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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望去,此行张扬的队伍不像是皇家的,只是贵族的行装,但又看不见是谁的。这是踏青休闲的地方,不是跑马场,不是狩猎的山野,凭什么如此嚣张?石崇很不爽。他让属下仔细观察究竟是谁的车队。但因为尘土飞扬,看不清楚。当快要看清楚的时候,马车轰隆着从离他们不到三米的侧边往城里飞奔,扬长而去,一阵尘土扑到石崇的身上,灌进他的嘴里。从马车里传来放肆的哄笑。他们觉得石崇的牛车实在可笑。牛受到了惊吓,慌乱起来,把绿珠抖倒在牛车上。石崇赶紧将她扶起来,并无大碍,但石崇生气了,命令驾车的驭手重整旗鼓,追赶马车,一定要赶超他们,比他们先进城。

然而,牛车怎么跑得过马车呢?

石崇命令驭手放开缰绳,挥鞭驱赶,让牛车往城的方向撒腿飞奔。

驭手忐忑不安地放开缰绳,吆喝着让牛跑起来。石崇亲自挥鞭,鞭子啪啪地打在牛背上,牛撒野般狂奔起来。牛车颠得快要散架了。车上的人死死抓紧车扶手。石崇一手抱扶着绿珠,一手扬鞭吆喝。

牛发疯地狂奔。很快跟上了前面的马车车队。马车上的人纷纷伸出头来,被失去缰绳控制的飞奔的牛车惊呆了。他们发现当头牛车的驭手竟然是石崇,更是吃惊不小。主车的车厢里伸出半个头来,朝着牛车冷笑。石崇察觉到了,是王恺。

王恺命令驭手加速前进,一定不要让石崇的牛车超过。

平原上,出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马车与牛车赛跑。

奇迹出现了。石崇的牛车率先进城,王恺的马车车队落在后面。王恺的马车车队引起洛阳城市民喝倒彩。虽然石崇的牛车进城后,有两头牛筋疲力尽,倒地身亡,但石崇和绿珠他们安然无恙,赢得了市民的欢呼。绿珠像胜利女神一样受到了市民的拥戴,他们喊着绿珠的名字,洛阳城成为欢乐的海洋。

石崇走到王恺跟前,假装惊讶地说,哎呀,我们有眼无珠,不知道是王大人的车队,竟敢跟王大人赛跑,罪过罪过。但我并不是跟王大人比赛,而是我们的牛受到了你们的马挑衅、惊吓,不听我们使唤,挣脱了缰绳,才跑到你们的前头去的……

王恺说:“石大人既然喜欢跟我比赛,我愿意奉陪到底。”

石崇说:“王大人误会了。”

王恺说:“事到如今,我们也该比一比谁更厉害了。再不比,我们都老了,待我们死后,要比,也没有机会了。比吧。”

石崇莫名其妙。绿珠说:“我看到王恺不服气的样子,就想到了好斗的公鸡,但他比公鸡厉害太多,他不会心甘情愿输给你的。”石崇也明白,现在八王争斗,诸强和各式人等纷纷站队,谁的实力强,谁的拥戴者就多。谁的拥戴者多,谁就能在权力争斗中占上风。石崇是已经是贾谧手中的一枚棋子,也是一面不能倒下的旗帜,绝不能输给王恺的。

南洋传来了好消息。欧阳建从南洋满载而归!从国内贩运去的货物适销对路,很快地全部卖掉,狠狠地赚了一笔,并采购了巨量南洋货,奇珍异宝,都是贵重物品,运回国内,毫无疑问,将使石崇的财富翻几番。石崇听到这个好消息,兴奋得和绿珠策马奔腾。可是,过了不久,传来了一个坏消息:五艘商船返航途中在夫甘都卢国海域被海盗劫持!

怎么会这样?欧阳建求助夫甘都卢国新国王拿梭了吗?

报告坏消息的人说,夫甘都卢国国王不是拿梭了,三个月前查温政变,取代了拿梭当了新国王。查温对石崇当初出手相助拿梭,使他的政变功亏一篑,肯定怀恨在心。但生意归生意,他不应该为难石崇的。况且,石崇还有一个晋国采访使的身份,南洋诸国是不敢轻易为难他的。为难他,就是为难晋国,就是与晋国为敌,与晋国之间的贸易再难开展,得不偿失。因此,是可以排除查温故意刁难。但查温不敢明目张胆地为难,不能排除他暗中作梗,纵容甚至暗中支持海盗劫持商船。石崇在荆州时不也是做了类似的勾当吗?

“那这些强盗会是谁呢?南洋太遥远了,鞭长莫及啊。”

报告坏消息的人还说:“海盗不需要赎金,但可以以一个人换回商船。”

石崇急切地问:“谁?谁可以换回商船?”

报告坏消息的人说:“绿珠。”

凭直觉绿珠隐约知道劫持者是谁。

石崇咬牙切齿地说:“休想!我宁愿放弃商船,也不会拿绿珠去换的!”

绿珠对石崇说:“想不到他已经成为你的祸害。”

石崇说:“你说的是白恩赐吗?”

石崇商船在南洋被劫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洛阳,在朝野和民间都引起了巨大的震动,而在商界尤其是这次给石崇提供巨额借贷的钱庄、商号中间引发了恐慌。石崇的对手们则暗暗弹冠相庆,等待石氏集团轰然而倒,继而重新划分势力范围和商业版图。树倒猢狲必散。此时,门下趋炎附势之徒准备另投他人,府中下人也悲观失望暗中另找出路。石崇的一些姬妾已经做好树倒猢狲散的准备,暗藏细软银票,随时准备走人。在政坛、商界亲疏敌友一下子昭然若揭。毫无疑问,这是石崇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危机。

石崇连夜召集手下商议对策。可是,事故发生在天涯之外,大多数手下根本没有去过,甚至夫甘都卢国在哪里连想象也想象不出来。他们束手无策。石崇求助贾谧,能否考虑动用军队远征夫甘都卢国。贾谧否决了石崇的想法:为了一人之私,派军队千里迢迢,远征南洋,胜算尚且不可知,何况朝廷就不会同意。石崇也知道派军队是不可能的,只是他急火攻心了。但他看得出来,朝中的人看他的眼神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王恺在朝廷百官面前对石崇冷嘲热讽,假装安慰,实际上是幸灾乐祸:“石兄,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不过你这一跤摔得也太重了。但我相信你向来精明过人,命中有富贵,祖坟风水好,肯定能东山再起。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但是,你得承认一个事实,现在谁才是天下首富——这一辈子,我一直被你压着,当了千年老二,快到风烛残年,再也没有什么大的追求了,就只剩下希望得到首富头衔这点小趣味了。我以为有生之年再也轮不到我,看来人生无常,也有峰回路转的时候。”

孙秀更是恶毒,阴阳怪气说:“石大人把洛阳多少钱庄、商号的钱都借光,是不是害怕将来被抄家,暗中转移资产,随时逃到外邦继续当首富,安享晚年?只可惜打错了算盘,把钱财都白白送给外邦了,晋国的肥水喂肥了外邦的海盗。这是我们国家的财富啊。早知道如此,石大人不如拿这些钱财去赈灾笼络民心,积些阴德,买个大好名气,或充当军费平定边疆胡人之乱,对朝廷也是一个贡献,死后给皇上一个封你为文忠公、德圣公之类的理由。”

朝臣七嘴八舌,有的说得十分尖酸刻薄,含沙射影,血口喷人,皇帝软弱无能,无力控制这种局面。贾谧心里也满是担忧,本想为石崇辩护几句,但司马伦等人煽风点火,盛气凌人,且人多势众,也就不跟他们争一时之快,何况石崇正焦头烂额之际,任何辩护都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添乱。面对众臣的冷嘲热讽和幸灾乐祸,石崇也不争辩,也不生气,心平气和,看他们的丑恶表演。但最后,他当众说了一句:“我的商船仍在,只不过是要晚一些才能回来而已。你们都等着吧。南洋的好东西我会像往常一样分送你们一点的。”

