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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白州时,灌溉工程早已经修建好,派上用场,村民新一茬耕种获得了丰收。南流江两畔,村民们自发来到这里,敲锣打鼓,欢呼雀跃,向石崇和绿珠表示感谢,并祝福绿珠。绿珠与父母小聚半日,便随石崇北返。作别故土亲人,依依不舍,愁肠寸断。从此以后,绿珠要过另一种陌生的生活了。

洛阳城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商铺酒楼,红楼歌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这些天尤其喧闹,万人空巷。因为听说传说中的绿珠要来到洛阳城,城中百姓、官商子弟无不翘首以盼,望穿秋水,求一睹为快。然而,只闻雷声不见下雨。一天又一天,绿珠迟迟没有出现在洛阳城。坊间对绿珠美貌的描述五彩缤纷,早已经不满足于当初公孙媚传回来的画像,而对绿珠有更多更美好的想象。随着绿珠要在洛阳出现的消息尘嚣尘上,可忙坏了洛阳的画师。他们日夜不停地临摹、描绘、创作、复制绿珠的画像,尽管每个画师笔下的绿珠都不一样,但他们已经把绿珠的美貌画得美到了极致,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人间有此漂亮的女人。城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从画师手里买到了绿珠的画像,悬挂在门口以吸引行人的目光。商铺则以绿珠的画像吸引目光聚集人气。开始时,竟然有青楼和烟花巷悬挂绿珠画像招揽生意,很快便被愤怒的市民撕扯下来,他们不准青楼和烟花巷玷污绿珠的形象。一时间绿珠成为洛阳茶余饭后的谈资,连宫廷内的佳丽也按捺不住,拿着绿珠的画像跟自己对比,有服气者,也有不服气者。猎色者明知不可却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达官显宦、商人们和奢富之家更关心石崇带回来什么奇珍异宝,他们心里清楚,石崇不辞劳苦,冒险越过瘴雨蛮烟之地,远赴重洋,带回来的绝不只是香料和鱼干,他肯定会为自己的商业帝国开疆辟土、锦上添花。

等待绿珠犹如等待牡丹开放。牡丹迟迟没开,绿珠迟迟未见。有人甚至怀疑绿珠是否存在,到处散布“绿珠是一个惊天骗局”的消息。越来越多的人怀疑绿珠是洛阳画师合谋捏造出来的一个子虚乌有的女人,目的是为了骗钱、出名。确实,洛阳城的画师们,即使是蹩脚的画匠,都赚得盆满钵满。他们拿着绿珠的画像拥向画师工作室,要求退款。画师们百般辩解,说是根据目睹者的描述来画的,分毫不差。然而,既然都是根据目睹者的描述所画,为什么每个画师画的绿珠都不一样?画师们狡辩道,每一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绿珠,你心里想的那个绿珠未必就是真的。他们不认可画师所辩,硬是要求退款,甚至出手殴打画师。

“前有王昭君,后有绿珠女,都被你们这些臭画师糟蹋了!”

画师们争辩说:“我们已经尽全力把绿珠画得最好了,你们为什么还不满意呀?”

他们说:“你们是画得很好了,但绿珠并不存在呀。你们欺骗了我们……”

画师们觉得很冤枉,但百口难辩,只好报官。

为了平息城中百姓的疑虑和不满,洛阳衙门请出了孙秀门下目睹了绿珠真容的“红脸男人”。

红脸男人是孙秀门下的得力干将,他把那些五花八门的画像一一瞧了个遍,满脸鄙视和嘲讽:“你们这些画师早该食屎!”

画师和市民皆惊疑。

“无论你们如何用力也画不出绿珠美貌的万分之一!因为你们根本想象不到她有多美!”

红脸男人的一番话使得画师们满面羞愧,但让群情激昂的市民恢复了平静,拿着画像兴高采烈地离开,放过了那些画师。而从此以后,孙秀府第门前总围着黑压压的市民,要红脸男人描述绿珠的美貌,这让红脸男人不厌其烦、哭笑不得。这让孙秀颜面扫地,他竟然成为市民的笑柄。孙秀看着绿珠的画像,心潮澎湃,却又满腹怒火,无法发泄,整天怒气冲冲。本来他就五短身材,长相奇丑,现在显得更加丑陋、猥琐。然而,他位高权重,市民们都不敢当面嘲讽他。孙秀心里更加渴望得到绿珠。

文人雅士们展开想象力,用最美的词句形象他们心目中的绿珠。刘琨、陆机、陆云、潘岳、左思等名震天下的才子把酒谈绿珠,争相作诗写赋,生怕自己想不出恰当的字句来描绘绿珠。如果再把那些沉鱼落雁、羞花闭月之词用在绿珠的身上,必将贻笑大方。

公孙媚和毛用住在南渡巷。巷子窄小而破旧,但颇有古朴之风。毛用的画室是两间简陋的小瓦房,既是画室,又是家。毛用被允许返回洛阳,但不准他再画仕女。毛用保证不再画仕女,就靠给普通人画像为生。公孙媚看着别的画师画绿珠,根本无法画出她的神韵,既好笑又焦急,但她自己也画不出来,建议毛用画绿珠——绿珠不是仕女。毛用说,你是我心目中最美的女人,我不会再画其他女人了。公孙媚说:“不画女人,我们会饿死的。”毛用说:“宁愿饿死也不画女人。”二人斗着嘴,幸福着,如胶似漆。经公孙媚鼓动,毛用靠画绿珠成为洛阳最有名的画师并过上了好日子,这是后话。

这一天中午,洛阳城里的牡丹突然全部开放,雍容华贵,芳香扑鼻。牡丹一开,仿佛整个城市都醒了过来。正当人们沉迷于俯身赏花闻香时,一骑快马闯进洛阳城,扬臂高喊:“绿珠进城,绿珠来了!”

这一声高呼,让市民们立马伸直了腰,毅然从牡丹丛中离开,兴奋地奔走相告:“绿珠来了!”

绿珠果然来了。

洛阳城南,市民们早已经把道路两旁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引颈以盼,要一观绿珠芳容。

石崇一行回来了。数十辆马车,尘土飞扬。车上有奇珍异宝,有名贵药材、香料,有晋国所没有的东西。一路上有军队护送,普通人无法近观。石崇依然坐在第一辆马车内。他伸手向市民招手。市民却高喊:绿珠!绿珠!

但是绿珠在马车里没有露面。石崇曾对绿珠说:“你的美貌无与伦比,一般人的眼睛根本配不上看你。”道路、街道上的千千万万双眼睛都是普通人的眼睛,因而石崇让绿珠藏在马车里,保持谜一般的神秘感。

马车进城了。宽敞的大街上涌泉一般冒出黑压压的脑袋,他们手挥动着绿珠的画像,喊着绿珠的名字,万人空巷,群情鼎沸。石崇看到那些有几分相像却又谬以千里的画像很是不屑,脸上始终保持着冷笑和蔑视。绿珠闻到了山呼海啸般的喊叫声,那是呼喊自己的名字,她心里既惊喜又紧张。她透过薄薄的车窗帘看到了繁华的国都和热情好奇的市民。

这就是人人向往而又令人爱恨交加的洛阳城。

马车队驶过大街,直奔石崇的货仓。清点货物,交付保管。这个货仓在地下,机关密布,坚如磐石,有卫队守卫,比国库还要安全。

市民们没能一睹绿珠芳容,十分扫兴。但他们有的说看到了,有的说只看到了侧面,有的说看到了她的大腿……不一而足,为此他们争论不休。

石崇带着绿珠直奔郊外的金谷园。市民们想追上去,但哪追得上?

绿珠从马车里下来,被眼前的金谷园惊呆了。石崇扶着她,游览一下他也陌生的金谷园。此园子是他出发南方前,专门为绿珠而建。手下的人不解:绿珠尚在千万里之外,又未必能将她接回来,怎么给她专门建一座奢华的庄园?石崇说:“我想得到的东西,我一定会得到。”日夜施工,终于赶在石崇回到前建好。这是石崇的一个别馆,在一个涧里,山抱水绕,园随地势高低筑台凿池。因山形水势筑园建馆,挖塘开湖。园里清溪萦回,水声潺潺,周围几十里内,楼榭亭阁,高下错落。金谷水萦绕川流其间,鸟鸣幽村,鱼跃荷塘。园中,有许多南方嘉木,有青竹柏木,有香樟芭蕉,药草蔽翳,花香扑鼻。尤其令人瞩目的是,园中有崇绮楼,高百丈,手可摘星辰,目可极南天,若思乡心切,登顶可望尽故乡路,乡愁可解。楼内装饰极尽奢华,连厕所都装饰得华美绝伦,到处镶嵌着珍珠、琥珀、犀角、象牙、玛瑙、珊瑚、石髓、铂金……这些都是两天前新镶嵌上去的。原来,为了谷园的装饰,石崇派人快马加鞭,把从南洋带回来的最珍贵的饰品送金谷园,连夜赶制镶嵌。特别是卧室靠窗台位置,安放着一颗绿色巨型珍珠,那是西洋产的珍珠,光滑鲜嫩、明亮柔和,深邃神秘,看上去满身鲜活,娇喘微微,妩媚万千。这是谌离国的镇国重器之一,石崇闻说有此珍珠,不惜重金买了回来。绿珠和珍珠必须互相滋润,方能保持各自的活力和光泽。卧室里还设了一个和田玉打造的浴缸。石崇为绿珠准备了用之不尽的珍珠粉。每次沐浴,绿珠都将泡在最名贵的珍珠粉里,让绿珠在珍珠的浸润里变得更加光彩照人。绿珠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抚摸着这些随她经历惊涛骇浪的珠宝,感慨万端,又倍感亲切。石崇为绿珠准备了保养身体的极品珍珠粉,各种香水、香膏,华美锦绣绸缎,各种名贵手饰头饰不计其数。

“这里与世无争,恬静如大海,从此以后,你就在这里享受人生的乐趣吧。”石崇说。

绿珠细心观察金谷园里的每一处风景,每一个园林,每一个雕刻,每一条流水,每一棵树,镶嵌的每一块珍宝,每一缕清香,确实是符合她的趣味,甚至风从哪里来,月光从哪根树枝或竹叶中间漏下来都让她感到恰到好处,看得出设计者和建设者的匠心独运和良苦用心,让她一点也不怀疑石崇所说的“金谷园就专为绿珠而建”。然而,说此园专为绿珠而建并不符合实际。此后数日,上百名穿着绚丽、散发着兰麝之香的鲜艳美女陆续入住金谷园,虽然她们住的是偏房,但也是享受着奢侈逸乐的生活。她们每天聚集在一起莺歌燕舞,穷尽能耐,以博石崇一笑。可是,石崇几乎所有的心思都在绿珠身上,对她们不冷不热,甚至经常大加斥责。绿珠知道,这些女人都是石崇的婢妾,她们依附在石崇身上,喜怒哀乐全看石崇的脸色。石崇对她们一掷千金,毫不吝惜,请她们唱《绿珠之爱》。歌声回荡,婉转悠扬。一刹那间绿珠心里有过不快,但很快她便晓得了,她们现在的处境,何尝不是自己的处境?那些没机会入住金谷园的明日黄花,现在身在何处?她们都是可怜的人。金谷园足够大,可以容得下她们。况且,如果没有她们,金谷园何等空旷孤寂?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金谷园难道不是一个锁着金丝鸟的笼子吗?所谓文人们所说的“金谷藏娇”,不就是这样吗?在白州,难以想象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地方,建筑如此豪华精致、藏着如此多奇珍异宝。绿珠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遇到了一个宠爱她的、呵护她的男人,而且他不是一般的男人,连她都无法知晓他的能量。只是绿珠还不习惯锦衣玉食、争宠求荣的生活。面对金谷园的奢华之地,她仿佛在梦里。这是人间俗世吗?偶尔,她还会想起白恩赐。现在的他,生死未卜,也许已经不在人世。想到此,绿珠骤然感到无比孤单和忧伤。她抚摸着白恩赐送给她的箫,欲吹又罢,不免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哀愁。

绿珠来到金谷园,一下子引爆了洛阳城,人人争相一见真绿珠。他们中有达官显贵人,有商贩走卒,有纨绔子弟,有翩翩少年,有酒鬼赌徒,有文人墨客,有宫廷画师,有市井闲人……但石崇是何等人物,绿珠是他的最爱,岂能谁想见便见?未经他允许,不在他邀请名单之上的人,一律不准进入金谷园。他派人在山涧十里之外设卡拦截擅闯金谷园的不速之客。无法进入金谷园的访客自然扫兴,他们拿着绿珠的画像问拦截他们的人:“你们看看,真的绿珠有画像上的绿珠漂亮吗?”拦截他们的人瞧瞧画像说,漂亮岂止十倍?绿珠之美是画不出来的。有时候,拦截他们的人指着金谷园上空的白云对那些渴望见到绿珠的人说:“你们看,云朵里有绿珠的影子……”抬头看天,白云悠悠,真的像有一个绝世美女在空中漫步、掩面而笑。他们的胃口被吊得更高,有人铤而走险,悄然翻越悬崖峭壁,越过茂盛的山林,但还是在靠近金谷园的地方被发现捕获,轻则被逐走,重则被打伤得不轻。

有一天,一个画师来到卡口,对拦截的人说:“我要去见绿珠。”

拦截的人看着这个其貌不扬又自称画师的人讥讽道:“每天像你这样的人成群结队,绵延数十里,多你一个不多,我们不会让你进去的,你还是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现在你堵塞山涧口,堵住了风,绿珠会流汗的……”

拥在画师身后的人跟着起哄,让他闪开,留出缺口,让风吹进山涧,给绿珠降温。一个人怎么能挡风呢?画师心里明白是这帮人在捉弄他。

画师说:“我是来让你们降温的。我并不想跟你们一样在这里丢人现眼,是我老婆逼我去看一眼绿珠,她说绿珠比她漂亮一百倍,我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比我老婆更漂亮的女人,但我必须亲眼看一眼。”

有人问画师:“你老婆是谁呀?”

