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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易旗改制彰凤鸾 李唐宗室人自危

随着一场盛大国殡的落幕,甬道的三块巨石被铁汁浇灌,李治便永远长眠在了梁山深处,是时乃文明元年八月十一日。秋云茫茫,秋雨霏霏,武曌在高两丈多,分为七节的《述圣纪碑》前站立了许久,那凝结着她的思念和追怀,由李显书写的文字,被填以金屑,闪闪发光。可它又怎么能尽述武曌与李治之间的依偎和缱绻呢?她冥冥间似乎听到一个声音——一切都过去了。

武曌的泪水在李治驾崩的这几个月中已经流干,留下的只有沉默。从此以后他们将阴阳两隔,只有在梦中对望了。可她毕竟是掌握了国鼎的当朝太后,因此,在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劝说下,她最后回望了一次雨中的梁山,然后决然转身,登上了下山的轿舆。从此,长安对她就没有多少情感牵系了,回到京城的第三天,她就启程去了洛阳。

迎接她归来的,除了当初送李治灵柩出城,留守东都的裴炎等人之外,她一下銮辇,就发现了行前被召回东都,授予右卫将军的武三思。

当年她因一时之愤,贬武元庆为龙州刺史,谁知他不久就忧郁而死。随着母亲的西去,她也来越觉得,如果没有武家的人,终究无法与那些拥戴李氏的臣僚抗衡。特别是废黜李显后朝野的忧闷之气,更使她对当初的泄愤多了一些理智的反思。而就在这时,武承嗣向她禀奏,说武三思年方弱冠,风华正茂,自幼重文习武,颇多才智。他随着年龄渐长,对父亲早年对祖母的无礼深感歉疚,希望能有报效朝廷的机会。武曌的心境顿时豁然,当即要上官婉儿拟定敕命,任武三思右卫将军,即日起入朝奉事。

在裴炎率领的臣僚向武曌行了大礼之后,武三思才上前伏地而跪道:“微臣参见太后。”

借着夕阳的余晖,武曌俯看着已经抬起头的武三思,她似乎瞬间看到了父亲的身影。哦!那浓眉大眼、宽宽的额角、那魁梧的身材,将军的气度,倒真是武氏的血脉。油然之间,她的目光就温柔了许多。

“平身!”武曌以平日少有的平和语气回应,然后上前挽起武三思的胳膊来到裴炎面前,“三思年轻,以后还多赖裴爱卿关照。”

裴炎口称遵旨,可心中却是不满——任命一位宿卫将军,宰辅们竟全然不知,那太宗创立的议事制度岂非废了?可他也只能忍着,他十分清楚武曌的性格。好在宿卫将军成百上千,多一个无碍大局。

忙于应酬的武三思完全没有觉察到,有一双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他。待他转过身的时候,那张美丽清秀的脸庞顿时让他眼前一亮。两人就这样对望了片刻,及至醒悟过来时,上官婉儿的脸就布满红晕,忙低下头挽起了武曌的胳膊。这一瞥,彼此都把对方收入了心底,特别是武三思,自那以后每一次看到上官婉儿就走神,每次进宫他都要寻找各种理由与上官婉儿说话,而她也并不反感。

这是九月的一天,武三思到武成殿向武曌问安来了。他自认为比武承嗣更亲近太后,向武曌请安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可只要上了武城殿的司马道,他的一切举止都是谨慎的,他总会向太监武钦先打听太后的情绪。他知道这武钦也是并州人氏,虽与自己不同族,可天下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

“公公好!太后可在忙着批阅奏章?”武三思来到武钦面前问道。

武钦叹息了一声:“从长安回来后,太后的睡眠一直就不好。这会儿知制诰大人正在为她按摩呢!”

“太后心情可好?”

“一大早就烦躁,这会儿被知制诰服侍得好多了。”

“烦请公公通禀一声,就说三思来向太后请安。”

“好,大人少待!”

武钦进去不一会儿,就宣武三思觐见。武曌一看见他,就叫他坐下,她有一个新的想法想说出来让大家参考。

武三思问过安,依照太后的旨意正好与上官婉儿相向而坐。他心里正在感叹造化弄人,将世间的所有美都给了这个女人,耳边就传来太后的声音:“我有意改官制,易服色,不知道你等意下如何?”