众臣哄堂大笑。皇帝安慰石崇说,你还是先去处理自己的事情吧。

由于心急如焚,又劳累过度,石崇病倒了。绿珠悉心照料,多日未见好转。绿珠知道,石崇得的是心病,海盗劫持危机不解决,他就很难好起来。石府上下也十分紧张,但谁也束手无策。

这些天,洛阳城都在议论天下首富名头易主的事情。自从石崇商船遇劫,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石崇栽了一个大跟头,从此将一落千丈,永不得翻身,头上戴了二十多年的“天下首富”的桂冠终于被摘下来,戴到了王恺的头上。

“天下首富”这顶帽子像帝王之位,意味着财富和权力的顶峰。天下人习惯唯马首是瞻。谁是“天下首富”,谁就一呼百应,一诺千金,一言九鼎,谁就是信用,他的招牌就是金字招牌。再有钱的人也有手头紧的时候,过去,石崇说一声“谁借我些许银子周转”,便有许多钱庄老板和商号的主子连夜送上门来,连借条也不用打。当然,石崇也从不亏待患难之友,对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他都十倍回报。他也明白,总有一天,“天下首富”这个位置也会像皇位一样被他人取代,只是想不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是以这种方式。病中的人是脆弱的,石崇突然感到疲惫和无助,一下子衰老了。

“是不是应该服输了,放弃了?”石崇心里想。其实他心里已经动摇,妥协,他不是神,不可能永远那么坚强,也不可能每次都能反败为胜。

这一天一早,便有王恺身边的人送来一份“声明”,文中言石崇在生意上叱咤风云几十年,财富如山,被奉为神,但其孤注一掷,一败涂地,实一介赌徒而已。风水轮流转。天下人皆云石崇徒有“天下首富”这虚名,而王恺却拥“天下首富”之实,今日石崇同意桂冠易主,拜王恺为天下财富之首……

此声明是王恺好事门客所撰,是来向石崇要头衔来了。他竟然要石崇在声明上签字,承认王恺已经取代石崇成为新的首富。

石崇读罢,虽然不悦,却也无可否认王恺已经成为新首富的事实,他同意不同意,事实就是事实。石崇不禁觉得有些失落和悲凉。

“王大人如此垂涎一个空头衔,我便奉手相送!让他知道戴‘首富’这顶帽子到底是什么滋味。”石崇说,“帽子,就是面子,戴上这顶帽子是要付出代价的!”

石崇说得在理。因为他是首富,位高权重的人就把他当成自己的钱袋和天鹅肉,想伸手拿就伸手拿,想吃一口就吃一口,总能巧立名目白要白拿,逢年过节在家等待着他的打点,给少了还不高兴。甚至那些重臣身边的亲戚、门客都敢张嘴向他借钱借物,却鲜有归还的,如果不借,得罪了小人,处处跟你过不去,像马路上的绊脚石,虽然不至于让你人仰马翻,但也能让你颠簸得不舒服不痛快。他们从石崇那里拿好处都心安理得,因为你是首富。仿佛是,石崇家是铸币的,是造钱的,是公共钱袋,是不用力气,从土里就能生钱出来,取之不尽,永远不会枯竭。尤其是王室挥霍无度,缺钱了,就向石崇借取,实际上就是强要。哪个将军说军饷短缺,兵士不肯听命,石崇也得为国捐款。至于贾南风太后、贾谧等王公重臣,更是把石崇家的看成自己家的,看中什么就拿走什么,需要什么就让石崇送什么。谁让他是天下首富呢?石崇被首富之名折腾得苦不堪言。

来人说:“王大人愿意,喜欢,石大人你签字承认,我们就可以公告天下了,石大人你也可以解脱了,不用再受首富虚名之累。”

石崇情绪低落,失去了往日的霸气和厉色,对来人叹息道,还好,你不是来要我的命的,只是来要我的名而已,拿去便是。

石崇要在声明上签字。绿珠进来果断地制止了他:“不能签字投降。咱们石家虽然遭受损失,但谁说咱们没钱了?谁说咱们倾家荡产了?咱们应该告诉所有的人,石崇家大业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石崇仍然是天下首富!”

绿珠将声明扔回给王恺的门客:“你回去告诉王大人,南洋遇劫,只是伤石家九牛一毛,石崇仍然是天下首富!谁也取代不了!”

来人本想挖苦一下,但看到绿珠美貌,惊为天人,又看到她面有愠色,不敢多言,赶紧退去。

绿珠安慰石崇说:“我们不能服输,我们一定要保住天下首富这个名头,名头一丢,石家这座大厦就倒了。”

石崇说:“你说得对,刚才我糊涂了。”

绿珠说:“王恺不会善罢甘休,他想要天下首富这个头衔想了许久了,下一步他会跟你较劲,让你服输的,但越是这样,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不能输!”

石崇点头称是,但他眉头紧锁,自个叹息。因为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力不从心”。

果然不出绿珠所料,王恺好斗的个性被激发了。上次石崇的牛车跑赢他的马车已经让他颜面扫地,被洛阳人嘲笑,沦为贩夫走卒茶余饭后的笑谈,激怒了他。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的门客出谋划策说:“跟石崇‘斗富’,将他压下去!让他心服口服交出首富的桂冠。”

王恺呵斥门客道:“小孩斗气,荒唐可笑!我怎么会那么无聊没趣呢?”

门客说:“主子,石崇一个绿珠便可压垮后宫佳丽三千,我们不能让你跟石崇比妻妾多寡,比姬妾姿色。我们只能跟他比财物多寡,比慷慨,比胆量,比胸怀,比豪迈,现在他遇到了大麻烦,比不过你,也不敢轻易跟你斗,如果他真敢跟你斗,就请君入瓮,趁机痛打落水狗,把他拖垮拖死,我们一举把首富的桂冠抢过来。这不仅是主子的荣耀,我等当门客的也跟着嘚瑟,出入洛阳城也威风凛凛。”

门客们七嘴八舌,力劝王恺,王恺觉得有些道理,让门客们想法子,并放出话去,王恺要跟石崇斗富了。

王恺要与石崇公开斗富的消息一传出,轰动洛阳城,人人争相想知道他们如何斗富的,谁胜谁负。三十年来,由各大钱庄和商号推选或公认的财富排行榜上,石崇都是排第一名,毫无争议。第二名以后的商贾姓名总是变来变去,争议还很大。现在,总算有人站出来挑战石崇了,而且是国舅王恺。关于王恺,人们也知道他的财富巨大,但到底有多少,人们也说不清楚,但他要排财富榜第二名,已经没有谁有异议。当然,要把他排到第一位,得经石崇同意。因为不仅国民已经习惯石崇是晋国首富,石崇也绝不会甘心让出首富之位。首富这块招牌和声誉太重要了。两强相争,各不相让。他们要斗富了。像斗鸡一样,赢者为王。

石崇收到王恺门客送来的“斗富”的挑战书,先是不屑一顾,哂笑几声,后来觉得王恺是认真的,是“斗气”而来。石崇召集门人商量,大伙说钱柜空虚,几乎没有可以周转的资金了,拿什么跟王恺比呀?他们言外之意很明白:石氏只剩下一只巨大的空壳了。石崇意欲以“不玩小孩把戏”为由推托王恺斗富的挑战,但被绿珠制止了。

绿珠说:“王恺约石崇斗富之事已经尽人皆知,事关荣辱成败,已经没有退路,也没有推托的理由,只能跟王恺斗,而且必须赢。”

石崇问绿珠:“如何与之斗?”