画师骄傲地说:“她原来是宫廷里最漂亮的仕女,叫公孙媚。”

他们当中有人知道公孙媚,那这个画师当然就是把公孙媚画得比天仙还美的毛延寿之后人毛用了。

“原来是毛画师。现在你抱得美人归了,当然得听美人言。那你的美人让你看绿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要向你的老祖宗毛延寿学习故意贬抑美人,把绿珠画成丑女?”

毛用说:“我早就说过,我已经金盘洗手,不再画女人像,即使给我一百两黄金,我也不会画。”

众人哂笑:“你是怕画虎不成反类犬,再次被驱逐出洛阳吧?”

毛用说:“我不是自吹自擂,我画什么像什么,形神兼备,原来便是宫廷第一画师,若非被人嫌憎,我现在仍然是宫廷第一画师。可惜,世间大多数男人都是俗里俗气的,不懂女人之美美在哪里,只看见女人肤浅的外表,而无法读懂她们细腻丰富的内心。宫廷里那些画师都是泛泛之辈,他们只会画皮,不会画心,他们哪懂女人最打动人的地方是哪儿啊?一群酒囊饭袋,沽名钓誉,浪费笔墨纸砚而已。”

毛用口出狂言,却也有几分道理,众人怂恿他:“你去亲眼看绿珠,把她上上下下看个透彻,然后给我们画像,我们愿意以高价买你的画像。”

毛用说:“你们看看我,我像是缺钱的样子吗?我会为钱放弃原则、违背诺言吗?”

众人看他衣着简朴,屁股上还打着三块补丁,脚丫都从破鞋子里露出来了,嘲笑道,一副穷酸相,却心比天高。

毛用说:“我也想进去看一眼绿珠,看是不是比我老婆漂亮,不给我进去也罢了,世界上哪有比我老婆漂亮的女人?呸,全是传说,以讹传讹,天下大乱。”

毛用从人群里走出来,摇摇头说:“好了,我走了,让风进去。我回家跟我老婆说,我进不了金谷园,我不管绿珠是谁,虽然我老婆说绿珠救过我们……”

毛用转身要走,拦截卡口的人叫住了他。

“你叫毛用?”

毛用说:“我是毛用,毛延寿的后人,画术高超,但臭名昭著。”

“你可以进去,因为石大人交代过了,毛用是他的贵宾。毛用可以进去。”

众人对毛用刮目相看。毛用将信将疑,跨过关口,昂然往金谷园走去。

金谷园中,石崇正在与一帮文人名士在饮酒论诗。座中,除了石崇,还有郭彰、杜斌、王萃、邹捷、崔基、刘瑰、周恢、陈昣、刘汭、缪征、挚虞、诸葛诠、和郁、牵秀、刘猛、刘舆、杜育等二十三个当今晋国最负盛名的文人。金谷园尚未建时,他们平日常常在洛阳城相聚,饮酒诵诗,谱曲作赋,声名远扬,天下皆知。这是金谷园建好后,他们第一次聚会。一是为石崇从南方凯旋接风洗尘,二是为一睹绿珠风采。他们当中,最著名的有:

潘岳。“金谷二十四友”潘岳少年时,就表现出非凡的文学才华。但他不精通为官之道,不善于隐藏自己的锋芒,因为曾做一首《藉田赋》给圣上,且此赋堪称经典之作,遂被百官嫉妒,发配到穷乡僻壤做官。潘岳精于诗赋,他模仿曹丕、王粲作《寡妇赋》,把寡妇悲恸欲绝的心理活动刻画得细致入微,惟妙惟肖,催人泪下。潘岳年轻时好乘车游玩洛阳城,城中女子看到如此英俊潇洒的翩翩少年,个个爱慕不已,有人把美味的水果掷入他的车里,这便是“掷果潘岳”典故的由来。

陆机、陆云兄弟。钟嵘的《诗品》中有“陆才如海,潘才如江”的赞语。“二陆”之祖陆逊、父陆抗均为东吴重臣,太康年间,两兄弟一起来到京师洛阳,陆机、陆云兄弟不仅文采飞扬,而且为人处世也为世人称道。

左思。太康年间,左思作《三都赋》在京城洛阳广为流传,书商竞相刻板印刷,一时洛阳纸贵。左思貌丑口讷,不好交游,但辞藻壮丽,曾用一年时间写成《齐都赋》。为贾谧讲《汉书》。

绿珠第一次与那么多才子见面,未免有些紧张。但一出场,她的才貌立即震住了全场。这些年来,这些才子阅人多矣,见识过多少美女,但能让他们惊呆的还是第一次。绿珠的绝世容貌和气质,还有卓尔不群的舞姿让这些名士一时间忘记今日是何日,身处何处,自己姓甚名谁,脑海里一片空白,搜肠刮肚也无法找到一字一词来形容眼前所见。石崇抚琴,绿珠吹箫,合奏了一曲荡气回肠的《绿珠之爱》,仿佛又回到了大海之上。才子们听得如痴如醉,东倒西歪。先是饮酒论诗。微醺时,石崇突然想到,应该给他们这帮文人命名,好让天下人记住,但一时不知道叫什么名称。绿珠低声说:“就叫‘金谷二十四友’吧。”石崇说:“好。”大家也说:“好。”

大家正高兴之时,手下忽然来报:“画师毛用求见绿珠。”

才子们哈哈地笑:“那个小画师从边疆回来了?”

石崇说:“回来了,是我让他进来的。听说他发誓不再画女人像,我是让他来改变想法的。”

绿珠心里暗喜。她终于可以看看公孙媚深爱的男人究竟是长什么样的。

毛用一边进来一边东张西望,仿佛对这里的奢华始料不及,充满着好奇,但嘴里不断发出惋惜的“啜啜”声和轻蔑的嘀咕声,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铺张浪费,暴殄天物啊!”

绿珠打量着走进来的毛用,穷酸、迂腐、傲慢,貌不惊人却放荡不羁,颇有些失望,让她相信眼前此人曾经是宫廷第一画师太为难了。他没有正眼看石崇,而是首先向坐在前面的陆机要一口酒喝,说天气热,口干舌燥,喝不上一口酒便要死了。陆机给了他一杯酒,他仰面喝下,又向陆机旁边的左思讨酒喝。左思给了他一杯酒,他喝下去,又向左思对面的潘岳要酒。潘岳给了他一块肉。

“其实我更需要肉。”毛用如饿狼一样猛啃肉块,全然不顾礼节。

吞完一块肉,毛用还想向潘岳身边的刘瑰要肉,但石崇发声了:“毛用!你坐到我旁边来,这里有的是酒肉。”

毛用用衣袖擦了擦嘴巴上的油,低头走到石崇身边,发现没有空座位,便对坐在石崇右边的绿珠说:“你一个女人家坐在这里干什么?不如把位置腾给我吧。”

石崇说:“女人家是不适合坐在这里,但你抬头看看她是谁。”

毛用抬头看绿珠,一下子惊呆了,怔怔地盯着绿珠,六神无主,手足无措,身子完全僵住了。

石崇问毛用:“她适合坐在这里吗?”

一连问了几次,毛用都没有反应。众才子都笑了。好半晌,毛用才反应过来,拜倒在绿珠跟前,口中喃喃自语:“果然是神女也!”

绿珠赶紧让毛用站起来。毛用站起来,赶紧又跪拜下去,对绿珠说:“毛用感谢你对我和公孙媚的大恩大德!”

绿珠再次让毛用起来。毛用站起来,石崇让毛用坐在他的左边。下人已经增加了一个座位。毛用不愿意再在此逗留哪怕一分钟,他说,我的脑海里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翻江倒海……我要回去给绿珠画像!

石崇说:“你不是发誓不再画女人像了吗?”

毛用说:“不,为了绿珠,我愿意违背誓言,我甘愿接受天打雷劈。我记住了绿珠,我要回家画画了。”

毛用从周恢桌面上拿了一块肉,拔腿便离开了。众人哈哈大笑。绿珠觉得毛用这人有意思,挺可爱的,怪不得公孙媚喜欢他,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大约是半个月后,洛阳城里出现了一幅巨型的美人像,美若天仙,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像真人一样,她的眼神、眉毛、鼻子、嘴唇、脖子……从头到脚完美无疵,无可挑剔。围观者无数,水泄不通。许多人只相信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不可能出现,即使是王昭君再世,也不可能有如此丽质和圣洁。人群中有人情不自禁地喊道:“此女乃绿珠也!真正的绿珠!我见过绿珠,一丝一毫都不差,就是绿珠!”

此人正是孙秀府上的红脸男人。

毛用从画像的背后走出来,对人群说:“我是天下最棒的画师毛用,我曾经与绿珠只有半步之遥,她的容貌全在我的脑海里,丝毫不差。这画是我作的,我保证每一根头发都是真实的,绿珠就是这样子。”

红脸男人赞赏地说:“世间只有你毛用画得出绿珠的神韵,其他画师都是画皮毛而已。”

毛用对所有的人说:“从此以后,大家需要绿珠的画像,可以找我。但我七天才能画一幅,一幅需要十两银子。”

因为画像太贵,大家发出一阵嘘声。但他们当中有人纷纷掏钱。红脸男人对毛用说:“我也想要一幅,可是我没钱了,我被孙将军逐出门了。”

毛用说:“你是不是想投靠石崇?”

红脸男人说:“石大人不会收留我的。”

毛用说:“你拿着这幅绿珠像去见他,顺便求他给口饭吃,他会收留你的。”

毛用把画像取下来,卷起来交给红脸男人。红脸男人千恩万谢,小心翼翼地把画像抱在怀里,怕人抢了。他的身后,确实是跟着一队长长的队伍。

红脸男人抱着绿珠的画像求见石崇。拦截他的人打开画像,对画像大加赞叹,未经许可,竟一路放行。

石崇正和绿珠在金谷园赏花。红脸男人打开画像,石崇盯着画像看了足足半小时,然后问红脸男人:“我们在白州见过。这画像是谁画的?”

红脸男人说:“毛用。”

石崇说:“他为什么不拿画像来见我?如果他呈上此幅画像,至少可得三千两银子!”

红脸男人说:“他让我拿画像给你,我想在你手下干活——因为错失绿珠,我被孙秀将军扫地出门了。”

石崇说:“我让你办一件差事,如果你办成了,就留下来替我办差。”

红脸男人说:“我愿意一试。”

石崇说:“不管你用什么手段,让毛用心甘情愿地作金谷园画师。薪酬不是问题,他要多少给多少。”

红脸男人说:“我……这就去转告他。”

红脸男人离开金谷园。绿珠仔细端详自己的画像,也忍不住发出由衷的赞叹。毛用画得太传神太到位了,恰到好处,添一分美则虚假,减一分美则遗憾。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呈现了绿珠最美最好的一面。

石崇说:“毛用不愧是宫廷第一画师。不枉我们将他从边疆救回来。只是,他清高,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

绿珠说:“如果他不愿意受聘于金谷园,我们也不必勉强。”

此时有手下纷纷呈报,那些达官富商求见绿珠。石崇不耐烦地呵斥道,一律不见!

红脸男人找到毛用。毛用正在专注地画绿珠像,一笔一画异常认真细致,纤毫必究。

“石崇没留你?”毛用问红脸男人。

红脸男人说:“没。”

毛用抬头惊讶道:“难道我的画像没有起作用?他不满意吗?”

红脸男人说:“不,石大人对画像太满意了,赞不绝口,爱不释手,说那幅画像至少值三千两银子。”

毛用说:“那他为什么不答应你的请求?”

红脸男人说:“石大人要的人是你。他愿意聘请你为金谷园画师,你尽管开条件,要官位,要银两,都可以。”

毛用说:“我不会去金谷园当画师,因为我不想像绿珠那样被困在那里。我喜欢自由,即使饿死,我也要自由。”

红脸男人说:“等你赚到了足够的钱,你就自由了,想画什么,怎么画,都可以了。”

毛用说:“我现在就可以随便地、自由地画,谁也管不着我。”

公孙媚过来,扭着毛用的耳朵嗔怪道:“不吹牛你会死吗?”