这想法上官婉儿并不陌生,此前武曌已在她面前提过几次。但武三思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忙面向太后说道:“微臣愿闻其详。”

“那就让婉儿说说吧!”

“遵旨。”婉儿应了一声便讲解道,“依太后之意,从今以后,旗帜皆从金色,八品以下旧服青者更服碧;改尚书省为文昌台、左右仆射为左右相、六曹为天地四时六官、门下省为鸾台、侍中为纳言、中书省为凤阁、中书令为内史、御史台为左肃政台,增置右肃政台。”

闻言,武三思听了后道:“太后主政,署中名称以鸾凤改之,甚为恰当。”

“我主政,除旧布新,曩者官制,皆因男而设,我要开旷古未有之局,为巾帼长一回志气。”武曌笑了笑,心想这武三思果然揣摩透了她的心思。

“太后圣明。微臣许久以来也百思不得其解,曩昔男子可在朝廷做官,何以女子就只能主内,未免有轻视之嫌。”上官婉儿也表示支持。

“谁说不是呢?不过……”武三思有些疑虑。

“不过什么?”武曌的身子往前倾了倾。

“微臣担心裴大人他们……”

武曌眉头皱了皱道:“我不是没有想到这点。然自古及今,未有变法而一帆风顺的。显庆四年,我曾说动先帝改百官,不久便被那帮老臣以行之不便而告终,此次绝不能半途而废。”

武三思闻言,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武曌接着道:“调你进京,就是要你辅佐我成就大业,明白么?”

“微臣明白了。”武三思连忙点头。

武曌移开目光,望着殿外西斜的秋阳道:“我不仅要改官制,还要将洛阳定为神都,将洛阳宫改为太初宫,看谁敢说三道四?”

武三思第一次听武曌用如此凌厉的语气说事,不免觉得惊怵。先前发生的事他只是有所耳闻,现在亲耳听姑母说出,自然感觉不同。

“我将此议说给你们听,你等要心中有数。好了,我有些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出了武成殿,武三思与上官婉儿边走边说话。武三思问道:“不知可否叨扰知制诰讨杯茶吃。”

上官婉儿被武曌的气度浸染了不少,莞尔一笑道:“将军莅临,蓬荜生辉,有何不可?”于是,武三思跟着上官婉儿来到她的居室。

一脚踏进门,他就被弥散的兰香浸染得心旷神怡。他环顾周围,墙上悬挂着本朝几位书艺大家的字和阎立本的画。书案后面还有一副字,遒劲中透着阴柔,潇洒中洋溢着霸气,他看了后面的玺章,始知乃武曌所题。

武三思不大懂得书画,但眼前上官婉儿出水芙蓉般的清丽让他不敢有任何的粗俗和造次,甚至觉得这些字画与屋主人真是相得益彰,十分般配,便脱口赞道:“知制诰这里真是室雅兰香啊!”

“让将军见笑了。”上官婉儿很吃惊,武三思竟也斯文起来了。随之,她命宫娥泡了茶,两人坐下说话。

武三思问道:“听说太后近来睡眠不好,究竟是何原因呢?”

“太后贵为至尊,可她也是女人。先帝驾崩后,太后形影相吊,此间苦衷只有我体味得来。”

上官婉儿一语双关,道出了女儿家的隐秘。正处在青春期的武三思怎能听不出个中滋味呢?可眼下他还顾不了那么多。父亲当年与姑母之间的龃龉和结怨还要他来弥合,于是叹了一口气道:“这世道也真不公平。皇上每日嫔妃成群,而宫中的女人却只能孤独守望。”

“将军所言,亦吾之所想。若女子身边也有三五男宠,在我看来,既不违人伦,也不越礼仪。难道这世间都是男人的么?”上官婉儿语出惊人。

这一番话如雷贯耳,武三思抬头看了上官婉儿一眼,就觉得她不愧是太后身边的人,举止做派,说话的语气,简直就是太后的影子。武三思还觉得这趟进宫收获颇丰,弄清了武曌的内心所想。他想如果能为太后找到一个排解寂寞的男人,她一定不会拒绝的……他要考虑的只是以什么名义,以怎样的形式去填补太后情感的空白。

“嗯,就是他了!”出了武成殿的殿苑,武三思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脸上就露出得意的笑……

几天以后的朝会上,武曌口谕裴炎就改制大计召集宰辅们集议。

弘道元年以前的大臣集议,通常是在门下省公署内举行,自李显即位开始,集议便改为由中书省召集,场所也就移到了中书令公署。

参加集议的宰辅们除了侍中刘景先,还有太常卿、同中书门下三品的王德真,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武承嗣,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刘祎之。左仆射刘仁轨因远在长安,故而缺席,但又增加了御史大夫韦思谦。

辰时二刻,裴炎已在署中等候了。对太后的建议,他从心底是不能接受的。先帝尸骨未寒,就对朝制做如此大的修改,且名之为凤阁鸾台,这意味着什么呢?不就是明目张胆地向域内外宣布,这个朝廷从此以后就由女人主政了么?那皇上将被置于何地呢?

