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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来到河边时,刚才一直默默跟在后头的药铺家的音次郎君从衣兜里掏出老大一只柿子,说道:

“谁在河里呆的时间最长,就把这个给他。”

听到这话的其他三人并没有特别意外。药铺家的音次郎君不爱说话,是个有点怪里怪气的少年。他会时不时开口说一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跟当时大家讨论的主题全不相干,这是他的怪癖。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个彩头上。

这是个形状好看的柿子,撕开薄薄一层有光泽的皮,必会露出多汁的橙黄色果肉。大家管这种柿子叫做“百文柿”,是这一带生长的柿子中最大最好吃的品种。音次郎家开阔的院子里种着好多孩子们喜欢的果树:柿子树、桔子树、石榴树……而音次郎君虽然是个怪里怪气的少年,但朋友们到他家玩时,总是可以得到这些水果。

这彩头无可挑剔,但这条河呢?秋天接近尾声,已没有水流。不过这条河因为比较窄,红土的河床被冲刷得很深,河水清澈冷冽,颇有深度。夏天的时候大家常过来凫水,对水深有大致了解,大概到肚脐眼。

三人互相看了一看,用眼神商量了下该什么办,很快用眼神得出结论:下水!森医院家的德一君说干就干,开始解裤带,就像平时玩什么有趣的恶作剧时一样,脸上放光。吹牛大王兵太郎君穿的是和服,他先把书包解下,将衣服下摆撩起,脱下短裤。久助君也不甘落后,脱下裤子,扔在黄绿交杂的草丛上。

脱掉裤子后,下半身轻盈得不自在,赤脚能感觉到风的凉意。

德一君打头阵,蹭着河边的草丛滑下河。脚一入水,水便漫过了膝盖。

“好凉!”

冷气从脚底往身体里钻,使三人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他们不仅仅想得到那只柿子,还觉得这会儿提着衣服下摆涉到水里很好玩。然后三个人不待留在岸上看热闹的音次郎君提醒,便走到了河中央。不出所料,水渐渐漫上身体,停在久助君的肚脐眼下一厘米处。

三人相对而立,重新打量自己的肚脐眼,或观察其他人的肚脐眼,为自己这些人的怪样子吃吃地笑。但一开口说话,牙齿就咯嗒咯嗒打架,力气好像都集中到了后背,动一下就觉得冷得更厉害。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日暮时分,不知哪里传来寂寥的哞哞牛叫。于是,德一君的表情变得严肃,开始缓缓向河岸挪动。为了不弄湿还没有湿的衣服,他挪得很慢。久助君和兵太郎君对视了一眼,再也笑不出来。

久助君发现,就剩两个人后,这游戏开始变得很傻气。虽然还能再坚持一会儿,他还是将胜利让给了兵太郎君,像德一君那样,缓缓走向岸边,攀着草上岸了。

当踏上草丛站起来时,他感觉到脚底已冷得发麻。便马上用手绢把下半身擦干,穿上短裤和外裤。因为身体在打颤,穿裤子的时候一个踉跄,他撞到了也在穿裤子的德一君。

兵太郎君仍然站在河当中。虽然胜利早已归他,不需要再强忍着。他大概是想向人炫耀一下自己的拿手好戏。这正是牛皮大王兵太郎君犯傻的地方——久助君看着他,这样想道。兵太郎君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面向南方站着。

输掉比赛的两人便想捉弄其他人,在岸上喊:

“坚持住,坚持啊,阿兵!”

为他加起油来。音次郎君不知什么意思,也附和了起来。

“我们把柿子吃掉吧。”

德一君淘气地眯着眼睛轻轻说道。“这样兵太郎君多可怜”和“这样多好玩”两种心态在久助君的心里一齐冒出来。逗兵太郎君生气是件很有趣的事,大家从以往的经验中知道得很清楚。

河里的兵太郎君听到后,大叫起来:“太滑头了!”

而那几个早已动手。快点,快点!

