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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告密风似飙过野 劝农雨如酥润心

李旦回到别殿,埋头扑在案头大哭,口中断断续续道:“朕无能,救一臣下尚且无力,何谈社稷?刘爱卿,朕对不起你啊!”

宫娥和太监们顿时慌了神,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样劝慰皇上,只有小心翼翼地在一旁伺候。

郭纬明白,皇上的伤心都来自乾元殿上刘祎之被贬,遂使了个眼色要众人退到殿外。他掩了殿门来到李旦身边劝道:“木已成舟,覆水难收,陛下还是要看开些。”

李旦抬起头来,耸动着肩膀道:“既是太后临朝,干脆就直接称帝罢了,何必虚设帝位,连朕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陛下!”李旦一句话没有说完,就被郭纬断然截住了,他上前附耳道,“陛下!您需谨防隔墙有耳啊。”

李旦的身子一哆嗦,遂收住了话头,对郭纬道:“你速去告知刘祎之家人,就说朕一定要上言母后,为他辩冤。再说他曾是母后心腹,当年‘北门学士’之中坚,也许母后会念其修纂有功,会发恻隐之心,赦他死罪。”

郭纬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内心却埋怨皇上糊涂。武元庆,太后兄长,一旦获罪,流放南疆,身死异乡;雍王李贤,太后亲生,杀而不皱其眉,况刘祎之区区臣下耳?可他觉着这样说让皇上太难堪,于是答应往刘府走一趟:“臣谨遵皇上旨意,这就去刘府告知其家人。不过陛下也知太后秉性,聊尽心耳。”

面对严酷的现实,李旦也无话可说,目送郭纬离开别殿,他对伺候在外面的宫娥喊了一声:“来人!笔墨伺候。”

宫娥滴水研磨,李旦刚刚弹了弹笔尖,就听见殿外一声传唤:“皇后驾到!”

李旦放下笔,刘皇后窈窕的身影就进入眼帘了,去年刚生下小皇子李成器的她,依然朱唇红颜,莲步轻移。李旦心中掠过欣慰的涟漪,这几年若不是她早晚陪伴,大概自己早已不想苟活于世了。

“陛下安好!”刘皇后问候道。

李旦点了点头。

刘皇后瞅了瞅案面摊开的笔墨纸砚,问道:“皇上这是要作画吗?”说着,她从宫娥手中接过墨碇,撩起衣袖研了起来。

李旦长叹一声,刘皇后循声看去,这才发现皇上的脸上泪迹斑斑,霎时便杏眼圆睁,惊道:“皇上遇到不顺心的事了么?”

李旦屏退左右,伤感地将乾元殿上的事叙说了一遍,刘皇后那颗早已愤怨蓄积的心就无法平静了,蛾眉倒立道:“太后专横,欺人太甚了。”

“皇后小点声。”说着,李旦向殿外努了努嘴。他现在是草木皆兵,似乎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太后的密探。他想起去年小年时,刘祎之到别殿拜见,君臣品茗间,刘祎之触景生感,说他有一天同凤阁舍人贾大隐饮酒,席间说起当今朝政,他言太后既能废昏立明,何用临朝称制?不如返政,以安天下之心。孰料就在这还政礼让的朝堂上,母后便对刘祎之开了刀。

“显然是贾贼告了密。”刘皇后断定道。

“你说如此境况,朕哪有心付于丹青呢?”

刘皇后被李旦的一番话说得泪花蓬蓬:“如此度日,与牢狱何异?”

“更有甚者,有人建言太后铸铜匦以受天下密奏,此风一开,告密蜂起,诬良为盗,诬忠为奸者得以升迁,则天下危矣。”

“今日座上宾,隔夜阶下囚,这岂不让人人自危?”

“刘祎之因朕获罪,朕若置若罔闻,岂非让臣下寒心?朕决计上言母后,请其开恩,赦刘祎之死罪。”言罢,李旦起身就向案头走去。

刘皇后上前一把按住李旦的手道:“陛下三思,太后专断,怎会听陛下之言。救人未果,而自招其祸,累及诸子,到头来事与愿违。”

“皇后好糊涂!”李旦推开刘皇后的手道,“朕记得皇兄李贤流放巴州后,曾在给上官婉儿的信中吟《黄台瓜辞》,今三瓜已摘,留朕孤守藤蔓。朕就不信,她真能无情地把朕摘掉。”

见李旦意决,刘皇后不禁为之动容。两年多来,她第一次见皇上拍案而起,就由不得拿起案头的笔递到他手中:“既是陛下必欲为之,妾当随左右。”

李旦虽生性懦弱,然自幼善文辞,执笔在手,情开湍流,一泻而出,将刘祎之对太后的忠贞不贰,屡建卓劳描绘得淋漓尽致。写着写着,李旦随心逐浪,涉及了铜匦告密一事——

儿臣以为,徐敬业倒行逆施,朝廷讨之,天道人心。然则,执事者疾徐敬业首乱唱祸,将息奸源,究其党与,遂使陛下大开诏狱,重设严刑,有迹涉嫌疑,辞相逮引,莫不穷捕考按。至有奸人荧惑,乘险相诬,纠告疑似,冀图爵赏,恐非伐罪吊人之意也。