昨夜,他为此而苦思冥想了半宿,终不得要领。作为集议的召集人,他不知该怎样主持这个会议。现在他坐在案边,心里一团乱麻。秋日的阳光从窗口投射进来,按理说,那该是暖融融的,可裴炎不一会儿就一头的汗水。

“裴大人早!”裴炎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抬起头,就看见刘景先姗姗地进来了。

“刘大人早。”裴炎一边起身打拱,一边要通事舍人为刘景先看座、奉茶。

两人落座后,刘景先看了一眼裴炎问道:“裴大人为何满目红丝?”

裴炎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下官想不通,显庆四年的改制以不便而告终,为何太后又要重启此议?”

刘景先出身宰相世家,其父刘祥道于龙朔二年迁右相,然他处事谨慎,内怀忧惧。尤其看武曌专权,就曾数陈老疾,祈求隐退。关于显庆改制之得失,他从父亲那听说过。加之入阁后,他与裴炎相处甚笃,也就心无芥蒂,有话即说:“大人还看不出来么,太后先不要皇上理政,继之就是要颠覆太宗钦定的五花判事之制,然后集权于一身。”见裴炎不住地点头,刘景先继续道,“大人仔细想想,不唯阁名改得费心思,就连官名也颇有心机,太后将门下省首辅侍中改作纳言,这意味着什么呢?”

裴炎接住刘景先的话道:“昨夜,下官也是百思才明白。太宗当初设门下省,意在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有封驳之权。现今一改纳言,听下言纳于上,受上言宣于下,封驳之权尽失,只是传言者而已了。”

“中书令改为内史,亦不乏削权之嫌。如果没有记错,自汉以降,内史皆为署理京兆事务之职,在九卿之列。现中书令改为内史,岂非降职?”

裴炎呷了一口茶,说话的声音有些沉闷:“因此,今日之集议无异于作茧自缚。”

刘景先叹道:“狂澜既倒,其挽也难。我等好自为之吧!”

这时候,从署门外传来武承嗣、刘祎之、王德真、韦思谦的说话声,两人遂收住话头,起身迎接。

事情一旦上了场面,许多真实就被掩盖在公允、中和的温情脉脉之下。裴炎将繁复的心绪隐藏起来,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各位大人!本官今日奉旨就改制一事集议,还请各位大人畅所欲言,直抒己见。”

武承嗣看了看年龄最大的太常卿王德真说道:“还是王大人先说吧?”

闻言,王德真就有点进退维谷,他向来胆小,对这种牵涉各方的事更是讳莫如深,但既然被点了名,他只有硬着头皮说道:“下官以为,太后改制,上顺天意,下顺民心,势在必行。”

但他没有想到,刘景先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敢问大人,这势在必行可有解吗?”

“这……”王德真沉吟再三,却给不出明晰的答案。

在一旁的武承嗣急了,接过王德真的话道:“这有何费解呢?《礼》曰,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诗》又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我朝自高祖开国以来,已历七十余载,旧习迁延,循规蹈矩,不思进取,致有庐陵王将大唐江山私相授受之训。故太后临朝,欲新其民,欲兴其国,改制因变,其势之所然也。”

王德真感激地看了武承嗣一眼道:“大人所言,正是下官之意。”

“刘大人有何高见,不妨讲来。”听了大家的对话,裴炎将脸转向刘祎之。

其实,在武承嗣为王德真解围的当儿,刘祎之一直在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说。宦海沉浮,他是有过切肤之痛的。早年,他的一位姐姐在宫内任职,一天,武曌令其探访母亲荣国夫人的病情,身为中大夫的他借机与姐姐见面,不料却被天后得知。一怒之下,将他流配雟州。好不容易近年来被召回朝,他又怎么能不珍惜呢?特别是太后临朝称制后,多次召他进宫问政。而他又每每参与其谋,改制就是他私下向太后陈奏的。因此,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撩了撩袍裾道:“下官以为改制乃兴国之上策,足见太后治国之明。”

