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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平谷深葬英魂 西归路远诉衷情

天平山纵横数十里,奇峰耸云,空谷幽邃,苍松葱郁,碧草茵茵,青苔漫径,陪伴着废太子李贤一家种着苦涩的心田,收藏带血的情殇。

曾经的楼观盘郁只在记忆中存在,现在能够勉为栖身的只是几间当地人帮忙搭建的茅棚,孤零零地畏缩在山谷的一角。一道柴扉,四面土墙,隔出一个狭小的世界,李贤与曾经的王妃房钰、良娣张颖、女儿李嫣、大儿子李光顺、二儿子李守礼和随行的几位仆人,就在这打发着贫寂的时光。

他们现在已与当地人无异,不唯女儿和儿子衣衫褴褛,就是李贤与两位夫人遮体的衣裳也是补丁积纳,重重叠叠,早已看不见当初的本色。

大约是上午巳时一刻,房钰提起刚刚补好的衣衫,李贤伸进两只胳膊,房钰为他结好纽带,李贤赧颜道:“都快成袈裟了。”

房钰的眼里就充满了亮亮的泪花:“太子受苦了。”

“唉!你如何就是改不了呢?”李贤嗔怪地看了一眼她说,“大山幽谷,只有庶民,何来太子?传将出去,岂非自招其祸?”

房钰点了点头。

这时,从身后传来良娣张颖的声音:“姐姐说说,夫君难道不是皇上的龙种么?为何就不能回京吊祭父皇?他不是母后亲生的么?为何被视为草芥呢?这世道,难言公平啦!”

房钰看一眼张颖,凄然而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话。但她内心却已认同了良娣的愤懑和不平。跌落尘埃的残酷现实,阶下囚的苦难历程,让这对昔日里曾为争宠而心存芥蒂的女人抛却了恩怨。她还是回应道:“不去就不去,不说山高道远,单是睹物情殇,人情冷暖,夫君也受不了的。”

李贤低头收拾木桌上的书籍,听着两个女人的说话,眼边就润了一圈潮湿。想想四年来不堪回首的时光,品味着一千多个漫漫长夜的世情冷暖,他的心被揪扯着,在眉宇间凝成无以排解的惆怅。他并非贪恋宫观深处的歌舞竽笙、声色犬马。自从被解往长安的那一刻起,他就把自己的勃勃雄心锁进了幽闭的心室,如同进入冬眠的一头猛兽,他只能在漫长的梦魇中等待春天的复苏。唯一能够支撑他活下去的,是即将完成的《后汉书》注释。

那次西行名为援送,实为监押。率领禁卫押送的是左卫将军张虔勗,洛阳到长安,路途并不算远,不几日到达后,他遵照武曌的吩咐,当着长安令将李贤一家交给左金吾将军丘神勣和武承嗣遣来的宗正丞袁公瑾——大理寺丞袁公瑜的胞弟。

李贤至今仍不明白,母后为何要将他羁押在父皇为太子前的晋王府,这是要折磨父皇的情感么?既为庶人,自然不能再享受亲王的礼遇。武承嗣有过交代,所有衣食供给仅为遮体果腹之需。永隆元年冬的第一场大雪降临长安时,监禁的禁卫都已换上棉甲,而李贤一家依旧是夹衣裹身。他与房钰、张颖尚好说,只是苦了两个孩子。

有一天,李光顺瑟缩着身子问他:“祖父不是当今的皇上么?为何孩儿连一件棉衣都穿不上?”

李贤抱着他泣不成声,他无法向孩子解释这一切。他忍着冻饿,连夜向太子李显修书,第二天他找到袁公瑾,望他看在父皇、母后的情分报信给太子,聊解度冬之急。

袁公瑾很为难,武承嗣临行前是有过交代的,不经他允准不能有任何优礼之举:“这……殿下,武大人那里……”

李贤道:“我纵有罪,吾儿无辜,且系皇孙。公今日救他们一命,他日我定以十倍偿还。”

从侧室里传来李守礼的号啕哭声,袁公瑾的心动了。他虽与袁公瑜出于一母,然而他向来看不惯兄长趋炎附势的举止。于是,他答应派可信之人将信札送到了太子宫中。

不久,从东都传来皇上的诏命,责令宗正寺为李贤一家置办冬衣和庆岁的酒食。除夕夜,他邀袁公瑾一同守岁饮酒。席间,袁公瑾告诉他说,太子看到他的书札后,凄然落泪,当即上奏恳请皇上赐衣。这些带着暖意的细节,让李贤感到兄弟情深,江山有望,他从此即便为庶民亦足矣。

