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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笠郎中留下药剂,叮嘱她每天煎服。他会每天早晚调配药膏为绿珠抹涂,七日之后必见效果。

石崇半信半疑,姑且信之。但他不得不提防斗笠郎中是一个“雪上加霜”的奸细,嘱人对他严加看管,七日之内不得离开金谷园半步。

每日除了给绿珠治疗,斗笠郎中依然戴着斗笠,在金谷园四处走动,对园子的铺张奢华不断地摇头叹息。石崇的下人问他:“大夫为何叹息?”斗笠郎中说:“我叹息的是,如此奢华之地,必将毁于战火!”

虽然斗笠郎中所言也是石崇的隐忧,但斗笠郎中的胡言乱语令石崇很不高兴,心里暗暗决定:如果七日后绿珠的病情没见好转,将按照打赌的承诺,逼他自割头颅挂于墙外!

有一日,下人急报:斗笠郎中不知去向。石崇一面命令人搜捕,一面跑过去检查绿珠的脸是否有恶化。如果绿珠的病情恶化,或不见好转,那证明此人又是一个江湖骗子,来此碰碰运气和财运而已。对这种人石崇已经恨之入骨,正要找一个典型予以严惩,出一口受骗郁闷之气。

然而,令石崇惊喜的是,绿珠的脸竟然有了明显的好转,红肿斑点逐渐消退,变得浅淡,溃烂之处已经结疤。绿珠也说,脸部已经不痛也不痒,感觉舒服多了。石崇喜出望外,心情大好。

下人没有找到斗笠郎中,只在他下榻的房间里找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满七日后,兑现打赌承诺。

石崇摸不着斗笠郎中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觉得此后生很神秘,除了睡觉,一直戴着黑色斗笠,不太情愿露出本来面目,但石崇从他的眉宇间依稀能看出些什么,只是不敢肯定。一次,他对绿珠说:“我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斗笠郎中,他看我的眼神和看你的眼神都不相同,看你时很暧昧很放肆……”

绿珠淡淡地说:“没什么的,他跟其他所有的男人一样,眼神里都充满了渴望和幻想,像花匠对着花朵,像渔夫对着游鱼。”

石崇不想再说什么。看着绿珠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他已经足够幸福,如同自己重生。绿珠站在崇绮楼,迎着和风,极目远眺。这是她中毒以来第一次走出屋子感受这个美好的世界。

第七日很快便到了。绿珠奇迹般地恢复了当初的容貌,冰清玉洁,光彩照人,像珍珠一样晶莹剔透。金谷园里的人纷纷来贺,惊叹斗笠郎中妙手回春之术。绿珠恢复美貌的消息传到洛阳城内外,引起极大的轰动,贺信、贺诗和鲜花像雪花一样飞来,石崇应接不暇,心花怒放,大宴宾客。友人闻讯而来,崇绮楼歌舞再起,整个金谷园欢欣雀跃,连那些暗恨绿珠的人都装出了欢天喜地的样子。

石崇早已经准备好黄金万两等候斗笠郎中。

晌午时分,斗笠郎中突然出现在崇绮楼前。依然是头戴斗笠,背背药筐,一副郎中的打扮。石崇兴高采烈地迎斗笠郎中进屋,给他最高的礼遇,让他坐在他的身边,并亲自给他倒酒。座中高朋满座,兴致勃勃,对斗笠郎中也是恭敬万分,溢美之词如排山倒海。斗笠郎中并没有胆怯和谦让之意,当仁不让地坐下来喝酒。众人纷纷前来敬酒,他来者不拒,举杯畅饮,大有独战群儒之势。

坐在石崇另一侧的是绿珠。斗笠郎中的目光常常越过石崇投到绿珠身上,绿珠感觉到了,但装作没有察觉,不朝他看一眼。

几番豪饮,斗笠郎中已经半醉,起立,有离席之意。石崇从下人手里取来一只箱子,递送给斗笠郎中:“先生,这是我和绿珠对你的奖赏,请你收下。”

斗笠郎中当众打开箱子,只见一箱白花花的银子闪闪发亮。众人发出了声惊叹。好多的银子!足够一个普通人家一辈子过上宽裕的日子了。

斗笠郎中笑了笑,推掉箱子,说:“石大人,我们是打过赌的,只要我治好绿珠的病,帮她恢复容貌,你愿意赌上性命的。”

众人大惊。纷纷劝说斗笠郎中:“年轻人,那是石大人情急之下慷慨之言,不必较真、纠缠,见好便收,拿着银子去吧,有石大人照应,你的好日子长着呢。”

斗笠郎中对石崇说:“七天前,我可是提着脑袋跟你打赌的,如果我失败了,你肯定不会放过我,早已经按赌注将我的脑袋悬挂在金谷园门墙上了。幸好我成功了,我不需要你以命相赠,我只有一个要求,也是我来此地的唯一目的,就是带走绿珠!”

石崇终于确认了,对斗笠郎中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露出你的真容吧。”

斗笠郎中摘下斗笠,撕掉小胡子和脸膜,露出了本来面目。

“果然是你。”石崇说。

绿珠十分吃惊。是的,她曾经觉得斗笠郎中有些面熟,感觉很特别,但断然想不到是他:白恩赐。太意外了,她措手不及,但心里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愉悦,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众宾客莫名其妙。石崇解释说:“郎中是一位故人。”

斗笠郎中大声说:“我是白州来的,贱名白恩赐。五年前,我和绿珠在白州已经私定终身,但石大人以让人无法拒绝的手段横刀夺爱,从我怀里抢走了绿珠。现在,我回来了,我治好绿珠的病,我要把她带走。”

众人大惊,面面相觑,继而纷纷指责斗笠郎中纠缠过去,不自量力。

石崇哈哈大笑,说道:“你,白恩赐,还有孙秀,也许还有更多的自以为是的人,要把绿珠从我身边带走,好像这个世界已经变得人人平等了,可以讲道理了,其实还是那样,这个世界没有变,还是没有道理可讲。真理掌握在有钱人手里。这样吧,等你变成首富了,我就服你了,你说什么都听你的,要带走绿珠也未尝不可,因为那时候你是最有钱的人。”

