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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后含恨复摘瓜 李治苍凉绝人寰

这是永隆元年的三月。上午巳时二刻,位于偃师西南景山脚下走来一队人马。为首的青年容貌俊秀,举止端庄。他身穿一件淡黄色箭衣,头戴一顶紫金远游冠,腰佩镂今雕龙鞘宝剑,骑枣红色骏马。中午的阳光洒在他的肩头和眉宇间,愈发显得气度不凡,他就是大唐的新太子李贤。他的马鞭轻轻地甩在坐骑身上,那马一阵小跑,将身边跟随的几位官员甩了一大截。

他们是李贤的贴身太监郭纬,太子左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张大安,太子洗马兼充侍读刘纳言,洛州司法参军格希元。看着太子的马飞快奔走,三人相互看了一眼,迅速跟了上去。

张大安是此次陪在李贤身边官阶最高的官员,他回头看着刘侍读与格参军道:“太子有心,赶在清明前去拜谒恭陵,为的是与谒昭陵避开,毕竟孝敬帝没有坐一天龙位。”

刘纳言长叹一声道:“一转眼,孝敬帝崩逝已经五年了。好好的,他怎就忽然猝亡了呢?”

格希元赶上两位大人道:“朝野对这事讳莫如深,极少谈论,你我就不要妄猜了吧!”

他们几位都是被李贤召到身边注释范晔所撰之《后汉书》的。几年相处下来,他们都有一个不言自喻的共识,那就是李贤是几位皇子中最杰出的。他不仅相貌奇伟,而且才思敏捷。他们注释的稿子呈上后,他都要字斟句酌地阅读,常常就其中的疏漏提出质疑;尤其让他们感佩的是,太子对书中人物的批注,总让他们耳目一新。

张大安尤其感佩太子的博学宏识,他在督促加快《后汉书》进展的同时,还批阅了有秦以来朝廷与藩国之间的历史,写就了《列藩正论》三十卷,其高屋建瓴、取精用宏,毫不逊色于晁错的《削藩策》。

“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太子颇似太宗,此上天赐我朝圣主矣。”刘纳言的话引起张大安的警觉,作为宰辅之一,他曾目睹了太子与天后之间一次次的龃龉,他在内心认为天后对太子的行为干涉过多,甚至在他监国期间都不能独断朝事。因此,他在心底为李贤捏着一把汗。

张大安转过脸来看了看刘纳言道:“陛下龙体康健,天后精神健旺,太子就是太子,各位大人不可轻言圣主!”

刘纳言和格希元瞬间就理解了张大安的意思,刹住话头追赶李贤去了。

司马道就在眼前,李贤勒住缰绳,那马“啾啾”一声嘶鸣就停在了路口。抬眼远眺,春日下的景山祥云缭绕,松柏碧翠,五年前栽下的松树现在都蓊郁葱茏了。因山为陵,皇兄就长眠在这大山深处了。

李贤眼眶有些潮热,在心底呼唤道:“皇兄!弟弟来看你了。”

五年前的那个重阳节,是李贤挥之不去的痛,他怎能忘记皇兄在他怀抱里一点点冰冷呢?他又怎么能够忘记皇兄薨殒后,父皇一夜之间白了双鬓的严酷呢?他记得,第二天父皇没有征求母后的意见,就直截了当地对刘仁轨、裴行俭、李敬玄、武承嗣下了口谕:

皇太子弘,生知诞质,唯几毓性。直城趋贺,肃敬著于三朝;中寝问安,仁孝闻于四海。自琰圭在手,沉瘵婴身,顾唯耀掌之珍,特切钟心之念,庶其痊复,以禅鸿名。及腠理微和,将逊于位,而弘天资仁厚,孝心纯确,既承朕命,掩欻不言,因兹感结,旧疾增甚。亿兆攸系,方崇下武之基;五福无徵,俄迁上宾之驾。昔周文至爱,遂延庆于九龄;朕之不慈,遽永诀于千古。天性之重,追怀哽咽,宜申往命,加以尊名。夫谥者,行之迹也;号者,事之表也。慈惠爱亲曰“孝”,死不忘君曰“敬”,谥为孝敬皇帝。

这是白发人唯一能做的,也是武德以来唯一身后被尊为帝的皇太子。

武曌没有阻止,其实她内心的彷徨和痛苦很少有人知道。她私下里要武承嗣一定要将李弘的葬礼按皇帝的品级办好,不管别人怎样看,她求的是内心的安宁。不管太子生前同她发生过多少不快,此时此刻,她只有将所有的光环都加在亡灵身上,才足以让她在梦中不再看到太子一脸怨恨的样子。

李贤不能理解,父皇为什么置皇兄中毒的事实不顾,而以“疾遽”为由将这一页迅速地揭了过去,他究竟在怕什么?