除夕夜成了他生活的重要转折点,袁公瑾对他的监视明显松弛了。他常常借故走亲访友,把大量的时间给了李贤,让他有机会去完成《后汉书》的加注书稿。

然而,这样平静的日子没有多久就被打破了。

事情是从前线回来的检校礼部尚书、定襄行军大总管裴行俭引起的。当他听说因明崇俨一案,太子李贤被废黜,当即进宫面见天皇与天后,据理为太子辩冤,但遭到裴炎和武承嗣反对,不久,他便郁郁故去了。

开耀元年十一月,天后的旨意到了长安,徙李贤一家到巴州。

李贤并不知道,裴行俭的举止触动了武曌心底的隐秘,他更不知道,武承嗣借着裴行俭的谏言在武曌耳边吹风,极言他的势力盘根错节,党羽密布,这一切都促成了武曌流放他的决心。

巴州刺史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接到了朝廷的诏命,因此,他一到巴州,就被安置在偏远的天平山中。据跟随来巴州的袁公瑾说,行前太子李显曾向天皇呈送了《请给庶人衣服表》,听来催人唏嘘——

臣闻心有所至,谅在于闻天。事或可矜,必先于叫帝。庶人不道,徙窜巴州。臣以兄弟之情,有怀伤悯。昨者临发之日,辄遣使看。见其缘身衣服,微多故弊。男女下从,亦稍单薄。有至于是,虽自取之。在于臣心,能无愤怆。天皇衣被天下,子育苍生。特乞流此圣恩,霈然垂许。其庶人男女下从等,每年所司,春冬两季,听给时服。则浸润之泽,曲沾于蝼蚁。生长之仁,不遗于萧艾。无任私恳之至。谨遣某官奉表陈请以闻。

李贤听着,苦涩地笑了。李显深知武曌的性格,不敢提袁公瑾的名字,生怕给他带来横祸。他知道,李显的措辞意在说服天后,他再想想自己眼下的处境,真与蝼蚁无异,与萧艾无差。

“皇命难违,殿下且在此屈居。仪陇县令已在城中为下官安置了居处,平日若是有事,下官会及时告知的。下官在这里,殿下一家反而不自在。”袁公瑾打断了他的思绪。

“大人尽可放心,我熟稔大唐律令,不会做出违律之举牵累大人的。”李贤十分感激,觉得袁公瑾正派多了。

送袁公瑾下山,眼看着他的身影融进一片绿色,李贤忽地有种被抛弃的寂寞。毕竟他们在一起交往经年,从最初的心存疑虑到相互敞开心扉,从最初的监视到后来的陪伴,他们之间留下了不少难以忘怀的往事。后来,当他移开警惕的目光时,李贤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造化弄人!李贤收回目光,眺望远方,重峦叠嶂,昂霄耸壑,发出对命运的感叹:天平山,天不平,上苍焉知,这山中藏着一位忍辱受屈的太子?

庶人的日子就是百姓的日子,无非多了几个仆人,可仪陇城中的富户,哪一家不是仆从成群呢?一旦回归民间,他才知道以往的宫廷生活是多么奢侈糜烂。尽管朝廷恩准了太子的上表,春秋之际供给换季衣衫,可在这最难耐的却是饥饿。在这穷乡僻壤,他得同山民们一样面对春荒,为饥馑发愁,他不得不要身边的仆人学会攀岩登高,寻找野果充饥。

永淳元年二三月间,房钰、张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宫苑留下的痕迹,而充满了菜色……

李贤把这一切看作天意,他不再相信孟子把人生苦难同天降大任联系起来的箴训,而更愿意在艰难困苦中寻求内心的安逸和恬淡。空闲之余,他喜欢抄写禅宗的《华严经》。

他的经文已抄写了不少,心因此而安定了许多,他不再向儿子们絮叨宫廷的那些岁月,转而要他们跟着山人学会犁田,学会爬山,学会摘野果子充饥。可是,他平息的心波还是被来自洛阳的消息再度掀起了悲浪哀涛。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除夕,当仪陇县令送来“抄手”(饺子)时,他才知道弘道元年过去了,新的春荒正在等着他们。天气放暖的日子,很久没有碰面的袁公瑾上山来了,为他带来一封信,说是从洛阳到此的商贾捎来的。他打开信札,那熟悉的笔迹便映入眼帘:“哦?是婉儿!”