斗笠郎中说:“上次在夫甘都卢国,石大人的商船遇劫,最终顺利脱逃,赚得盆满钵满,你以为是你的运气好呀?那是绿珠帮了你,挽救了你。你给予绿珠的,绿珠已经千万倍地还给你了。绿珠不欠你什么了。相反,是你欠绿珠的,你应该还她自由,还她真正的爱情。虽然我没有你财大气粗,但我在夫甘都卢国,也富可敌国,跟你在晋国一样有地位有尊严。我还年轻,像海上初升的太阳,而你只不过是沙漠尽头的落日,现在我在南洋数国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垄断了珍珠、象牙、玛瑙、钻石的经营,用不了多久,我的财富必然超越你。当然,我做生意的本领都是拜你石大人所赐,你教会了我,我得感谢你。如果不是因为绿珠,也许我们可以联手把生意做到遥远的西洋乃至全世界,可以赚来堆积如山的钱。但是,在我眼里,钱财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我要的是爱情,是绿珠。你不知道你当年把绿珠从我身边带走时的感受,虽然那时我年纪轻轻,在你眼里就是一个乡下小屁孩,但我懂得了什么叫忍辱负重,像我父亲那样,我在你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你学习生意经,在夫甘都卢国,我不择手段,娶了国王的女儿,把从你身上学到的生意经用到了经营上,短短几年时间,我在朝野,在黑白两道,政商两圈,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生意越做越大,小小的夫甘都卢国已经承载不了我的野心,因此,我要回到晋国发展。更重要的是要回我的绿珠。”

绿珠心里一阵慌乱。眼前的白恩赐已经不是过去的白恩赐,成熟,自信,饱经风霜,踌躇满志,却年轻气盛,咄咄逼人。

石崇说:“年轻人,我这里应有尽有,你要什么都可以,但就是不能要绿珠。我们互有恩怨,各不相欠。绿珠在金谷园过得很好,是金谷园的主人,我对她言听计从,我有能力保护她,因此,她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幸福的女人。”

白恩赐说:“我不能同意你的说法。你不是有能力保护她,而是有能力控制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绿珠不是金谷园的主人,她只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供你邀请而至的达官贵人、风流才子观赏,满足你的虚荣心。我不相信绿珠心甘情愿地永远做一只花瓶,装饰别人的梦。她应该有爱情,有梦想,有自由……这些你给不了她,而我可以!”

石崇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跟白恩赐争执,这样会让他颜面尽失,威信扫地。

众人劝石崇把白恩赐抓起来报官,治他抢劫商船之罪。但石崇说:“我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击败他,况且,他的手段做得很高明,很有胆识和策略,连我都佩服他。”

白恩赐对在座的众位说:“我也并非蛮不讲理。我建议大家听听绿珠的想法,让她自己说,在金谷园幸福吗?愿意跟我走吗?”

石崇迟疑了一会,似乎认可白恩赐的提议。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绿珠身上。白恩赐踌躇满志,等待绿珠的表态。

绿珠从容地站起来,缓缓地走到石崇的身边,搀扶着他的胳膊,小鸟依人一般深情地看着石崇,对白恩赐,也是对在座的所有的人坚定地说:“在这里,我感觉很好,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绿珠说毕,石崇眼里饱含泪水,轻轻地让绿珠坐下来。绿珠瞧了瞧白恩赐,然后紧挨着石崇坐下来。

众人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为石崇,也为绿珠鼓掌、敬酒。

白恩赐心里清楚,绿珠说的不一定是心里话,但此时此刻却是最得体的话。他也没有显得十分沮丧,只是稍稍有些失望,对绿珠说:“你保重。我一定还会再回来的。”说罢,拂袖而去。

绿珠看着白恩赐远去,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她掩饰了内心里的惊涛骇浪,装出淡然的样子。

绿珠的容貌恢复原状,她首先想到了还在狱中的公孙媚,又一次恳求石崇放了公孙媚。石崇还是推辞,说,现在还没有查明真凶是谁,怎么能随便放人呢?衙门也不同意呀。

“就算公孙媚是真凶,现在我也原谅她了。她有孩子……”绿珠说。

“但我不能原谅真凶!谁伤害了你,我都不轻易原谅。”石崇说。

“石大人,难道你就没伤害过别人吗?我说的是你这一辈子,过去,包括荆州……”绿珠怒了,第一次敢如此大胆地质问石崇。

石崇被绿珠击中了要害,一下子软了下来:“是呀,我也罪恶累累啊,虽然这一辈子也做了不少善事,救助过很多穷人,捐资修建了无数座寺庙,以为能洗脱我身上的罪恶,以为大家已经忘记和原谅我身上的罪恶。其实,别人原谅不原谅我并不在乎,可是,绿珠,你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疼我了……好吧,我向被我伤害过的所有的人道歉,同时我原谅所有伤害过你的人!”

石崇命令手下马上去衙门疏通关系,放了公孙媚,让她回家。

绿珠赞许地拥抱了一下石崇,温情脉脉说:“石大人,我能感受得到你内心深处的罪恶感,无论别人怎么看你,我始终认为你是一个心地善良、悲天悯人的大丈夫。如果你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钱财再多也不能赢得尊重。我们还要做更多的善事。我们要学会宽恕。你宽恕了公孙媚,会赢得更多的宽恕。”

石崇心里还是不爽,一想到绿珠被毁过的容貌,他又来气了:“我曾经要对她生吞活剥的!”

石崇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绿珠感觉得到他的话寒气逼人,心有多么的不甘。幸好,他同意放了公孙媚,但愿他不后悔,收回成命。

然而,令绿珠震惊和悲伤的是,此时传来噩耗:公孙媚承受不住衙役的酷刑折磨,昨晚竟然在牢房里上吊自杀了!

绿珠闻讯,抑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悲痛欲绝。石崇安慰,无济于事。

更让绿珠悔恨和遗憾的是,已经查明了,往绿珠化妆品下毒的人根本不是公孙媚,而是被石崇驱逐出金谷园的姬妾赵婵。她通过收买绿珠身边的一个丫头,还重金让一个锁匠配了一把绿珠卧室的锁匙,丫头进了绿珠的卧室和化妆间,往化妆品里下了毒。锁匠在同行中炫耀轻松得来的厚重赏金,引起了同行的妒忌和疑虑,锁匠喝醉后吐了真言,他的同行向石崇告了密,案件水落石出,真相大白。那个被收买的丫头自个投湖自尽去了。石崇恨不得将赵婵生吞活剥,但赵婵被吓得一下子疯癫了,脱光了衣服在洛阳城里奔跑,声称自己就是绿珠!绿珠劝石崇不要赶尽杀绝,饶了赵婵。石崇听从。只是那个锁匠,被石崇的人砸残了双手,永远也制作不了锁匙。

绿珠认为是她害死了公孙媚,她是有罪恶的,无法原谅自己,同时心里对石崇也产生了怨恨,甚至产生了一个瞬间即逝的念头:如果白恩赐再来这里要带走她,她也许会答应。

公孙媚的死,令毛用悲伤欲绝,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了,烧掉了所有的画笔和画布,发誓从此不再画画。潘岳跑来安慰毛用,并告诉他:“绿珠的病被治好了,恢复了天仙一般的容貌,甚至更加漂亮了,你不去瞧瞧?”