儿臣窃观当今天下,百姓思安久矣,故扬州构逆,殆有五旬,而海内晏然,纤尘不动,陛下不务玄默以救疲人,而反任威刑以失其望,臣愚暗昧,窃有大惑。伏见诸方告密,囚累百千辈,乃其究竟,百无一实。母后仁恕,又屈法容之,遂使奸恶之党快意相仇,睚眦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使者推捕,冠盖如市。或谓母后爱一人而害百人,天下喁喁,莫知宁所。

夫大狱一起,不能无滥,冤人吁嗟,感伤和气,群生疠疫,水旱随之。人既失业,则祸乱之心怵然而生矣。古者明王重慎刑法,盖惧此也。昔汉武帝时巫蛊狱起,兵交宫阙,无辜被害者以千万数,宗庙几覆。古人云: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伏愿母后念之!切切顿首。

写完最后一个字,李旦觉得十分疲惫,他仰面靠在龙位上闭目不语。刘皇后捧读墨迹未干的上言,想起自弘道元年以来朝廷的变故,回味两年来偏居别殿,门阙冷落的遭际,不禁潸然泪下。及至读到对告密风起的种种忧虑,她转过脸来看了看疲惫不堪的李旦道:“陛下一时激怒,言辞过激,妾……”

“朕是忧心朝纲废弛,百川沸腾,社稷危亡。”

刘皇后又问道:“皇上要不要盖玉玺呢?”

李旦苦笑道:“玉玺现在尚宝监处。即便有,朕敢盖么?”

刘皇后便无言了,停了一会儿又问:“此书该由谁去送?是托人转交,还是直达天听?”

李旦想了想道:“皇后可否让身边的袁尚宫去一趟,她虽年轻,处事机灵,定可周旋恰当的。”

刘皇后觉得李旦说得有理,当下传来袁尚宫反复叮嘱,袁尚宫道一声明白,便转身去了……

自跟随刘皇后以来,袁尚宫不是第一次进武成殿,路径并不生疏。她对上官婉儿也熟悉,只是没有说过话。走完司马道,拐上廊庑,曲曲折折地走了一段,她又折向了一条花径。二月春寒料峭,花枝尚未长苞,不免寂寥,倒是两边垂柳的柔枝,渐渐地挂了鹅黄。知制诰的门前,有几位宫娥正在打扫枯叶尘土。袁尚宫上前道过缘由,宫娥见是皇后身边的人,自是不敢怠慢。不一会儿,那领头的宫娥就出来让袁尚宫进去。

上官婉儿这会儿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太后亲书的《垂拱集》,她一双明眸随着太后的书法和文辞而流转,口中发出“啧啧”的感叹。她不知祖父当年因何原因就是对太后看不上眼,可眼前这一本仿王羲之书体而写就的文集,以中锋起笔,侧锋丰姿,捻转提顿,流转自然,时而云烟藏岫,时而锋芒毕露,着实令她赞叹。至于章法,首尾呼应,笔意顾盼,朝向偃仰,疏朗通透,形断意连,气韵生动,风神潇洒。其神其韵,几于乱真,却又透出女人的婉秀,尤其是太后梳理了自显庆以来奉诏听百司奏事,坐朝理政之参验,更是弥伦群言,高屋建瓴,堪为策论之范。尤其令她感动的是,太后竟把叙述自己进宫经历的文章给自己看,这份情感就是当今皇上也未能沐浴的啊!但是她也是理智的,那些蕴含在字里行间的宫廷争斗,尤其是太后十分得意的权谋之争,她从内心是厌倦的。而且,她对太后的独断专行也不无微词,可这一切,与太后机敏聪慧、韬略过人相比就微不足道了。

她放下书卷,双目迷离,整个心神都随着太后的文字走了。她由太后的做派又想到了她的几个儿子,唯有李贤最像太后,却早早死在了太后的威势之下。她无法想象,当今皇上是怎样打发那度日如年的时光的。

一连串的脚步声打断了上官婉儿的思绪,她睁开双眼,就听见袁尚宫道:“尚宫袁婧参见知制诰大人。”

上官婉儿含嫣一笑道:“尚宫客气了,坐下说话吧。”

“卑职是奉皇上旨意来请知制诰大人转呈上书的。”袁尚宫说明来意后,就将奏折递了过去。

上官婉儿接过李旦手书的奏章,大体浏览了一遍,就不露声色地对袁婧道:“请袁尚宫转奏皇上,微臣一定转呈皇上之书。”

可等袁尚宫一离开,上官婉儿的双眉就紧皱了。皇上昨日刚刚礼让朝政,今日就呈送言辞如此激愤的上书,太后会怎么看呢?这不是指责太后专权么?就这样呈上去势必会被疑为不愿意让政,若触怒了太后凤颜,皇上必难逃李贤下场,最起码也会如庐陵王一样,被流放京外。那时候,这李唐江山究竟归于谁手,就真难说了。