毛用求饶说:“我已经很控制自己了。我不去金谷园。我见过绿珠了,一次就够了。”

公孙媚说:“你不去金谷园,我倒想去。关于舞蹈,我有许多想法想跟绿珠说说。”

红脸男人说:“如果毛用同意……我也就有了新的主子。”

公孙媚说:“毛用是什么人,我比你懂,他不会去当什么金谷园画师的,即使是皇帝下旨让他进宫当画师,他也未必去。”

毛用得意地说:“是这样。因为一个绿珠够我画一辈子了,也将使我们衣食无忧。”

红脸男人想了想,觉得毛用说的也没有错。但有多少人希望得到石崇的赏识而不得,毛用竟然不识好歹,拒绝石崇的好意。

“石大人对你们有恩,你们应该知恩图报。”红脸男人说。

毛用说:“我把绿珠画得如此惟妙惟肖,丝毫不差,就是对石大人和绿珠的最好回报。你是一个见利忘义的人,怎么能理解得了‘回报’这个词的含义呢?”

红脸男人无话可说,悻悻离开。

公孙媚对毛用说:“你真不愿意去金谷园当画师呀?石大人可是对咱们有恩啊,而且他不会亏待我们。”

毛用说:“金谷园不比宫廷少事。一个绿珠,便可以使金谷园变成另一个宫廷。我们好不容易才相聚在一起,你那么快便忘记流放之苦了?”

公孙媚说:“我十辈子也不会忘记流放之苦和分离之痛,我只是以为你无法抵挡住诱惑,重蹈覆辙。”

毛用说:“你放心,我们不必寄人篱下,我们就住在这个破巷里,我很快便会成为全国最有钱的画师。”

果然,很快地,洛阳城里的酒楼茶馆,富贵人家,都挂着毛用画的绿珠像,成为一种现象、一种时髦、一种炫耀。有钱人家赠送礼物,也以送绿珠像为珍贵。一时间,毛用变得炙手可热,一画难求。很多市民在毛用画室前排起长长的队伍,等待毛用的绿珠像。得画像者欢天喜地地离开,还没得画像者便因天黑毛用闭门谢客而沮丧和不满,有人通宵达旦地排队,非要得一画像才愿回家。也有人临摹毛用的画像试图浑水摸鱼充斥市场,但终因容易被识破而无法得逞。曾经因左思《三都赋》而“洛阳纸贵”,而今因毛用的绿珠像再度“洛阳纸贵”。绿珠迅速成为晋国国人眼里最漂亮的女人。到洛阳城看绿珠成为全国老百姓的愿望,但很少人能见到绿珠本人,因而绿珠显得更加神秘,仿佛是天上人。

而更使绿珠声名远扬的是金谷二十四友的诗文。“金谷二十四友”是金谷园常客。崇绮楼是金谷园的中心,此楼只供绿珠和石崇居住,接待朋友,举行宴会,欢送朋友远行,非经石崇同意,其他人不能进入崇绮楼。“金谷二十四友”经常在崇绮楼聚会。登高望远,把酒临风,吟诵风月,赋词作诗,浅吟低唱,他们还常常以绿珠为题,描述绿珠的绝世美貌和超凡气质。他们文采飞扬,天下无双,把绿珠描摹得入木三分,他们的诗词比喻绝妙,听他们吟诵,无不沉鱼落雁,羞花闭月,天空中无鸟飞翔,园中花儿不敢开放。石崇亲自撰写诗文歌词赞美绿珠,尤其是他的词曲堪称一绝,情深意切,如《明君》一曲,以王昭君出塞为题,借昭君喻绿珠,词意凄凉婉转,才情不亚于其他才子。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位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石崇为歌词谱上了曲,由绿珠吹奏,深得众人喜爱。而每次宴会,石崇总要把酒当歌,唱《绿珠之爱》,众友跟随,歌声飞扬,催人泪下。园内众多姬妾在崇绮楼外无不驻足倾听,既羡慕又妒忌。

才子们每次描述绿珠的诗文都不一样,极尽才情。如果他们吟诵不出新句,石崇可得罚他们喝酒。吟不出来,罚酒三斗。他们尽管才高八斗,但也有脑子短路的时候,吟诵不出新句来,便甘愿受罚,喝得烂醉如泥,洋相尽出,纷纷拜倒在绿珠的裙子底下。石崇哈哈大笑,而绿珠不知所措。潘岳又名潘安,位列金谷二十四友之首,曾赋诗一首《藉田赋》给圣上,此作乃经典,才气逼人,却遭百官嫉恨,后圣上听信谗言,把他发配到穷乡僻壤为官。潘岳是晋国公认的第一美男子,出街入市,常常引洛阳少妇追看挑逗,给他的车里掷投水果美食,更有甚者当众把他强吻,贵妇寄送给他的宴会、出游邀请信堆积如山。而潘岳是何人物也,恃才傲物,不为所动,让洛阳的妇人既爱又恨,谣言乱飞。爱慕潘岳的妇人中,有的出身名门望族,有的是大家闺秀,有的是香艳美女,但潘岳洁身自好,不轻易侧目。有一望族年轻寡妇,貌美如花,且家财万贯,豪宅两处,香车宝马,追求者无数。而她只喜欢潘岳,曾经天天追着潘岳,要潘岳娶她为妻。潘岳坚拒不受,并讽语交加,令她十分难堪。该寡妇悻悻作罢,造谣说,潘岳是太监,即便不是太监,也是性无能。潘岳听后不置可否,哈哈大笑,蔑视一切怀疑者,拒绝一切献媚者。

好友问他,你为何不受富妇之约?

潘岳说:“我若应约,洛阳男人将对我恨之入骨,我死无葬身之地也。”

又问:“你年纪不小了,可以明媒正娶,却为何仍然孑然一身?”

“我不娶,是因为我看得上的女人还没有出现。”潘岳说。他一直在等让自己一见钟情的人出现。

然而,绿珠的出现让潘岳眼前一亮,一见钟情。第一次看到绿珠时,他的心就被重重一击。他从没见过如此美貌和气质双绝的女人,即便在天下美女云集的洛阳城,像绿珠这样的美色也是百年难得一见。他没见过王昭君,也知道她的容颜胜过当时天下女子,但他相信绿珠之美超过王昭君。绿珠是活生生的美女,就站在他的面前,看着她,他自觉矮了三分,他心甘情愿地拜倒在绿珠裙下,愿意俯首帖耳,愿意从此以后把所有的才华都献给绿珠。可是,绿珠是属于兄长石崇的,是石崇的心头肉,他宁愿千金散尽也不愿意绿珠从他手上溜走。何况,潘岳懂得人伦之道,朋友妻,不可欺。因而,一向乐观豪爽的潘岳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绝望,喝酒吟诗均闷闷不乐。有一次,石崇设宴送左思远行,酒过三巡,大伙都有了些醉意,石崇问潘岳:“为何郁郁寡欢。”

潘岳说:“天下美色,我独爱绿珠。而绿珠乃吾嫂,焉敢有非分之想?故而郁郁寡欢。”

众友斥责潘岳想多了。而石崇欣赏潘岳的直率和坦诚,两人单独举杯,痛饮三斗。

“兄弟我绝非吝惜鬼,谷中美人,你可随便挑,但绿珠万万不能。当然,我愿意成全你,让天下第一美男与天下第一美女成双对。当然,你得等我死了以后。”石崇对潘岳说。

潘岳发誓保证:“我只是欣赏和喜欢绿珠,但绝对遵守人伦之道,不越雷池半步,像欣赏池中荷花,远观而不近瞧,我是天下最好最守规矩的绿珠的仰慕者。如果真的有一天石兄死了,我潘岳也一定陪着石兄去往黄泉路,与你一路欢歌一路痛饮。”

石崇与潘岳抱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众人散去,只剩下他们和绿珠。石崇问绿珠,如果我死了,你愿意跟随潘岳吗?

绿珠说:“不,我愿意陪你一起死。”

潘岳说:“石兄,你不要考验我了,我潘岳宁愿终生不娶……但我愿意一生待在金谷园,看着你和绿珠,我们一起慢慢变老,变丑,变成尘土。能与绿珠死在一起,夫复何求!”

石崇怒道:“我们都过得好好的,说什么生死呢!”

绿珠莫名地感动,虽然杯盘狼藉,但这些文人都是真性情的男人啊。

石崇和潘岳相拥而饮,醉眼蒙眬中看到绿珠在蹁跹起舞,像一只海鸥在蓝色大海上自由飞翔。二人看得出神,被绿珠的舞姿和神采感动了,突然再次相拥号啕大哭,继而仰面狂笑……他们癫狂了。

绿珠泪流满面,化作纷飞雨。大海波涛翻滚,汹涌澎湃,拍打着海岸……

潘岳是说到做到的人,他对绿珠仰慕得五体投地,但从不走近绿珠半步,即便是酒醉了,绿珠在眼前,他也要往后退三步,与绿珠保持恰当的距离。而他,是写诗赞美绿珠最多的诗人,他赞绿珠的诗天下流传。

这一天,毛用正在画绿珠像,忽然来了几个彪形大汉,将毛用装进麻袋里,扔到马背上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们便拍马而去。公孙媚不认识那些人,追出去呼救,但转眼间他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十分焦急,生怕毛用又出什么岔子。桌面上一幅绿珠的画像刚刚完成一半,她的裙子还没有画上去,下半身是空白的。公孙媚机警地把半成品画像收起来,扔到火炉里烧了,那些等着要画像的人一哄而散。

石崇正在崇绮楼跟客商谈生意。从南洋回来后,他的生意做得越来越顺手。一趟南洋之行,使他赚了无数财富。那些象牙、药材、化妆品、奇珍异宝在洛阳大受富贵人家欢迎,尤其是贵妇人不惜千金购买这些域外装饰品。石崇慷慨地把最昂贵的珠宝赠予王室和名门望族、将军等权势人物,让他们大开眼界,并对石崇赞不绝口。尤其是,石崇给皇后贾南风送去了一马车珠宝,给贾谧送去三颗巨型珍珠和一颗世所罕见的“蓝色妖姬”玛瑙。一时间,南洋珍宝风行洛阳,成为身份的象征。宴会、聚集和出入公共场所,贵妇们都喜欢炫耀身上闪闪发亮的南洋珠宝,互相攀比。石崇带回来的珠宝供不应求,赶紧派出专门商队再赴南洋。各方客商闻讯,纷纷登门与石崇谈生意,恳求石崇给他们分一杯羹。石崇看到巨大的商机,与来自全国各地的经销商商谈合作事宜。

生意谈毕,众客商一致请求石崇:但愿能一睹绿珠风采。石崇先是叫来数十美女身着盛装,载歌载舞,热辣辣的,让客商们一饱眼福。然后让他们从这些美女中辨认谁是绿珠。结果,他们一致摇头:“她们都不是绿珠。”

绿珠款款而出,从头到脚,披戴着奇珍异宝,散发着圣洁之光,一下子把客商们镇住了。那些美女自惭形秽,退到一边。客商们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拜伏在地。

石崇让客商们端坐着,看绿珠起舞。客商们被绿珠的舞蹈折服,尤其是绿珠身上的首饰,每一件在她的身上都显得恰到好处,增添亮色。如果这些首饰放到其他女人身上,虽然断不会像绿珠那样熠熠生辉,与首饰互相辉映,融为一体,但也会给她们增色。他们看到了发财的机会。纷纷向石崇询问珠宝的价钱和来路,石崇胸有成竹,一一告诉他们,让他们在瞠目结舌中发出由衷的赞叹,产生强烈的占有欲。

此时,几个彪形大汉把一个麻袋扔到石崇跟前。打开袋子,将毛用倒了出来。毛用骂骂咧咧地坐在地上,正欲怒斥,发现对面坐着石崇,也就把怒火咽了下去。

石崇把毛用搀扶起来,让他坐到自己身边:“绿珠正在跳舞,我们一起观赏。”

毛用想说什么,但看到绿珠正在起舞,便安静下来。当再次近距离看到绿珠时,他还是再次被她震住了。她身上的服饰、舞姿,举手投足间的妩媚,都让他产生强烈的描摹冲动。对照绿珠身上丰富的内涵,他觉得之前所画的绿珠像还是过于简单和脸谱化了。

绿珠舞毕,走到石崇身边,娇喘微微,香汗扑鼻,身上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和女人才有的令人春心荡漾的气味。曾在宫廷待过多年、阅人无数的毛用,此刻也难以把持,为了掩饰自己,他将石崇桌面的一大杯酒仰颈一饮而干,脸色骤然变红。

绿珠问毛用:“公孙媚好吗?我很想见她。”

毛用说:“她很好……她怀孕了。”

绿珠高兴地说:“她怀孕了?太好了。你们会更幸福的。”

毛用说:“谢谢绿珠……”

“我说过,虽然你对我恩重如山,但我不会到你这里当画师的。”毛用对石崇说。

石崇说:“你不同意到金谷园当画师,是因为你还有生路。你把绿珠画像当成了生意,你经我们同意了吗?绿珠的画像是随便能拿去卖钱的吗?如果我把你告到衙门去,你还有活路吗?”