毛用摇摇头,从墙角处抓起一把石灰,往自己的眼睛里猛抹,潘岳劝阻和急救已经来不及了,毛用的眼睛瞎了,变成了盲人。

毛用再也不愿意看到美若天仙的绿珠。那只是梦,只是画,只是幻想。

潘岳明白毛用的用意和决心,但他哪来如此决绝的勇气?

毛用对潘岳说:“我这样好,绿珠给我留下的最后的印象就是脸上长满红斑,近乎毁容,与市井的普通女子没有什么区别,从此以后,对我来说,世界上所有的美与丑都是一样的。我心里放下了。世间再无绿珠女。”

潘岳无限感慨:“毛用已经走出来了,而我呢?”

毛用收拾行囊,租来马车,带着儿子,驮着公孙媚的灵柩孤独地离开洛阳,回琅琊去了。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绿珠乔装打扮,夹杂在人群中,远远看着毛用一家离去,悲从心生,泪如雨下。

是的,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绿珠的不一定是毛用,但对绿珠看得最透彻、最懂绿珠的人肯定是毛用。他以一个画师的敏锐和直觉、专注和投入捕捉到了绿珠的每一个表情和内心的波澜,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美。绿珠也深深地觉得毛用是懂她的,他的凝视注满了深情,他的每一笔每一画撨的都是心血。她骗不了他。作画时,一个是模特,一个是画师,一个是高贵的雇主,一个是卑微的仆役,他们从不说话。毛用不敢说话,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如履薄冰。有时候,绿珠和他的目光相遇在一起,她的内心里像打碎了一只琉璃瓶,像一只海鸟猝不及防地掠过眼前,而毛用则迅速收回自己的目光,低头作画,半天也不敢抬头。毛用当初信誓旦旦地说,在他心目中,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公孙媚,对绿珠是不会心动的,她只是自己画布的一个人物而已,跟宫女没有任何区别。然而,他过于自信了,他不是神,他也是凡夫俗子。绿珠的美惊心动魄,摄人魂魄,无法抵挡。毛用迷失了。

毛用一走,绿珠决定从此以后不再让人给她画像。

洛阳依然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喧嚣和繁华的人世间,依然充满着庸俗的烟火味。无论是谁,身在其中都是沧海一粟,芸芸众生一过客而已。绿珠一个人默默地走,穿行在人流之中,没有人注意她,如果没人认出她是“绿珠”,她就是一个平凡的市井小女人。绿珠觉得这样也很好,很自由,很从容,很年轻,仿佛天地变得前所未有的宽广。她用力地呼吸着自由自在的空气,享受着难得的自由的惬意。她希望这样的时间越长越好。最好来一场痛快淋漓的雨,来一场惊天动地的风。这些雨和风,必须是来自南方,有海的味道,有白州的气息……

几天后,绿珠使人在洛阳的寺庙里为公孙媚做了一场浩大的法事,并捐造一尊佛像,纪念公孙媚。

王恺府上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很年轻,在商界没有任何名气,但派头不小,说要和王恺谈生意合作。王恺的幕僚要拒之门外,因为时势有点乱,骗子特别多。王恺很重视,隆重接见了他。因为王恺知道这个年轻人。不仅仅是王恺,几乎是整个洛阳城的人都知道他,这个人胆识过人,视死如归,敢在金谷园大庭广众之下声称要带走绿珠,这样的年轻人已经难得一见了。王恺很欣赏他。

这个年轻人就是白恩赐。

白恩赐对王恺府上的奢华装饰和豪华庭院并不感兴趣,习以为常,与王恺单刀直入谈生意。

“南洋是一个大宝库,财富取之不尽。南洋可以是石崇的,也可以是你的,还可以是其他人的,但是,归根到底是我的!我想让谁做成生意就能成,想不让谁成就不成。”白恩赐傲慢而底气十足地说,“谁跟我合作,谁就能赢得南洋。”

王恺心里知道白恩赐不是信口雌黄,不是狂妄自负,而是他真有这个本事和实力。石崇差点在他的地头翻船,血本无归。王恺早就对南洋这块蛋糕和肥肉垂涎三尺,只是忌惮石崇,又没有合作伙伴,所以未能插足。现今,石崇在南洋摔了大跟头,或许放弃继续跑南洋商路了,王恺正挖空心思如何填补空白,白恩赐主动上门谈合作,天赐良机,求之不得,王恺心里暗暗高兴。

白恩赐跟王恺谈了合作条件和内容,二人敲定合作开展晋国与南洋的货物贸易,白恩赐代理南洋事务,王恺负责晋国运转。

“我们很快便终结石崇时代!晋国将迎来王恺时代!”白恩赐对王恺说。

王恺十分兴奋,与白恩赐谈得十分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谈毕,要送白恩赐珍稀礼物,白恩赐婉拒了:“我什么都不缺,你们有的,我都有。我们合作做生意,目标既一致,也有不同。你是为了财富,我是为了绿珠。”

王恺明白。他从白恩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雄心勃勃乃至有点狂傲的影子,他喜欢这种年轻人。

话说自从王恺和白恩赐联手以后,晋国与南洋的贸易日益频繁,规模日益扩大,王恺日进斗金,喜不自禁,在府里天天大宴宾客,夜夜笙歌,财大气粗,气势如虹。而石崇断了南洋商路,少了一条很好的财路,大伤元气。石崇十分懊恼,想不到白恩赐的能量有那么大,更想不到白恩赐会帮助王恺来压制自己。

说实在的,自从白恩赐在金谷园出现后,绿珠的心就有点乱了。不是很乱,是有点乱。有小忧伤,有小烦恼,也有小激动。像黑夜里的一只蚊子在耳边飞来飞去,打不着,赶不走,它不叮你,但不让你安宁,时时让你感觉到它的存在,仿佛它就在看着你睡觉。坐在崇绮楼吹箫时,绿珠感觉到好像有人在不远的对面看着她,面带微笑。跳舞的时候,在众多的目光中总有一双特别亲热,特别热烈,但仔细一看,又渺无踪影。石崇抱她时,她觉得跟往常不太一样,有排斥,有抗拒的冲动。唉,犹如风过蔷薇,雨打梨花,反正说不清楚。

有一次,石崇在一酒楼上约见了白恩赐,告诉他:“当年荆州,我和王恺合伙抢了你的父亲白天光的货物和钱财,但我没有杀你母亲。我有一个规矩,就是劫财不害命。但那次,是王恺失手杀了人……本来这是我和王恺的秘密,约定永远不会说出去的,但他逼我,把脏水全往我身上泼。我不说出来,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在认贼作父呢。”

白恩赐暗吃一惊,却故作镇静地说:“这些往事已经不重要了。我和王大人在商言商,不谈私仇。干大事不计较个人恩怨,这也是石大人你教我的。”

石崇说:“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合作?而与王大人联手?”