上官婉儿摩挲着双手,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该怎么办呢?大约半个时辰后,她拉开门对外面的宫娥说道:“本官要处理太后送来的文卷,你等不可喧哗,不经传唤,也不可贸然进来。”说罢,她转身关了门来到案头,一笔一画地临摹起李旦的笔迹来。

当年在掖庭受到武曌的关照,她从小便临摹书艺大家欧阳询、褚遂良等人的字,练就一手技巧。凡眼前文字看过几遍,即可通晓结体、章法、风范,仿出个八九不离十,若不细看,是难辨真伪的。

她细细揣摩起李旦的书艺,竟与太后相类,便心中暗自庆幸。她铺开稿纸,一字一句地抄了李旦上书中就刘祎之一案的陈言,而把关于告密的议论删除了。末了,她又反复看了看,觉得毫无破绽,才放心收入卷内,继续阅读起太后的文卷来。

第二天不逢朝会,一大早,上官婉儿便带了《垂拱集》来见武曌。

“朕的文卷你看完了?”武曌放下正在批阅的奏章,示意她坐下说话。

上官婉儿洁净如玉的脸上就充满着玉兰般的微笑:“微臣惭愧。”

“哦?”

“微臣不知陛下日理万机,竟写得一手王右军的行书!真可谓遒劲,绝代更无。”

“呵呵!此乃后人礼赞右军之语,朕何堪当之?”武曌笑道。

“太后当之无愧。”

“朕向来以为,书艺者,天赋、心源、造化三者合一方能为之。”武曌说话时,脸上露出难以遏制的兴奋,“此皆太宗教诲之功也。”

果然,武曌接过《垂拱集》,便动情地讲起一段让她难以忘怀的往事——

“往事如烟,然唯此一事,刻骨铭心。当年朕方进宫时,正值豆蔻已过,及笄未至,常在太宗身旁伴驾。太宗命朕研习右军之《兰亭序》,并悉心指点,殷殷不倦。也是朕生性喜爱书艺,日有精进,太宗十分喜欢。有一日,先帝进宫,太宗要他点评《兰亭序》文辞及书艺,他一时语塞,朕不忍其窘,乃冒胆提示。太宗龙颜顿怒,斥责朕不该多嘴,命朕当庭回答三问,若是答得上来则罢了;若是答不上来,则乱棍打死。朕毫无惧色,娓娓道来,不唯有条不紊,还独出新见,使太宗龙颜大悦。岁月如隙,转眼数十载过去了。若无当日,朕焉有今日?后来,先帝发奋,终成正果。他为李勣亲撰御书碑文,比之朕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上官婉儿静静地听着,幽幽情思伴随着武曌的追忆而丝絮般地飘舞着。面前这个曾经爱过两个男人的女人,也许因背伦而引起男人们的非议,可在她心中,太后活得坦荡真实,活得有声有色。这就够了,女人这一辈子,有几个真爱过的男人存在心底,就是最大的欣慰了。

“婉儿!”

上官婉儿的心像云彩一样飘着,飞过大唐男人的丛林,他们金戈铁马、羽扇纶巾,他们峨冠博带、风流倜傥,他们诗林拔萃,文海泛舟,哪一个又将是自己的最爱呢?是那个武三思么?或许……

“婉儿!”

上官婉儿一激灵,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脸颊顿时泛起红晕,掩了口道:“太后是在叫微臣么?”

“看你目光飘忽,心思都飞到殿外去了吧?”

上官婉儿欠身回道:“微臣是被太后的往事感动了。读《垂拱集》时,微臣为太后的文章书艺而撼动,以为古往今来,集政事、才情、文章于一身者,唯太后耳。”

“朕希望你在身边能有所作为,朕已在心底谋计,今后我朝应选巾帼女秀入朝任官,与男人一样在朝堂议事,奉旨出使。”武曌很高兴上官婉儿能有这样的感觉。

“太后圣明!男人可以青史留名,女人也一样可以彪炳汗青!”看太后情绪很好,上官婉儿从衣袖中拿出李旦的上书,婉转地说道,“微臣还有一事禀奏太后。”

“说吧!”

“是……”上官婉儿顿了顿道,“昨日皇上差袁尚宫送来一道上书……”

“哦!呈上来。”

武曌接过上书阅看,待停留在最后一句话上,脸色勃然大变,“唰”地将上书摔在地上骂道:“如此孽障!竟敢口出狂言,为逆贼说情,对朕说三道四。朕本欲还政于他,是他上书再三推让。如今,倒指责朕处置刘祎之不当,看来,他内心对朕积怨甚深,让政不过故作姿态罢了。”武曌并不等上官婉儿回应,就对武钦说道,“传朕旨意,令皇帝面壁思过,一日三省。”

上官婉儿明白,话说到这个地步她已没回旋的余地,只有道一声“太后圣明”,便起身告辞,出殿去了。

……

春分已过,伊河的浪花最先感知了“日暖春柳新”的融融和煦。

然而牢房里的人心,却离春天渐行渐远。刘祎之望着在牢房窗外盘桓的紫燕,油然想起去年这个季节,他在太后面前弹劾内史骞味道推过于君,致使其远行青州的旧事。此事犹在昨日,而自己的下场却比他更惨,说来真是人生无常。