他可以忘记两都的一切,唯独忘不了与婉儿两心相仪的对望,忘不了他们围绕《后汉书》的倾心相谈,忘不了在洛阳城外回眸之时,那从树影背后探出来的一双垂泪的眼睛。

上官婉儿在信中向他传递了父皇已经驾崩,李显已经登基的消息,说太后已严令宗正寺不许他回京吊祭。

……君泱泱我唐之龙脉兮,何昊天以不公?君俨俨以人子兮,何夺爱以拒吊。迢迢千里于重山阻隔兮,音杳杳而不闻;愁云茫茫而思心无寄兮,惟哀哀而垂泪。遥夜漫漫而佳人独不寐兮,睹残月而凝眉;飞鸿过窗而托我所系兮,乃祁君以宁靖。

李贤的手剧烈地抖个不停,随着信札脱落在地,他大叫一声“父皇”,昏倒在地。

房钰正在房内为儿子缝补衣服,听见外面“扑通”一声,便急忙出来看。只见李贤躺在地上,袁公瑾一脸仓皇,她急忙上前抱起李贤,用力掐他的人中,连声大喊:“夫君醒醒,夫君你怎么了?”

这时候,张颖与几个孩子也都冲了出来,围在李贤周围哭成一片。

李贤睁开疲倦的眼睛,口中喃喃自语:“我这是在何处?”

房钰告诉了他经过,李贤回想起刚才看信时的情景,禁不住仰天长啸:“父皇!父皇他驾崩了!”

大家都惊呆了。此时此刻,张颖已顾不得品味上官婉儿那些很温情的话语,她唯一牵系的是李贤的身子。

张颖又怀孕了,她拖着沉重的身子上前安慰道:“殿下不要过于伤心,父皇驾崩,妾与殿下一样悲痛。可皇命如天,太后既是不允,殿下也不必强求。”

“母后!您为何如此无情?”挣扎着起身,李贤邀袁公瑾进到里屋,泪流满面地问道,“那商贾可还在?”

见袁公瑾点头,李贤又道:“父皇驾崩,我进京吊祭,乃人子之责,为孝之道。因此我欲向母后请命,恩准我与妻儿回洛阳吊祭。我知大人有诏命在身,身不由己,故而托商贾带回京都,转交给太常卿王德真。不说谁的信札,母后看后自然明白。”

“这……”袁公瑾有些迟疑。

“我现今可托之人,只有大人,还望大人玉成。”李贤打躬求道。

袁公瑾还能说什么呢?几年的相处,与其说他在监视李贤,毋宁说李贤的品格深深地影响了他。他慌忙扶着李贤道:“殿下如此,折杀下官了。好!殿下的信就由下官转送就是。”

眼看二月过半,回京的消息却越来越渺茫,他的心也愈益地冷却。现在,听着两个女人的议论,他聊以自慰地回应道:“百行孝为先,论心不论迹。我等心有父皇,他在天之灵必有感知。”

说完,他回身看了一眼张颖挺起的肚子,脸上就加了惆怅:“唉!眼看春荒已到,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殿下何必如此说呢,孩子何罪之有?纵使我等忍饥挨饿,也要抚养好孩子。”房钰抚着张颖的肩膀,向内室喊道,“丽芳!扶夫人进去歇息。”

李贤觉得艰难时势见善性,不要说身边的两个女人如今情同姐妹,就是婉儿信中的缠绵悱恻,她们也都宽容了。

“还是夫人说得对。”李贤说着,起身向外走去。

房钰问道:“夫君欲往何处?”

“眼看着孩子们一天天大了,他们可以没有荣华富贵,却不能不知书达理,该去给他们讲讲‘小学’了。”

房钰笑道:“夫君这是读书读呆了吧?荒山野岭的,连一张纸都没有,谈何读书?”

“夫人这就不懂了,我当年在宫中就读过南梁散骑侍郎周兴嗣所作之《千字文》,至今仍记忆犹新,教起来何难之有?”说着,李贤出了茅棚的正屋,正要转身到“西厢房”,却看见有两人从山下走来,身影十分陌生。

及至跟前,却是县衙的差役,他们上前施礼问道:“请问李贤在此处么?”

李贤还礼道:“在下就是,请问差官……”

一位差官道:“朝廷来人要见你,县令大人差小人请你去城中一趟。”

李贤问道:“敢问袁公瑾大人可在?”

两位差役摇了摇头:“小的只管奉命办事,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李贤回转身来,只见房钰、张颖与几个仆人站在身后,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官差。他却笑了笑,心想朝廷来人了,是否意味着恩准他回京吊祭父皇了呢?也许是母后生了恻隐之心!李贤愁云紧锁的眉宇骤然展开了,对家人说道:“朝廷来人要见我,你等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

房钰却不放心,上前问道:“敢问差官小哥,来者可是哪家大人?”