德一君飞快地从音太郎君手里抢过柿子,咬了一口。果然,鲜美的橙黄色果肉露了出来。久助君从德一君手里接过来,在德一君咬过的对侧大啃一口,然后将剩下的还给音次郎君。音次郎君也咬了一口,显然他也参加到这场恶作剧里来。

兵太郎君明白再喊也无济于事。他像刚才两人一样,慢慢地靠近河岸,然后抓住岸边的草。他抓着草,却不动,像在想事情似的。

这边三人面面相觑。淘气的表情在三人脸上停留了一会儿,退了下去。谁也没有说话。

兵太郎君那发白的脸皱了起来,然后像肚子痛一样,弓起了腰。

“怎么了,阿兵?”

德一君怯怯地问。

“快上来吧。”

久助君也跟着说。

但是,兵太郎君仍然单手揪着草,一动不动。脸上就像用粉笔涂过一样,一片煞白,看在久助君的眼里显得十分可怜。久助君想:坏了!

三人过去,抓住兵太郎君冰凉的手,把他往上拉。兵太郎君像濒死的人一样无力地任三人摆弄。上岸后,他仍哭丧着脸木立在那里,三人只得给他收拾。德一君和久助君贡献出自己的手绢,两人各自为兵太郎擦一只脚。音次郎君捡起草丛上的短裤拿过来。兵太郎君从头到尾随大家摆布。连帽子都给他戴好了。

兵太郎明明已经穿戴整齐,却不迈步。他不时皱眉屈腹、弓腰蜷身,好似感到疼痛。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这可怎么办?但兵太郎君是不是真的身体出问题了,三人还是半信半疑。

因为兵太郎以前就很会装死、装肚子痛。足球飞过来打中兵太郎君的头部,他便踉跄几步,不管三七二十一咣当往地上一倒,作出一幅被打中要害、一命呜呼的样子,那演技几可乱真。久助君还没有见识过人被足球砸死的场面,但他觉得,如果真有这种事,必定如兵太郎君演的那样死去。有多少次大家被兵太郎君的演技骗倒,但下一次兵太郎君装死倒地,还会觉得这次他会不会真的死了。然后,估摸着大伙儿开始提心吊胆的火候,死了的兵太郎会发出“咦呀”一声怪叫复活回来。

所以,三人想,今天他会不会也玩这一手呢?会不会因为彩头被抢走而生气,所以今天的表演格外卖力、格外长久呢?

但是,他的脸色确实比往常苍白,并且与足球砸到不同,下腹部确实长时间泡在凉水里。生病的可能性是真的有。

那么,我们几个都将腹部在凉水里泡过,会不会出现同样的情况?久助君又开始担心起自己的肚子来。想到这里,他仿佛觉得肚脐下方在阵阵作痛。

“好吧,我背你。”

德一君蹲下,后背冲着兵太郎君。兵太郎君有气无力地趴了上去。

音次郎君拿着德一君的书包,久助君拿着兵太郎君脚上掉下来的脏木屐。忙乱中百文柿掉到地上,沾满了沙子,久助君把那吃了一半的柿子扑地一声踢到了河里。然后三人就出发了。

第二天早上,久助君去羊圈喂山羊。他用手抓起湿漉漉的草时,想起昨天发生在河边的事来。兵太郎君怎么样了?忧虑一下子沉重地压上他的心头。

很快他又将这事甩到了脑后。但是,忧虑虽然忘记,这沉重感却留在心上,隐隐绰绰地使他不快活。

到了七点半,他像往常一样从家里出来。走到笔直通往学校后门的小径时,他看到药铺家的音次郎君像是在想些闲事,一路走一路扬起手臂拍着手。

久助君想跟他分担心事,免得独自痛苦,便跑了过去。但音次郎君看上去对昨天的事全然不放在心上。久助君觉得自己是白操心了,松了口气。原来什么事也没有。

音次郎君和久助君走在一起后仍然拍着手,想着自己的闲事走着。很快后面传来书包嘎搭嘎搭的声响,有人跑过来。是森医院的德一君,他那前不久才买的新帽子帽檐闪闪发亮。“早啊!”他精神抖擞地走近了来,并这样说道:

“今天没有算术作业吧?”