上元元年六月,李贤被立为太子。但是不久,他和武曌之间就发生了第一次冲突。他发现,母后对宫中其他嫔妃生的儿女都表现出一种厌恶。七月,她因憎恨杞王李世金的母亲杨氏,以致不能容忍已外放做了慈州刺史的杞王。她暗授有司搜集罪证,罗织了一个“腹诽”的罪名禀奏给李治,将其免官。接着,又以同样的方法处置了萧淑妃生的郇王、已被贬为申州刺史的李素节,剥夺了他进京朝觐的权利。

李贤很吃惊,难道他不是父皇亲生的么?父皇怎么可以听任母后为所欲为,而又容忍她身边的臣下诬忠为奸呢?他先去拜见父皇,希望他能出面阻止,可他从父皇那里得到的却是无言的叹息和默然的垂泪;他转而去拜见母后,恳请她明辨是非,能够善待他们,但招来的却是严厉的训斥:“你心慈手软,优柔寡断,此非帝王所应为者。”

第二次冲突是因为改元这事引起的。

上元二年十二月的一次朝会上,武承嗣忽然谏言改元仪凤,大赦天下。缘由是自陛下患疾以来,天后署理朝政,内修善政,大兴农桑;外平藩乱,海内臣服,四方来朝。

仪凤!百鸟来仪,这意味着什么?李贤当时就在李治身边,他对武承嗣的谏言大为不满。不管臣僚们心中怎样想,可在他李贤的心中,这锦绣江山姓李,父皇还坐在朝堂上,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朝会后,他直接找到母后,劝她拒绝武承嗣的谏言。

武曌闻言很伤心,以至于十分恼怒。她同样不能理解,从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肉为何就不能与她同心同德呢?那是她第一次大骂太子无知:“难道武承嗣所言皆虚么?难道不可以改元么?我就是要让朝野明白,天皇天后原为一体,天皇即天后,天后即天皇也。”

结果当然是不言而喻的,父皇又一次屈从于母后,改元仪凤,而李贤的情绪也日复一日地抑郁。

而母子之间的第三次龃龉是因为英王李哲与豫王李旭轮的任职。

仪凤元年,吐蕃入寇鄯、廓、河、芳诸州,朝廷敕左监门中郎将令狐智通发兴州、凤州等地之兵防御。本来诏书中书省已经拟定,武曌却提出要时任洛州牧的英王李哲为洮州道行军元帅,任并州大都督豫王李旭轮为凉州道行军元帅,率领镇军大将军契苾何力等征讨吐蕃。

虽然李哲与李旭轮领着都督军职,并且都在州牧任上,可知弟莫如兄。李哲性格懦弱,处事中庸;李旭轮虽谦恭孝友、好学,尤爱文字训诂,但不闻朝事。他们一个二十岁,一个只有十四岁,均无领兵打仗经历,让他们凌驾于契苾何力这些老将军之上,岂非徒有虚名?若是他们指手画脚,贻误战事,岂不要铸成大错?他在朝会上据理陈奏,请求“二圣”收回成命,放手让将军们纵横驰骋,却遭到了武曌的斥责。

令李贤啼笑皆非的是,这两位皇弟先是被朝廷的敕命惊破了胆,直到战事结束,都窝在京城不敢出来。甚至有一次,他们竟然跑到东宫,当着李贤的面埋怨母后的无情。李贤无言以对,说不清是该为母后的决定感到遗憾,还是该为两位皇弟悲哀。

这些争执和龃龉,让母子间的情感也越来越远。更为可怕的是,宫中很快便传开了一种议论。

一天,李贤正在为《后汉书》中关于东汉将领马武身世的注释而盘桓,贴身太监郭纬进来先给他奉了一杯热茶,接着帮忙整理书稿。李贤在一边看了,觉得这郭纬倒是个实诚人,话不多,干事却是十分利索,难怪皇兄生前十分看重他。因此,在只有两人时,他们之间的说话常常是十分随便的。

“近来外面都有些什么消息呢?”