差官摇了摇头道:“小的不知道,只看他是位将军。”

“将军?”房钰就生了疑窦。

“朝廷钦差,可以是文官,也可以是武将,夫人不必忧虑,我这就去了。”李贤说罢,对两位差官挥了挥手,“走吧!”

这是李贤第二次进仪陇城。刚来时他坐在车内,没顾得上详细打量。曾经在两都长大的他穿过狭窄的街道,看着两厢的店铺纷乱驳杂,有砖木堆砌的瓦房,也有竹木搭建的茅棚。特别是那些歇脚的茶馆,都是瓦房前延伸的几间茅棚,四面无墙,摆几张白木桌椅。店主人肩搭一条绢巾,在桌前招呼客人。他的身后就是一座茶炉,一位汗流浃背的大汉拉着笨重的风箱,一看就不是富人的去处。可现在他看这一切该多么亲切,多么温暖,觉得它就和长安的坊间一样的繁华炫目。

县衙就在街道中段,虽然不能与京城相比,但在一片棚户屋中却也鹤立鸡群,看上去有些气象。

李贤正抬头看,就听见年长的差役说道:“朝廷钦差与县令大人就在后堂等候,你进去吧。”

李贤点了点头,他转过一道萧墙,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来到后堂,就看见一位穿着朝服的钦差正坐在堂中与巴州刺史及仪陇县令说话。

哦!怎么是他?李贤心中“咯噔”一声,朝廷为何要派遣左金吾将军丘神勣当钦差呢?记得那还是调露二年,“二圣”移驾东都,他在长安监国。有一天,时任吏部侍郎的刘祎之禀奏,说这位左金吾将军纵子犯罪,鱼肉百姓。他当时就将之传到明德殿严加训斥,责令其缚子送到大理寺,后来他的儿子被判流放岭南。母后在这个时候遣他来巴州,是何意思呢?

丘神勣并没有起身,看到李贤进来,便道了一声:“殿下别来无恙乎?”

“托母后洪福,还算安好。大人此来巴州,可是要宣我进京吊祭父皇?”

丘神勣并不回答李贤的话,一双乌溜溜的眼珠扫视了一遍李贤的着装,脸上就有了轻蔑的意味,心想真是人生无常,想当年坐在明德殿的太子何其清新俊逸,雅人深致而又气冲斗牛:“殿下一定不会想到,有一天也会如犬子一样流于此地吧?”

李贤似乎早料到丘神勣会这么说,但他并不理会,只是进一步问道:“就请大人示下,母后可恩准我回京吊祭父皇?”

丘神勣笑道:“殿下觉得可能么?殿下也不想想,一个被废为庶人的皇子还有资格进京吊祭先帝么?殿下千不该万不该唆使袁公瑾私传信件,致使袁公获罪。本官已将他缉拿,不日即解往东都交大理寺审理。至于殿下么……”丘神勣看了一眼巴州刺史和仪陇县令,从身后的案头捧过一卷黄色绢帛展开,大声念道——

太后懿旨:查庶人李贤不思悔改,妄议朝政,私怨成垒,着即与妻儿分居,幽于别室。

突闻此言,李贤的心顿时一落千丈,脑际一片空白。在丘神勣的提示下,他额头贴地,谢过恩典。

“州中可有幽闭之处?”丘神勣问坐在一旁的巴州刺史。

仪陇县令忙回道:“县衙内尚有一密室,专为审理重案所设,不知可否?”

“如此甚好!只不过刺史大人还需派官兵严加看守,也是为殿下安危之虑。”丘神勣道。

巴州刺史忙接道:“接到大人传报,下官已命司马率军进了仪陇县城。”

李贤这时终于明白一切都完了,所有的祸端皆起于那封上书。他很后悔,自己的一时激愤为多少人带来了灾难。他不敢想象,远在洛阳的婉儿会不会风摧花折,难逃厄运;而眼前,袁公瑾已经披枷带锁,由监视别人沦为阶下囚;他不敢多想,房钰、张颖和他的儿女会不会因此而葬身异乡?