晚饭还没有送来,刘祎之望着窗外树枝上的绛红色,就知道太阳即将在苍山之后隐没了,难熬的一天又过去了。他伸出带血的手指,在牢房的墙上划了一道。数了数,已经有三十多道了,自己已身陷囹圄一个多月了。

人在排解孤独和寂寞的时候,经常是追忆往事。当年,他与孟利贞、高智周、郭正一四人以文藻而为世人称道,同为弘文馆学士。孟利贞早在龙朔二年先他三人而去,高智周也在四年前寿终,郭正一走得更早,永徽年间便终老天年了。四人中数他最年轻,却受到时为皇后的武曌的看重,使他得以入禁中,成为“北门学士”的一员,参与了《列女传》《臣轨》《百僚新诫》《乐书》等书的编纂,并且有机会就朝政私下密议,最后以皇后的名义陈奏高宗。那时候,他是何等春风得意。尤其是在皇后上书高宗《十二建言》后,更是如日中天,很快由朝议大夫迁为中书侍郎,并兼豫王府司马。如果不是那次到荣国府私下看望姐姐惹恼了皇后,被流放雟州,他的仕途本来是平直宽坦的。

也许是他当年的才气给太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年后,他被召回京城,恢复原职。他从心底感谢太后的恩泽,他相信太后也感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他参与了废黜李显,册立李旦的谋划。

他对李旦的情感远浓于李显。作为曾经的豫王府司马,他从心底希望新皇上有所作为,成为继高宗后又一个中兴之主。可他没有料到,就在新皇登基的当天,太后就剥夺了他坐朝理政的机会。有一天裴炎与他谈起这件事时,他也很尴尬。一边是对自己有恩的太后,一边是朝夕相处的皇上。在理智上,他不得不承认太后当政,不仅李旦望尘莫及,就连高宗与之相比也很逊色;但从情感上说,他更希望李旦真正成为一个坐朝问政,光大基业的皇上。

他原本是保持沉默的。可谁知那个该死的贾大隐不但让他喝得酩酊大醉,而且引出了那么多关于帝后之间的话。酒醒后,他很后悔,可是晚了。贾大隐直接去皇宫告了密,而接受告密的不是别人,正是武承嗣……从那时起,他就觉得自己完了。

牢房的走道里亮起了灯盏,晃晃悠悠地,映出他佝偻的身影。他没有食欲,望了一眼狱卒放在牢门口的晚饭,肠胃翻腾、恶心欲吐。这时候,就听见从身后传来说话声,那是夫人的声音:“这点银子请大人收下,给弟兄们买些酒喝。”

“好!你尽量快些,让上面知道,我要受责罚的。”

“请大人放心,韦思谦大人已经打过招呼。”这是儿子的声音。

狱吏来到牢房前开了牢门。只听夫人叫了一声“老爷”,刘祎之一步上前抱住夫人,焦急地呼唤:“夫人!你怎么样了?”

夫人睁开眼睛,那泪水就哗啦啦地淌到了胸前,嘴里只是“老爷、老爷”地叫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儿子跪在面前,凄然涕下道:“孩儿不孝,让父亲大人受苦了。”

刘祎之欣慰地摆了摆手,问道:“你与母亲为何能来探监?”

儿子从怀里拿出一张绢帛递到刘祎之手中,他看着看着,仰天长叹了一声:“吾必死矣。”

儿子大惊,痴呆呆地看着父亲道:“父亲,您不能吓孩儿啊!”

“非父亲吓你,实因太后临朝独断,威福任己,陛下上表,徒使吾祸速至矣!”刘祎之将身子转向牢窗,怅然良久。

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刘祎之反倒平静了,他对夫人和儿子道:“若是皇上不上表,也许太后念老夫当年修书之功,贬谪流放,皆可回旋。可皇上如此一掺和,太后必疑我为帝党,必杀不可。既然其祸不能避之,毋宁坦然相对,你回去好好赡养母亲,教子读书,勿失我望。”言罢,他端起夫人和儿子带来的酒,一饮而尽,便不再说话。

待儿子和夫人走后,刘祎之唤狱卒拿来笔墨,他要草书上表,言还政之利,恳请太后改弦更张,取信于天下百姓——

夫嵬乎大唐,猛将如雨,文士如云,希美之死,形同蝼蚁。然则,太后专断,上以代皇上临朝,下以开铜匦之殃,致仇者竞相诬告,奸佞徒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赭衣塞道,遍野哀鸿,其悲然悲乎然也。嗟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微臣黄泉将赴,了无牵挂,唯念大唐江山,伏乞太后,明殷鉴之伤,暴秦之祸,纳贤者之言,尊上苍之意,还政于宗室,则天下黎首无不仰拜……