现在就剩下韦思谦了,裴炎大体上猜得出他将怎么说。果然,韦思谦的话与刘祎之如出一辙,他的这种选择是用官场屡次颠簸换来的“明哲”。

裴炎看了一下在场的阵势,知道再讨论下去也没有意义了,干脆不再征求刘景先的意见——免得他忍不住说出不得体的话来。有武承嗣在场,用不了一天,这里的话就会传到太后耳朵里。

“诸位大人!”裴炎站起来在议事厅踱了几步,“集议到此已很明白,吾等当鼎力辅佐太后力行改制,以光大唐基业。如无他议,各位大人且回署中,本官当禀奏太后。”

“慢着!”在大家起身准备离去的当儿,刘景先站起来说话了,“各位大人少待片刻,下官还有话说。”

裴炎知道他要说什么,忙道:“今日时候不早,大人有话还是留待以后再说吧!”

“大人此言差矣!既是集议,下官就该有话说在当面,免生猜忌。”见大家坐了下来,刘景先继续道,“我朝自贞观年间所行之官署设置,百官以为便,显庆改制未果已是明证。今先帝方安寝,又复改制,下官以为不妥。”

此话一出口,武承嗣就不高兴了:“大人所言,上逆太后旨意,下背朝野舆情,难道不怕落逆反之罪么?”

“大人这是何话?太后下旨让我等集议,下官有话说在当面,何逆之有?”

从集议开始,就很少说话的韦思谦说道:“刘大人之言虽直言不讳,却不合时宜。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现今太后主政,万民欢悦,朝野井然,改制正当其时,吾等唯遵从而见忠诚,大人勿复多言了吧!”

刘景先闻言很诧异,这还是当初为扳倒李义府而不怕贬官的韦思谦么?真是浮云苍狗,人心难料啊!他看了看韦思谦,不无讽喻地说道:“大人何时变得如此圆滑了呢?你早年可不是如此啊!”

韦思谦虽然两颊发红,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了,他也不辩解,只是略带轻蔑地笑了笑。太后主政已非一日,岂是朝臣所能阻挡得了的。阻之无益,不如从之。倒是裴炎为这种场面着急,更为刘景先的安危忧虑,急忙站出来道:“集议之刻,所见相左亦不为怪,何须伤了和气?好了,今日就到此吧。”

各位大人回到署中,刘祎之正伏案书写,见裴炎进来便问道:“裴大人对今天的集议怎么看?”

“很好呀!众位阁僚对太后遵从不二,此下官最为欣慰者。”裴炎应道。

刘祎之没有马上回应,而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也许大人所言俱实。然则,个中有人心怀叵测亦未可知,大人还是警觉为是。”

裴炎是什么人,还能听不出刘祎之话里的味道。虽说都在中书省履职,可一个“同中书门下三品”的称号架在他头上,就与裴炎平分秋色了。而且他越来越觉得刘祎之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这才是他必须谨防的。

“多谢刘大人提醒,下官先告辞了。”裴炎回了刘祎之一个微笑,转身出了署门,回府去了……

第二天,武承嗣就来到武成殿,将会上各位臣僚所为禀奏给了武曌。

“裴爱卿如何说?”武曌最关心的还是他的态度。

“裴炎倒还明白,只是那个刘景先……”

“刘景先怎么了?”武曌的丹凤眼顿时睁大了。

“刘景先声言改制多有不便,又颠覆太宗官署设置,是为不妥。”

“他为何与其父判若两人呢?”

