太郎左卫门。不过这里确实是太郎左卫门的亲戚家。
他的婶婶从太郎左卫门那里听说了事情的缘由,惊讶地直说“哎呀,你们真是……哎呀!”婶婶吃惊地环视着他们时,久助君想,终于得救了,然后突然间,双腿的力气像被抽去了一般,瘫坐在门槛上。
这之后,他们五人便跟着钟表店的叔叔乘电车回到了岩滑。电车上,他们相互贴着彼此的身体,一句话也没说。他们身心俱疲,只感受到一片安然,什么都不愿想,什么也不想说。
久助君爬到床上时才想到,这回,爱说谎的太郎左卫门也没有说谎。在生死关头,那家伙也会说实话。这么看来,太郎左卫门也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久助君明白了,人这种动物,即便平时的思维方式再怎么奇怪,再怎么不明事理,在最后的紧急关头,也会和其它人想到一块去。归根到底,人在最根本的地方都会相互理解的。这样想着,久助君的心情变得异常平静,听着回荡在耳底的浪花的声音,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