毛用没有想到这一层,心里一紧,犹豫了一下,态度软了下来:“我,我画绿珠,是因为她太美了……但你要让我到金谷园当画师,我还是不愿意,除非你和绿珠答应我一个条件。”

石崇环顾了一下在座的生意人,对毛用说:“我是做生意的,什么事情都可以谈判,只要有利益,我都可以妥协让步。你说你的条件吧。”

毛用说:“我要绿珠当我的模特,给她画半裸画像……把她内在的美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

几个彪形大汉没等石崇发怒,便将毛用像抓小鸡一样抓起来,要将他扔出门外去。但石崇喝止了他们。绿珠把衣衫往身上了扯得更紧了,双手抱在胸前,对毛用的“过分”要求却不置可否。

“我看可以。绿珠的身体属于我,但她的美是属于天下的。”石崇说,“你有责任把她美到极致的皮肤、玉体的圣洁画出来。但如果你画偏差了,我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毛用说,任何眼前的东西都欺骗不了我,我会纤毫不差地把绿珠的美呈现出来。

毛用要给绿珠画半裸像了。石崇和众人退了出去。说是半裸,实际上只是上半身着一层薄纱,在昏黄的灯光中,肉体若隐若现。毛用被绿珠的美彻底征服,有时盯着绿珠半晌没有下笔。绿珠也不在意他的痴迷,捧书悠然而读,或轻轻吹箫……从此以后,毛用每天都在观察绿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把她画得栩栩如生,超凡脱俗。石崇十分满意。每次聚会,他都让毛用把所有的绿珠画像拿出来展览,让文人墨客、商贾政客们品鉴。

有一次,孙秀差人来金谷园求一幅绿珠的半裸像。石崇把来人痛骂一顿,来人灰头土脸回去。友人提醒石崇,孙秀为人卑鄙无耻,却又深得赵王司马伦信任,不可得罪。石崇不屑道:“孙秀算什么东西!此等小人,得罪又何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种包装精美的“绿珠粉”风靡洛阳城。“绿珠粉”其实就是珍珠粉,听说绿珠皮细肉嫩、光彩照人,脸蛋永远保持水蜜桃一样的湿润,就是因为常用珍珠粉擦拭肌肤,尤其是南方的深海珍珠粉。石崇商行里推出的珍珠粉是从南洋采购回来的,是天下最好的珍珠粉。石崇已经打通了与南洋的商业合作途径,奇珍异宝、上等珍珠源源不断地供应进洛阳城,再从洛阳销售到全国各地。石崇还把全国各地的特产和珍品贩运到南洋,以物易物,生意兴隆得很。他的商行、钱庄遍布全国,形成了庞大的商业网络体系。“绿珠粉”只是石崇商业王国的一个品牌和产品,甫一上市,便被有钱人家的女人抢购一空,如果哪家女子脸上不擦拭珍珠粉,便脸上无光,羞于见人,家里的男人也没有面子。于是,虽然“绿珠粉”比一般的化妆品贵得多,但阻挡不住抢购的热潮。洛阳石字号商铺前常常人满为患,人们争先恐后,推扯着,就为了购买“绿珠粉”。盛况空前,供不应求,石崇组织人日夜赶制。珍珠不够,派人连夜赶赴南方,远涉南洋,加紧运送货物。“绿珠粉”确实具有美白肌肤、保养肌肤的功效,一些女人用后立竿见影,欣喜若狂。石崇把最好的“绿珠粉”送给宫中的达官贵人,他们拿回家去赢得了妻妾的欢喜,她们都对石崇感恩戴德。石崇给贾南风皇后送去了极品“珍珠粉”,一个月后,贾南风粗糙干燥的肌肤竟然变得光亮嫩滑,富有弹性,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漂亮了十倍,让皇帝刮目相看,夜夜宠幸。贾南风心里对石崇感激不尽,但她想一睹绿珠的真容,看看传说中的绿珠究竟漂亮到什么程度。石崇说,绿珠足不出户,只待在金谷园,因为一离开金谷园,她的容颜会改变。北方气候干燥,风沙伤人,作为南人的绿珠身上藏着南方的气息,这种气息滋养着绿珠。如果一不注意,被北方的风沙和旱气侵袭、破坏,绿珠的美颜将大打折扣,甚至荡然无存。金谷园的湿度、温度和植物刚好适合滋润着绿珠。贾南风说,那就让她永远待在金谷园,不让她进宫,我去见她。石崇诚惶诚恐,却又只能如此。

贾南风果真在外甥贾谧的陪同下驱车来到金谷园。石崇对她和贾谧毕恭毕敬,极尽献媚之举动,马车被一块石头卡住了,石崇竟然亲自出马,绕到马车后,用肩膀推车。发现车轮被石块挡住了,他钻进车底,把石块扒掉,然后推着马车进去。

贾南风对金谷园赞不绝口。石崇马上说愿意全部腾空,献给贾皇后专用。贾南风说,我本为北人,此地乃为南人所辟,我消受不了。

来到崇绮楼,绿珠跪拜在贾南风跟前。贾南风让绿珠平身,仔细观看,被绿珠的美貌惊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看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优雅娴静,倾国倾城。皇后让绿珠走近身边,抚摸了一下她的肌肤,不由得赞叹道:多娇嫩啊,像……像半岁孩童!多剔透啊,像一件精致的瓷器;真美啊,美得像梦想中的我自己,连我都快要嫉妒起你来了。

绿珠说:“奴婢只是一介民女,出身卑贱,皇后威仪天下,在子民心里您才是最美最高贵的女人。”

贾南风叹息说,唉,如果能重新拥有你的年轻和美貌,我愿意永远只做一介平民……皇后数年或数十年便能出一个,而绿珠一百年、一千年也未必能一见。只是,世道不太平,天下奸雄蠢蠢欲动,你可能会成为一个乱世佳人。

绿珠不知道如何回答贾南风,她从口袋里取出早已经准备好了的石髓首饰“祥兽之光”,呈送给贾南风。贾南风对此首饰惊叹不已。石崇告诉皇后“祥兽之光”的来历,它是吉祥之物,能给皇后和皇帝带来安康。贾南风异常高兴,抚着绿珠的手说:“我是掠你之美了,但我真的很喜欢。”绿珠说:“皇后喜欢,我也就高兴了。”

贾谧看绿珠的眼神让贾南风感到可笑,她警告这个外甥不要对绿珠心存幻想,贾谧说,我只对美文华章有兴趣,对美色早已经看腻。他说的没有错,他府上器物珍丽,歌僮美女,选极一时,但伙伴们都夸他的文章华美,可与前辈贾谊相提并论,这让他更沉迷于文采,每有新作,必召集友人到金谷园听取他们的“斧正”。而他的生活奢侈逸乐,巨大花销基本来自石崇。因为皇后贾南风是晋国最有权势的女人,甚至比皇上更有一言九鼎的分量,趋炎附势们络绎不绝,贾谧是她最宠爱的亲外甥,在朝廷里,贾谧是石崇的代理人。

贾南风离开崇绮楼。临走前,贾谧悄悄跟石崇说:“皇后此行并非为了一睹绿珠美貌,而是另有目的。”

石崇早已经看出来了。皇后怎么可能为了一介民女而亲自跑一趟金谷园呢?她肯定有求于石崇。果然,贾谧说:“现在局势微妙,暗流汹涌,八王对皇上颇有微词,暗中勾结,狼狈为奸,正蠢蠢欲动。八王财力物力雄厚,而国库空虚,一旦有战事,朝廷难作无米之炊,这是八王蔑视朝廷的原因之一。”石崇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愿意倾尽所有助皇上一臂之力。”贾谧说:“皇后看出来了,你才是朝廷最可靠的国库——当然,朝廷也不会亏待你的。老百姓的税负已经很重,再增加税负会激发民变,给八王以口实,并把民众推向八王一边,因此朝廷不可能增税,得依靠商人,因此,你必须尽可能地赚钱——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为了自己赚钱,而是为了国家,为朝廷,为天下苍生。”

贾南风离开后,石崇忧心忡忡。为了朝廷,他必须疯狂地敛财。绿珠看出了石崇内心的忐忑,安慰他说:“石大人不必担心,如果是朝廷需要花你的钱,朝廷是个无底洞,一旦朝廷把你的钱袋当成了国库,多少钱也不够填进去,但是,石大人如果运用得当,你也将有花不完的钱。钱财本是流水,来来去去,进进出出,但如果你成为大海,你的财源将永远不会枯竭;而要成为大海,你必须保住‘天下首富’的名头,它是一面旗帜,有了这面旗帜,就成为金银财物的统帅,可以一呼百应,天下的财富会从四面八方涌向你、投靠你。”

石崇觉得绿珠说得有理。是的,商场如战场,骑在战车之上,杀声震天,挥刀直前,取万人首级,要么取胜,要么毁灭。石崇心里明白,攫取财富的步伐不能停下来,也停不下来。他常常连夜部署手下四处出击,撒出捕猎财富的巨网,手笔越来越大,像一个破釜沉舟决一死战的将军在运筹帷幄。绿珠很是欣赏石崇的果断、大气和精明,他心思缜密,富有远见,别看他挥金如土,但生意上精打细算,分毫不爽,没有人能占他的便宜。

“金谷二十四友”聚会时,左思曾经劝石崇,不要过于沉迷于金谷园和绿珠,让女人消耗了做大事业的精力和时间,甚至变成酒色之徒。天下很大,不止金谷园。天下的女人很多,不止绿珠。众友觉得左思说得有理。

然而,石崇不以为然。他认为绿珠给他带来了财运,自从绿珠来到金谷园,石崇的生意蒸蒸日上。山西的盐,南洋的珍宝,西域的香精,东北的药材,还有茶叶、高级瓷器和丝绸,以及钱庄,石字号生意涉及的领域可谓无处不在,银两源源不断地流进流出,像水一样,除了管家,连石崇也说不清自己有多少钱,所有的人都称他为“天下首富”,实至名归,他也心安理得。可是,近来他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周转资金捉襟见肘,有时骤然吃紧。绿珠参与了生意的经营,很快她能出谋划策,为石崇排忧解难。比如,资金周转困难时,她帮石崇巧妙地拆东墙补西墙,或用货物抵押,向其他钱庄借款,与别人分享利润。其他钱庄也十分愿意与石崇合作、联手。绿珠凭自己的聪慧和好学,迅速成为一名理财高手。她掌握了一个本事,就是对石崇家族的流水账目过目不忘,不需要精算,也能估算出每天的收支流水和利润,每种货物的产地、价格、特性、来路、去向,她都能记得一清二楚,因此她从众多妾室中脱颖而出,成为石崇的得力助手,连石崇手下的精兵强将也啧啧称奇。

有一天,属下一个珠宝店遭到十几个客户退货闹事,石崇赶过去了解情况,竟然发现店里卖的是假珠宝。原来这批从南洋进货的珠宝不知道在哪个环节被掺杂了假货。不仅如此,不少地方出现了“绿珠粉”假货,擦拭在脸上会过敏,严重者出现溃烂。买“绿珠粉”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女人,她们买了假货,出了问题,不仅要求退货,还要石崇高额赔偿。石崇一面安慰客户,一面调查哪些环节出了问题。很快,在洛阳城查出了几个制假窝点,石崇要洛阳府严办,但发现造假者都有靠山:王恺。

王恺身世显赫,是晋武帝的舅父,贪财,却不愿意为官,因为武帝对吏治抓得很严,对贪污受贿的官员毫不手软,哪怕你是皇亲国戚。他发现石崇经商才能出众,便追随石崇多年,石崇任荆州刺史时,他便与石崇一起劫杀富商,掘得了第一桶金,很快和石崇一起把生意做大。但是他爱慕虚荣,争强好胜,石崇迅速成为首富后,他的财富仅次于石崇,他仍感到失落,不愿意永远躲在石崇身后屈居第二。而且,他是司马伦的支持者和“钱袋”。政见不同,道亦不同,王、石二人分道扬镳。经过几年的努力,他的财富迅速增长,以为已经超过石崇,但经过几天的评估,发现仍差一大截。手下人对他说,作为追赶者,自身的能耐是有限的,但可以通过限制领跑者的速度,从而超越他。王恺觉得有理,于是便暗中使绊,让石崇难堪,摔跟头。这些假冒伪劣产品便是王恺授意并暗中支持手下干的。

石崇去跟王恺交涉。王恺对石崇十分客气,大谈生意经,夸石崇胸怀大局又精打细算,生意的触角伸到了南洋、西域甚至西洋,做的是奇珍异宝的大生意,却又讥笑他对柴米油盐这些小打小闹的生意斤斤计较,大鱼张嘴鲸吞,不给小商小贩半口饭吃。其实,他是责怪石崇阻堵了他的生意。毕竟,他们已经成为竞争对手,很多生意领域是重叠的。石崇与他争辩。石崇说:“本来我们二人分家后,各做各的生意,领域不一样,没有重叠,但近来你却屡屡越界,与我争抢珠宝、饰品、高档脂粉的生意,还不惜用卑劣的手段毁我声誉……如果两强相争,必两败俱伤。”王恺毫不退让,各为其主,怎能妥协?王恺提出要入伙“绿珠粉”,和石崇共同经营“绿珠粉”。石崇哪肯把肥肉分一半给竞争对手?断然拒绝了王恺的无理要求。

“绿珠不是你石崇一个人的绿珠,她应该属于天下人,而你却将她像囚犯一样锁在金谷园。你于心何忍?”王恺斥责石崇,“不仅仅是我,也不仅仅是达官贵人,连普通老百姓都看不下去了。你若要我们不做假冒的‘绿珠粉’,只有一个条件,让绿珠走出金谷园,让洛阳市民一睹真容。”

石崇不同意。因为绿珠一旦离开金谷园,干燥的风尘会对她的容貌造成损害。

“哪有如此经不起风尘的女人?你分明是不愿意让大家看到真正的绿珠。”

石崇说:“绿珠是绿珠,与生意无关。我不能为了生意牺牲绿珠。”