丘神勣起身来到李贤面前,不无讥讽地挥了挥手道:“走吧,为殿下换个清闲去处。”

“慢着!”李贤推开丘神勣道,“我一人获罪,然妻儿无辜,请不要伤害他们。上书乃我一人所为,不干他人之事,请大人放过袁公瑾。”

“殿下还以为自己是监国么?不过,本官可以告知殿下,太后口谕,本官职在检校殿下作为,并无追究妻儿家小之意,你尽可放心。”丘神勣说完,立时就进来一队卫府官兵,将李贤团团围住。

哀莫大于心死。李贤这会儿万念俱灰,倒很坦然,他轻轻地拍了拍肩头的灰尘,对卫府官兵说道:“不劳各位,我自己会走。”

李贤坦然面对惨淡,可丘神勣的心思却没有闲适下来。当晚,巴州刺史为他接风,两人喝得酩酊大醉。一觉醒来,正是更深夜半,月明星稀,山风吹来,吹醒了他的酒意,临行时太后若明若暗的话语此刻都涌上心头。

太后要他检校,以备外虞,是否说明李贤在诸王、都督和刺史中尚有余孽未尽?果然如此,难保没有人会拥立李贤向太后发难。

太后还说,若遇不测,让他相机处置,这是否是一种暗示?果真如此,为什么不趁这次在太后面前争一次立功的机会呢?

身材魁梧的丘神勣不仅承继了父亲——左卫大将军丘行恭的身骨,更承继了他冷酷无情的秉性。早在他年轻时,父亲腰斩叛逆将军,掏其心肝而食之的情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身为左金吾将军,他主管宫廷宿卫,属下每每犯纪,他动辄手刃其首级,悬于高杆以为戒;而他在喝得酩酊大醉时,往往杀了身边的卫兵,醒后又痛哭流涕,为此,他多次受到高宗的斥责。

然而,这鲁莽的性格并不妨碍他随机应变的处世方式。他清楚地看到,随着高宗的驾崩,李氏日益式微,但这又有什么呢?谁治国理政与他没有关系,只要不损害他的利益。

与其在这穷乡僻壤检校一位废太子,空耗时间,倒不如做出一个惊天之举。丘神勣立即做出选择:他要设法让李贤自尽,然后回去复旨……

鲁莽的丘神勣也有狡黠的时候,他并不急于将图谋付诸实施,而是每日在护卫下与李贤在城外散步,还时不时地询问些他为太子时的故事;有时候,他会以转达太后恩典的名义打开御酒,与李贤对饮;与此同时,他还要仪陇县令上山去告诉房钰和张颖,说殿下有些事情要处理,让她们耐心等待。

春一天天走向深处,漫山杜鹃花渐次开放,火一样地烧红高天上的流云,烧红满目的青山,也焦灼着李贤一颗不安的心。他思念着在山上的房钰、张颖和儿女们,思念那虽然破陋却是充满着人情的茅棚;思念着那些陪伴自己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的书稿。他开始变得烦躁,时不时地问丘神勣道:“母后囚我究竟是何意,大人不妨明说。”

这是二月二十七日的上午,晴了多日的天空布满了乌云,眼看一场风雨就要来临。看着这天,李贤的心飞回了天平山,说什么也不能待下去了。他对着窗外大喊:“来人,我要见丘将军!”

在他唇焦舌燥的时候,丘神勣出现了,他脸上掠过冰冷的讥讽道:“殿下以为还能回得去么?”他说着话,向后挥了挥手,一名卫府官兵递来一条白绫,“不瞒殿下说,新皇已废,豫王登基,太后临朝称制,闻听州县有人欲借殿下之名图谋反叛,故而赐殿下白绫以自裁。现今殿下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自缢而去,一条是本官依法处置。何去何从,全在殿下。”

哦!他们兄弟的命运不幸被他所言中,李显既废,李旦虚设,圣朝何在?母既不惜骨肉殄灭,子心何系?白绫在前,与其死于刽子手中,不如自裁。只是一想到大唐基业未逾百年,帝不过三代,即行衰微,他就禁不住泪如泉涌。但他迅速擦去咸苦的泪水,沉静而又凛冽地望着丘神勣道:“将军以我监国时多所指责而含恨,我深解之。然则,我乃太宗之孙,高宗之子,岂可畏死。不劳将军,我自裁之。”李贤面朝北方,仰天长啸,慷慨登上杌凳,朝着悬在梁上的白绫伸出了脖子……

三月上旬,丘神勣没有回长安,而是直接策马来到洛阳向武曌复旨。他走在司马道上的步子是铿锵而又自信的,他相信自己揣摩透了武曌的心思,为果断斩断了太后的隐忧而得意非常,甚至想象出了太后快慰的笑意。他看见武钦的身影,急忙上前见礼,询问太后所在。

“太后正和太平公主说话呢!咱家这就进去禀奏。”武钦进去片刻之后就出来宣道,“太后有旨,宣丘神勣觐见。”

一路上喜形于色的丘神勣一俟跪倒在武曌面前时,就收敛起喜色,很拙笨却很庄重地行了拜见之礼。

太平公主并不避讳,问道:“这是哪家的将军,如此灰头土脸?”