刘祎之明白,这道奏疏只会加快他走向死亡的步伐。但他并不后悔,每日照样吟咏不止。其间韦思谦又来狱中探看过两次,意图说服他收回谏言,终无果而归。韦思谦不能理解,裴炎力主还政,乃先帝之托,刘祎之本太后心腹,为何固执己见而不知返。他也曾就此问过刘祎之,可他只是笑而不答。

武曌虽然对刘祎之逆鳞很惋惜,毕竟它曾是“北门学士”的中坚,为她能有今日建过卓勋。可当韦思谦、武承嗣先后向他禀奏了刘祎之的固执后,她终于决定,赐他家中自缢。

清明节前一天,天空飘起了立春以来的第一场雨,本来暖和的天气骤然转凉了。清晨起来,刘祎之正在牢窗前出神地看雨,忽然听到牢门打开,有人高呼“太后敕到”。那是韦思谦低沉的声音:“查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刘祎之违逆圣意,欲图谋反,着即于家中赐死。”

刘祎之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慌乱,并以揶揄的语气反问道:“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

韦思谦无言,他不得不向将死的刘祎之道出了一个残酷事实,那就是太宗亲创的五花判事制早已形同虚设,宰相议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讨论如何执行太后的旨意。他已经老了,早已没有勇气直指政弊。

囚车押着刘祎之回府时,雨渐渐地大了,浓密的雨丝落在囚车内,冲洗着刘祎之身上的血迹。即将到达刘府时,他竟面目一新,除了无法洗去的伤疤外,周身干干净净。韦思谦十分惊异,莫非人世间果有质本洁来还洁去的造化。

“上苍不让他带一丝尘埃上路啊!”他暗自感叹。

刘祎之走了,即使在行刑的最后时刻,依然镇定地要儿子为他濯足,说是脚底也不能沾一丝污垢,才能去见高宗;他还自操数纸,援笔立成,给太后上了最后一道奏章。

刘祎之的绝命奏章在武曌案头放了多日,令她一想起来就难以释怀。刘祎之曾是她的股肱之臣,已然走上离经叛道之路,那其他朝臣呢?她不敢往深里想。一天夜里,她情不自禁地把这种感觉说给床笫依偎的薛怀义听。

“太后何必忧虑?不是有人建言设铜匦么?太后可奖掖告密,只要有人举报,立即治罪,还怕有人心怀叵测么?”薛怀义道。

“此事总要有人来做,宝儿看朝中何人可担当此任?”

“治有罪之人,需得意坚手狠之人。朝中诸臣,心慈手软,不能当此重任。微臣推举一人,此人名索元礼,乃西域人,在洛阳多年,是微臣义父。做起此事来定是利索,不知太后意下如何?”薛怀义建言道。

“好!此事就由他办。”

第二天朝会上,武曌不但召见了索元礼,而且擢升他为游击将军、推使,可在洛州设置机构,审理“谋反者”。

正所谓作茧自缚,当初向武曌提出设铜匦纳密奏的鱼保家,没有想到索元礼审理的第一件案子竟是他。

索元礼将自己多年来研制的刑具悉数献给朝廷,一件是狱持,即泥耳笼头,枷研楔毂,折胁签爪,悬发熏耳,卧邻秽溺;第二件叫作宿囚,即昼禁食,夜禁寐,敲扑撼摇,使不得瞑。这些都是刑狱从来没有过的刑具。

鱼保家第一次受审,不肯招供,索元礼就令行刑者抬出铁笼,鱼保家看了这刑具,先自软瘫了,当下招供,不久就被判为死刑。

审判结果上奏到武曌那里,索元礼立即得到赏赐,于是他更加有恃无恐,上任不到一个月便办理了几件案子,牵累人数达千人之多,一时洛阳城内血雨腥风,囹圄人满。

对这件事表现出浓厚兴趣的是两个永徽前后出生的年轻臣僚,一个是刚满四十岁的文昌台都事周兴,另一个是刚过了三十五岁生日的侍御史来俊臣。他们一个是长安人,一个是京畿万年县人,两人几乎是先后相跟着来到洛阳。

清明刚过,洛阳城周围的麦子眼见得拔节,不几天就齐刷刷地站在平原上了。这也是一年最好的时节,读书抑或入仕的英俊少年,久居闺房的小姐丫鬟,还有宝马香车的公主驸马都在这样的日子,把自己放飞在蓝天白云之间。

自北魏在这里开凿石窟,尤其是武曌迁到洛阳居住后的二十多年间,伊河两岸成为春游的圣地。这一天,在伊河东岸的香山石径上,走着来俊臣与周兴。

香山上的野花开得正盛,红黄蓝白,分外妖娆,一群群彩蝶在花中飞舞,但这些对矮胖的周兴和清瘦的来俊臣似乎都没有引力。周兴关心的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来俊臣为何忽然主动邀自己出来春游。

登上半山坡,转过路旁的一块巨石,周兴问道:“来大人今日约下官来此,不只是为了看着山花春草吧?”

“大人说呢?”来俊臣捻了捻下颌的胡须,不等周兴回答又接着道,“依大人的岁齿和才气,真安于都事这个位子么?”