白恩赐说:“为了绿珠。我与你之间隔着绿珠,不可能成为合作伙伴,只能成为对手!”

石崇说:“我们也可以在商言商,我可以给你比王恺更好的条件和分成。”

白恩赐说:“这跟钱没有关系,跟商也没关系。因为绿珠是我们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石崇和白恩赐谈得不欢而散。但白恩赐告诉石崇:“我们都有责任保护绿珠。金钱地位算个屁,绿珠的美貌才是这个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白恩赐被绿珠拒绝之后,心里十分郁闷,经常对着金谷园长吁短叹。他的手下,来自夫甘都卢国的人劝他尽快回到公主身边,被白恩赐严词拒绝:“我要在晋国打下一片江山,成为晋国的首富,现在还不能回去。”公主来信了,说快生孩子了,盼望白恩赐尽早回国。白恩赐置之不理。他的手下稍作催促,他就恶语相加,把他们骂回去。他住进了洛阳城最好的驿馆,每天上最好的酒楼,结交黑白两道的朋友,拉拢朝廷高官,让最娇艳的美女陪酒,花天酒地,夜夜笙歌,声色犬马,一掷千金,比石崇还要慷慨大方。一时间,白恩赐成为洛阳城家喻户晓、炙手可热的人物。很多女人为了争睹“绿珠的初恋男人”,纷纷跑到酒楼或驿馆。一些浪荡女和拜金女跟随着白恩赐,从他身上揩油水。白恩赐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他的手下数十人均手足无措,无可奈何。然而,在做生意方面,白恩赐一点也不含糊,精打细算,目光锐利,精明强干,雷厉风行,气度不凡,连王恺对他都赞叹不已。

绿珠闻贴心的丫头谈到白恩赐,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丫头说:“白恩赐夜夜烂醉如泥,呼喊着绿珠的名字,喊得呕心沥血,看起来十分可怜。有妇人趁机照顾他,想从他那里要钱。白恩赐呀,对那些妇人出手阔绰,所以越来越多的妇人争先恐后去照顾他,巴结他,恶心死了。”

绿珠听后默默无言,只是轻轻叹息,心里头觉得痛惜。

有一天早晨,白恩赐酒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酒楼的客房里,而与他同床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他厌恶地推开她,才发现她死了。白恩赐大惊失色,惊慌失措。在天子脚下出了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他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反正这个女人就死在他的床上。他的手下也不知道去向。楼下传来嘈杂声,像是衙役的吆喝。白恩赐慌乱间打开门要逃,但往哪里逃呀?衙役就在楼下等着。他退了回来。此时王恺进来,看到了床上的女尸,他先是惶恐,但很快镇静下来,转身出去,支开衙役,然后回来对白恩赐说:“没事,我来处理。”王恺让人用床单把女尸包裹起来,扛出去,走出后门,把女尸扔到一辆马车上,用杂物遮盖,悄悄地走了。

王恺若无其事地安慰白恩赐,与他在房间里品茶压惊。白恩赐对王恺感激不尽,连声道谢。王恺说:“自己人,不必见外,只要我们今后精诚合作,此事就不会被人知道。”

白恩赐已经意识到女尸的来历,肯定是王恺的策划和安排,目的是将白恩赐永远套住,为他服务。真是老奸巨猾,老谋深算,不愧是洛阳城最狡猾的老狐狸。

白恩赐向王恺表态:我们是生死同盟,利益共同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永不相叛。

王恺很满意,对白恩赐说:“年轻人,在洛阳城,你看中哪个女人,只要不是皇上的女人,我都可以帮你做媒人,保证如你所愿。”

白恩赐说:“女人就不必了,我要的女人越多,心里越愧疚,我已经感受得到绿珠对我的不满了。她会骂我的,她会心如刀割……”

王恺笑道:“哪会?女人的心你还不懂,你越是纸醉金迷、花团锦簇,她心里越紧张,越感觉到你的存在,对你越在乎,恨不得马上把你从女人堆里拯救出来。”

白恩赐觉得王恺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心里便释然。

不久,白恩赐也在洛阳买了一幢小楼,改称白楼。每天邀请三教九流集聚,花天酒地,热闹非凡。不到一年,白恩赐成为名满洛阳的最年轻的商贾巨头,有人估量他的财富,断言说他已经取代石崇、王恺,成为晋朝首富。他的手下甚至还做了一个牌匾挂在白楼上,上写着:天下首富。白恩赐见之,摇头苦笑道:首富头衔是一个累赘,谁戴上它便离破产不远了。

这一年年底的一天,王恺突然气急败坏地闯进白楼,声称他的商船在南洋海域被劫了,而且不知去向,连赎回的机会都没有。这显然是明抢!

白恩赐故作惊讶,转而震怒:“怎么会有这回事?”赶紧命令手下去查。

王恺心急火燎。白恩赐让他少安毋躁:“我们是合作伙伴,你的商船也是我的商船。南洋海盗越来越猖狂,但我都认识他们,他们竟敢动到我们的头上来了。不过,也许是误会。”

王恺让白恩赐赶紧查明,把商船要回来,否则损失惨重。王恺不能丢失这些商船,一旦丢失,后果跟石崇上次被劫是一样的,山崩地裂,土崩瓦解。他绝不能承受这种意外的打击。

白恩赐安慰王恺,保证一定把商船找回来。

几天后,白恩赐告诉王恺,真相大白了,是一群新冒出来的多国海盗抢劫了商船。白恩赐也不认识他们的头目,但通过其他海盗与他们的头目取得了联系,他们愿意谈判。

“他们要我们亲自去跑一趟,跟他们谈判今后收取商船的过路费问题。”白恩赐说,“他们不甘心只抢劫,还想参与我们的生意,分我们的蛋糕。这伙海盗狡猾难缠,心狠手辣,有叛军、山贼和东洋海盗的背景。所以我们还真得亲自跑一趟。”