武曌道:“下面可是左金吾将军丘神勣?”

丘神勣连忙回答:“微臣丘神勣自巴州归来,向太后复旨。”

武曌抬了抬眼皮道:“我命你前往巴州检校庶人李贤举止,你为何擅离职守,私自回京?”

丘神勣闻言很吃惊,猜不透太后话里的意思,便忙不迭地说道:“微臣是要禀奏,太后隐忧已除……”

武曌断然打断了他的陈奏:“我秉承高宗遗志,张大唐基业,朝野肃然,内外晏然,何忧之有?”

“启奏太后,李贤殿下他……”听了这话,丘神勣不知说什么好,神色十分慌张,平日就口喑,现在更是结巴。

“他怎么了……”

“他自缢了!”

武曌忽地向后靠去,似乎身体一下子就散了架。她双目紧闭,两行泪珠倏然流到腮边,心就阵阵地撕扯出千般疼痛来。她说不上是痛还是怕,是喜还是忧,只觉得眼前晃动着李贤扭曲的面孔和一双忧郁的眼睛。

武曌正饮泣间,就听见太平公主厉声道:“好你个丘神勣,太后命你检校庶人,以备不虞,谁让你逼他自缢而死的,你该当何罪?”

这一声叫喊,让武曌幡然醒悟。废太子死于非命,对唐室来说是多么重大的事,她无论如何也得给朝野一个交代啊!她回身看了一眼太平公主,愤然拍案道:“丘神勣渎职失责,以致庶人李贤自缢而亡,着即贬为叠州刺史!”

“还不快谢太后隆恩。”太平公主立即接道。

丘神勣蒙了,他不敢抬头看武曌母女。当现实发生的一切偏离了他内心的期许时,他的目光顿时变得迷茫。是他曲解了太后的旨意么?是他擅动了杀机么?他忽然感到,太后的变幻莫测是多么令人匪夷所思。

望着丘神勣的背影,太平公主对武曌道:“事已至此,母后将何以处之?”

“若不是殊非得已,为母者怎肯见杀亲生而不痛?然安国定邦乃大爱,骨肉之情乃小爱,舍大爱而趋小爱,此我不为也。贤儿已去矣,他的在天之灵怎知我失子之伤?”武曌长叹一声,神情萎靡。

“儿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见武曌不置可否,太平公主继续说道,“儿臣所谏者四:遣钦差前往巴州,妥为安葬,以求亡魂安妥,此其一也;复皇兄王爵,以慰朝野,此其二也;接房氏、张氏及诸皇孙回京,此其三也;最后,安抚丘神勣勿使其生事端。如此,方显母后好德怀仁,也塞谤者之口。”

“贤儿,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些了,你泉下有知,该体会为母者之良苦用心了吧。”武瞾言罢,掩面而泣……

五月,洛阳周围麦子已大体收完,广袤的豫州平原裸露在骄阳之下。刚刚种下的糜谷星星点点透出绿色,城内的柳树枝叶也更加浓密,碧帘一样的垂挂在街头。皇宫殿中、内侍省为太后、皇上避暑而处于一片忙碌中。

这天,宗正卿武承嗣到武成殿来向太后奏事了。远远地,他就看见上官婉儿进了殿,他知道李贤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唯上官婉儿重新被召回到太后身边,那个逼死废太子的丘神勣也重新被任命为左金吾将军。为此,他不得不在心底里感佩姑母的手段。

武曌正在翻阅上官婉儿批阅过的奏章,那些娟秀的小楷使她渐渐忘记了她因私下为李贤传递丧信而惹起的烦恼,时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和由衷的感慨。上官婉儿就在一旁站着,除了回以谦恭的笑之外,并无其他。

看罢一卷之后,武曌侧过脸问道:“待了半天,你怎么不说话呢?”

上官婉儿笑了笑说道:“太后褒奖,微臣受之有愧,故而不敢多言。”

“你还在为我的处置心里不满吧?”

“微臣不敢。”

武曌相信她的话是真的,于是继续埋头看奏章,但她并没有发现,上官婉儿笑意后面隐藏的忧伤。自从听到李贤自缢的消息后,她明显地瘦了,那是用泪水浸渍的削骨,是用思念煎熬的清俊,是被愤怨交织的默然。多少次,她在梦中看到李贤扭曲而又痛苦的脸庞,似乎要对她诉说什么。醒来后,她向隅而泣,独坐天明。而就在这时,武曌宽恕了她私传丧信的罪行,从此,她便用凄然的笑封闭了挥之不去的思念。

“庐陵王李显一行已遵照太后旨意迁往房州,不日即可到达房州治所房陵县……”在这个场合,武承嗣说话的声音有意拖长了。

武曌听出了弦外之音,问道:“你为何踯躅不语了?”