周兴叹了一口气道:“下官何尝愿意徘徊不前呢?可上天无路,报国无门,想也是枉然。”

来俊臣道:“索元礼以酷刑而治告密案,受太后擢拔之事周大人不可能不知道吧?”

“那算什么?西域蛮夷之人,能搞出什么名堂来?下官审起案子来,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周兴眼角掠过一丝轻蔑。

来俊臣毕竟年轻,走了几步,停下来等周兴与自己比肩后道:“眼下全国告密风甚盛,若你我能够联手,还愁没有前程么?”

“听大人之意,已是胸有成竹了。”

来俊臣得意地笑了笑道:“不瞒周大人,下官研习刑具已有多年,颇有心得,大人可愿闻之?”

周兴暗自吃惊,看这来俊臣年纪轻轻,其貌不扬,倒很有些心计,便表示愿意洗耳恭听。

前面是一方平地,植了亭亭如盖的青松,空地上设了许多石案几、石凳,供前来游山、拜佛的人小憩之用,场边就有一家茶铺。这会儿正是上午巳时,阳光从松枝的缝隙间投射到地上,将阴凉切割出大小不同的图案。山静鸟谈天,远处的沟壑传来一阵阵鸟鸣。周兴见状,建议道:“上山路高,走得热了,不妨到林间小坐如何?”

“好!”

两人来到林间,挑了林深处的案几坐了。来俊臣不待周兴说话,就喊来店小二要了一壶“渠江薄片”,他给周兴斟了一杯道:“此为我朝首推名茶,色浓味香。”

周兴呷了一口,果然清香沁脾:“大人对品茶倒颇有心得。”

“消闲而已。”

待茶饮过三巡以后,来俊臣对周兴道:“近年来,下官研造出一套刑法,大致说来,颇多精彩。譬如说‘凤凰晒翅’,将嫌犯手脚串联于木椽之上,朝一方旋转,裂骨疼痛;又譬如‘驴驹拔撅’,用物抵住腰肌,反向扼其项;再如‘仙人献果’,令嫌犯跪在地上,在枷上垒瓦,贼不堪重负,必招供无疑;还有‘玉女登梯’,让嫌犯立于高台之上,从后面强拉住颈上之枷。大人以为,比起那个索元礼如何?”

周兴听着,心想自己这些年于刑罚上多有创制,未料小同乡竟也费尽心机,一时真有些惺惺相惜的感慨。

“大人果然厉害。”周兴放下茶杯,捋了捋胡须赞道。

来俊臣忙摆了摆手:“下官听说大人于刑法上亦有高妙之作,何不赐教一二?也好让后学开开眼界。”

“雕虫小技,不敢与大人相比。日后若是行刑,一定请大人赐教。不过,下官倒是十分关注,大人有如此严刑酷法,何不呈给太后以治告密案呢?”周兴问道。

来俊臣叹了一声道:“总需有人引荐才行。”

周兴眼睛转了转道:“你我不妨去拜见武承嗣大人。他眼下最惧者乃人心叵测,正欲借铜匦之设排斥异己,此正你是我用武之时。”

“大人如此一提,下官倒想起来了。外间传言武大人喜欢古玩珍宝,下官家中有一件高颈竹节铜薰炉,是西汉阳信公主所用之物,此时正派上用场。”来俊臣随声附和道。

眼见时间不早了,他们起身下山。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至少在眼下,他们都觉得有联手的必要。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来俊臣所料,武承嗣盯着手中的明光闪闪的高颈竹节薰炉,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及至看了他们介绍刑具的图册后,就觉得他们正是眼下可用之才,遂道:“本官眼拙,明日就向太后禀奏,举荐两位大人专理告密案。”

隔了一天,武承嗣进了武成殿,就看见武曌一脸的不高兴,便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候道:“微臣参见太后。”

武曌放下手中的奏章:“平身!坐下说话。”

“微臣见太后凤颜不悦,不知所为何事?”武承嗣试探着问道。

“还会有什么呢?铜匦之设,朝野沸腾。这些学士们不晓大政,却喜欢说三道四。前有骆宾王,眼下又出了个陈子昂。”

“哦!太后这一说,臣记起来了。太后所说,就是那个在麟台(秘书省)任正字的陈子昂。”

“他在上书中极言铜匦之弊,以隋末杨玄感之乱暗喻徐敬业谋反,以隋炀帝大开屠戮而暗讽朕设铜匦。所谓‘大穷党兴,海内豪士,无不惧殃’‘杀人如麻,流血成泽,天下靡然,始思作乱’云云,这岂非危言耸听,他是要胁迫朕么?”武曌说着便有些愠怒了。

武承嗣听着,心中暗喜,立时怒形于色道:“依臣观之,陈贼乃徐敬业之党,与骆宾王之流无异,该千刀万剐。微臣今日参见太后,正是要向太后举荐两人。一人乃文昌台都事周兴,另一个是侍御史来俊臣。二位皆年富力强,处事干练,于刑罚颇有心得。”

武曌有些误解,她关注的是朝廷律法,遂问道:“两人对刑律知之甚深?”