二人争执起来,不欢而散。

石崇明白,王恺已经成为他最有威胁的对手,其身世和地位显赫,且生意场上势不可挡,要避其锋芒,巧妙布局,暗中求变,以灵活多变打败对手。

石崇回到金谷园,愁眉苦脸。他的外甥欧阳建已经等候多时。欧阳建原本在户部任一个小吏,后来觉得没有意思,辞职跟了石崇,因精明强干,成为石崇的得力干将。但他性格耿直火暴,一言不合便翻脸不认人,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前段时间,他惹祸了,得罪了车骑将军司马伦。赵王司马伦本来是征西大将军,因宠任属下孙秀,在西北地区与雍州刺史解系交恶,互相攻讦,更相上表朝廷。朝廷只好将司马伦调回朝廷任车骑将军。解系的弟弟解结任朝中御史中丞,解结在司空张华面前参奏孙秀祸乱氐、姜之事,张华闻知后震怒,派梁王司马彤诛杀孙秀。孙秀惊惧,向司马伦求救。司马伦知道司马彤贪财,认钱不认人,只要送上足够多的财物,他可以大事化了,小事化了,化干戈为玉帛。但孙秀手头拮据,遂向好友、富商辛由伸手索要大批奇珍异宝。平时虽然受到司马伦和孙秀的关照,但要辛由一下子拿出如此多的珍宝,一是心疼,二是实在拿不出。但孙秀逼得紧,甚至司马伦出面索要了,辛由自知无法躲避,遂向欧阳建借珍宝一批。欧阳建平时与辛由生意来往颇多,私交不错,互相帮助,现在生意伙伴有困难,他理应出手相助。但当知道是为了给孙秀解难,欧阳建不干了。他早看不惯飞扬跋扈的司马伦和孙秀,怎么会帮忙救他们呢?他不但不帮,反而劝辛由也不要帮。但辛由不能不帮,倾其所有,还转而向王恺那里借了一大笔款,给孙秀行贿司马彤。司马彤收了钱财,果然替人消灾,孙秀躲过一劫,平安无事。孙秀对王恺感恩戴德,愿意为王恺出生入死。王恺也乘机与司马伦结成联盟。这是欧阳建想不到的恶果。但欧阳建见死不救,得罪了司马伦和孙秀。孙秀声称总有一天要置欧阳建于死地。欧阳建把宝押到了皇太子司马遹身上。他给皇太子呈上了珍贵的西域异香和波斯神油,皇太子十分高兴。但欧阳建看到皇太子生性懦弱,沉迷女色,胸无大志,关键时刻未必能帮上他,心里有些不安,便将此事跟石崇报告。

石崇终于明白王恺为什么公开与他决裂了。但他想不到王恺那么快便出手与他抗衡,进攻他。

求财不求气,做生意的人切忌树敌,尤其是不能与掌握权柄的人为敌。石崇斥责欧阳建无端得罪卑鄙无耻的小人孙秀,后患无穷。司马伦和孙秀大权在握,阴险奸诈,对付政治对手心狠手辣,朝中不少人都惧怕他们,得罪不起。政治上我们可以有选择,投靠谁依靠谁都可以阵营分明,但生意上要尽可能不得罪人,我们跟财富没有仇,我们需要的是财富。得罪了权势,就相当于自断财路。欧阳建说,要不,我亡羊补牢,花钱消灾,送孙秀一笔钱,以此和解?石崇说:“孙秀小心眼,他解了燃眉之急,脱险了,高枕无忧了,哪会看得上你的钱?”欧阳建说:“那怎么办?”石崇知道,即使送更多的钱给孙秀,孙秀也不会原谅欧阳建,因为孙秀真正恨的人是石崇自己。石崇半路杀出将绿珠从孙秀手中“抢”走,已经让孙秀心生恶念。虽然石崇多次向孙秀示好、送礼,表示和解,但孙秀拒不接受,声言绿珠本是他的,迟早要从石崇手中夺回来。要不是孙秀惧怕贾皇后和贾谧,他早已经按捺不住。石崇知道,孙秀在等待时机,像一匹游走在草原上的捕食的恶狼。他不能让孙秀有机可乘。

欧阳建也明白,司马伦、孙秀和王恺成为同盟,将对石氏家族带来重要威胁。在生意上,虽然王恺的智慧和胆识气魄根本无法与石崇相比,但王恺是国舅,现在又有了司马伦、孙秀,他更是如虎添翼,咄咄逼人。(当年白天光是王恺抢的)

绿珠看到两个男人如此沮丧,不免有点惊诧,对他们说:“我要走出金谷园。”

石崇说:“你不能离开金谷园,外头的风沙和阳光、干燥的空气都会使你花容失色……”

绿珠说:“我本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干过农活,晒过烈日,承受过风雨,北方气候伤害不了我,而且我迟早得适应这里的风沙和干燥。如果美貌要靠在深闺里静养才成,那么我们的产品‘绿珠粉’必然会被怀疑和抛弃。我走出金谷园,王恺将无话可说,对你们的压力将会减轻许多。我相信,我在普通市民面前出现,对我们的生意是有帮助的。”

石崇本想再劝绿珠,但绿珠说得有道理,便交代手下,向洛阳城的市民发布消息:绿珠将游览洛阳城。并叮嘱他们做好保安。欧阳建提醒石崇,一月是王恺的生日,王府将举办盛大的宴会。石崇说:“已经接到邀请,正想着送什么东西给他。”欧阳建说:“王恺富可敌国,声称财富已经超过你了,他什么都不缺,他只想请你带绿珠赴宴。”石崇说:“凭什么?”欧阳建说:“王恺财大气粗,越来越欺负人了。”王恺咄咄逼人,要取代石崇成天下首富。这点石崇也知道。绿珠懂得石崇的心思,此时不是与王恺撕破脸的时候,和气才能生财,两虎相争,谁都捞不到好处。绿珠对石崇说:“如果大人同意,下月我可以随同大人去给王恺道贺,给他一个大大的面子。”石崇说:“容我想想。”

这日,洛阳风和日丽,宫城铜驼街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热闹非凡。这是晋国最著名最繁荣的商业街,在这里可以买到各种各样的物品,还有各种酒馆和美食,每天都人头攒动,买卖吆喝之声鼎沸。人们像平常那样逛街,做生意,吃喝玩乐。突然间,有人发出惊叫:“天女下凡了……”

人们抬头循惊叫声看去。在石氏商铺门口果然出现一个长裙飘飘、光彩照人的美女,瞬间把整条大街都照亮了似的。此美女似乎从没见过,却又如此熟悉。不知道是谁喊了出来:

“绿珠!”

此时,人们回过神来:传说中和画像中的绝世美女绿珠就出现在眼前了!

他们像做梦一样,不由自主地围过去,争先恐后。才一会,便内外数层,把铜驼街围得水泄不通。

绿珠就站在石氏商铺门口。棉纱做的蓝色长裙,只佩戴简单的首饰,几乎是素颜,高雅简朴,奢华低调,但高贵端庄,让人肃然。人群中有人喊道:“绿珠!”

绿珠微笑着向人们招手。人群不约而同地喊出了“绿珠”,整齐划一,兴高采烈,声震全城。

潘岳远远地站在大街的对面,看着绿珠受到众人的拥戴,心生欢喜。他是准备出城郊游遇到了这个盛况。他的马车上有几个朋友。他让他们出城去了,自己留下来。在金谷园看到的绿珠,与在大街上看到的绿珠是不一样的。他的脸上写满了对绿珠的仰慕和爱意。是纯洁的,是虔诚的,像对神一样充满了崇敬。他知道永远不可能与绿珠同床共枕,但能隔街相望也心满意足。

人群中三教九流都有,更有好色之徒,看到绿珠的美貌真的像毛用所画的那样,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要靠近绿珠。但当看到石崇就在她的身后,暗处站立着的高大结实的保镖,他们蠢蠢欲动的心只能安静下来。那些被挤在人群中的女人,也用自己的身体阻拦着男人们向绿珠靠近。有些男人与女人挤得太紧,引起了女人的不满,她们低声责怪着粗鲁的男人:“无论你们靠得再近,也够不上绿珠。别白费力气。”而男人们则反唇相讥:“没有你们的丑,怎么衬托出绿珠的美?你们简直就是为衬托绿珠而存在的。”

绿珠的出现,轰动了洛阳城。四面八方的市民闻讯拥过来,为一睹绿珠真容。绿珠沿着铜驼街款款而行。她的身后跟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潘岳跟在队伍的末尾,他是最后一个人,看着绿珠远去。不,他不是最后一个人。有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陪同他。那人便是毛用。

毛用手里抓着画笔,画板上有了万人空巷看绿珠的盛况速写。潘岳说,我要这幅画。毛用说,等画好后给你——我知道,你,一代才子,天下第一美男,一辈子也只能看着绿珠的背影,挺可怜的。

潘岳说:“天下间愿意向我投怀送抱的女人太多了,但得不到的美人才是最美的。我愿意每天看着她,闻她的气息,想着她的一颦一笑,看着一个背影终结一生。”

毛用讥笑道:“你这是画饼充饥,饮鸩止渴。”

潘岳幡然想到,问毛用:“你画绿珠,难道你就不曾对她动心?”

毛用愣了愣,推了潘岳一把,装腔作势骂道:“庸俗之至,有辱斯文!”

潘岳从毛用手里夺过绿珠速写像,快速揣进怀里。

毛用明知抢夺不回来,摇头轻叹着,快速跟上队伍。但队伍越来越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每月十五这天,绿珠总要在洛阳街头露一次面。只一次。因为能见到绿珠,这一天成为洛阳盛大的节日。到了这一天,市民翘首以待,放下手里的活,早早在铜驼街等候。石崇看在眼里,想到了生意。是的,自从绿珠出现在洛阳街头,“绿珠粉”供不应求,石氏珠宝行、药材行、米行乃至服饰行的生意都红红火火,往来南洋、西域的货物也是顺风顺水,通行无阻。绿珠在金谷园无所事事时,向一个出身珠宝世家的老工匠学习如何鉴别珠宝的真伪,不到几天的工夫,她竟然掌握了鉴别各种珠宝的技巧,锻造了自己的金睛火眼。她又把鉴别技巧传授给光顾石氏珠宝店的客人和伙计,很快,假珠宝原形毕露,没有了市场。而绿珠找到了鉴别“绿珠粉”的真伪简单有效办法,就是闻、舔、搓,从气味和光滑度判断真伪。市民们很快便学会这种方法。从此,假冒“绿珠粉”如过街老鼠,很快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

国舅王恺寿诞这一天,王府装扮得金碧辉煌,奢华无朋。府第上,宾客盈门,香车宝马,高官富商云集,川流不息。王恺坐在正堂上,踌躇满志,喜笑颜开,接受各方道贺。太后、皇上和皇后都派人给他送来了贺礼,就摆放在厅堂最显眼的位置供客人观瞻。厅堂的另一侧,是一间小厅,贺礼堆积如山,名贵珍稀物品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王恺府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的惊呼。是惊叹声。府上的人都忍不住朝外看。有人告诉王恺:“石崇来了,不,是绿珠来了!”

绿珠来了!这让王恺也十分吃惊,顾不上自身的威严,猛站了起来,离开椅子,往外走,看到下人的表情,又要缩回来,但还是往外走了几步才站住。因为石崇进来了。

石崇给王恺献上一颗蓝色珍珠。王恺一看便认出是珍品,连称宝贝。二人假意寒暄一番,入座,看茶。绿珠从石崇身后正面出现在王恺的跟前,王恺由衷地发出赞叹之声。这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府上的人都围过来看绿珠,交口称叹。绿珠淡定自若,落落大方地站在石崇身边,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石兄,你携绿珠来参加我的寿宴是送给我最尊贵的礼物!”王恺起立给石崇作揖道。

石崇说:“王兄不必客气,我是让她来见见世面的。我们都知道,王兄府上的美食是天下最好吃的,我带她来解解馋。”

王恺哈哈大笑,石兄乃天下首富,什么山珍海味都有,不过,我们府上确实有你们难得一尝的美味——罗马干鱼,今天我们一起品尝。

石崇说:“好。”

众人的眼里只有绿珠,根本没有注意王恺和石崇在说什么。王恺的眼神也时不时往绿珠身上瞄去。

孙秀来了。他给王恺送上一份大礼,跪拜在王恺的跟前。王恺赶紧扶他起来,对他的孝敬十分赞赏。孙秀看到了石崇,虽然脸上有恭敬,但心里极其不快,当他看到绿珠偎依在石崇身边时,莫名的醋意急涌上来,对石崇说:“石大人,用不了多长的时间,王大人就能取代你成为天下首富了。”

王恺听了孙秀的恭维话,心里十分舒服,因为取代石崇是他的目标。但他制止孙秀:“孙将军此言差矣,石大人精明强干,财通四海,生意越来越大,我哪能赶得上他?”

孙秀说:“有了我的帮忙,王大人就能超越石大人!”

王恺脸上露出不屑,但还是对孙秀的效忠之意心存期待,对石崇说:“孙将军乃一介武夫,言辞率直,石大人不必在意。”

石崇说:“王大人有孙将军的帮忙,如虎添翼,可喜可贺!今后,还得请王大人多多关照!”

王恺笑道:“合作,合作!”