武承嗣向前挪了挪身子道:“微臣曾听韦思谦说,这个刘景先在先帝重病期间极言太后权重,主张削之。好在先帝圣明,未听其言。”

“可先帝还是任他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将后事托付给了裴炎和他。”

武承嗣疾言厉色道:“如此贰臣逆贼,岂能让他把持相位,微臣以为该处之以弃市。”

“虽说我听百官奏事日久,然毕竟才临朝称制,滥杀则易乱。”武曌摆了摆手,冷冷地笑道,“看来是该给这位刘相挪挪位子了。”说完,她对站在身旁的武钦道,“传旨,以刘景先为太常卿、王德真为侍中、韦思谦为宗正卿。”

“姑母……”武承嗣不免有些失落。

“我知道你瞅着那个侍中的位子。我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然则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资历尚浅,过早擢拔则难以服众。换言之,同中书门下三品与宰相何异?王德真固然平庸,却稳健些,此所谓用当其人,乃金石之策也。”武曌站起来在殿里踱着步子来到武承嗣面前,抚着他的肩膀道,“你现今的礼部尚书可不要小看,主礼仪、祭祀、宴餐、学校、科举和邦交,整日不离我左右。当年许敬宗就是于此起步的。”

“谢太后隆恩。”

武曌挥了挥手:“话也说了,官也任了,你退下吧,我累了。”

武承嗣很谦恭地向武曌行了大礼,才小心翼翼地出了大殿。在司马道的尽头,即将上车的当儿,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对驭手道:“你且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说完,他转身就去了李旦的别殿。

他已许久没到过这里了。他想,不唯是他,大概文明元年以来的朝臣都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位不理朝政的皇帝。与武成殿动辄朝臣连属相比,这里连门可罗雀都算不上。他之所以中途改道,正是要看看他这位表弟每天都在干些什么。

郭纬最先看到武承嗣,忙上前搭话道:“武大人到了,咱家这就进去通禀皇上。”

“不必了,我进去就是。”武承嗣挥了挥手。

“好!大人请。”郭纬往旁边让了让,看着武承嗣大摇大摆地进了别殿,心里一阵悲哀。就是“二圣”临朝的当年,没有太监的通禀,哪个朝臣敢直闯高宗的殿门。

武承嗣进来的时候,李旦正全神贯注地画着一幅画。他画的是一棵古松,树杈间有一鸟巢,四只雏鸟嗷嗷待哺,旁边另一枝杈上,一只雌鸟正将一只虫子伸进最小的一只雏鸟口里。题款是《育雏图》,并附上了一首诗——

亭亭松如盖,悠悠慈母怀。

嗷嗷待哺者,唧唧盼亲来。

盖好名章、闲章,李旦俯下身子吹了吹,猛然抬头,却发现武承嗣站在旁边。他的脸色顿时苍白了,说话也不利索:“武大人何时来的?”

武承嗣笑了笑道:“你我名为君臣,实为兄弟,还是叫兄弟更亲切。皇上这画画得好,太后看了一定高兴。”

“朕每日所思,唯母后恩德也。母恩浩瀚,朕终其一生未得报偿。”

武承嗣满意地点了点头:“皇上此想实属难得,兄定当禀奏太后。”

“如此便多谢表兄了。”李旦一边招呼宫娥奉茶,一边选择措辞,“太后掌政,朝野晏然,表兄功不可没,朕钦佩之至。表兄若是喜欢这画,朕就将之奉赠予你。”

武承嗣接过画,忙不迭道:“皇上此言差矣,皇上为君,兄为臣,该是赏赐才对。”

“母乃为天,朕乃为子,何敢言赐?”

闻言,武承嗣就觉得李旦对自己位置的认识,比李贤和李显清醒多了,忙道:“恭敬不如从命,兄就收下了。”

李旦让宫娥把画装好,武承嗣觉得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遂起身告辞。李旦送到殿门口,话语益发谦恭:“朕无他,唯书画诗词耳。表兄若是喜欢,尽管来拿好了。”

武承嗣离去后,李旦回到殿中,发现刘皇后从后殿过来了,便问道:“方才的话,皇后都听见了?”

刘皇后蛾眉拧在一起道:“岂止是听见了,妾的肺都要气炸了,堂堂国君,竟在臣下面前唯唯诺诺。说到底,他还不是仗太后的势!”

李旦无奈一笑,并不反驳。但刘皇后并不因此而气消,而是继续发泄道:“如此狂徒,能晓得何谓丹青?皇上竟送画给他,岂非珍珠落于粪溷?”