绿珠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看王恺如何出招,我们见招拆招,不能硬战,我们必须以巧取胜。”

石崇想了想,同意由绿珠主持石王两家斗富之事。

斗富开始了。

王恺和石崇互相派送门客到对方的府上观察监督,眼见为实,负责向各自主子通报情况。

第一天,王恺一家上下几十号人吃饭后,府上的下人用糖水洗刷锅头碗筷,共用了二十斤上等白糖,传到府外,引起市民一阵哗然。绿珠闻知,命令下人用蜡烛当柴火烧饭。一顿饭下来,烧掉了三大箩筐的蜡烛,这些蜡烛,足够一百户普通人家用一年。蜡烛太贵了,除了春节、元宵节没有哪户普通人家随便点亮蜡烛的,即使皇宫里的蜡烛也是严格控制,节约使用。石崇看着那些用来烧饭的蜡烛心里也有隐痛。绿珠对他说:“不要流露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更大的奢侈浪费还在后头。”除了石崇,石府上下纷纷暗中责怪绿珠“仔卖爷田心不痛”,市民也惊呼用蜡烛烧饭“无异于烧钱当柴火”,会受天谴的。绿珠不为所动。王恺大为震惊,第一回合认输了。

第二天,王恺命令下人用昂贵的赤石脂涂抹墙壁。而绿珠这边用更昂贵的西域花椒和香料作涂料粉刷厕所墙,让厕所散发着浓郁的芳香。王恺气急败坏,第三天,命令下人做了四十里的紫丝布作步障,简直比盛世时期的皇帝之用还奢华,惊呆了所有人。石崇也惊叹道:“王恺发疯了!我怎么跟他斗下去呀?”绿珠说:“我们一定要挺住,以牙还牙。”绿珠吩咐下人连夜做了五十里的锦步障,从洛阳城最北处一直绵延到最南端,又折返回到原点,气势磅礴,让万众惊叹。王恺被石崇匪夷所思、不惜代价的做法震惊了,但仍然不服输。第四天,令人用黄金镶嵌马车的把手和顶盖,马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绿珠让人把家里象牙做的床拆了,做成象牙牛车,连车轱辘都是象牙做的,缓慢行走在洛阳大街上,让数十个女侍穿着她自己压箱的刺绣精美绝伦的锦缎、佩戴她平时都舍不得佩戴的璀璨夺目的珍珠宝石,由数十个穿着西域人进贡的火浣布做成的衣服的马夫陪护着,婀娜多姿地从大街走过。市民争相围观,叹为观止,连见多识广的王公贵族、王妃贵妇都眼界大开。王恺心里嘀咕:石崇家的女侍和马夫都能穿扮成那样,真是深不可测啊。可是,王恺还是想赢回一点面子,体面地结束这场荒唐而伤筋动骨的争斗。

第五天,王恺命令门客给石崇送去一株珊瑚树,让石崇见识见识。此珊瑚树乃波斯之物,高二尺许,枝柯扶疏,世所罕比,价值连城。王恺用这株珊瑚树向石崇炫耀,让石崇有自知之明,也好歹让他扳回一局,好找个台阶下。但绿珠不肯相让,她胸有成竹,对病榻上的石崇耳语了几句。王恺门客送珊瑚树,本想看看石崇叹为观止的样子,不料石崇挥起铁如意将珊瑚树打得粉碎。王恺门客大骇:用这棵珊瑚树可以买下洛阳半条大街了,你怎么打碎它?你是不是嫉妒王大人了?你让我如何向王大人交代?石崇一笑置之:“别担心,我会赔给王大人的。”绿珠命左右取来七株珊瑚树,这些珊瑚树高度皆有三四尺,条干绝俗,光耀如日,比王恺那株强多了。石崇对王恺门客说,随便你挑选一棵拿回去。王恺门客挑选了其中一棵回去复述。王恺抚帐自失,长叹一声道:“石崇家应有尽有,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我认输了,石崇仍然是天下首富!”

听到王恺服输的消息,石崇如释重负,对绿珠赞赏有加,问七株珊瑚树从何而来。因为他印象中石府从没有那么高大的珊瑚树,而且是七棵,那值多少钱呀?石崇再有钱,也不可能收藏七棵珊瑚树。绿珠说:“你仔细看看这几棵陌生的珊瑚树。”石崇逐一辨认这几棵珊瑚树,竟然看不出破绽。绿珠说:“是假的,王恺那边有我们的人通风报信,是我连夜让工匠造了七棵珊瑚树,王恺曾以假货坑人,我们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石崇再仔细察看,果然发现了真相,不禁哈哈大笑,赞绿珠临危不乱,聪慧过人。

王恺与石崇斗富败下阵来,在洛阳人看来是意料之中,笑王恺不自量力,以卵击石,自取没趣,徒增笑柄。石崇保住首富之桂冠,总算稳住了阵脚,怀疑者和催债的人暂且放下疑虑,放缓催债的脚步。这让石崇赢得了时间,总不至于一夜之间崩盘。

王恺知道与石崇斗富的背后,绿珠在运筹帷幄,对他的一举一动洞若观火,甚为感叹和沮丧,虽然输了,且输得不明不白,但也不得不心服口服。他知道石崇此时外强中干,处境窘迫,捉襟见肘,手头紧,让门客向石崇放话:“如果石崇愿意以绿珠作为抵押,王恺可以借款五百万两银子。”石崇甚是生气,觉得受了王恺的污辱,正要发作。绿珠说:“石大人不必生气,我们急需要银子周转,我愿意作为抵押物,先把银子拿过来再说。”本来王恺是一句意气之言,想挑衅和羞辱一下石崇,挽回一些面子而已,根本就不会想到绿珠真的同意,当石崇的门客拿着绿珠的“愿意抵押借取五百万”的声明登门索取五百万银子借款时,王恺傻了眼。但看到绿珠声明中说“如果半年内无法偿还借款,本人愿意凭王恺大人随意处置”字样时又来劲了,如果劫持危机不解决,料定石崇半年内难以偿还借款,到时他可以随意处置绿珠,而绿珠之价值何止五百万银子啊!借!王恺大笔一挥,借五百万银子给石崇。石崇喜出望外,五百万银子可解燃眉之急,但一想到被劫持的商船仍在万里之外,等待他的解救,而且不是用钱能解决问题的,自己却一筹莫展,不禁愁眉紧锁,感觉病情突然加重。

这一天,绿珠对石崇说:“我要去南洋见他们。”

石崇大惊,从病榻上坐起来:“不行呀!绝对不行!他们就是为了得到你才劫持我们的商船的。你此去凶多吉少,我宁愿不要那些商船,宁愿倾家荡产,也不能失去你。钱财如粪土,失去了可以重新赚回来,但如果失去了你,我生无可恋,有再多的钱财又有何用?”

石崇说得动情,声泪俱下。

绿珠说:“事已经至今,容不得大人任性了,这不是大人一个人的问题,是石府上下几千人的生计问题,事关石氏商业帝国的安危存亡。大人为了我殚精竭虑,做了很多事情,现在我必须为大人做些事情了。我要把商船和货物带回洛阳。”

石崇说:“你等我病好后,我们一起去南洋。”

绿珠说:“等不及了。大人你身体虚弱,经不起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的折腾,我自己去就成了,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石崇说:“此行奔波劳碌,日晒雨淋,你的容颜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绿珠说:“我的容貌算了什么?多美的容貌也像花朵一样,总有一天会凋零,我总有一天会变老,变憔悴,变丑。如果你只爱我的容貌,我总有一天会让你失望、嫌弃。”

石崇抱着绿珠说:“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只爱你的容貌,与容貌相比,我现在更爱你的胸怀,更爱你的果敢,你让我刮目相看,你让我心生敬意,你让我爱不释手……”

绿珠说:“如果你爱我,就让我为石家做出付出、牺牲,体现我的价值,我要让天下人看到,绿珠不是金谷园的一只花瓶,不是石崇手上的一个玩偶,更不是红颜祸水!”