武承嗣见太后发问,沉思了片刻道:“房州山深谷险,贼众出没无常,臣以为迁往均州昔濮王故宅为好。一则可解安危之忧,二则朝廷也好检校,以备不虞。”

“你思虑颇周,就依所奏。你遣人快马传我旨意,徙庐陵王于均州。”

武承嗣领旨,接着又向武曌禀报关于乾陵工程进展的情况。武曌放下奏章,要上官婉儿也坐下来听听。

“在太常卿王德真大人的督促下,韦待价、韦泰真两人按图建筑,一丝不苟,到四月底,地宫已经开好,正在描绘壁画;三道阙门已经沿着司马道矗立在梁山南麓,其气势雄伟,能雄视渭水,远眺终南。”

听罢,武曌脸上绽出很久不曾有过的欣慰,道:“明日早朝后,宣王德真到武成殿,议决先帝灵柩西归大计。我打算亲护先帝灵柩回归长安!”

“万万不可!太后凤体关乎社稷,当此先帝驾崩之际,太后万不可远途劳顿。”武承嗣连忙劝道。

武曌对此好像充耳不闻,她迷离着一双丹凤眼,那些早年幸福的枝枝节节似乎在这一瞬间都迅速在她胸中复活,是那样的鲜活如初。她保养得非常好的面颊泛起绯色的红晕,说话的声音就变得分外的温柔:“唉!你等岂知我与先帝之情乎?相识于霰雪之晨,相慕于经史之叙,相思于风雨迷离,不可谓不刻骨铭心,如今让他孤寂西去,我情何以堪?”

“这……”武承嗣有些语塞。

武曌转过脸,眼里依然涟漪涣涣,问上官婉儿道:“知制诰以为如何?”

细心的上官婉儿被武曌目光中婉丽和柔波打动了,她觉得坐在朝堂上指点江山并不妨碍太后对心爱之人的思念,先帝一定如生前一样地厮守着他们情感的泊岸,于是附议道:“微臣以为太后呵护先帝灵柩西归,乃爱之所至,情之必然,微臣愿随太后一同前往长安。”

“知我者,婉儿也。”武曌又一次发出由衷的感叹。

见此情景,武承嗣不好再说什么,他只有紧锣密鼓地为太后护灵西归做准备。

五月十五日,高宗的灵柩终于要回长安了。这天一大早,贞观殿南门外停着李治的柩车,巨大的棺椁周围堆积了晶莹的冰块,六匹昂首挺胸的战马系了白色的绸缨,齐刷刷地站在柩车前面。

诸王、大臣们送葬的车驾停在柩车后西边,而公主、嫔妃的车驾停在东边。一律的原色,没有上漆,没有装饰,以表示对先帝的哀悼;车上的幔布与丧服的颜色相互映衬,愈益增添了哀伤的气氛。从贞观殿到定鼎门街道两旁,按照吉东凶西的顺序,每隔一段都张挂了帷帐,如雪漫洛阳,东都沉浸在一片哀思之中。

依据周礼,出皇城这一段路上要由孝子牵引柩车。朝廷为防突生事变,禁诸王回京奔丧,所以只有新皇李旦走在柩车前面。

大约辰时三刻,李旦从车驾上走下来,这是他登基后第一次出现在朝臣面前。他脸色苍白,目光离散,眼不斜视,仿佛世间只有他一人。在太常寺官员的引导下,他径直来到柩车前,一任牵绳套在自己肩头……这情景,裴炎看在眼里,悲在心头。

自李治的灵柩离开洛阳这一刻起,裴炎心头的自责渐渐变成一种信念,他扶着先帝的柩车,暗地提醒自己不要辜负了先帝的嘱托。他必须挽狂澜于既倒,让武曌将社稷还给李氏。

巳时一刻,武曌在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的陪同下登上护灵的大辂,周围是麾幢、佩剑的武士、虎贲甲卒等庞大的仪仗。太常寺官员高呼一声“起柩”,鼓吹署的三百八十名吹鼓手鼓乐,柩车缓缓启动。跟在送葬队伍中的太监、宫娥们哭声大作。

武曌端然而坐,望着这长达十数里的送柩队伍缓缓移动,追思的大水苍茫地漫过她的心海,每一个波流都旋流着爱的浪花。李治没有离去,他们仿佛再度相偕,去追寻爱舟起航的码头。

那是贞观十九年的一个晨间,雪中的一抹梅红,一个倩影,一曲吟诵,点燃了一个男人的青春之火!而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胸膛,就是在那个时候烙下她狂癫的吻印!