孙秀看了一眼绿珠,趾高气扬地说:“本来你是我的……但石大人半路杀出,横刀夺爱,我很生气,但看到你现在完好无损,我也就放心了。”

绿珠不正眼看他,让孙秀很丢脸。

王恺觉得孙秀出言不逊,冒犯绿珠和石崇了,赶紧让人带他进座。石崇对孙秀不屑一顾,对着他的背影低声骂道:“妈的,你这只癞蛤蟆也配!”

为了安抚石崇,王恺假惺惺地跟石崇谈生意。王恺说“假冒‘绿珠粉’真的不是我们做的,虽然王石家族的生意上有竞争,但我不会故意捣乱石氏的生意,天下之大,财富之多,足以容纳我们两家共同致富。”

石崇说:“虽然我们各为其主,各发其财,但毕竟还是有兄弟情谊,如果相斗,则两败俱伤,如果合作,则两全其美。”

生意谈毕,王恺抚石崇背道:“老兄,我等已近年老,钱财如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赚再多的钱,将来也是别人的,我们能花多少呀?虽然我们身边都有美人无数,但我还是羡慕你老兄有绿珠——我宁愿以一千美女换一个绿珠,不过,老兄你别介意,我只是羡慕你,断然没有非分之想。”

石崇说:“财富和美人都是一样的,讲究缘分。我和绿珠是一种缘分。我愿意用我的所有财富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王恺赞赏地点了点头。侧身望客厅里看去,孙秀正用嫉恨的目光向石崇身上射过来,冷飕飕的,像寒冰一样。

寿宴开始。人头攒动,觥筹交错。祝贺声、祝福声不绝于耳。阿谀奉承之语充斥其间。绿珠虽然低调地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但始终吸引着众多的目光。

孙秀在喝闷酒,喝多了,看到石崇正应酬朝廷高官,绿珠一个人坐着,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举着一杯酒朝绿珠走过来。

“绿珠,你本来属于我的,不过迟早也是我的!”孙秀语出惊人,周边的客人被他的话雷倒了,发出一阵嘘声。

绿珠不理睬他,端坐在那里。

孙秀对她说:“我敬你一杯!”

绿珠不为所动,孙秀纠缠着不肯罢休,甚至要用手抓她的衣裳了。绿珠对他说:“孙将军你失态了!”

孙秀大声说:“跟我失去了你相比,我失态算什么!”

绿珠说:“你不要有任何幻想,我是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过去不会,将来也不会!孙将军,你好自为之,别丢人现眼,让人瞧不起。”

孙秀被绿珠斥责,脸上无光,仗着酒胆,他要抱绿珠。绿珠躲避。石崇刚好回来,一把推开孙秀。孙秀慑于石崇,又碍于王恺,只好悻悻作罢。

寿宴快接近尾声时,王恺也有了一些醉意,应众高官富商之请,他对石崇恳请说:“今日寒舍张灯结彩,高朋满座,蓬荜生辉,大家酒足饭饱,能不能让绿珠跳一曲《昭君舞》助兴?”

众声附和。而孙秀也在引颈以盼,酒眼蒙眬放出绿光,希望看到绿珠为他跳舞。他侧身对人得意忘形地说:“石崇算什么东西?不就多几个臭钱吗?总有一天,他的财富大厦会分崩离析,轰然而倒,绿珠会为我一个人跳舞。”但没有人搭理他。

石崇有些犹豫,征求绿珠意见。

绿珠环顾四周,对石崇说:“只要孙秀在场,我绝不舞蹈!”

石崇也觉得绿珠说得对,他对孙秀丑陋的嘴脸十分反感。孙秀是一个让人恶心的人,根本就不配看绿珠跳舞。

王恺听清楚了绿珠的话,心里嘀咕道:“一个庶民之女,怎么能那么任性呢?姿色算个屁!如不识抬举,长此以往,将撞得头破血流,懊悔莫及。”

但王恺却不能驱逐孙秀。但众贵客不尽兴,他心里很不痛快。石崇看出了王恺的不快,因为刚刚谈了生意上的事情,有些矛盾得到了暂时的缓解和妥协,这点面子是要给他的。否则,不仅得罪王恺,还会得罪在座的所有宾客。

石崇对大家说:“绿珠可以跳《昭君舞》,但孙秀将军必须离开。”

众人哗然。当众被羞辱,孙秀的脸煞是难看,变得更加丑陋。大伙看着他,劝他离开,不要因为他一个人耽误了看绿珠跳舞。

孙秀气急败坏,恶狠狠地瞪了石崇一眼,又看了一眼绿珠,向王恺作了一个揖,扭头便走。

孙秀一走,绿珠便在乐师的配乐声中蹁跹起舞。众人被她的美丽和优雅折服了,看得入迷,忘记身在何处,由衷地发出赞叹。跳完《昭君舞》,绿珠又跳了一曲珍珠舞,把众人带回到大海深处,蓝天白云,鸥鸟低飞。众人看得如痴如醉……

宴会结束,客人心满意足、欢天喜地地散去。王恺十分高兴和满意。但送别娇喘微微的绿珠时,心里仍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拍了拍石崇的肩膀说:“很快就有那么一天,我成为公认的天下首富,但不一定有你这样的艳福……”

石崇知道王恺喝醉了,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轻轻推开他的手说:“不一定有那么一天!”

石崇也喝多了。绿珠搀扶着他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公孙媚发现毛用跟过去不太一样了。毛用回到家里关起门来一声不哼,专心致志地画画。他眼前的画布上是绿珠。已经画得栩栩如生,快要从画布上走下来了。但他仍然拿着画笔,盯着绿珠看,十分入迷,沉浸于其中,仿佛他在跟绿珠对视、对话、说笑,又仿佛绿珠要拉起他的手蹁跹起舞。有时候,公孙媚轻轻推门进去,会把他吓一跳。

“做贼心虚?”公孙媚问。

毛用迅速把目光从画布上移开,极力否认。但他的脸上的惊慌骗不过公孙媚。

“你爱上了画布上的人。”公孙媚笑道。

毛用语无伦次地说:“不,不可能,怎么可能呢?除了你,我谁也不爱——在我心里,你比绿珠漂亮。”

公孙媚说:“即使爱上自己笔下的人物也不奇怪。你们画家,不对画布上的人物倾注感情,怎么能画好呢?”

毛用无言以对,要拥抱公孙媚,却被她推开了。因为他的手不干净,有颜料。

毛用有些尴尬:“夫人,我,我画过的美人成百上千,但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你已经融化在我的血液里了,谁也取代不了你。”

公孙媚安静地盯着画布上的绿珠,无论怎么看,她都朝着自己笑,她的眼神摄人心扉,让人不能自已。相比在白州时的绿珠,她更迷人了,她的身上洋溢着雍容华贵、超凡脱俗的气息,对女人,她已经一骑绝尘,让人可望而不可即;对男人而言,她是一口深渊……

毛用看公孙媚的表情变化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感觉得到她内心深处的微妙,强装笑颜道,绿珠可是我们的恩人,而且,也是你让她名满洛阳的,没有你,就没有绿珠……

公孙媚说:“你已经掉进去了,你出不来了。”

毛用不明白公孙媚说什么:“我只是负责画像而已,她是我们的衣食父母,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公孙媚说:“我只是提醒你而已。你的工作很危险。你不会那么快便忘记你的祖上毛延寿是怎么死的吧?”

毛用说:“我没有夸大,我照实画绿珠,不增一分,也不减一分。”

公孙媚说:“那是不可能的!你别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她身上的每一笔,你都倾注了无限深情!”

被一言中的,被看穿了心思,毛用无话可说,心里突然来了怒气,一把将画布撕下来,连同那些珍贵的画笔扔到火炉里,一把火烧了。

无独有偶。潘岳坠入了单相思的深渊里不能自拔。他常常在酒楼里买醉。有时候,三五个人一醉方休;有时候独自喝得酩酊大醉,找不到回家的路。醉了,不再像过去那样豪情满怀,赋诗吟唱,而常常泪流满面,叹人生蹉跎,阴差阳错,心里的苦闷使其痛苦。开始的时候,酒友们都搞不清楚他为何如此消沉和颓废,后来,从他身上搜出一幅绿珠的画像才恍然大悟。酒友们要将画像扔掉,劝他死了非分之想。潘岳竟然号啕大哭,像孩子一样倒在地上翻滚。酒友们只好作罢。

潘岳喝酒的时候,喋喋不休地说绿珠的漂亮,说自己如何做到“朋友妻,不可欺”,甚至从没有正视过绿珠一次。因为她是朋友石崇的妻妾。酒友们笑他无端痴情,骂他一叶障目不见森林。潘岳反唇相讥,说他们根本不懂爱情,只会跟青楼女子鬼混,浅薄、无趣,跟鸡狗没有什么区别。他的酒友越来越少。石崇忙于生意,“金谷二十四友”聚集金谷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潘岳以为石崇误解他,在防他,心里更是郁闷。他整天待在酒楼里,有时候口袋里没有钱付账,酒馆不给他酒喝,不给他上菜,他就破口大骂。好在,总有贵妇人暗中派人给他送来玉食美酒,还有崭新的衣裳。潘岳知道是谁送来的,不屑一顾,却又不得不依赖她们。他把吃剩的美食和酒,还有衣裳,分给大街上的饿汉和乞丐,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们要跟着他朗诵他写的赞美绿珠的诗词。饿汉和乞丐们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大声地跟着潘岳朗诵诗词,尽管他们对诗词表达的意思一无所知,但为了酒肉,他们朗诵得十分卖力,路过的人骂他们为疯子。但当他们发现大名鼎鼎的潘岳就在他们中间时,不禁惊叫起来,引来许多人围观。潘岳烂醉如泥,酒气熏天。有贵妇人躲在墙角处,远远地指挥着几个人将潘岳抬走,送到偏僻的驿馆,给他洗去身上污垢,换上崭新的衣裳。潘岳梦中,握着一双温柔的手,喃喃自语:绿珠。可是当他清醒过来,发现身边的女人并非绿珠,他会怅然若失,继而勃然大怒,斥责贵妇人自作多情、多管闲事,然后扬长而去,让贵妇人爱恨交加。

酗酒、自暴自弃的潘岳,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才华枯竭,写不出诗赋了,照照铜镜,面如槁木死灰,哪有天下第一美男之容貌?潘岳对着镜子失声痛哭。

有一次,潘岳到毛用家里找毛用喝酒。毛用正在画画,看到潘岳,赶紧将画布收起来。潘岳说:“你是不是也像石崇兄那样防着我呀?你们是不是都在防火防盗防潘岳呀?”

毛用极力解释说:“不是防你,是防绿珠……喜欢绿珠的人太多了,千千万万,上有高官显贵,下有黎民百姓,我,还有石崇,哪能防得过来啊?而且,能防得住的威胁那叫威胁吗?石崇才没有防你区区一个潘岳呢。”

潘岳问:“那他防的是谁?”

毛用说:“孙秀。”

潘岳怒斥道:“孙秀,就一个穷矮矬,天底下最猥琐的男人,小人得志……”

毛用说:“你除了天天酗酒,胡思乱想,还懂什么呀?天下大势,钩心斗角,暗流汹涌,敏锐的人都已经听得到江山崩裂的声音了,石崇比我们都清楚,掌握财富的不如掌握兵权的。老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呀。不过,我倒佩服你这种人生态度,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潘岳似懂非懂,也不想去想,要喝酒。毛用明知道拗不过潘岳,只能喝酒。二人边喝边谈论古今美女,一个一个地被他们拿出来比较,意见不合时吵起来,几乎要动手。最后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乱语,都说到绿珠上来了。他们惺惺相惜,望梅止渴,最后盯着绿珠的画像疯笑着抱在一起。

“如果世间有三个绿珠就好了,石崇娶一个,我们各娶一个。”潘岳道。

“只有三个绿珠还不成,天下比我们强势千倍的男人如此之多,王公贵族,军头恶棍,商贾巨富,我们抢不过他们,得有千千万万个绿珠……”毛用一副胸有成竹、深谋远虑的样子。

“哦,我终于明白了,毛用兄答应石崇兄作金谷园画师,就是要画千千万万个绿珠,最后把最好的绿珠留给自己!”潘岳似乎看透了毛用。

毛用一把推倒潘岳:“庸俗!你白白拥有一副好面容,天下第一美男,本来是可以靠一张破脸迷倒无数女人的,你却堕落到为女人魂不守舍、痛苦得不能自拔,借酒消愁,悲哀!”

潘岳反唇相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声称除了公孙媚,不会喜欢上其他任何一个女人了,现在不也身陷泥潭,像被画布上的女人摄了魂一般?”