石崇还要阻止绿珠,但绿珠去意已决,他也就同意,反复交代她一些注意事项。临出发时,石崇还把绿珠拉到床前,依依不舍,像孩子对母亲的依恋。绿珠看得出石崇的顾虑,对他说:“石大人请放心,既然入了你的家门,我就是石家的人,从一而终,不离不弃。”

石崇在下人的搀扶下,一直把绿珠送出金谷园。绿珠离开了,他仍在极目远眺,望尘而叹。

绿珠带着十余名武艺高超的侍卫驾着马车往南狂奔。一路上,风尘仆仆,舟车劳顿,经过人烟稀少之地,还风餐露宿,承受虎狼蛇虫之侵扰和病痛之折腾。有一次,绿珠受了风寒,在一个小村庄里养病,遭遇山贼。贼首看到绿珠,惊为神人,料定是传说中的绿珠,欲绑架劫色,幸好侍卫拼命击退山贼方保安全,但三个侍卫在拼杀中阵亡。快到南方之地时,为了抄近道走捷径,路过一条险要的山道,又一个侍卫连人带马坠落悬崖,客死他乡。经过藤州时,船竟然无缘无故地渗水沉了,庆幸的是,绿珠和侍卫他们被渔夫救起。一个月下来,终于到达家乡白州。

白州的乡亲闻说绿珠返乡,蜂拥而至。绿珠沉浸在与父母兄妹相见的喜悦中,有说不完的话。自从石崇出资修建灌溉水利后,这几年白州的庄稼年年丰收,老百姓过上了温饱日子,对石崇和绿珠十分感恩,念念不忘。去年,陆干染病去世,陆府便日益凋敝,昔日的舞女们早已经各奔东西,不知所终。当乡亲们知道绿珠为何事而来,都义愤填膺,恨不得拿起武器,乘船出海,把海盗杀了,为绿珠夺回商船。绿珠劝乡亲们少安毋躁,一路上她也在想万全之策。

休整两天,绿珠雇佣几个得力船夫,随即起程,沿着南流江,直往南洋。

经过十几日的海上颠簸,绿珠和侍卫的船终于到达夫甘都卢国海域,早已经有几个海盗在等待着她,把她领进一个叫“危堰”的偏僻而狭长的海湾。海湾弯弯曲曲,十分隐蔽。到了海湾尽头,是一片宽阔的海域,数十艘商船果然停靠在那里,船上的货物完好无损,欧阳建他们上百人被羁押在几间破房子里。本来他们已经危在旦夕。十天前海盗便放话了,如果十日内绿珠不出现,就将他们捆绑起来扔到鳄鱼湾喂鱼。他们度日如年,悲观至极,随时准备被鳄鱼撕食。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他们的哀鸣声此起彼落,欧阳建更是痛哭流涕,悔恨交加。听说绿珠来了,他们不相信,当绿珠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时,他们失声痛哭,继而破涕为笑,精神十分振奋。

海盗带绿珠去见匪首。绿珠站在门外,不等开门,她叫了一声:“白恩赐!”

海盗们惊讶地问道:“我们当家的从来没有露过面,你们的人也不知道我们当家的是谁,你怎么乱叫?”

绿珠说:“我早就知道了。”

门开了,从屋里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果然是白恩赐。众海盗赶紧跪拜称:“当家的。”

白恩赐微笑着走向绿珠:“你终于来了!我相信你一定会来的。”

白恩赐要拥抱绿珠,被绿珠拒绝了。

绿珠说:“我是来谈判的,我希望你立马放了我们的商船和人,否则我去求见夫甘都卢国国王,把你们法办了。”

白恩赐和手下哈哈大笑。一个海盗对绿珠说:“我们当家的是当今国王的妹夫,我们这里不做正当生意,因为正当生意总没有做海盗这一行来钱快。”

白恩赐对绿珠说:“当年石崇在荆州不也是白天当刺史,晚上当强盗吗?我是效仿他呀,他让我们家破人亡,还横刀夺走我的心上人,我要让他倾家荡产,双倍偿还!为了这一天,我忍辱负重,等了足足四年。”

绿珠说:“当年你在石崇面前装出一副宽恕和虔诚的样子,但我看得出来你内心里想什么。现在你娶了夫甘都卢国国王的妹妹,地位显赫,风光无限,也算是一种补偿。”

白恩赐说:“呸,我才不稀罕她。我稀罕的是你!这些年,你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你的气味,你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海水冲刷不去,每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我的心都隐隐作痛,恨不得马上潜回洛阳,把你从石崇身边带走。可是,石崇是什么人啊?他肯定防卫森严,把你保护得严严实实,我哪有力量将你从他身边带走呀?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才能见到你,才能让你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绿珠说:“人生无常,人各有命,当初的事情我们何必还去斤斤计较、念念不忘呢?海水会更新替换,鱼虾也有悲欢离合,你不必为了我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白恩赐说:“当初,我们是有山盟海誓的,你真的忘记了吗?”

绿珠说:“我没有忘记,但我已经嫁入石家,你也娶了夫甘都卢国国王的妹妹,天各一方,这才是事实。我们都不要活在梦里。”

白恩赐说:“不,我们不是活在梦里。我们的梦想还没有破灭,我已经把我们曾经的梦想刻在无数的岛礁上,一路上,如果用心观察,你会看到我们的梦想。海鸟和鱼虾都看到了,你也应该看到。我发誓,我一定要把梦想实现。现在,我根本不缺钱,我有的是钱,我也富可敌国,在夫甘都卢国,我也是首富,连国王都畏惧我,依靠我,难道我比石崇差吗?”

绿珠说:“你给石崇开出了条件,只要我来了,你就立即放行他的商船和人。现在,我来了,你要履行诺言。”

白恩赐说:“只要你答应留下,我就履行诺言。”

绿珠说:“我愿意留下。”

白恩赐仰天大笑,说:“那就好商量。”

绿珠说:“这些商船是石崇的命根子……请你马上放行!”

白恩赐说:“你不要急嘛。”

绿珠说:“怎能不急?”

白恩赐说:“你还是为石崇紧张,即使我能留下你的人,可是留不住你的心,于我又有何用?”

绿珠说:“你不要出尔反尔!”

白恩赐说:“我实话告诉你,我就是要出尔反尔!对谁我都一诺千金,决不食言,唯独对石崇我不能仁慈。我就是要看到他的王国崩溃,看到他灭亡!如果我把他打垮了,我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笑出声来。”

绿珠知道白恩赐不会轻易地放行商船和欧阳建他们。但她有什么办法?

是夜,绿珠入住一间还算不错的房子,白恩赐进来,一边喝酒,一边向她倾诉想念之情。绿珠劝他放行商船,白恩赐却不同意。

“如果你回心转意,忘掉石崇,真心实意和我在一起,恩恩爱爱,像当初那样甜蜜,我不仅愿意放行商船,还愿意跟随你回国,终老白州……”白恩赐跪在绿珠面前泪流满面地说。

绿珠并非忘却当年的浪漫温馨和山盟海誓,白恩赐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身体,给她涂抹珍珠粉,两个人抱在一起时电闪雷鸣般的感觉,她怎么会忘记得了呢?现在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犹如昨天。绿珠对白恩赐的感情哪会说变就变了呢?身在洛阳,登上绮崇楼,极目远眺,南方,白州,亲人,还有初恋的男孩……她哪一天不怀念?哪一刻不想连夜回到南方?可是,她不能,自从石崇一掷千金给乡亲们修建灌溉沟渠那一刻开始,她便不属于自己。她懂得女人的命运,懂得取舍,美好的东西不一定属于自己。她认命了。可是,白恩赐为什么如此执着呢?

绿珠跟他讲“时过境迁、正视现实”的道理,“我已为人妇,劝君莫惦记”,但白恩赐听不进去,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他对绿珠的爱和想念,说四年前的美好时光,意图勾起绿珠的记忆。绿珠此刻无意跟他忆旧,尽量装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对白恩赐的深情表白无动于衷。

“我是来谈判的,不是来谈情的。”绿珠说,“假如你们要钱,我可以给你们银子。”绿珠说。

“我不需要钱。钱在这里解决不了问题。如果为了钱,我早杀了那些船员,早已经驾着商船销声匿迹。我只要你,绿珠。”白恩赐说,“为了完全拥有你的真心,我必须让石崇死。”

绿珠指责白恩赐陷入了异想天开的怪圈,劝他断了幻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的心在石崇那里,不会变。”

“你是贪图荣华富贵,可是我现在也富可敌国,你跟着我,我们也可以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石崇身边有上千姬妾,而在我的身边,你将是唯一的。”白恩赐说。

绿珠心里怦怦地跳,但她掩饰住了,再次恳求白恩赐放行商船,却又一次遭到拒绝。绿珠一时无计可施,觉得此事不能久拖,万一白恩赐真起杀意,石崇便是人财两空。在异国他乡,又在穷凶极恶的海盗窝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绿珠觉得自己太过弱小,明知道此行是异常凶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是,现在能有什么好办法扭转乾坤,全身而退?