虽然年事已高,身体又不甚好,且事务繁忙,王恺决定还是亲自跑一趟,顺便拜访一下南洋各国的国王、重臣、巨商,建立起关系,今后即使白恩赐不跟他合作了,他也能凭自己的关系独自开展贸易,打造一条永不中断的海上商路。

在白恩赐的陪同下,王恺带上儿子王睿,率领一支精骑往南而去。

石崇也在关注着王恺此行的成败,此行不仅对王恺至关重要,对石崇的影响也很大。如果王恺成功了,那么石崇就意味着失败,意味着从此被排挤出南洋。然而,绿珠似乎看出了异样的意味,感觉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至少不会是劫船那么简单。这种巧合太让人起疑了。其实,王恺也是有疑虑的,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放不下这笔巨额的财富,不听幕僚劝说,执意冒险深入虎穴。石崇也觉得王恺这次行动比他果敢,当初他的商船遇劫时,即使不是卧病在床,也未必单刀赴会,因为谁都明白,海盗无情,此去必凶多吉少。尤其是现在的白恩赐,亦商亦盗,亦人亦鬼,虽然他在洛阳有产业有生意,但也十分可疑。资本来历不明,出手不凡,气势如虹,白恩赐与当年的石崇、王恺多么相似啊!不,白恩赐比他们出道时年轻气盛得多,手段更精明,翻云覆雨,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石崇琢磨着如何跟白恩赐和解。绿珠说:“你们无法和解的,我知道他,我们也不必要臣服于他,因为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我们不能学王恺,利欲熏心,见利忘义,依靠一个不可靠的人。”

石崇说,我和王恺都有一个信条,那就是富贵险中求,冒多大的险发多大的财……

绿珠说,白恩赐并不可靠。

石崇说:“你怎么看得出来白恩赐不可靠?王恺不是依靠他发了大财了吗?”

绿珠说:“是的,王恺从白恩赐身上赚取了不少钱,但这一次他会双倍偿还给白恩赐的。我越来越怀疑这次劫船是白恩赐故伎重演,设下的圈套,居然老狐狸王恺也上当了。可见,金钱是可以让人失去理智的。”

石崇说:“我也觉得不对头,但说不出哪里不对。也许我真的是老了。”

大约是一个月后,从南方传来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王恺及其儿子王睿葬身南海!被劫商船也被海盗瓜分一空!

而一同前往的白恩赐下落不明。

很快,随同王恺赴南洋的侍卫逃回来了一个。他向朝廷禀报的情况是这样:王恺一行到达了南洋,见到了劫船的海盗,也谈判了,但是不知道谈妥没有,谈完的那一天夜里,海盗宴请王恺、白恩赐一行。酒过三巡,突然喊杀声四起,海盗要将晋国来的人全部杀光。侍卫拼命突围,但寡不敌众,酒里还被下了药,浑身没力,没有几个人能逃出来,死的和被活捉的都被投到海里喂鱼了……王大人死得好惨啊,是被活活扔到海里喂鲨鱼的。

朝廷上下闻讯大惊失色,怒气冲天,纷纷奏请皇上派军队远征南洋。司马伦和孙秀更是跃跃欲试,声称要替王恺父子报仇雪恨。但是,此时朝廷危机四伏,贾谧和当今皇后密谋废太子司马遹,引起了各方争斗,明枪暗箭,一片混乱,八王各不相让,各路诸侯蠢蠢欲动,局势紧张,一触即发。江山摇摇欲坠,除了痛哭流涕和怒骂海盗,懦弱而势薄的晋惠帝还能做什么?然而,此事不能就此罢休,孙秀发难了。

“据调查,国舅王大人的遇难,与原为晋国国民后成为夫甘都卢国驸马的商人白恩赐脱不了干系。我们认为,白恩赐才是王大人遇难的元凶。很显然,他已经密谋已久,处心积虑,精心策划了海盗劫船、诱惑王大人亲自前往谈判的圈套。结果王大人相信了他,进了他的圈套。”孙秀胸有成竹地说,“据石崇大人说,王大人当年在荆州抢劫了白恩赐父亲的货物,还错杀了他的母亲,所以他一直怀恨在心,要报仇雪恨。”

孙秀还在朝廷上出具了白恩赐在洛阳策划“诱狐上钩”活动的证据,步步严密,终于骗得王恺的信任,一举将王恺的巨额货物劫了,还报了杀母之仇。由于孙秀言之凿凿,皇帝和朝臣都信了。孙秀见时机已到,话锋一转,矛头直指石崇。

“很明显,石崇大人对白恩赐设套谋杀王大人的惊天大阴谋心知肚明,而且还提供了便利,至少帮其掩人耳目了。”孙秀说得头头是道,对石崇步步紧迫,“就算你没有直接参与,但白恩赐这头狼是你养大的。他是绿珠的初恋情人,聪明绝顶,巧妙利用了你和绿珠,迅速扩大了影响力,才能在皇城脚下如鱼得水。现在,他已经成为晋国的祸害,石大人你不会说与你没有关系吧?”

石崇已经想到孙秀等人会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但想不到孙秀如此恶毒,还暗中调查了那么多详细的事情,真是用心良苦,阴险狡诈之徒。石崇据理力争,千方百计地为自己辩护,可是,朝廷上下都沉浸于王恺之死的“悲痛”气氛中,义愤填膺,恨不得找一个替罪羊出气,而他的最大后台贾谧因为废太子案自身难保,岌岌可危,哪敢替石崇出声?因而石崇显得势单力薄,难敌众口。司马伦趁机给石崇致命一击,奏请皇上革职查办石崇。众臣没有异议。

惠帝一声叹息,准了。

石崇被革职查办那天,回到金谷园,感觉到一切都变了,天地之间有一双大手正在向他抓过来,慢慢合拢,慢慢收紧,他已经感受到了寒气逼人,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心情十分沮丧。绿珠正在崇绮楼上极目远眺,等候石崇的归来。她已经预感到了厄运到来的气息。这不是平日里“财多贼惦记”“财多招人恨”那种忐忑不安,而是山雨欲来、地动山摇的恐惧。

绿珠要劝慰石崇。石崇微微一笑,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过不了的坎,一直如此……你给我吹一曲《明君》吧。”

绿珠给石崇吹箫。箫声凄婉动人,英雄落魄,美人迟暮,荒原深处,孤烟袅袅。石崇抚着她的腰,看着远处,泪流满面。

金谷园里人心惶惶,传言四起,陷入混乱。有些姬妾纷纷前来向石崇辞行,说是回娘家探亲数日,实际上是躲避去了。有些仆人以各种理由到账房要结算工钱,溜之大吉。

似乎是预感到了大厦将倾,石字号商铺、钱庄、珠宝行、酒楼一时风声鹤唳。一些商铺掌柜卷款夜逃,伙计们拆分货物各奔东西。令石崇气愤的是,欧阳建一夜间卷走了数马车的财物,往西域方向逃窜。真是树未倒猢狲已经散。人心一散,就很难拢起来了。何况,朝廷要治石崇罪的传言遍及全国,石崇奈何?