“朕哪是送他?朕是要他传信给母后,极表朕无心觊觎权力,唯母后之意是从。须知朕与皇后之命,皆系于母后喜怒。”说着,李旦的泪水哗哗涌流出了眼角。他又摸了摸刘皇后隆起的腹部道,“眼看皇儿就要出生,朕可不愿意他一降生,就惨死在淫威之下。”

“皇上!”刘皇后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九月五日的朝会没有任何争议,朝臣们都对改制百般称颂。除了三省及其长官改名,左右仆射也改为左右相,从此,宰相这个一直掌握着朝政的职务成了一种褒奖功臣的虚职。与此同时,六曹以天、地、春、夏、秋、冬为职官名;至于秘书、殿中、九卿寺、少府寺、国子监等其他有司,也都以义类改之。

武曌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凤眼看着下面的朝臣说道:“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诸位爱卿,自今日起,改元光宅,大赦天下!王德真何在?”

“臣在!”

“我要你稽考神都源流,可有眉目了?”

“启奏太后,微臣与太常寺博士们遍查史籍,发现《礼记·月令》中曰:‘中央土,其帝黄帝,其神后土’,溯源稽古,考之典籍,乃知‘神州,洛阳也’。因此臣以为,改东都为神都乃顺天应命之举,大唐复兴之兆。”

“众卿以为呢?”武曌高声问大家。

群臣一片呼声,朝会就在大家的欢呼声中结束了。

裴炎是怀着沉重的心境走出乾元殿的。一场集议让刘景先丢掉了相位,让他的心里很不好受。其实,这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只是从此他更加寂寞和孤立,有种独木难撑的痛苦。武承嗣、刘祎之、韦思谦站到了一起,留下一个老迈的王德真左右摇摆,他这内史还如何当?可一些事情就在这不经意间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十月,外甥薛仲璋忽然登门探望。他在朝廷担任监察御史,年方三十四五,正是年富力强之际,而且声誉不错。平日里甥舅之间忙于公务,偷闲来看看也是常理。薛仲璋先到后堂问候了舅母,并送了一只野山参。裴夫人自是十分感动,又询问他母亲的情况。薛仲璋都一一做了回答。

“甥儿已得朝廷恩准,不日将出使扬州,巡察州县监察官员风纪。”坐在裴府前厅,薛仲璋对裴炎道。

“为何老夫事前毫无所闻呢?”裴炎有些惊奇。

薛仲璋解释道:“事出突然。本来甥儿是要到并州巡察的,可未及开行,却接到御史台命,哦!现今改肃政台了,言说扬州司马唐之奇举报扬州长史陈敬之贪贿成性,故而将甥儿行程改为南行。”

“哦!如此老夫就明白了。”说话间,丫鬟上了酒菜,裴炎便道,“那今日老夫就为你饯行了。”

薛仲璋忙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抢在前面为裴炎斟满了酒,话匣子也借此开启了:“舅父怎么看太后的这次改制?”

裴炎很吃惊外甥这样向自己问话,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周围,脸色一下子就严肃了:“肃政台之责在严纲纪,弹劾不法官员。你母亲常为你在朝作为而担心,老夫也以为你当自勉上进,至于朝事纷纭,不问也罢!”

“舅父用心良苦,甥儿深解。然甥儿至今犹记,少时舅父总不忘谆谆教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现武氏专朝,玩皇上于股掌之间。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吾等身为大唐之臣,岂可熟视无睹?”

“唉!弱肉强食,自古亦然,当今皇上软弱无能,其母又强……”后面的话裴炎没说,一说他就忍不住心痛。

前些日子,他到别殿去看望皇上,说到处境,他比佛门中人还要淡泊,甚至连“唐室”二字都不愿意提,皇上到了如此不顾自尊的地步,也难怪武氏一族任意横为呢!可这些话,他不能对薛仲璋说,他太年轻,一旦说出去,连累裴薛两家不说,皇上也难逃厄运。

虽是甥舅,可一旦打开哑谜,这酒就喝得寡淡无味。薛仲璋也隐瞒了一个细节,他暗中接到被贬谪为周至县尉的魏思温的密信,约他到扬州会见李敬业,商量起兵讨武之计。于是他转移了话题,笑着对裴炎道:“甥儿也就是在舅父面前说说。皇上都不奋起,臣下奈何?甥儿还是遵舅父嘱托,履行职责,察劾为要。请舅父干了此杯,明日甥儿就要出京了。”

但裴炎还是不放心,一说到南下,他立即就想到李敬业,贬他到柳州任司马的诏书就是他拟定的:“虽说你年过而立,但毕竟未在州县任官,因此老夫还要提醒你,此去有两个人你要谨慎提防。”

“不知舅父所指何人?”