绿珠一面脑子里在苦苦思索,一面与白恩赐巧妙周旋。

夜深了,宁静的海湾突然火光四起,喊杀声震天。

白恩赐走出房门,看到海湾外百船竞进,绵延数里,直扑他们而来。锣鼓喧天,群情激昂,船上的人摇着火把呐喊,火光照亮大刀斧头长枪和弓箭,争先恐后,气势如虹。他无法判断对方有多少人马,究竟是谁的队伍。但他意识到了什么,质问绿珠是不是暗中从晋国带了兵马。绿珠惊愕,但她看出来,那些参差不齐的船肯定不是官船和战船,而是渔船。

对方瞬间杀到跟前,海盗们措手不及,自知寡不敌众,惊慌失措,请白恩赐决断。

白恩赐看着海面上数不清的船势不可挡地杀进来,大有围剿他们之势。这些海盗是白恩赐花钱雇佣来的乌合之众,并非愿意拼死相搏之徒,此时军心涣散,不战即溃,争相弃船往岛上逃跑。猝不及防,无力回天,白恩赐要掳起绿珠撤退,却被突然杀出的绿珠的侍卫挡住。白恩赐带着几个亲信逃命而去。

绿珠将欧阳建他们从关押之地放出来。他们重获自由,喜极而泣,跪倒在绿珠面前。

海盗逃光了。绿珠听到了从那些施救的船上传来熟悉的乡音。原来是白州的乡亲,为了救绿珠,他们自发组建了一支船队,悄然跟随绿珠,择机而进,给海盗致命一击。

乡亲们真是够彪悍!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了。

“我们是来报恩的。不管是哪国的,也不管有多远,多危险,谁欺负我们的绿珠,我们就灭了谁!”乡亲们说。

想不到那么艰难的事情一下子迎刃而解,乡亲们千里迢迢,冒着生命危险舍身来救助,绿珠十分感动。商船上的货物安然无恙,人员也无碍,绿珠很欣慰。

此地不宜久留,绿珠和商船在乡亲们的护送下,连夜离开夫甘都卢国海域,返回故土。

绿珠从南洋全身而退,满载而归,回到洛阳,引起了轰动。

三个多月来,石崇一直惦记着绿珠和他的商船,每天都在下人的搀扶下爬上崇绮楼,引颈远眺南天。每当看到金谷园外的马路有扬尘,他都急不可待地让人去迎接,是不是从南方来的信使,带回来了什么消息。但一次次让他失望。他的生意日益凋萎,随着时间的推移,长时间没有南方传来的喜讯,原来对他恢复了信心的生意伙伴对他重新产生了怀疑和防范。生意人是最势利的,一切皆以利为先,以利相交,在商言商,在利言利,向来如此,也怪不得谁。加上局势动荡不安,隐患重重,朝野对立,八王虎视眈眈,剑拔弩张,暴风雨随时会来。石崇卷入了权力争斗抢夺,他所在的阵营——贾南风、贾谧一边,虽然表面上占尽优势,但反对势力步步紧逼,内外勾结,暗流涌动,一夜之间力量对比便可能发生逆转。生意上,王恺等趁机对石崇进行挤压,石崇处于守势和下风,步步退缩。金谷园没有了昔日莺歌燕舞的喧嚣,也没有了花前月下、箫声悠扬之浪漫,二十四友也很久不把酒临风、吟诗作对了。潘岳依然常常到金谷园来,与石崇喝闷酒,谈论绿珠。石崇对潘岳毫无戒备之心,也不会产生醋意。因为石崇太了解潘岳了,因而二人成了最好的知己。

“人总是有一死的。如果有一天,石兄弃我等而去,我一定追随,黄泉路上结伴而行,也好让你放心,我不会留在世上单独与绿珠相处。”潘岳说。

石崇说:“如果我到了赴黄泉的那一天,我真希望你留下来陪绿珠。除了我,你是最适合陪伴绿珠的人。由你陪伴绿珠,我也最放心。”石崇说。

自从绿珠离开洛阳,毛用的画笔就封上了,并失去了作画的兴趣,无所事事。有宫女和贵妇人高价请他画像,他无动于衷,一律婉拒,整天闷在画室里,躺在躺椅上假寐、发呆,魂不守舍,俨然一具躺尸。公孙媚生下的孩子都两岁了,会说话了,毛用却无心跟孩子玩。看着毛用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样子,公孙媚很不以为然,劝他接活赚钱养家活口。

“现在世道很乱,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你还不抓紧时间多赚点钱,将来万一要逃亡,我们连盘缠都不够怎么办?”公孙媚忧心忡忡的。其实,这些年,毛用已经攒下了不少积蓄,如果天下太平,顺风顺水,一家人会衣食无忧。

毛用说,我不想画画……除了绿珠,我谁也不画。

公孙媚说,你不能这样,石崇养活不了我们一辈子,万一他破产了,走投无路了,你画再多的绿珠又有谁供养你?

毛用说,你哪来那么多的万一呀?如果连石崇都自身难保,我等蚁民凭什么能活下去?到了那时候,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们也只有死路一条。现在,我们只能等绿珠顺利回来。她不回来,谁也过不下去!

公孙媚听出了毛用的痴心,不禁妒火中烧,但也理解丈夫,忍住心中的怒火,说道:“绿珠是一口深渊,你凝视太久了,你自己陷进去了,你要自己走出来,否则你会淹死的。”

毛用说:“这个世界,权力和财富,不也是深渊么?反正,人就是这样,不淹死在这个深渊,便淹死在另一个深渊。”

公孙媚说:“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宁愿你什么也不干,包括画绿珠像。现在你满脑子都是绿珠,连做梦见到的人也是绿珠。我忍受不了你了。”

毛用不说话,眼睛凝视着窗外。窗外秋叶飘零,一派萧瑟之景。

这一天,毛用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对他喊:“绿珠回来了!”

毛用心头一震,猛然从躺椅上跳起来,往楼下冲。

街道上早已经万人空巷,争相看绿珠从南洋归来。毛用不由分说,像一条生猛的鳗鱼迅速潜入人流中。公孙媚目睹了这一切,愤怒地摔了手里的锅盖。

绿珠归来,石崇更是如枯树逢春,久治不愈的病突然便好了,亲自到洛阳外的马路路口迎接绿珠。浩浩荡荡的马车,满载而归的货物,都没有让石崇激动。而绿珠的回来让他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经过几个月的风吹雨打,颠簸劳累,绿珠一下子憔悴了不少,石崇心痛不已,但在他的心目中,绿珠更美了。他不知道如何犒赏绿珠,只是一个劲地盯着绿珠看,像检查一件精美绝伦的瓷器,生怕她哪里破损了。当他看到绿珠的胳臂上有蚊子叮过留下的红点,心如刀割,用嘴去吻那些蚊叮的痕迹……

绿珠真的有点疲惫了。一回到金谷园,她便倒了。与其说是病倒,不如说是累倒了。石崇无时不刻地守候在绿珠的身边,无微不至地呵护着她,连皇上有事找他商量,他竟然称病不去。哪个人对绿珠稍有怠慢,他便咬牙切齿,暴跳如雷,恨不得咬死她们,生吞了她们。

绿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石崇的其他姬妾沦落到婢女一般的处境,听石崇差使为绿珠干这干那,早已经满腹牢骚,醋意横溢,但又无可奈何。金谷园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失窃频仍,银库里的银子、珠宝房里的珍宝、镶嵌在崇绮楼栏杆上的装饰品,甚至琉璃做的便盆都被盗走,而且查不到作案的疑犯。石崇知道肯定是内部的人干的,有些失窃案还可能是监守自盗,严令欧阳建追查。欧阳建查了,结果大多数是石崇的姬妾偷盗的。欧阳建不敢如实禀报,只说是金谷园外的小偷,是周边的农民和流民作的案。欧阳建自个疑虑:石崇对姬妾们向来慷慨,她们从不缺钱,更不缺饰品衣物,连娘家的亲人都因为石崇的慷慨而过着奢侈逸乐的生活,她们为什么还要偷盗呢?后来他想明白了,她们是在做树倒猢狲散的准备。

半月后,绿珠恢复了元气,身体无大碍了。从南洋贩运回来的货物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石崇告诉绿珠,这一趟,赚回来的钱足够花上一辈子了!