然而,比石崇革职查办更要紧的是,战乱四起。王侯们起兵了,全国兵荒马乱,杀声震天,尸横遍野,各路兵马逐渐向首都逼近。洛阳城一片恐慌。皇帝胆战心惊,手足无措,只好倚重手握重兵的司马伦和孙秀等人。司马伦挟天子令天下,公报私仇,对昔日的政敌痛下杀手。作为司马伦的最得力干将和门下走狗,孙秀率兵横冲直撞,飞扬跋扈,大开杀戒。一时间,洛阳城血光冲天,无数人头落地,牢房人满为患。朝廷人人自危,纷纷倒向司马伦。

司马伦好财,孙秀好色。为了讨好主子,孙秀像一只饿狼扑向洛阳城内外的商贾巨头,随便找一个理由将他们的财产充公,收入司马伦账下。司马伦的财富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多,迅速膨胀,富可敌国。

孙秀要对石崇下手了。他给石崇罗列了十八条罪状,以权谋私、损公肥私、内外勾结、强抢强卖、投机倒把、扰乱国家……最大的一条罪状当然是包庇白恩赐合谋谋害王恺了。而还有一条罪状简直就是莫须有:强占民女绿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切手续俱备,只需一声令下。

石崇自知此次在劫难逃。和平之日,有钱能使鬼推磨;兵荒马乱之时,财富再多,也斗不过军棍兵匪。他把他所能拿出来的财宝全部集中放在一起了,就摆在金谷园门口,堆积如山,还有银票,整整齐齐地放着,多得令人咋舌,仿佛就是传说中的国库。这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了。他想的是,以财富换取一家数百口人的安全,尤其是绿珠的安全。他还想,即使是古今中外最贪婪的最贪得无厌的人看到这堆财富都会欣喜若狂,心满意足,高兴得合不拢嘴。遇到胆小点的,会被惊吓瘫软在地。是的,连皇帝面对这笔财富,也会惊叹不已,兴奋得大赦天下。

这一天,石崇在金谷园坐等孙秀。但孙秀没有来,而是来了一名军阶较低的军官,率领着数百名士兵。当然,他们还驾驶着数十辆空荡荡的马车前来。

军官向石崇草草宣布了抄家圣旨后,石崇指着门外那堆财富和银票说,全在这里了,拿走吧。

数百名士兵将财物迅速搬上马车,把马车都装满了。装满的马车走了,又来了一批空荡荡的马车。那军官还指挥士兵把金谷园里值钱的东西全部取走,包括崇绮楼里的银饰品、家具、床、饮酒器具、碗筷,以及绿珠卧室里的漂亮衣服、化妆品、金银首饰等等,那些雕龙画凤的精美装饰品被拆下来,装上车运走。石崇恳求不要动绿珠的东西,但军官不同意,说是奉旨行事。石崇要跟军官论理,但绿珠劝止了他。

抄家完毕,石崇以为以财消灾,没事了,想不到军官还有另一道诏书:捉拿石崇。

石崇仰天长叹,对绿珠说:“此去凶多吉少,今生缘分已尽,我们要来生再见了。”

绿珠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石崇安慰绿珠:“石崇得汝,此生足矣!即使头颅落地百回,再也无憾!只希望苍天有眼,看在我做了那么多善事的分上,保佑绿珠一生平安!我去了,绿珠,就此别过!”

绿珠抱着石崇痛哭,愿去服侍孙秀换取石崇的安全。石崇勃然大怒,推开绿珠,斥责道:“你如此高贵、圣洁之身,怎能让孙秀猪狗之徒玷污?如果你有此想法,我但求速死!”石崇说毕,去撞石柱,顿时头破血流。绿珠抱住他,哭喊着认错:“大人请放心,臣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绝不负大人!”

石崇躺在绿珠的怀里,痛苦万分,低语道:“我愿意就此死在你的怀里。”

绿珠说:“大人,不必难过,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糕,司马伦、孙秀一伙颠倒乾坤,人神共愤,他们的好日子不会太长,我们总有等到否极泰来的一天。”

石崇说:“如真有那么一天,我将千金散尽,选择做一介平民,与汝回南方,漂流江河湖海,怡情山水,快意人生……”

绿珠说:“会有那么一天的。”

石崇摇摇头,无比绝望。绿珠从没有见过他如此绝望。他确实是老了,虎落平阳,英雄末路,没有了豪气和坚强。

绿珠悄悄地告诉石崇:“我怀孕了,已经两个月。我肚子里有了你的亲骨肉。可是我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告诉你。”

石崇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但很快便被悲哀覆盖。

绿珠问:“石大人,你怎么啦?”

石崇哭了,老泪纵横,满腹悲怆地说:“绿珠,对不起!”

一声“对不起”,让绿珠悲伤难禁,把石崇抱得更紧了。二人生死相依,感动了在场的士兵和其他人。

石崇被押上马车,绝尘而去。

绿珠独上崇绮楼,内心无限悲凉。

金谷园被洗劫一空,上百口人何去何从?群龙无首,石崇一家老少和姬妾恐慌万状,乱成了一团,争吵声和哭闹声此起彼落,不知所措,期待绿珠暂且主持大局,渡过难关。因而绿珠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绿珠安抚大家,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还活着,就不要饿死。兵荒马乱之时,不要惊慌失措,不要自相残杀,天无绝人之路,一定要想办法活下来,熬过去,石家人脉广,积善多,一定能等到云开见日的一天。在绿珠的指挥下,大家心情稍为平静,各自做好该做的事情。

然而,还没有等到绿珠处理好家事,便传来消息:石崇要被处斩了!