“一位乃柳州司马李敬业,其人出生在功臣之家,自幼骄纵其性,就因为在朝堂上大骂武承嗣被贬;另一位是唐之奇,此人因是李贤的幕属而受牵连流放岭南。”

“甥儿知道了!”薛仲璋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此去正是要见此二人。

这场酒从午后喝到日色将暮,甥舅二人都醉得较深,裴炎唤来府令,要他送薛仲璋上车。

“不妨事,我很清醒。”薛仲璋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了,上车时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薛仲璋走后,裴炎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外甥这趟差让他很不放心,总感到要出什么事,却又说不清:“快沏茶来,老夫要醒酒。”

丹水清清,从终南山南麓一泻而出,沿途不断有支流汇入,到均州已是浩浩汤汤了。它进入楚地南缘后又称为均水,均州之名便由此而来。均州雄踞在汉江之滨,武当山下,治所均阳西北的关门岩,像一道屏障呵护着它的子民。从房州转道而来的庐陵王李显,在均州刺史的陪同下正站在关门岩前,望着滔滔东去的汉江而惆怅。

房州与均州,都地处楚地西北,本是毗邻,自古百姓说到两地都喜欢将“均”“房”连称,唯其如此,李显就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还没有到房州,母后就又来了旨意,要他转到均州呢?一路上他都为此而惶恐不安,生怕被人暗害。

他这种心思,被一路援送的羽林将军张虔勗看在眼里。他心里暗笑先帝的几个儿子,除了李贤之外,为何一个个都如此贪生怕死呢?从内心上讲,他已将命运系在太后身上,只要太后有密令前来,他杀起人来是毫不犹豫的。可太后临行前有过交代,只要他一路上好生押解,绝不可伤及毫发,否则拿他是问。尽管他从内心瞧不起这个废帝,脸上还是表现得尊重有节:“看殿下一副忧虑的样子,可否有话要对末将说?”

李显一激灵道:“我看到这武当崇山峻岭,汉江滔滔东去,忽然有了一种‘逝者如斯’的感触。”

张虔勗又问道:“殿下被废黜皇位,难道就不感到愤懑么?”

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李显立即警惕起来:“错在我,母后不杀已是开恩,我只有感恩,何来纠结?”

想你也不敢徒生怨气。张虔勗心里想着,抬头看了看前面,又对李显说道:“前面就是关门岩,过了这关口就是均州地界了,末将向均州刺史交代之后就要回京了,殿下有话要带给太后么?”

“请将军代本王向母后祝福,就说本王一定静心思过,以纠往错。”

说着话,就看见均州刺史率属下在关口迎候。

当晚,均州刺史为李显和张虔勗一行接风。席间,刺史说道:“下官已在城中为殿下安排了王府,已派府卫士卒守护,殿下尽可放心安居。”

张虔勗接着道:“请刺史大人派人安排殿下入住,下官还有几句话要对您讲。”

刺史唤来守卫王府的司马交代了几句,待他离开后,张虔勗才将太后的旨意说给他知晓:“依太后旨意,庐陵王是要安置到房州的。可中途接到朝廷旨意,据说武承嗣大人以为房州不大安定,所以转来均州。庐陵王虽触犯国法,然依旧是一家亲王,防之可以,然虐之不可。还望大人谨记。”

第二天临回京时,在关门岩前,张虔勗又对刺史道:“每过一段时间,大人需将殿下在此情貌上奏朝廷。”

“下官明白了,还请将军代下官祝福太后。”

……

一转眼到均州已有月余,李显整日无所事事,有时候无端地发脾气,吓得刚刚一岁的儿子李重润大哭不止。

“殿下这是干什么?吓着润儿了。”

李显回看一眼儿子,内心就充满了歉疚:“唉,我何愿如此?可你看看,门外有重兵看守,外出须向司马通报,这与囚笼何异?”

闻言,韦香的心就乱了,她一手抱着李重润,一手抚着李显的肩膀道:“妾听闻孔子当年绝粮时,尚能刻苦励志,诲人不倦。殿下今虽遭逆境,然衣食尚无忧。比之李贤皇兄,不知好之多少,何必如此不能自拔呢?”