绿珠让人把五百万银票归还给王恺。王恺叹息道,我这五百万银子白白让绿珠用了半年,什么好处也没捞到。石崇的运气比我好呀。因为他有绿珠。

孙秀正好在王恺府上,对欧阳建能死里逃生十分不爽,对石崇意外地逃过了劫持危机更是感到郁闷和嫉恨,绿珠的人刚离开,他便对王恺说:“王大人请放心,石崇威风不了多久了,我会让他倾家荡产,死无葬身之地!”

王恺感觉到冷飕飕的阴险,惊讶地问孙秀:“孙将军,至于吗?”

孙秀咬咬牙,冰冷地说:“王大人,我跟你一样,也是爱憎分明、有仇必报的人!”

毛用的画笔重新恢复了生机。他作了一幅巨大的《绿珠归来图》。画中便是绿珠从南洋归来时浩浩荡荡、风尘仆仆的宏大的场景。马车风驰电掣,绿珠迎风而立,长裙飘扬,宛如神女降临。毛用被自己的作品陶醉了,邀潘岳观赏。潘岳默默观看了半天,最后泪如雨下,赋长诗一首,题到画作上,犹如锦上添花。这两个痴情男人对绿珠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到这幅画中去了。真是完美无疵,珠联璧合。潘岳和毛用扛着此画走过铜驼街,引无数人侧目。石崇看到此画,拍案叫绝,当即赏了毛用五百金,并让他挑选了一件南洋宝物带回家给公孙媚。毛用选了一件珍贵的西洋玛瑙首饰,兴高采烈地跑回家送给公孙媚。可是公孙媚并不高兴,说要和毛用离开洛阳,回娘家琅琊临沂居住,永不回来。

毛用吃惊,问:“为什么?”

公孙媚说:“我想过安静的、恩爱的日子。我们为了爱情才冒险,经过千辛万苦才结合在一起的,必须珍惜,我不能跟绿珠分享你的爱。你对绿珠的爱已经超过对我的爱。而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你对绿珠的爱是空中楼阁,是镜中花水中月,是单相思,是癔病,是画饼充饥,你无法自拔了,再这样下去,就算你不疯掉,我也会疯掉!现在,我们的积蓄够我们一家三口过上一阵好日子了,你也不必为了钱去画像。如果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们只有离开洛阳,离绿珠越远越好。我们回琅琊,那里山清水秀,天地寂静,没有喧嚣,与世无争,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毛用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对自己笔下的人物有感情,跟现实中的人没有关系。君子坦荡荡,君子发乎情,止乎礼,我跟潘岳都是……你不要多疑,也不要逼自己。”

公孙媚说:“既然是这样,我也不多说了。”

毛用对公孙媚有些不耐烦了,出门去找潘岳喝酒。

这一天早晨,崇绮楼外来了一个贵客。说是贵客,却不像。她说要找绿珠。侍卫问她是谁。她说是绿珠的一个故人。问找绿珠何事。她说叙旧。衣着虽不奢华,不像是贵妇,但干净得体,朴素大方,且不卑不亢。侍卫说绿珠正在休息,不见客。来人坐在池边等,却不曾张望,似乎对这里的奢华绚丽不感兴趣。等了一个时辰,重问侍卫。侍卫说绿珠在打扮,不见客。又一时辰过去了,来客问可见否。侍卫说绿珠正在给主人吹箫。果然,崇绮楼上传来悠扬的箫声,是洛阳人家喻户晓的《明君》,为绿珠自己亲作的曲子。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

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涕位沾珠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

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词意凄凉婉转,来客听得潸然泪下。她想起了当年在河滩上训练她们跳《昭君舞》的情景,心里生许多感慨。箫声停止,来客问可见否。侍卫欲进去通报,来客叮嘱他说,请告诉绿珠,我想跟她跳一曲《昭君舞》。

侍卫进去对绿珠说:“有一个自称你的故人的女人在外面等候多时,想见你。”

绿珠想不起来是谁,犹豫间,侍卫说:“她听到你的箫声一直在流泪。”绿珠还是想不起来,侍卫说:“她说她跟你跳《昭君舞》。”绿珠恍然大悟,喜出望外,赶紧亲自跑出来,迎接来客。

“公孙姐!你终于来见我了。”绿珠向来客迎上去,热情而激动地说。

来人正是公孙媚。

绿珠拉着公孙媚的手一起进了崇绮楼。石崇对公孙媚十分客气,还称赞毛用有才华,画绿珠画得十分精准,是一个前途无量的画师。公孙媚看到石崇,感觉到拘谨,有压力。绿珠请石崇去忙其他事情,让她跟公孙媚单独待会。她们很久不见了。石崇意会,出去了。

绿珠和公孙媚是故人相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但公孙媚是有目的而来的,她要恳求绿珠,解雇毛用,让他跟随她回琅琊去。可是,她说不出口。她欠绿珠的。可是不说又不成。

绿珠比以前更美了,有一种成熟、大气的美,雍容华贵,风华绝代,靠近她,让公孙媚感到了自卑。尽管是自己鼓励绿珠追随石崇到洛阳的,但她觉得跟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绿珠本来就应该属于这里。

绿珠看到公孙媚有些局促不安的,便拉着她,带她参观自己的卧室和化妆间。这是待客的最高礼遇了。绿珠的卧室和化妆间,珠光宝气,极尽奢华,尤其是那些名贵而私密的化妆品,比如世界上最好的护肤珍珠粉,特效明显的养颜中药涂膏,芳香最纯正的西域异香,是不给外人见到的。除了石崇和绿珠,其他人根本进不来。因为只有他们二人有锁匙。除了石崇外,公孙媚是第一个进绿珠卧室和化妆间的外人。公孙媚受宠若惊,绿珠让她随便挑拣饰品或化妆品。公孙媚不敢,也不愿意。绿珠知道公孙媚的性格,不再勉强。二人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绿珠提议二人合跳一曲《昭君舞》。公孙媚有些难为情,但抵挡不住绿珠的盛情邀请。在几个伴奏师的伴奏下,她们跳起了《昭君舞》。二人跳得很默契,很尽兴,仿佛回到了白州岁月。舞毕,她们娇喘微微,绿珠还要拉公孙媚去游览金谷园,但公孙媚以累了为由谢绝了。绿珠看得出来,公孙媚有事要说,便请她直说。

公孙媚终于开口说了:“你嫁进豪门这些年,我从未敢前来骚扰。你知道我的性格,从不轻易开口求人。但今天我不得不有求于你。”

绿珠说:“你有恩于我,又有师生之谊,不必客气。”

公孙媚说:“我想请石大人和你恩准,解雇毛用,让毛用跟我回琅琊养老……”

绿珠说:“为什么呀?是我们待毛用不好吗?”

公孙媚摇头说:“不是。你们待他很好,我们一家的生活过得很好。只是,只是……”

绿珠说:“是什么原因?”