德一君好像也根本不在意昨天的事。可能真的没有什么。这世上才不会这么轻易地发生大事。

三人进了教室,其他同学已到得差不多了。教室里也就十人左右,而其中并没有兵太郎君,久助君一眼就看得分明。

兵太郎君的座位就在德一君的边上。久助君想知道兵太郎君的文具在不在,便往那边看去,发现德一君也同样若有所思地在朝那边打量。不单他,音次郎君也在看兵太郎君的座位。

原来大家心里头都有同样的担心,久助君明白了。

德一君掀了一下兵太郎君的桌板,久助君觉得心直怦怦跳。桌子下什么都没有。

从这天开始,兵太郎君一直没有到学校里来。

五天,七天,十天,日子一天天过去,兵太郎君没有在学校出现。但谁也没有提起兵太郎君。久助君觉得这太怪异了:一起生活了五年的同学突然不在了,其他人却若无其事。但他又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

久助君知道,只有德一君和音次郎君,他们跟他一样为着不见了踪影的兵太郎君而心中有痛。可是,这三个人谁也不谈兵太郎君的事。非但如此,还很莫名地开始彼此躲开视线,互相回避。

久助君想了很多很多。比如,把一切都向老师坦白,认个错,这样心情会不会轻松一些?但是,如果兵太郎确实因为那天河上的事生病,他怎么会不说出来呢。他一定会告诉他的父亲或者母亲。说不定老师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之所以装作不知情,是等着久助君他们去自首。想到这里,久助君便会鬼使神差地去打量老师的表情。

有一次,他产生强烈的自首的冲动,那正好是国史课上。由于心中烦闷,平时很好玩的国史的故事也变得支离破碎、索然寡味。落到这样悲惨的田地,是因为自己心里有秘密,把它说出来,心也就解放了。想到这里,久助君真想一下子站起来:

“老师,我们三个骗了兵太郎君,害他生病!”但不知为什么,周围跟平时一般无二的空气压制了这种冲动。大白天的,神志清楚得很,久助君却觉得有另外一个久助君挨着自己猛地站起,开口说道:

“老师!”

他有三四次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幻影。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手心里全是汗。

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兵太郎君还没有出现在学校。在这段时间里,久助君几乎没有听说过兵太郎君的事。只有一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有天早上,久助君走进教室,正好两名同学将一张桌子往外抬。

“谁的?”

他随口问道。其中一人只答道:

“阿兵的。”

然后还有这样一件事。药铺家的音次郎君有天下午在后门外等久助君,说这就给兵太郎家送药去,一起去吧。久助君吃了一惊,但还是同意跟他去。音次郎说这药叫做阿司匹林,是一种很有效的退烧药。兵太郎的病因感冒而起,用这阿司匹林退烧,病就会好。音次郎就像医生一样自信。他分明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效,久助君想。但既然有这么灵的药,为什么不早点拿去?不久,他们来到平常不太走的村边的常念寺前。常念寺的土墙西南角有一处小房舍,倚着土墙也似地立着(事实上房子确实有点歪)。那就是兵太郎君的家。两人沿着土墙走去。他们来到兵太郎君家门前。门开着,屋里很暗。也不知道有人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在日头晒得到的门厅口,一只猫径自舔着前爪。两人没有停步,相反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再无下文。

久助君开始厌倦跟其他朋友一起说笑,更多时候他会一个人发呆。并且,他变得非常容易忘事,经常事情做了一半就忘记。甚至刚刚还拿在手里的书,回过神来已不在手上,任凭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搁在哪里。家里人使唤他去买东西,到了店里却忘记要买什么,胡乱猜测着买回来,家里人笑他就像收音机里说的落语相声似的。