闻言,李显有些不好意思:“多谢爱妃提醒,我失态了。”

正是深秋的日子,夜里躺在榻上,听着蟋蟀啾啾鸣唱,李显的心头顿时豁然,第二天就唤来司马道:“我欲上山捉促织,请将军禀报刺史。”

过了一天刺史就到了,李显便道:“我待在府中久矣,想出去散散心,还请大人允准。”

刺史皱眉想了许久,还是有些为难:“殿下心境,微臣深解。然太后有命,殿下不可出王府。微臣若是允准,岂非违背太后之意。”

“大人还信不过我么?”

刺史还是十分为难,最后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由微臣陪同殿下去捉吧……”

有道是境由心造,站在关门岩前,望着漫山遍野的枫叶被秋阳映成一片殷红,让李显忽然想到了血。这是李弘中毒从七窍流出的血,是李贤自缢之后脖子上的血印,他的秋兴因这些联想而荡然无存。他抬头看山,天旋地转,一下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再度醒来时,李显发现已卧榻在床,忙问道:“我不是在山上捉促织么?”

韦香见李显醒了过来,脸上才有了一丝欣慰的笑意,忙解释道:“殿下昏迷已两个昼夜了。不是妾埋怨殿下,好好的捉什么促织?”

“我哪里是因为促织,实在是看到那满山的红叶,就想到了两位皇兄可怜的下场。由人推己,说不定我哪天就……”

李显长叹一声,一句话没有说完就被韦香堵住了嘴:“殿下千万不要说出口,妾……”韦香转过身去,强忍着心痛抱起李重润。她知道,只有襁褓中的婴儿才是李显的希望。他只要看到孩子,一切都会好的。

孩子灿烂的笑容映入李显的眼帘,他心中的惧怕渐渐远去:“爱妃哪里知道,以我的处境,哪还有心情去玩蟋蟀,那不过是隐晦求生之术罢了。”

“妾深知殿下苦衷……”

韦香刚刚说了一句,就听见府令跑进来道:“殿下,刺史大人来了。”

韦香连忙要李显躺下,又给他的头上蒙了一块浸了热水的绢帛,这才迎到外室道:“王爷病了,谢大人牵挂。”

刺史曾闻李显有一位十步闻香的王妃,却是第一次见。虽说是一落魄王妃,却是天生丽质、淡香弥漫、沁人心脾。及至暗中打量,那白皙的雪肤,那玲珑的目光,都不因际遇沧桑而有丝毫的衰退。也许是王妃的气质感染之故,刺史说话就不敢造次了:“王妃言重了,王爷为君,下官为臣,看望王爷本是臣下的职责所系。”说着,他向外挥了挥手,就见一名士卒捧着一个蟋蟀罐进来了,“这是昨日上山捉的优等蟋蟀,下官为王爷送来了。”

李显在内室听见,忙谢道:“烦劳刺史大人亲自送来,我内心甚是不安。爱妃,请刺史大人近前说话。”

刺史来到门前先问安,接着就捧上蟋蟀罐说道:“昨日下官捉了许多促织,便连夜请均州行家挑选了这只,一大早就为王爷送来了。”说着,他揭开罐盖,一只精瘦却硕大的蟋蟀趴在里面,“这是有名的‘关将军’,它的头部又圆且大,是所谓的菩提头。单从这头来看,就知道是促织中的上品。”

接着,刺史又从蟋蟀的“须”“眉”“脸”一一地解析下去,末了道:“王爷的这只‘关将军’不唯卖价昂贵,而且斗起来十分凶猛,连斗三场仍气势汹汹,不见疲劳。”

刺史的话,听得李显瞠目结舌,忙不迭道:“我今日大长了见识,原来斗促织亦有如此学问啊!”

刺史合上蟋蟀罐,对士卒道:“为王爷好生伺候,待王爷康复,下官邀城中斗家杀他一场!历来都言斗促织乃玩物丧志,可下官不如此看,此智、勇、谋俱用矣。胜败之间,可见谋略。”

听刺史这样说,李显又警觉起来:“我不大懂促织,只是看热闹罢了。”

刺史心里就觉得遗憾。他早听人说过,李显在为太子时经常乔装到斗鸡场厮杀,也曾间或到促织店中观战,正要套话,却不料被他封了口。见时候不早,刺史起身告辞,李显唤来府令恭送他到门前。

刺史一走,李显就对韦香道:“爱妃信不信?不几日,我的行为就会送到太后案头了。”

韦香“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 aivRmKNPYYuVMwpTGKApbqPMKGfHW4gYwhmKHx1ISQrPhm6bzkre0OVR2FcCSG8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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