毛用要否认,却又没有辩词,着急间只好给自己灌了一碗酒,然后扔掉酒碗,哈哈大笑。而潘岳却潸然泪下,像丢失了玩具的孩子呼呼哭起来。

公孙媚无法忍受两个男人的疯癫,用扫把将他们扫地出门。两个男人相拥着走出门口,迎头寒风,消失在小巷深处。公孙媚看着毛用远去的身影怒目横眉,却又无可奈何。

石崇终于又一次召集“金谷二十四友”到金谷喝酒和吟风弄月。崇绮楼上,二十三友早已经按座次坐好,舞女们表演了一个又一个节目,欲举杯畅饮却还少一人。潘岳姗姗来迟,且满身酒气,失魂落魄的样子,让大伙十分诧异。

“安仁贤弟,过去二十四友聚会,你总是头一个光临,为何今天有异于往日呀?”石崇问。绿珠就在他的身后,微笑着看着潘岳。

潘岳满脸歉意,却又不肯道歉,想了想,说了一个一路上早已编好了的故事:今早出门,穿过树林时,突然有人轻声呼叫我的名字,我举目张望,原来一棵桃树下站着一个貌若天仙的姑娘,手握长箫,白裙飘飘,长发及肩,芳香扑鼻,自带光环。我说你是叫我吗?那姑娘说,正是,素闻你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想与君诉说衷肠。美女我见多了,半路拦截我的美女、贵妇也不在少数,见怪不怪。我故作姿态,不屑搭理她,我说,我要赶路,去金谷园,跟朋友喝酒吟诗,我不能迟到……那姑娘说,你不能去金谷园。我问,为什么?那姑娘说,因为你暗恋绿珠,引起石崇的警觉和朋友们的不快了。我说,我只是暗恋而已,可是我从没有非分之想,更没有越雷池半步,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朋友,问心无愧。那姑娘说,但是你一副纠结矛盾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已经引起朋友们的怀疑和猜忌,你的妻子杨氏也对你心生怨气,你将众叛亲离,身败名裂。因为你有一副好皮囊,本来你已经令天下男人妒忌,更可恨的是,你的盲目痴情引起天下无数女人对绿珠的嫉恨,有多少女人欲除绿珠而后快!你在害自己,也是害绿珠呀,所以你不应该去金谷园赴约,不能再见到绿珠。我说,如此说来,我已经得罪了人世间的男男女女,人人恨不得我早死,那我该怎么办呀?那姑娘说,人世间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你本是天上的仙子,我们父母曾指腹为婚,是你在肚子里折腾母亲太久了,得罪了你父亲,你刚生下来他便将你扔到了凡间,现在你父母亲都很想念你,请跟我回天上去吧。我终于明白了,她是仙女,怪不得那么漂亮,比绿珠还要漂亮。

众人还没等潘岳说完便笑得前俯后仰:“那你为什么不跟随仙女回天上去呀?”

潘岳说:“我对她说,今天不成,我还要去喝酒,你再容我三年,我便回到天上去。但她不知道从哪里变戏法地递给我一坛酒,我打开便喝,好酒呀,我第一次喝到那么好喝的酒。等我喝完酒,那仙女说,你说的呀,三年后你得跟我回天上去,但记住,你想喝酒可以,我每天给你家送一坛酒,就是不准你再到金谷园去见绿珠了。我答应了她,她转眼便不见了。我本不想来这里的,可是喝了酒,晕头转向的,阴差阳错,又闯进来了。”

潘岳说得像真的一样,很真诚,大伙面面相觑,也不忍揭穿他,让他坐下来继续喝酒、吟诗。

“安仁兄,你不要纠结自惭,我等都喜欢绿珠,都迷恋绿珠,可是绿珠只有一个,她只属于石兄。”左思说。众人齐声说:“左兄所言极是。”石崇哈哈大笑道:“我可是从没有猜疑过各位啊。各位请记住,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眼里不能只有美人,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要敛天下之财,你们要写传世之作,任重道远。”

潘岳说:“我在人世间还有三年时间,除了写传世之作,还要好好待我的结发之妻,她十二岁随我,受过很多苦,我对不起她。”

众人安慰潘岳。潘岳说:“从此以后,我还要赞美绿珠,但我每天必须回家。”众人哄笑。

绿珠给他倒了半杯酒,嘱咐他少喝点。潘岳没有抬头看她,但心怦怦乱跳。

石崇说:“我听说,王恺今天邀请了四十八个文人到府上雅集,叫作‘四十八友’,要跟我们攀比,要压倒我们,可是,我们在座的哪个不比他们厉害呀?怎么比得过我们在座各位?”

众人附和说是,从今往后,要多做诗文,把所谓的“四十八友”比下去。

绿珠在石崇耳边小声插话道:“王恺要跟你比的,远不止比文这么简单,我看得出来,他要取代你成为天下首富的欲望比谁都强烈。”

石崇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此时,几个女子穿着艳丽的刺绣锦缎,佩戴璀璨夺目的珍珠美玉,不请自至,跪倒在石崇跟前,请求给她们在众才子面前抛头露面的机会,为众才子舞蹈。

原来,这几个都是石崇的姬妾,长相姣美,浑身散发着浓郁的西域异香。石崇闻出来了,她们熏蒸了他送的昂贵的西域异香。这种香不仅昂贵,还十分稀少,千金难买,只有皇上的妃子和王宫贵族的妻妾才能用得起。石崇送给她们的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西域异香,他也买不到。绿珠不喜欢这种浓香,南方人都不喜欢西域异香,那气味呛鼻,比不上珍珠粉末淡雅的芳香。她们早已经对绿珠独享石崇的恩宠而不满,却不敢怨言。因为石崇的姬妾有两三百个,他对姬妾的管理异常苛刻,她们稍有犯禁,轻则斥责怒骂、鞭打、贬为女仆,重则驱逐甚至丢进深井淹死。过去,石崇喜欢让姬妾陪同尊贵客人喝酒,要让客人喝得尽兴,喝得烂醉,如果客人没有喝好,喝得不开心,便是姬妾陪酒、劝酒不力,不尽心,是要被剁手的。如果给客人跳舞,跳得不好,是要将腿打断的。有一次,绿珠亲眼看到一妾因为轻慢了一个西域来的客商,被石崇当众踢得差点咽气,把绿珠吓出一身冷汗。而身边的人悄悄告诉她,自从你来到洛阳后,石崇的脾气好了许多,没有一怒之下杀过人。这让绿珠大为惊惧。石崇对宴会的细节要求很严的,不准手下的工作出现半点差错,更不允许未经许可进入的人闯进来。而这几个小妾竟然冒险,擅自熏香闯到宴会上来了。她们也是年轻貌美,有天姿国色,有的还出身名门望族,曾经是石崇府上的红人,受尽石崇的恩宠,一人嫁入豪门,全家享受富贵。她们应有尽有,出入洛阳城有香车宝马,穿最华丽的衣服,佩戴最名贵的首饰,一掷千金,令多少名媛羡慕,争相成为石崇青睐的对象。但绿珠的到来,让她们黯然失色,被束之高阁,打入冷宫。尽管有花不完的银子,穿戴不完的名贵首饰和漂亮衣服,吃不尽的山珍海味,但她们不再有机会在宴会上莺歌燕舞,博取客人们的掌声和喝彩,她们的名字再也没有人提起。也许是因为她们被石崇冷落慢待太久,太失落了,不甘心就这样慢慢变老。她们曾经恳求石崇恢复对她们的恩宠,让她们陪同会客,在宴会上展示才艺。但石崇不理睬,因为他有一个绿珠就足够了,她们显然是多余的。于是,她们不再忍气吞声,在一个叫赵婵的妾鼓动下,壮胆结伴不邀而至。赵婵是司马伦的远房亲戚,将门之后,出身高贵,虽然美貌如花,却性情暴烈,平日里飞扬跋扈,喜欢挑头。

石崇惊讶,继而面有愠色。未等石崇开口,潘岳先说了:“好呀,我想看你们跳舞,我很久不见你们跳舞了,你们曾经是洛阳最好的舞者。”

她们听潘岳如此评价,不禁潸然泪下。因为潘岳说到了她们的心坎里,挠中了她们的泪点,满腔委屈向何处倾诉?

石崇斥责道:“谁让你们进来的?赶紧出去!”

众人皆惊。纷纷劝石崇开恩,让她们跳舞助兴。

“我们在吟诗作对,谈经论道,你们进来干什么?”石崇拍案道。

她们有些胆寒,缩成一团。

“大人,我们只是想来跳个舞助兴,以前你总是让我们在宴会上表演助兴的。”赵婵说。

绿珠对石崇说:“她们也是为了大家高兴,你还是让她们跳吧,我见过她们跳舞,跳得蛮好的。”

经绿珠劝说,石崇怒火慢慢退去,答应让她们跳舞,但从此以后,得跟随绿珠学跳南方的舞蹈,跳珍珠舞,跳《海之舞蹈》。她们应诺。绿珠随即给她们示范、领舞。看着绿珠她们精湛的舞艺,石崇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众才子也是心花怒放,诗意大发,席间,纷纷作诗以赞美绿珠。而潘岳心乱如麻,一时无法作出,按规矩罚酒三斗,喝得彻底趴下。石崇也喝得半醉,与绿珠同舞,拥着绿珠,对绿珠充满了爱意,引起了赵婵的嫉妒和醋意。此时无法容忍卑贱出身的绿珠,借口身体不适,当众摔门而去。宴会散去,石崇不听绿珠求情,命人将赵婵驱逐出金谷园。

宴会进行到半途,突然有人来报,鲁国公贾谧大驾光临。这个虽然是“不速之客”,但却是大大的惊喜。要知道,贾谧位高权重,是石崇和“二十四友”的靠山,石崇的生意能做那么大,仕途上有惊无险,离不开他的帮忙。当然,石崇是贾谧等王公贵族的钱袋子,甚至是王室的小金库。贾谧是金谷园的常客,但很少参加“二十四友”的聚集,因为他虽然好学,有才思,文章华美,但不擅长诗赋韵律,也志不在此,结交“二十四友”只是附庸风雅。今天的雅集已经邀请过他,但他因事婉拒了,石崇便不预留他的位置。而他突然出现,石崇既喜又紧张,赶紧起身迎接。

然而,贾谧已经闯了进来。石崇小心地搀扶着他,让他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众人皆奉承贾谧,赞美他近日写的一篇文章可以比肩贾谊。但这次贾谧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与皇太子司马遹的关系迅速恶化,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处境十分危险,心情自然郁闷。大家纷纷劝慰他,向他敬酒。贾谧说:“我平日待你们不薄,你们可得为我赴汤蹈火。”石崇带头表态:“如若需要我们,我们绝不含糊,一荣俱荣,一败俱败,生死与共!”贾谧说:“好,石大人,你的财富终有一天会发挥决定性的作用。”然后对潘岳说:“贾后很喜欢你……你的才情适合写讨撰文,将来或许会用到你。”潘岳听到贾后这个名字,便想到黑丑矮胖的贾南风,禁不住一阵反胃,但他强装笑颜,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今天不讨论正事,只管喝酒。”贾谧得到众人的效忠表态后,故作开心地端起酒杯敬酒。

石崇让绿珠陪贾谧喝酒。绿珠大为吃惊,且极不情愿,只是没有表露出来。因为石崇从来只让她陪他喝酒,从不会让她陪其他人喝酒。今天,他却让她陪贾谧喝酒。贾谧年少时风流成性,颇有恶名。绿珠有些厌恶他干瘪的脸和直勾勾看人的眼睛。但石崇一反常态,朝她使了一个严厉的不能拒绝的眼色,她只好坐到贾谧的身边,给他倒酒。

贾谧心情无法舒畅,眉头不展,喝的每杯都是闷酒。石崇为了让他高兴,不断说开心的事情,张载等人轮番背诵他的文章,赞美他的华丽词句,这才让他有所开怀。而他一开心,竟然拉着绿珠的手,让她抚摸他的脸。绿珠本能地抗拒,但石崇的眼色让她又不得不从。酒过数巡,贾谧得寸进尺,要将绿珠拥抱在怀里,绿珠用力挣脱,回到石崇身边。石崇怕贾谧不高兴,让正在跳舞的几个姬妾过来陪贾谧喝酒。贾谧一把推开她们:“去,我不要陪,我自己喝!”