同时被处斩的还有潘岳。他卷入贾谧废太子案,奉贾谧令写了一份太子罪状书,逼太子签字。事情败露,司马伦将他抓起来,发现废太子案与石崇也脱离不了干系,一起斩首。“金谷二十四友”因废太子案受到牵连,有的被流放,有的被判入狱。潘岳曾经说过,将来是要陪石崇一块死的,想不到一语成谶。

他们下手太快了。猝不及防。根本就没有留下营救的时间。他们做贼心虚,心狠手辣,简直是公开抢劫,草菅人命。

绝不能见死不救,决不能大难临头各自飞。石崇是一家之主,石氏商业帝国的支柱,数千人的饭碗,更是自己的丈夫,绿珠没有选择,本能驱使她必须要去营救石崇,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石崇的性命保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绿珠看了最后一眼崇绮楼,决意走出来。如果救不了石崇,也要陪他一起死。

此时,洛阳南门外,石崇、潘岳等人正在候斩。戒备森严,插翅难飞。千人围观,鼓乐哀鸣。石崇举目四望,全是一副副幸灾乐祸的脸,心里既悲伤又愤怒。此劫难逃,只是想不到是以此种方式告别人世。他想在死前见到一个人。跪在他身边的潘岳对他说,此刻我才思汹涌,心里头写下了三百句赞美绿珠的诗,只可惜永远无法告诉活着的人,我就带着它们到阎王那里去,念给阎王听。最该千刀万剐的阎王也会感动的,一定会让绿珠成为古往今来最长寿的人。石崇赞许地点了点头,轻声地哼唱起他写给绿珠的歌。

“死前我们的心里都想着绿珠。死后,我们变成了鬼魂一起共同守护绿珠,别让孙秀这等人渣伤害她。”潘岳说。

石崇说:“好,此生有绿珠这样的女人,有潘兄这样的朋友,我还有什么遗憾呢?”

行刑时间到,石崇和潘岳喝过壮行酒,把头往刽子手的刀下伸过去。刽子手手起刀落,两颗头滚到了一起,互相看着对方,脸带微笑。

金谷园这边,一阵冷风刮过来,绿珠心里咯噔一下,似乎预感到大事不妙,快步往外走,但刚出大门便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绿珠抬头一看,此人头戴斗笠,脸上有泥土,像一个马夫,但感觉很眼熟。那人瞧四下无人,脱去乔装。

原来是白恩赐!

绿珠大惊:“朝廷正要派兵去南洋抓你,王恺家的人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人家没有抓住你,你倒好,主动上门送死来了。”

眼前的绿珠一下憔悴和成熟了许多,不像一个深闺里贵妇,变得干练、果敢和沉静。白恩赐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心痛。这里耳目众多,过于危险,绿珠推他快点离开。

白恩赐说:“官府抓不了我。抓我也不怕,贱命一条,死何足惜?只是放心不下你,还不能轻言生死。”

绿珠说:“你快走吧,如果被抓了,我可救不了你。”

白恩赐说:“你也救不了石崇。谁也救不了他!司马伦取了他的财,孙秀要取他的命,以绝后患。更重要的是,孙秀杀石崇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你!当务之急是逃跑,躲过此劫,来日方长。”

绿珠泄了气,责怪起白恩赐的鲁莽来:“若不是你杀了王恺,石大人就不会遭此横祸,你真是胆大包天。你不懂得王恺是谁呀?国舅!杀王恺者,虽远必诛,你不仅害了你自己,还可能把夫甘都卢国也害了……真的是你设计杀了王恺,吞了他的财物?”

绿珠很担心白恩赐,爱恨交加。这让白恩赐感觉很欣慰,原来绿珠心里还是有他的,替他害怕,为他揪心。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急什么呀?你还到洛阳来干什么呀?”绿珠说。

白恩赐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催促她赶紧收拾行李逃跑:“孙秀很快就会来抓你——说不定他已经在奔赴金谷园的路上。现在兵荒马乱的,兵匪当道,没有王法。你一旦被他抓住,不但救不了石崇,还将自己赔进去。我是专程回来带你走的,快跟我走。”

绿珠不愿意走:“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往哪走?”

白恩赐说:“我爱你!你不记得我们许下的山盟海誓了吗?我永远都爱你。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现在,我冒死回洛阳找你,带你远走高飞。我们到南方去,回到白州不成,我们逃到海上,逃到南洋,逃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度余生。”

绿珠说:“不,我逃了,石崇怎么办?”

白恩赐说:“你说什么呀?他马上就要被斩首了。就在今天。还有潘岳,可惜的潘岳,他死得遗憾,因为他未能为你而死。”

绿珠伤心不已,泪如雨下。白恩赐恳求她马上跟他离开金谷园。一辆马车就等候在门外。

“不,我不能离开洛阳,不能离开这里。我要陪石大人……他死后,他的魂魄会回到这里的,如果见不到我,他会伤心,会孤独,无所依靠。”绿珠挣脱白恩赐的手,“我要留下来,等待石大人的魂魄归来。”

此时,远处传来轰隆的马蹄声,可以看得见滚滚红尘。料是孙秀来了。

白恩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恳求绿珠快上车,别等着玉石俱焚。

绿珠坚决不上车。白恩赐悲从心来,不禁涕泪横流。

绿珠搀扶起他,微笑着说:“恩赐,我们也到了生死别离的时刻了,我跟你说句掏心掏肺的话吧。”

白恩赐含情脉脉地看着绿珠。

绿珠说:“我和你有过的山盟海誓,有过的肌肤之亲,有过的甜言蜜语,我何曾忘记过?我和你度过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在这里,我常常极目南望,每天心里默念着你的名字,想着你的容貌,生怕有一天我把你的名字和容貌都忘了。我能不爱你吗?我能忘记你吗?但我只能把对你的爱和思念埋在心底,化作箫声。现在,你冒死来到这里对我说带我离开,我很感动,我何尝不想跟着你远走高飞?何尝不想与你再续前缘?可是,我能吗?我不能,我是石崇的姬妾,他爱我,无论生死,他的魂魄都在我的身上,我去哪,他会跟到哪。他保护过我,像大男人一样深爱过我,我被他感动,我爱上了他,我不能丢下他不管。白恩赐,我们来生再见!”

白恩赐心如刀绞,万念俱灰,怔怔地站着,无语凝噎,任泪水肆流。

绿珠上前,给他一个深情的拥抱。白恩赐紧紧地抱住她,希望瞬间变成万年。可是,马蹄声逐渐逼近。

绿珠松开白恩赐,催他赶紧跑了,从后山的小道逃跑。白恩赐不愿意,誓死保护绿珠,愿意与绿珠生死与共。

绿珠心急如焚,只好欺骗他道:“白恩赐,孙秀绝对不会杀我,他只想得到我。而如果你被抓,他绝对会将你就地正法。你快逃,来日方长。我答应你,如果能逃过此劫,我愿意跟你回南方去。但你得答应我马上逃命!”