欲偕君之翔宇兮,何弃我而独翱。

君扶摇以九天兮,我秋水而涸枯。

……

太平公主伸手为武曌拭去腮边的泪水,她无法读懂父皇和母后之间那复杂而又曲折的感情。在她出生前一年,上官仪一案爆发,朝廷形成了“二圣”并立的局面。因此,从她记事起,父皇总是一副无奈和忍让的模样,这使她无形之中疏远了父皇而更愿意效仿母后的做派:“儿臣有些不明白,父皇为何总是对母后迁就再三呢?”

听了这话,武曌发出长长的叹息:“唉!岂止你等,朝中知你父皇者又有几人?自三代于今,皆以为男者主事。唯先帝卓尔不群,不拘旧格,先是让我听百司奏事,后又委朝政于我,虽非议者多,然有如此胆略,不唯本朝无二,即煌煌青史,也无人可比。褚遂良、长孙无忌等以托孤大臣之资,极言我听百司奏事乃‘牝鸡之晨’,而你父皇却力排众议,坚持让我视事。他不是软弱,而是独具慧眼,后来连长孙无忌都不得不承认我处事皆称旨。”

太平公主静静地听着。她发现母后被往事滋润的目光宛若一汪清泉,澄澈晶亮而又秋波潋滟,美丽极了。尽管她也觉得这目光与她花甲之岁的现实有些不相称,可她还是愿意那么专注地看着。

贵相知而心仪兮,拥锦衾以春宵;盛清露而花艳兮,怨黄鸟之早啼。太平公主无论如何想象不出父皇在二十二岁时遇见母后,两人之间是怎样的炽热而又浪漫。武曌也攥着她的手,久久没有松开,她在女儿的血流中寻找着李治的体温。她完全回到了流逝的岁月,她的情思在爱海情波中荡桨泛舟。

上官婉儿听着武曌母子一点一滴,一枝一叶地追忆,心就浸染在女人的情潮中了。武曌是一面镜子,上官婉儿追随着她的回忆而自顾。进入五月,她就二十一岁了,她忽然地就有了一种伤春的惆怅。

……

第四天,队伍行进到潼关之下。虢州刺史、仙掌县令等着了祎衣在此等候。

太阳渐渐西沉,暮色笼罩仙掌县大街小巷的时候,庄严、凝重的夕奠在县府门前举行。柩车前摆着羊、豕等牺牲,还有干肉三俎、黍稷两簋以及果脯、酒肉等。李旦在太常寺官员的引领下来到高宗柩车前,行三叩九拜大礼,献牺牲等祭品,然后是随行的公主、朝臣们依序祭奠。

因为是为先皇举丧,故而不可在内堂用膳。虢州刺史命卫府官兵在仙掌县城内外用苇席搭了长棚供行进队伍用膳。熙熙攘攘,直到子夜才渐渐安静下来。李旦与刘皇后的行宫距太后的行宫约有半里,李旦对太常寺的这个安排很满意,离母后越近,他的心神就越不安定。

子夜的月色依旧温柔淡然,洒下一地的银波。上官婉儿已从梦乡中走出,完全没了睡意。她临窗而坐,檐下被月光涂下的竹影摇曳如画,浓浓淡淡,益发增添了春愁。她刚才在梦中又一次看到李贤,他悲泪怆然,拉着高宗的衣袖,问为什么不让他回京拜见……他拉着婉儿的裙裾,要她一起去面见父皇……上官婉儿噙着泪水,她伸手掬起一缕月光,抹过脸庞,哦!湿漉漉的凉……

忽然,从内室传来微微的喘息声,她的心立时回到眼前。她担心太后身体不适,轻手轻脚地朝内室走去。可她的脚步在帷帐前就倏然休止,呼吸也骤然屏蔽,目光是惊惧而又彷徨。

她看见太后裸着身子仰面躺着,呼吸急促,她显然不满足于这种虚拟的情境,泪水顺着眼角滴落在枕边。

也许这不是第一次……上官婉儿悄悄退了出去,留下一段空寂的时光。 +yDVuQqIGheLuCNsfqpONcsUrwe2mrlNVvqbHZbjCZ75Nb7C20qMpevQGulObB2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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