石崇佯装生气,怒斥那几个姬妾,甚至抬脚猛踢她们。大伙纷纷劝石崇息怒。石崇看到贾谧的不快稍消,才罢休,让她们混蛋。

看到如此场景,绿珠侧过身去,暗暗落泪。

宴会散时,将近半夜,众人醉意阑珊,在管家的安排下各自睡去。几下女仆搀扶着潘岳,让他在金谷园休息过夜。潘岳嚷叫着要回家,要陪妻子杨氏,怕她孤单、怕她担心。推开她们,要自己走。跌跌撞撞,走出崇绮楼,沿着园林小路往外走。几个女仆小心翼翼地跟随着,半搀扶着,生怕他跌倒。如果客人摔伤了,她们将受到严厉的惩罚。潘岳一再推开她们,斥退她们。她们只好远远跟着。潘岳停下来了,回首看着崇绮楼,突然又失声痛哭,嘴里低声地呼喊着“绿珠”。哭了一会,自个说了声:“绿珠,我要回家了。”不见绿珠回应。他知道绿珠不可能回应。便往外走,上了一辆马车。马车驮着他,消失在浓郁的夜色里。

春天来了。金谷园里百花齐放,百鸟争鸣,绿草萋萋,惠风和畅。绿珠在女仆的陪同下游览溪流,看鱼儿争欢。突然,有一条黄色的鲤鱼跃出水面,落到绿珠的脚下,不断地打挺,嘴巴一张一翕,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告诉绿珠。绿珠很惊讶,俯身去将它捧起,放回水里。可是它又从水里跃出来,重新落到绿珠的脚下。绿珠又将它放回去,它又重新跃出来。如此三四次,绿珠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她想到了石崇。

两三个月来,石崇不仅倾尽所有,还向各大钱庄、富商巨贾借贷,筹措了一大笔资金,贩运一批数量巨大的药材、布匹、兵器、瓷器、金银首饰等到南洋去。这批贵重货物的价值可以买下一个国家了。这次贩运交易成败,将是石崇家族生意的转折。成则财富倍增,一骑绝尘,把王恺等人甩出几个街。败则一败涂地,不堪设想,石崇的商业帝国将会地动山摇乃至分崩离析。规模如此庞大的商船运往遥远的南洋,一路经过众多险处,本来石崇亲自出马,全程指挥押运,但近来朝廷事多且急,让人焦头烂额。西北少数民族不断闹事,各地诸侯蠢蠢欲动,八王、五大世族门阀钩心斗角,宫内争斗你死我活,陕西多地饥民聚众闹事。朝廷任命石崇和孙秀为赈灾使,平息各地饥民、灾民骚乱。实为救火队员。石崇负责抚慰,孙秀负责镇压,软硬兼施。二人各自领命,分赴灾区陕西。

赈济需要银子,皇帝让朝廷筹款筹粮,但朝廷财政大臣说近年战乱灾情频仍,国库入不敷出,军费尚且无法保证,哪有钱粮赈灾?皇帝给石崇开了一张空头支票,让他先想办法,待来年国库盈余了兑现。石崇知道皇帝确实有难处,各地诸侯、胡人随时起兵攻入洛阳,夺取江山,他要忧虑的事情比赈灾重要、紧急得多,赈灾也并非朝廷的当务之急,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否则民心尽失矣。出发前,石崇只好向富商募捐,结果响应者寥寥无几,捐款更少得可怜,连王恺也只捐出了微不足道的些许陈粮碎银。这让石崇束手无策。而且他知道,朝中对手力举他出任赈灾使,这是一个圈套,一个火坑。一直以来,要诬陷他吞噬他的家产,分割他的商业帝国的人层出不穷,络绎不绝,也曾出现过多次危机,石崇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现在又一次时机来了。如果石崇不完成皇上的赈灾使命,朝中对手将对他群起而攻,弹劾事小,清算抄家事大。

这一次,石崇到了陕西赈灾。这里的饥民很多,已经饿死了不少人,一些地方饥民起来聚众闹事,打家劫舍,抢劫衙门粮仓,如果不控制局面,会有更多的饥民参与进来,形成大规模动乱,不可收拾。饥民看到赈灾使来了,还是名闻天下的财神爷石崇,都很兴奋,携老带幼,蜂拥而至,跪求石崇赐粮。带来的粮食很快发放一光,杯水车薪,当地粮仓也早已经空空荡荡,但饥民们越来越多,嗷嗷待哺,分不到粮食的一些饥民还趁机起哄闹事。孙秀袖手旁观,在大帐里与手下喝酒吃肉,酒肉香气激发了饥民的愤怒。石崇赶紧向朝廷申请要粮,并向饥民许下了承诺:五天内有粮自洛阳来。可是一天天过去了,朝廷杳无音信,绝望的情绪在饥民中蔓延,局面混乱,一触即发。眼看就要出大事了。石崇向孙秀要求把军中的剩余军粮发给饥民,暂时缓和一下局面,等朝廷的赈灾粮到了再还给他。但孙秀不同意,说军粮是稳定军心的最基本物资,怎么可能发放给饥民呢?可是,石崇得知,孙秀暗中将军粮高价卖给当地奸商,内外勾结,牟取暴利。这让石崇十分震怒,却又无可奈何。五天过去了,朝廷的粮食没有踪影。饥民斥责石崇言而无信。作为最成功的商人,石崇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就是“言而无信”。但事实上他失信于饥民了。饥民要造反了,石崇迁怒于朝廷有用吗?幸好,第五天半夜里,运粮车及时赶到。数百辆运粮车绵延数十里。石崇大喜过望,但不是朝廷的粮车,而是石字号的粮食。押运的正是欧阳建。

原来是绿珠看透了朝廷不会发粮。因为国库空虚,无粮可发。绿珠跟欧阳建说,不能让石崇的声誉受损,更不能让他授人以柄,必须以私济公,渡过难关。可是,自古以来,只会有以公济私,以权谋私,哪有以私济公的道理?欧阳建说绿珠是妇人之仁,慷石家的慨,大公无私也不能这样,石家的财富也不是捡来的、贪污来的,不是台风和流水送来的,而是石大人殚精竭虑,石府上下辛辛苦苦赚来的,有些钱财还是用命换回来的,乱世将近,谁不先自顾?广积粮,以防后患。何况,用私粮赈灾,填充无底洞,石大人也不会同意。但绿珠力陈大义,并愿意自己承担后果,欧阳建才被说服,同意筹措粮食,连夜发粮。

私粮是一场及时雨。石崇虽然心痛,但得以暂时解困,称赞绿珠能决断。饥民骚乱势头得到遏制,部分陆续散去。然而,饥民之患很快将平息之际,孙秀却以饥民密谋叛乱为由,不听石崇规劝阻拦,出兵镇压饥民,结果引起民变,一场惨痛的流血使得陕西大地更加民不聊生。石崇付出的努力和钱财都打了水漂,还被孙秀诬称石崇不支持他平叛,司马伦在皇帝面前参了一本,说他赈灾不力,纵容骚乱,理应革职。好在因为石崇因连夜运私粮赈灾,此举得到朝廷正义大臣的力挺,加上贾谧据理力争,让石崇躲过一劫,而且民望迅速上涨,一洗他“奸商”的污名,民间称其为“仁义君子”。

以私粮赈灾,表面上让石崇白白损失了巨额财产,还让同行、同僚取笑,但作为商贾,只要信誉在,千金散尽还复来。欧阳建不明白这个道理,绿珠却明白。这让石崇对绿珠刮目相看,从此凡遇大事,都喜欢与她商量。绿珠的建议,石崇都会认真考虑。比如,鉴于西域商路繁忙,竞争日益剧烈,加上战乱频仍,风险加大,绿珠建议石崇把主要精力放在南方,开辟海上商路,与南洋各国开展贸易。石崇采纳了绿珠的建议,转移力量,利用他下南洋建立起的关系,加强了贸易往来,一时获利甚厚。尝到了甜头,喜欢冒险的石崇要孤注一掷了,这次他要做一笔大买卖。

可是,石崇分身无术,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一趟南洋,甚至很多生意都无法亲力亲为,只好交给了欧阳建打理。这一趟南洋之行,事关重大,欧阳建亲自出马,带上几十个得力助手,还有三百余名精兵强将护卫,确保万无一失。石崇反复叮嘱欧阳建,务必小心提防,因为南方和海上匪患猖獗,很多客商曾经被劫,血本无归,甚至丢了性命。但正因为风险大,获利也高。正所谓富贵险中求。石崇向来敢于冒险,如果没有冒险精神,就不会有他今天的商业帝国。何况,他与夫甘都卢国建立了紧密的联系,与新国王拿梭更是有用血建立起来的情谊,得天独厚,他也就心里有底,敢冒更大的风险。他还手书多份,给沿途官员、故人和生意伙伴,恳请他们多多关照。有了石崇的信函,商队在南方水陆交通顺畅,一路无阻。商队往南已经两月有余,应该到了海上。石崇每天都牵挂着商队,等待南方传来的消息。绿珠看他从来没有那么焦虑过,想方设法让他平静下来。他回到崇绮楼,绿珠哄他,与他一起演奏曲子,让他暂时忘掉烦恼事。可是,近来他常常早出晚归,来去匆匆,而且脾气急躁,斥责打骂下属、仆人的频率更高了。好在,当绿珠来到他的身边,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他的焦虑和怒气便迅速被化解,像一头发疯的牛变得温顺。

南方来信了。商队一月前已经进入南洋,一路上除了遇到瘴气、虫疾的侵扰,并无其他大碍。石崇松了一口气。但他察觉到了绿珠的忧郁。他知道,绿珠想家了。南方千里迢迢,绿珠到洛阳已经两三年了,思乡是可以理解的。为了让绿珠解闷,稀释乡愁,石崇推掉俗务,驾车与绿珠到洛阳城外郊游踏青。跟随者除了侍卫、仆人,还有毛用。石崇要毛用画他和绿珠的踏青图。

春光明媚,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开阔的平原上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惠风和畅,脸上像被谁轻轻抚摸着。三驾牛车不紧不慢地奔跑着,世界辽阔得没有尽头。绿珠很高兴,石崇将她搂在怀里,给她披上自己的貂毛披风。毛用在一张白纸上迅速画着什么。毛用突然发现,风中的石崇已经老了,腰也没有过去笔挺,头发斑白,满脸倦容,而绿珠风华正茂,朝气蓬勃,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毛用看着绿珠,又一次怦然心动,禁不住一声叹息。

这个平坦的风景秀丽的地域,春天是不允许平民进来的,进来踏青的都是贵族,或官宦,或有爵位的人。石崇希望这一天成为这块地域的唯一主人,独来独往,纵横驰骋。让他兴奋的是,果然没有遇到其他人来跟他“平分春色”,他和绿珠仿佛成为这块平原上的主人。是的,如果允许,他可以买下这里,只供他和绿珠专享。

“有朝一日,我们可以买下天下!”石崇豪情满怀,兴致勃勃,对着绿珠的耳朵说。

绿珠深情地看了一眼石崇,在他的怀里,有一种天然的安全感。她要什么,他都可以给她。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保护她的人。

“我不要你买下天下,我要你买下‘永远平安’,有这四个字足矣。”绿珠说。她是聪慧的女人,内心早已经隐约知道,财富也好,天下也好,凡属于人人争夺的东西,都不是安全的,随时都可能灰飞烟灭,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石崇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绿珠的意思。道理他也懂。

“其实,钱在我眼里就是一堆粪土,我愿意用所有的钱财换取你对我的爱,如果没有你,我的所有财富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想拥有你的心。让你永远属于我,你的心完全在我的身上。”石崇深情地说。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长情的告白。他拥有的女人比皇帝还多,但他从没如此深情而直白地跟一个女人说出这种掏心掏肺的话。说出口后,连石崇都不相信是自己说的,但确实是自己心里想的。

绿珠很是感动,但石崇的话激起了她的心里起的波澜。是的,经过那么长时间的相处,绿珠发现石崇并非像传说中的那样见利忘义、贪得无厌,并非是无恶不作的奸商。他身上有许多优点,精明强干,敢作敢当,果敢决断,高瞻远瞩,胸怀天下,慷慨大方,有人格魅力,也有善良悲悯之心,对绿珠几乎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而且体贴入微,像园丁呵护一棵刚破土而出的草芽。她已经无比依恋他,越是感觉到危险,越是依恋他,心里无时不刻地为他祈祷,希望他平安,为她遮风挡雨,更重要的是,那么多人靠他吃饭,靠他生存,他是许多人的衣食父母,如果他倒下去了,一个庞大的家族和商业帝国也就土崩瓦解,许多人会走投无路。她也理解他作为一个大男人肩头上担负的重任,因而她尽量给他温存,给他慰藉,因为她明白,再强大的男人也有脆弱和柔软的时候。有一次,石崇从朝中回来,在崇绮楼喝酒,只他一个人喝闷酒,只让绿珠作陪。喝着喝着,突然扑在绿珠的怀里号啕大哭,惊动了金谷园所有的人,这可把绿珠吓坏了。绿珠明白他遇到了挫折和悔恨的事,不断地抚慰他,他的情绪才慢慢平息下来。绿珠给他吹箫,一曲《懊恼曲》(石崇为绿珠而写)让石崇破涕为笑,像孩子一样躺在地上,把绿珠搂在怀里。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与他厮守时间长了,会爱上他的。然而绿珠仍然不敢断定自己的心完全地毫无旁骛地放在石崇的身上。她想家,想着南方,想着曾经让她爱意萌动的白恩赐。阅人无数、眼光锐利的石崇能轻易地看懂绿珠的内心。他可以完全地拥有她的身体,却无法拥有她的灵魂。一个年轻的朝气蓬勃的灵魂,一个远不止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的灵魂,虽然单纯圣洁,但它自由生长,与天空齐高,与大地齐阔。

前头突然出现了一队人马,有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风驰电掣、气势汹汹地朝石崇这边扑过来,扬起滚滚尘埃。与他们相比,石崇只有三驾牛车,显得势单力薄,孤单寒碜,可怜兮兮。而且,还是笨拙的牛车。要知道,牛车通常是农民用来拉粪的,跑起路来慢慢腾腾,即使猛力鞭打也无济于事,着实让人焦急。但是,石崇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喜欢标新立异,别出心裁,踏青嘛,应该是慢悠悠的,犹如闲庭信步,所以他驾的是牛车。三头肥壮的公牛以闲逛的节奏游走在平原上,显得古朴天真又卓尔不群。绿珠就喜欢牛车,小时候她经常乘坐牛车走在乡间大路上,父母坐在前头,她坐在后面,朝着走路的小伙伴招手说笑,坎坷不平的道路使得牛车左右摇晃,也让她感到无比快乐。 qpt067P0WB7erZUYDguQ9/D+QFPazn4n0QjNZWmRJD4xKviOjg+JXf7T1uNkSF1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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