武承嗣立即听出了武曌的意思,遂将刑具的残酷掩藏于心底道:“臣观二位,颇具汉之张汤风范。”

武曌点了点头道:“就依爱卿所奏,任周兴为秋官侍郎,任来俊臣为左御史中丞,与索元礼、丘神勣一起办理告密案。”

“太后圣明!”武承嗣接着上前一步奏道,“启奏太后,陈子昂目无天尊,口出不逊,不妨命丘神勣将其下狱,叫周兴与来俊臣审理。”

“不可!”武曌断然道。

“如此狂徒,留之何用?”

“糊涂!莽汉亦能治世乎?文武之道,社稷两翼。马上取天下,未必马上可治天下,太宗当年就十分注重对学士的重用。昔汉武临朝,欲将长安京畿之周至、宜春扩入上林苑,受到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人阻止,汉武非但不治罪,反而赐金银绢帛以奖掖;魏徵一介书生,曾多次当朝犯颜直谏,太宗爱之如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朕岂能对手无寸铁的士人肆意开刀?再者,彼直言于朕,比之骆宾王撰写檄文骂朕要强多了。”武曌边分析边教训道。

“这……微臣倒是没有想到。”

“你诸事尚需三思,退下吧!”在武承嗣告辞之际,武曌从身后厉声叮嘱,“不可伤及麟台正字毫发,否则,唯你是问。”

武承嗣出得殿来,仍然很纳闷,太后忽兴告密之风,忽又对一群狂徒网开一面,她到底要干什么?他一时如坠云雾之中。

等他回到署中,周兴、来俊臣早在那里等候,武承嗣把消息告诉他们后,又加了一句:“明日早朝才能宣布,两位大人不可得意。”

武承嗣把与武曌在宫中所言告知周兴、来俊臣,两人也大惑不解。来俊臣冷哼道:“陈子昂若犯在下官手中,不粉身碎骨也绝活不了。”

武承嗣忙道:“你还没有到任,切不可狂言,尤其不可违逆太后旨意,明白么?”

两人会意,连连表示:“大人放心,没有太后旨意,下官绝不动他。”

……

这一年,成了靠告密升迁,因告密死伤无数的年份。

雍州醴泉人侯思止靠卖饼为生,因行为不轨而受到恒州刺史裴贞杖罚,他怀恨在心,密奏裴贞谋反,被擢升游击将军、侍御史。

王弘义,以无德行见称,告乡里谋反,擢授游击将军、殿中侍御史。

其间,许多无辜蒙冤者不是被酷刑折磨而死,就是被打成终身残疾;不少人都是如鱼保家一样,刚刚看见刑具就先招供了。周兴、来俊臣根据诉状上奏朝廷,大批人或伏诛,或自裁。秋官署每日接到司刑上报的拘人、死人数量都在节节攀升。

朝臣们往往先一天还在朝堂奏事,当夜就被刑拘,第二天就传来不堪重刑而死的消息。因此,许多官员上朝前,先向家人安排后事,以示诀别。

一向懦弱平庸的内史裴居道每日更是如临深渊,惴惴不安,生怕有一天武曌想起他与李弘的关系而动了杀机,他几次以年老多病为由,求太后允他致仕,都被拒绝了。

裴居道辞归不能,干脆就守住一句话——太后圣明,微臣依太后旨意是从。他对自己的行为也严加规范,每日从署中回到府上,立即闭门谢客。他批阅文书也小心谨慎,一般都不说具体所指,只在别人批阅过的文书上写上一个“知”字。

在进入夏日的时候,朝廷的人事又发生了一次新的变化。韦思谦被任为纳言,于垂老之年得以入相;苏良嗣改做了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的韦待价做了右相。

让武曌欣慰的是,苏良嗣的正气凛然,重于修为,使他成为继刘仁轨之后在朝臣中威望最高的宰相。一年来,从洛阳到州县,告密者累百聚万,却没有触及苏良嗣的。因此在武曌看来,他无论从政绩上还是从品德上,任左相都当之无愧。

这些,苏良嗣当然也深有所感。他不仅处事谨慎,光明磊落,而且对妻子儿女都严管重教,不使他们在外惹是生非。武承嗣命周兴等人私下里搜罗许久,终无所获,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太后常召他进宫问政。

一天,武曌传苏良嗣进宫时,他把夫人叫到面前道:“太后召老夫进宫,吉凶未卜,若有不测,速将家中细软散与府役、丫鬟,遣散众人。”

夫人就流着泪道:“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老夫不过心存忧虑,未必就一定祸从门入,你哭什么?”