“这……臣……”郭纬有些支吾其词。

“你今天怎么了?”

“臣不知该怎样禀奏。”

“你我相处非只一日,有何话不能直言?”

“这……”

郭纬还是有些犹豫,李贤就有些不高兴了:“我问你话,你倒三缄其口。看来你是在我身边待得太久了,我明日就禀明天后,让内侍省另遣一人来。”

“殿下息怒,臣说就是了,”郭纬急忙跪倒在地,“近来宫中暗里有不少有关太子身世的议论,因为事关殿下,因此臣踯躅彷徨,还请殿下恕罪。”

“哦?他们如何说的?”

“他们说殿下乃韩国夫人所生。否则,天后为何总是看殿下不顺眼呢?”

李贤又问道:“你信么?”

“臣怎么会信这些毫无根据的信口胡说呢?”

李贤没有再问下去。当日下午,他把自己一人关在崇文馆里,反复检索二十年来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从小乳娘就对他说,他是母后在陪父皇前往昭陵途中生下的,难道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么?如果说这一切是真的,为什么在他被册封为太子后,母子间发生了如此多的不快呢?回想到皇兄的死,他对母后有了暗悬于心的恐惧,他担心皇兄的结局会在自己身上重演,从此,他做事就分外小心了。但这似乎并不能让母后满意,他不断接到母后的敕令,责备他不懂得为人子。

昨天,母后又差武钦送来两本书,一本《少阳正范》,一本《孝子传》,皆出自北门学士笔下。很显然,这是一种警示。

而且,母后在随附的信中严厉责备他败坏宫中风气,竟与一位叫赵道生的户奴干起了“狎昵”的勾当,还不以为耻,反拒左庶子薛元超的进谏。在信的末尾还警告道:“太子身系国脉,关乎社稷,其举止当否,朝野共睹之,我萦系之。万望反求诸己,严于约束,若再执迷不悟,勿谓我无情。”

唉!都怪自己一时糊涂,竟被那个面如粉玉的男子迷住了,着实有失检点。李贤狠狠地摇了摇头,决计将这些烦心事搁下,一心一意谒拜他抱憾而去的皇兄。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驱散了早晨的凉气,暖暖地照着仲春的偃师土地,这里的一切都呈现出蒸腾的蓬勃,李贤的头上也渗出点点汗珠。

他放松马缰,等郭纬、张大安、刘纳言、格希元几位来到身边,便将马交给了卫士,然后沿着司马道缓缓地一路北上。越过阙门,道边依次排开的三对翁仲、一对天马,一对望柱。在东排第一、二翁仲之间,耸立着《孝敬皇帝睿德碑》。

陵台令在碑前肃立,他远远地看见太子便跪迎道:“微臣恭迎殿下!”

“待会儿我要到献殿祭祀孝敬皇帝,你等且去准备吧,我还要谒读碑文呢!”李贤挥了挥手让他们平身,陵台令等人便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李贤来碑前,一脸的肃穆,目光默然扫过一行行银钩铁画的字迹,从胸腔间发出的叹息在碑石上荡起经久的回音,几位臣下便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李贤从字里行间触摸到父皇那一颗憔悴、苍凉而又无奈的心。他相信,这些赞誉字字都是带了情感的,皇兄虽然在这个人世间只有二十四年,但在当太子的十九年间,留下的都是勤政爱民的故事。

他曾陪太子在崇文馆读书多年,深知他对少师、少傅的尊重。然而,他却从不泥古,总是有自己的见解。当他不忍听《春秋》中杀父弑君的史事时,毅然接受了侍读的谏言,选择了读《礼》。多年后,两兄弟在一起回忆起早年的读书经历时,李弘曾道:“不懂礼则无以事天地之神、辨君臣之位,所以先王重视此道。孔子曰,‘不学礼,无以立’。足见礼之于国,不可须臾离矣!”