白恩赐听信了绿珠,赶紧转身往后山逃去。

白恩赐刚逃进后山,孙秀便到了。

绿珠已经独自上了崇绮楼。她在高处,看着趾高气扬的孙秀。

孙秀命令手下搜寻可疑人等,将金谷园所有的人全部缉拿归案,斩草除根,一个不剩。

崇绮楼大门紧闭。孙秀不好硬来。

孙秀抬头对绿珠说:“绿珠,我来这里有两个目的,一是告诉你,石崇和潘岳刚刚被斩首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第二,我要带你回家了。我终于要得到你了。你让我好生等了六年。你得好好补偿我,对我好一些。”

绿珠抑制住满怀悲愤,鄙视地对他说:“孙秀,我站在这里看你,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像一只癞蛤蟆!你就死了心吧,我不会让你靠近我半步的。”

孙秀恼羞成怒,让手下把石崇的家眷推过来,对绿珠说:“若你不愿意下楼跟我走,每隔半刻钟,杀一个人!”

绿珠冷笑道:“你是一个卑鄙之徒,手上沾满了血腥,你会下地狱的。你沾满尸臭的双脚站过的地方,我是要挖地三尺换过泥土的。你看,金谷园里的花草,因为羞于被你污秽的双眼看到,它们要枯萎了。”

孙秀当着绿珠的面,手起刀落,石崇的一个年轻女家眷便身首异处。家眷惊恐万状,恳求绿珠下楼跟孙秀走。

绿珠不允。孙秀又斩首一个。

绿珠呵斥孙秀住手。孙秀以为绿珠屈服了,甚至得意。

“你将石家的家眷,还有金谷园的其他人全部放走,我就下楼。”绿珠说。

孙秀笑了,放了金谷园的所有人。她们起身,四处逃散,很快消失在绿珠的视野里。

孙秀对绿珠说:“她们逃了,安全了,你下来吧。我带你回家,你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但绿珠没有下楼。

孙秀说:“绿珠,你说话算数呀,你若任性,我可要撞门进去了。”

绿珠取出长箫,吹起了《明君》。

孙秀听不懂,但终于耐心听她吹毕,再三催促她下楼。楼上的绿珠美如天仙,士兵们看得入迷。他们平生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看到如此容貌的女人。

孙秀失去了耐心,原形毕露,恶狠狠地命令士兵去撞门。他要强行抓绿珠了。

绿珠估计家眷和其他人已经走远,便淡定地爬上栏杆,张开双臂,在孙秀的震惊中飞身跳下去。

掉到地上的绿珠依然很美。脸上很安详。毛发、衣裙不乱,仰面躺着,像睡着了的样子。只是不动了。

孙秀跪倒在绿珠面前痛哭流涕,不断地扇自己的耳光。他想伸手去触摸绿珠的脸,手刚伸出去,便被两只硕大的呼啸而至的马蜂分别狠狠地蜇了一口。孙秀惨叫一声,把手缩回来。

士兵们赶紧挥刀舞枪驱赶马蜂。但两只马蜂盘旋在孙秀的头顶上,怒目横眉,随时要俯冲下来攻击孙秀。

孙秀不肯罢休,要去抱绿珠。是的,生不能亲近,死也亲近。费了那么大的周折,盼了那么多年,马上就要得到天下最美的女人了,却功亏一篑。

绿珠的眼睛还微微张开着,怒视着孙秀,脸上满是鄙视和嘲笑。

士兵们对绿珠的死充满了同情和惋惜,心里希望孙秀不要玷污了她的身体。可是孙秀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俯下身去,要抱绿珠了。此时,突然无数只马蜂从天而降,黑压压的,像乌云一样,嗡嗡的响声震耳欲聋,令人心惊肉跳。

马蜂扑向孙秀,孙秀一阵惨叫,抱头鼠窜。

白恩赐一边逃跑一边回味绿珠的话,先是幸福满满,但越想越不对劲,终于明白:肯定是绿珠欺骗他,故意支开他。他赶紧折身返回。他一边往回跑一边骂自己差点与最爱的女人失之交臂:我怎么能听信她,在她最危险的时候离她而去呢?

白恩赐狂奔返回。然而,他还是慢了半步。

金谷园空无一人,只剩下绿珠孤独地躺在地上。白恩赐悲痛难忍,失声恸哭。

绿珠的面容栩栩如生,没有半点伤痕,也没有半点泥污,无比圣洁安详。

即使是死后,绿珠仍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圣洁的女人。这也是她留给人世间最后的印象。此刻即是永恒。

白恩赐觉得自己更爱她了,爱得更重,他愿意随她而去。但他不能留下她横尸野地,他要让她回到故乡。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使命了。

白恩赐轻轻地抱起绿珠,走出金谷园,将她平放在马车上。然后,缓缓地沿着大路走。他不敢挥鞭,生怕马跑得快了产生颠簸,把绿珠颠醒了。

马车驶进了洛阳城。

洛阳虽然乱象丛生,人人脸上有惊慌,但大街上依然行人如织。他们看到白恩赐悲伤地赶着马车,马车上躺着尸体,既同情又好奇。

有人认出了白恩赐,继而又认出了绿珠。他们惊叫起来,大呼大喊起来:“绿珠,绿珠……死了!”喊着喊着就成了哭喊。

越来越多的人拥过来。

所有的人都认出了绿珠。一个真实的绿珠。多美呀!

他们从白恩赐悲伤的脸上意识到了什么,追随着马车,争先恐后。许多人,无数的人,万人空巷,男女老少,不分贵贱尊卑,或跟随,或分排两边,目送着绿珠。跟随马车的人,先是默默地跟着,后来是泪如雨下,最后放声恸哭。街道两边的人,也跟着恸哭。哭声震天,哀伤满城。前面的街道上,有两支军队在激烈交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士兵们知道是绿珠经过时,交战双方均自觉停止了战斗,给马车让出一条通道。看到绿珠美若天仙的面容和紧闭的双目,士兵们纷纷放下兵器,都哭了。

有衙役认出了白恩赐,要扑上去抓他,却被市民阻止了。

马车的上方,有两只马蜂,不止两只,很多只,一直盘旋着,跟随着,像忠诚而舍命相护的卫士,警惕而威武地守护着绿珠。

绿珠向洛阳告别了,向世界告别了。

她来过,她走了。

从此世间再无绿珠女。

狂风骤起,市民们齐声恸哭,哭声震天,阴云聚集。马车缓缓驶出洛阳城。在出城的刹那间,市民们看到了一只美丽圣洁的白鹤从马车上拍翅而起,向着他们俯冲点头致意三遍,然后转身往南面飞去。

2016年3月—2017年12月 /w5HNfMLm4LLpRmd/M66KyeLuYZ9wv5yHZTuzF2bBB7aurz2A/z2wwlzbci0FO8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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