苏良嗣的这种心境,直到在武成殿看到和颜悦色的武曌时,才有了松弛。

君臣坐定,武曌问道:“朕近来阅观贞观、永徽之治,深感整肃朝纲与兴农活商不可偏废。铜匦之设,乃在整饬纲纪;兴农活商,在固根基。不知卿有何感触,说来朕听。”

苏良嗣沉吟片刻后道:“自永徽年来,先帝屡次颁诏,督课农桑,然诏制之行,时过境迁,民依然无所遵循。微臣以为,陛下应罗织文学士编纂各业行为则循,颁行天下,永为之志。于官,考课有据;于民,遵循有规。如此则民殷国富,社稷固强。”

“爱卿所奏,甚合朕意。朕已想好了书名,就叫《兆人本业》如何?”武曌击掌称快道。

“太后圣明。此名一则让天下百姓知我大唐天地之广,人口甚众;二则知我大唐域内百业兴盛,乐业务本。”苏良嗣在心里分外称道武曌的敏捷,忙回应道。

“朕将修纂之事悉数委与爱卿,不知可有困难否?”

苏良嗣忙道:“谨遵太后旨意。臣回到署中,就召集文士商研纲目。”

“人你不用找了。朕当年曾命刘祎之等编纂过《列女传》等书,一时才俊云集。现今擢拔的擢拔,犯罪的犯罪,然尚有周思茂、范履冰等在。爱卿可带他们起草文稿,也免得凤阁鸾台、诸尚书间掣肘扯皮,朕可不愿意为这些事费神。”

这就是武曌的不同他人处,她要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苏良嗣老辣多谋,将太后的心思看得很透,只要是于民有利,于社稷有益,由谁来撰写并不重要。

自那以后,苏良嗣每日除了处置署中日常公务外,就将主要精力都投在了编纂《兆人本业》上。他先找来地官尚书,了解了垂拱年间国家的人口和诸业种类,然后由周思茂、范履冰等人分门列类,阐释介绍,提出农桑四时要则,规定地方官员对农业的管理,凡是能够达到“田畴肯辟,家有余粮”的,擢拔赏赐;为政苛滥,户口流移者,轻则贬官,重则革职查办。

时值九月,书稿终于完成。苏良嗣在前面写了奏章,附上书稿,到武成殿来见武曌,却不意碰见了从殿内出来的武承嗣。寒暄之余,苏良嗣问道:“大人这是要回署中?”

“正为一件案子禀奏太后,讨个主意。”武承嗣应道。

苏良嗣便不再往下问,打了一拱准备转身离去,武承嗣却上前道:“此事与前些日子雍州山踊有关。大人一定记得,雍州新丰县有山踊出,初时六七尺,至月余而三百丈。群臣皆以为祥瑞,四方毕贺,太后降旨,改新丰为庆山。”

“不错!庆典方过,君民皆欢啊!”

“可偏偏出来个多事的江陵人俞文俊,竟然上书太后称‘以女主居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隔塞山变为灾,臣以为非庆也……’这下惹恼了太后,要下官传旨,将其举家流放岭南。”

苏良嗣对武承嗣的话保持了沉默。因为这牵涉对太后的指责,他担心应了反被诬告,心想这位江陵人大概也算是一位学人,武曌不愿落个乱杀文人的名,否则就该“凤凰晒翅”了。

“大人办案有方。”苏良嗣说着,拱手告辞,进了武成殿。

武曌将《兆人本业》前面的奏章大体看了一遍,连声道好,深感苏良嗣是体会了她的意思。此书不仅编纂的思路非常清晰,体例非常规范,文笔细腻质朴,且很实用,并不艰涩,一卷在手,业事尽知。

“文稿且留朕处,待朕阅后,若无不妥,即可颁行州县。”

“太后圣明,《兆人本业》行之州县,来年必是五谷丰登。不过……”苏良嗣有些犹豫。

“爱卿有话不妨直说。”

“启奏太后,臣闻州县豪强兼并成风,以致农者贫无立锥之地。而《兆人本业》之行,前提是耕者有其田,如此,民心才能安定,太后圣恩方能及于域内。”

“爱卿所言极是。朕意由爱卿牵头,宰辅集议一次,议定抑制豪强之策,与《兆人本业》一同颁布天下,由地官署以朝廷名义赴州县查案,凡密告豪强者有赏。”武曌频频点头。

苏良嗣正要离去,武曌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传朕旨意,凡新开之地,免征三年赋税,以资奖掖。”

听着苏良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武曌心中的快意如浪花一样翻卷,一时难以平复。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人奏称告密风致人人自危,为何苏良嗣却镇定自若,一如既往?在她看来,畏惧者非贪即反。

嗯!苏良嗣虽春秋已高,然而夕阳晚照,灿烂如晨,此人尚可大用。她油然想起自刘仁轨去后,西京留守一职一直空缺,若苏卿前去,定能胜任。

因苏良嗣她又想到一人。去年,曾诏命在地方颇有政绩的宁州刺史狄仁杰回朝,孰料宁州官吏、百姓万人签名上书,恳请朝廷暂留其一年,狄仁杰也表示还有些公务要处置。春花秋月,一年很快过去了,八月中秋前,朝廷曾六百里快马传敕召狄仁杰回京,想来他也该在路上了吧! MN7OIbYaCVAmnR48U+DL1uDUdYUPq7VBtnmDA9LdkzqIbRgBmmCRCEQApTbyhRS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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