本来,久助君就会不时觉得看惯的风景和人们的样子会一下子变得单调索然,身处其中,自己的灵魂就像扎进荆棘丛的手,让人生疼。最近这种现象益发严重。为什么人们非要生到这样无趣又可厌的地方来,在这里生活?——有时他会这样想着,恍恍惚惚地望着院子外边的路。而仅仅在冰冷的水里泡了五分钟,就要得病死掉(久助君一门心思觉得兵太郎君会死),人又是多么可怜,多么渺小。

第三学期结束的时候,久助君终于听闻兵太郎君死了的消息。吃完便当后,久助君正在讲台边上晒太阳。对面角落里有几个同学正在说话。

“听说阿兵死啦。”

有一个说道。

“真的?”

另一人说。他们看上去并不特别吃惊。久助君也不觉得诧异。久助君的心已过于疲倦,感觉不到惊讶了。

“说是在后门的茅屋里装死,结果真的死了。”

开始的那个人说。其他人哈哈笑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兵太郎君以前是如何善于装死,装肚子痛。

久助君早已听而不闻。呵,终于这一天来了。他轻轻地将手放在地板上的日影里,自己的手看上去又干又乏,又悲伤,又难看。

天暗了下来。

久助君的身体里弥漫着无尽的悲伤。

白日将尽的余光和夜幕降临前的暗影好似不能很好地在大地上融洽相处,有点疙疙瘩瘩的感觉。正值这样的时分。

久助君的灵魂就像旅人一般,精疲力竭地走过一个接一个的长长的悲伤。

六月的黄昏,户外充满了微妙、丰富的声响,同时又那样静谧。

久助君张开眼睛,靠在柱子上。他好似觉得会发生什么好事。不会不会,悲伤还会继续,同时他又这样觉得。

这时,他听到远远的声响当中,夹着一声小山羊的叫唤。久助君想:不好!白天他去河上游放羊,却只顾追赶昆虫,不知不觉把那只不过二十天大的小山羊给给忘了。但同时,他又确信小山羊会自己回来。

久助君跑到羊圈边,往上游方向看去。

小山羊迎面走来。

久助君的眼里已经没有其他的东西。只有小山羊那惹人怜爱的白色模样——他看到的只有山羊和自己中间的那段距离。

小山羊停下来吃了一点河岸的草,然后跑了几步,又停一会,散漫地玩着过来。

久助君并没有去迎接它。因为它确确实实都走到了这里。

小山羊它穿过了火车轨道,没有被火车撞上。那处塌掉的河堤也好好地过来了,没有掉到河里。

久助君胸口一热,泪水充满了眼睛,啪嗒啪嗒掉下来。

小山羊自己回来了。

在久助君的心里,今年头一次感觉到春天已经来临。

久助君已经牢牢地相信兵太郎没有死,一定会回来。所以他并没怎么吃惊。

走进教室,就在那里——兵太郎平时呆的地方,换了一身洋装的兵太郎君笑眯眯地坐着,脸变白了些。于是很自然地,久助君也咧开嘴,跟兵太郎君一同笑了起来。

兵太郎君被海峡对面的亲戚家领走,可是死活不喜欢那里,便回来了。久助君只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些。至于有没有因那河上发生的事而生病,就不知道了。但那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兵太郎回来了。

课间兵太郎君赤脚往运动场上跑,久助君在窗口看着,深深地觉得这世间是多么令人留恋。而绝不会轻易死去的人的生命,又是多么高贵,多么美丽。

然后他又想起了一件事情。那是去年的夏天,他和兵太郎君去河里玩水的时候,两人刚从河里上来时那泛着水光的光身子在繁茂的夏草上互相推撞、疯闹、无拘无束地捧腹大笑的光景。 6AmB6gA9LK2gRnbMOwXTUAD54BeUGxDXPxbkj/uPHTv6MDgPxn66rbWJSd3xrd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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