公孙媚欲言又止,想了想说:“他有病,病入膏肓,病得不轻。”

绿珠说:“不会吧?昨天我见到他还好好的,生龙活虎,激情飞扬,满面春风的,像一匹冲破围栏的小马驹。”

公孙媚说:“家丑本来不应外扬,但我不得不如实告诉你:他得的是心病,是花痴病,神经病,痴心妄想症……”

绿珠笑了,说:“并不是毛用得病,而是公孙姐太爱惜毛用了。既然这样,我们考虑一下。我并不觉得非要一个画师专门伺候我,都快把我画成仙了,我消受不起。”

公孙媚还要说什么,但石崇进来了,她不好往下说了,以孩子在家无人照看为由,起身告辞。绿珠也不强留,在她不经意时往她口袋里塞了一块名贵的南洋绿翡翠,恳请她有空带孩子来玩,来跳舞。石崇叫来最好的马车,送公孙媚回家。

绿珠跟石崇提出解聘毛用,把毛用还给公孙媚。石崇却不同意:“只有他,才能把你画得如此准确、鲜活,形神统一。其他画师都是沽名钓誉的饭桶。我不能解聘他。如果他嫌酬金还不够多,我可以给他更多的薪水。”说到此事的时候,正好毛用进来。石崇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不是不愿意在我这里当画师了?是嫌钱给得太少?是不是遇到更阔绰的主子了?

毛用神情紧张,大呼冤枉:“断无此事。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很享受我的工作。我很努力了,石大人是不是认为我做得不够好?”

石崇笑嘻嘻地拍了拍毛用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不要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这辈子,你再也遇不到比我更慷慨的主子了。”

毛用可怜兮兮地说:“是的。我会知恩图报的。况且,现在除了绿珠,我画不了其他了。这辈子,我就只能画绿珠了。”

石崇看了绿珠一眼,摊了摊双手,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得意。

绿珠一脸苦笑,突然觉得毛用变了,从一个恃才傲物、不肯为三斗米折腰的宫廷画师变成了奴颜婢膝的可怜虫。

应该是三四天之后吧,公孙媚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准备好回琅琊了。她跟毛用摊牌了,毛用要么跟她回琅琊,要么从此他与她母子不再相见。必须马上决定。

女人的醋意发作起来真是势不可挡。毛用知道公孙媚是来真的了,哄了她三天,承诺不再画绿珠了,但不能离开洛阳。公孙媚深知男人的心,只要毛用还在洛阳,心里就不可能不想绿珠。绿珠的气味、气息和一颦一笑早已经充斥了洛阳的任何一个角落,无处不在。一个女人一旦成为女神,便成为男人们不可抗拒的梦想,成为男人们的春药。绿珠,这个可以抵押借款五百万两银子的女人,整个洛阳城的男人都在为她疯狂。有多少男人在梦呓中呼喊绿珠的名字,有多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有多少妒火中烧的女人或明或暗地诅咒绿珠?

公孙媚拒绝了毛用的哄骗和承诺,抱起孩子,提起行李便要上马车离开。毛用劝阻,双方处于僵持状态。

公孙媚最后一次问毛用,跟不跟她走?毛用还是那句话,他不能离开洛阳。离开了洛阳,他将一钱不值,他的才华会在琅琊白白浪费掉的。

公孙媚绝望了。决意要走。

毛用正在和公孙媚抢夺孩子,孩子哭声惊动了邻居,他们纷纷来劝解。

此时,一队衙役赶到,要抓走公孙媚。因为她涉嫌往绿珠的化妆品里下毒。

公孙媚和毛用都惊呆了。街坊也十分震惊。公孙媚大喊冤枉。但衙役还是将她抓走了。毛用简直如同五雷轰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纵然公孙媚因嫉生恨,也不至此呀。因为毕竟绿珠和石崇对他们有恩。可是,从公孙媚的醋意来看,也并非没有可能,何况她急于要离开洛阳回琅琊去,也是值得可疑的。但毛用还是不相信,或不愿意接受眼前的事实,他把孩子留给保姆照看,直往金谷园问个究竟。

到了金谷园,毛用看到一派慌乱和人人自危的景象。他在崇绮楼看到了绿珠。她的脸上满是红肿的斑点,药师正给她抹药。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药师从绿珠的化妆品中检测到了有毒的粉末,这种毒粉末是可以毁容的!毛用被吓坏了。石崇厉声地告诉他:“过去,从来没有外人进过绿珠的卧室和化妆间,前几天,公孙媚进去了,虽然是绿珠邀请她进去的,但她的嫌疑最大。”

毛用心惊胆战的,对石崇说:“石大人,我知道公孙媚,她不会恩将仇报的,她没有这个胆,更没有这个心,肯定是有什么误会了。”

石崇说:“我打听过了,公孙媚对绿珠充满了嫉恨,所以才下此毒手。她太阴险狠毒了!我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碎尸万段!”

毛用还想为公孙媚辩护,但石崇确实有怀疑她的理由,而他,却没有辩护的依据。

绿珠在暗暗落泪。这是她预料到的一种结果。自从进入金谷园的那一天开始,她便感受到了羡慕妒忌恨犬牙交错的目光。当石崇告诉所有人说,金谷园是为绿珠而建的,绿珠才是金谷园的主人,包括我石崇本人,都只是金谷园的客人!这是何等招人妒恨的荣耀啊。她成了金谷园最炫目的中心,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而存在,连石崇也是。绿珠对此并没有得意忘形,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和身份,跟那些王侯将相、皇亲国戚和名门望族相比,她算得了什么啊?除了美貌,一无所有。她时刻提醒自己,千万别身陷争宠的泥潭,不要与石崇的其他姬妾争风吃醋,钩心斗角,上演俗不可耐的“宫廷戏”。她也不会,一个纯洁如水的小姑娘,未曾经历风雨,哪堪死活之争斗?但只要是女人扎堆的地方,就会有争风吃醋,就会有明争暗斗,就有你死我活。她逃避不了。所以,她想到了这种后果,被人痛下毒手,毁容害命。即使她逃过了这种遭遇,还会有另一种结局在等着她。那就是年老色衰。有一次,她梦见自己来到一条河边,从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水中的自己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老态龙钟,她伤感地哭了。此时走过来一个老头,也是满头白发,走得步履维艰。她走到绿珠身边对着河里的绿珠影子说,你也有这一天呀,我都等你很久了,你终于也变得像我一样衰老了。老头在河里的倒影和绿珠的倒影晃动着紧挨在一起。绿珠觉得这个老头有点面熟,想了想,惊喜地叫了声:白恩赐!绿珠的叫声把自己惊醒了,也把卧榻之侧的石崇惊醒了。石崇问:“是不是做噩梦了?”绿珠用几个“嗯嗯”掩饰过去了。但她一直没有忘记这个梦。美人迟暮,晚年凄凉。难道不是吗?

毛用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石崇逐走他:“绿珠不想让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你赶紧走。公孙媚毁了绿珠,也毁了我,如果她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或者证据确凿,我将亲手剁了她喂狗!到时你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绿珠劝石崇别说狠话,事情也许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石崇恶狠狠地说:“我不会冤枉好人,但也不会放过坏人。如果是一个人毁了绿珠的容,我就杀一个人;如果是一千个人参与毁了绿珠的容,我就杀一千个人;如果是十万人参与毁了绿珠的容,我就杀十万人!如果是我不小心毁了绿珠的容,我会亲手杀死我自己!”

绿珠的脸如果治不好,算是毁了。谁那么恶毒啊?难道说,此后绿珠的美貌只能从毛用的画像上观瞻了吗?她那么快便变成了一个传说?这是天大的遗憾啊。

毛用默默退出去,赶紧离开金谷园。抬头,眼前一黑,仿佛天昏地暗。他开始后悔早应该带公孙媚离开洛阳。如果早离开,她就不会到金谷园,就不会惹上一件天大的祸事。

此后的日子,毛用一面担心公孙媚,一面牵挂绿珠。

公孙媚关在衙门,死不承认往绿珠的化妆品里下毒。衙役从毛用家也搜不出毒。这种毒是南方蛮人才有的,一旦渗透肌肤,便难以清除,不仅生出红肿斑,夜里还痒,让她很难受。洛阳城里的名医都给绿珠开了药方,但没有好转,反而有恶化趋势。石崇心急如焚,广而告之,愿意重赏万金求医治药方,可是效果甚微。

绿珠央求石崇放了公孙媚,因为她的孩子需要她。更重要的是,绿珠根本就不相信公孙媚会下如此重手。石崇不允,绿珠和他一时起了争执。这是绿珠第一次跟石崇争吵。

“我们不能冤枉了好人!”绿珠说,“公孙媚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善良的人,她怎么会害我呢?”

石崇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因为毛用对你的专情和痴心妄想,她对你心怀嫉妒,要挽回毛用对她的爱,她只有毁了你的容!”

绿珠说:“我承认人人都有恶的一面,但我不相信她会恶到害我的份上。我更愿意相信是金谷园里的人作的恶。我感觉到了她们看我的恶狠狠的目光,她们恨不得用目光就能杀了我,毁了我。”

石崇冷冷地说:“我一直在查——那些可疑的人,我一个也不放过。可是,在水落石出之前,不能放了公孙媚。衙门里关的嫌疑人又不止她一个,还会越来越多!”

绿珠还为公孙媚力争:“你看在一个孩子需要母亲的分上,求你放了她。”

石崇不为所动,还冷酷地数落她对下等人的仁慈和宽容造成金谷园管理的混乱,甚至把失窃频繁归咎于她平时对贪小便宜者惩罚不力。确实是有一次,一个在石府干活十几年的老头偷了金谷园的一只琉璃小尿壶,被当场抓获,石崇要剁了他的一只手,绿珠阻止了,恳求石崇饶了他。但石崇拿此事来责备她,绿珠生气了,莫名其妙的委屈和酸楚一下子全涌上心头,哭了,嚷叫着要离开金谷园。

石崇心烦气躁,对绿珠却不敢动怒,她一哭,他竟有些慌乱,只是说:“我是为你好……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哪怕你少了一根汗毛我都会心痛,蚊子叮你一口我都忐忑不安,哪怕我做不了你的保护神,我也会做好你的看门狗……”

绿珠对石崇说:“你声声说爱我,视我如命,可是你根本不懂我!你只是把我当成你的玩偶,满足你的虚荣心的器物。你毁了我的青春,毁了我的爱情,毁了我的一切,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已经厌倦这里,像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鸟,没有自由,闻不到人间烟火味,还被那么多人妒忌,招来那么多恨意,我受够了!我要回南方去,回白州去,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去……”

石崇明白绿珠是在发泄对他的不满,其实也是她的心声,平日里她有时候满脸忧郁,心事重重,望着南方发呆。她想家,想亲人,想她隐秘的事情和人,心里难受,有时候夜不能寐,起来独徘徊。虽然她从不跟石崇倾诉内心之苦,强装笑颜,佯装欢喜,尽情舞蹈,但有时候她的箫声里充满了哀怨和愁绪,她用箫声隐晦地告诉他了。而石崇听出来了,但怯于与她探讨,也不知道如何安抚,而且他还知道她的心里也许还惦记着生死不明的白恩赐,毕竟他们才是真爱啊。公孙媚因她身陷牢狱,绿珠的不满和抑郁终于爆发出来了。石崇好言安抚绿珠,保证催促衙门尽快破案,还公孙媚清白。

“我敢保证,她本来就是清白的。”绿珠说。

石崇说:“你放心,如果她是清白的,我一定不会让她有事,而且我还会补偿她!”

绿珠被毁容的消息传遍了全国,引起无数叹息。洛阳城里,街头巷尾,勾栏酒肆,叹息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因为绿珠。很多人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很多人每天上寺庙焚香,为绿珠祈福。当然,也有不少人弹冠相庆,幸灾乐祸,主要是女人,除了石崇的其他姬妾,还有宫廷和民间的一些自命不凡的女人。她们以绿珠为眼中钉,总觉得是绿珠遮住了她们的光芒和魅力,是绿珠从她们身上吸走了男人们贪婪的目光,天下人争相议论绿珠,而她们全部被遗忘被冷淡。绿珠容颜被毁,终于还给她们阳光普照,天下太平。

绿珠也感觉到了女人们暗藏不住的祸心,好吧,现在好了。绿珠想,我终于做回一个普通人了,做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过平平凡凡与世无争的生活,你们可以将我遗忘了。金谷园,我可以让出来,石崇,我也可以放弃。我可以回美丽的南方,过回普通人的生活。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

然而,石崇仍然为恢复绿珠的美貌不惜一切代价。各路名医在金谷园川流不息。可是,依然没有效果。绿珠劝石崇不必为她操劳了。花无百日红,女人的容貌也是。说实话,石崇也有些绝望了,看着绿珠容貌一天天变丑,既心如刀割,又无能为力。

这一天,金谷园来了一个头戴斗笠的青年郎中,求见石崇,声称能医治绿珠,恢复绿珠的容貌。每天都有郎中求见,却是骗子居多。但不管是不是骗子,凡是到了金谷园的郎中,石崇都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归。因此江湖郎中络绎不绝。到后来,石崇压根儿就不愿意接见他们,只是让下人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把那些郎中送走。下人来报,这个斗笠郎中不要钱,还愿意与石大人打赌,如果不能恢复绿珠的容貌,他愿意自割脑袋挂到金谷园的门墙外。

石崇眼前一亮,哪来如此信口开河的人?命令下人:赶紧让他进来!

下人问:“石大人不想知道来人打赌的另一半内容?就是如果他成功恢复了夫人的容貌,他要石大人什么?”

石崇悟了过来,说:“对了,如果他赢了,他想要什么?”

下人说:“来人没有说。”

石崇说:“甭管他想要什么,先把人治好再说。”

不一会,斗笠郎中进来。是一个白衣翩翩少年,留着小胡子,一身英气,热气腾腾,看上去历经风霜,脸上有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和稳重。

石崇少不了询问一番。

斗笠郎中说:“我是南方人,世代行医,祖上曾为刘邦治过胃病,治愈过吕后的皮肤病。不用问我的姓名,我没有名字,大家都称我为‘斗笠郎中’。我有独医技,从小随父行走江湖,天下奇毒无所不知。不用诊断,闻气味便知道绿珠得的是南方的‘五行巫毒’。此毒由五种在瘴气中生活的毒虫的尿液制成,还被施了巫术,其毒难解,虽不能致命,但能使牛皮溃烂,何况人的皮肤乎?”

石崇半信半疑,问:“有何破解之方?”

斗笠郎中说:“绿珠遭人下毒毁容,举国皆惊,听人描述,我料想应该被下了‘五行巫毒’,今日一闻,果然如此。我能来,肯定带来了妙方金丹。”

石崇暗喜,但沉住了气:“若真能治好,我定千金相赠。”

斗笠郎中说:“我们是打赌了的,我说过,如果不能恢复绿珠的容貌,我愿意自割脑袋挂到金谷园的门墙外。如果我赢了,我不需要钱。”

石崇说:“你要我赌什么呢?”

斗笠郎中说:“你能赌什么?”

石崇一拍桌子,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你恢复绿珠的容貌,我赌上性命也愿意!”

斗笠郎中说:“好。”

绿珠从帐里走出来。斗笠郎中直了直身子,却低下了头。

绿珠掀开面纱,露出满脸的麻子一般的红斑。斗笠郎中只看了一眼便转身过去,对绿珠说:“我不用看,我早闻出来了,你得的便是‘五行巫毒’,我只能用深海珍珠粉掺苗人化毒神草汁为你排毒。”斗笠郎中从背筐里取出一包药粉,随即在桌面上调制成抹膏,轻轻地抹涂在绿珠的脸上,并口念巫咒。涂抹的时候,斗笠郎中与绿珠面对面,四目相对,斗笠郎中深情而渴望的眼神让绿珠的心咯噔一下,似乎意识到什么,但要再仔细看斗笠郎中的脸时,他已经转身。 d+CWylJCmQjA+A4IUpcdCHQoplP/o5j3kULkNtUKH9NLV8mLfVLx2zeMq06piBS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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