李贤的眼睛模糊了,他依稀记得皇兄在自己怀抱里离去的时候,父皇就在身旁,他看着皇兄七窍淌血就昏厥过去了。在太子葬礼后一个多月里,父皇每日以泪洗面,人显见地苍老了。

但是父皇隐忍了,他没有命有司追究太子死因,而在诏书中宣示李弘薨于暴病。这是一个十分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所谓的禅让未遂也掩盖了多少泣然无语的细节。

为亡灵加了诸多的褒奖只是为了生者的心安理得,但李贤透过正午的阳光,却从父皇潇洒漂流、翰逸神飞的碑文里触摸到了点点血渍。

面对碑石,李贤潸然泪下,为他可怜的皇兄,也为他无奈的父皇。

张大安最能理解李贤此刻的心境,他俩在平日里虽然都尽量避开这个话题,但彼此心里都很明白,遂劝道:“陛下圣明,追谥先太子为孝敬皇帝,他当含笑九泉了,请殿下节哀。”

李贤点了点头,擦了擦眼角道:“但愿他泉下有知,护佑大唐享国万世。”

一干人来到恭殿前,陵台令备好了牺牲、供品和香烛,乐师也早早地在廊庑间等候。虽不及太乐署那样声势浩大,却是笙、竽、鼓、吹俱全。李贤等人在陵台令的引导下,一一行了三叩九拜大礼。因为不逢清明,也非朝祭,诸如宣读祭文等程序都免了。

祭祀完毕,陵台令请李贤等到客厅饮茶,然后又将恭陵的营建进展一一禀奏。

李贤听后叮嘱道:“孝敬皇帝生前仁爱宽厚,节俭勤政,你等须兢兢业业,不可懈怠。”

在陵台署用过午饭,李贤让陵台令不必陪着,一干人登上了景山之顶,大家头上都是汗津津了。李贤环视周围,但见半山间浮云沧海,回环缭绕,人在云上,宛若仙境。及至极目远望,中原大地尽收眼底,此时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千顷碧海,万缕烟柳,桃若灿霞,草色晴翠。

江山如画,却染着多少将士的鲜血。李贤回头问张大安道:“裴行俭大人有消息么?”

调露元年,西突厥进逼安西,身为吏部尚书的裴行俭受命送波斯王子泥涅师归国,途经西州时募得万骑,便假为畋猎,以计俘获西突厥都支。西州将士于碎叶城为他立碑记功。消息传来,朝野振奋。这年十一月,东突厥阿史德温傅、阿史那伏念反叛。李治与武曌不约而同地提出,改任裴行俭为礼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钦命定襄道行军大总管,将兵十八万征讨。李治亲为裴行俭设宴饯行,李贤奉皇上口谕作陪。席间,李治言道:“爱卿有文武之才,今授爱卿二职,望勿负朕望。”

离开京城时,李贤送行。执手相别时,裴行俭留下一句话:“孝敬帝中道崩卒,殿下负命临位,东都冬寒,还望殿下为社稷计,倍加珍重。”

现在,他回想起裴行俭的别语,觉得自己之前却是忽视了这话外之音。

“姜大人接到边关捷报,裴大人在击东突厥时,以老弱士卒疲敌,以精兵伏敌,全歼叛军。”张大安回道。

“以我名义六百里快马驰书慰勉,大唐有此名臣良将,社稷之幸,百姓之幸。”李贤大为振奋。

郭纬应道:“臣回到洛阳,就遣人前往边关。”

这时候,刘纳言赶上太子的脚步,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李贤看他有些欲言又止,便问道:“爱卿有何话要说?”

刘纳言犹豫了片刻,还是下定决心道:“不知殿下可知明崇俨此人?”

“你是说那位谏议大夫么?我在母后那里见过几次,也看过他检举贪官的奏章,文理不错。”

刘纳言“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这时候,格希元在一旁说话了:“微臣听说,这个明崇俨颇通‘厌胜’之术。”

李贤听了很不以为然,摇了摇头道:“身为谏官,不思规谏,却热衷于‘厌胜’之术,终非正道。你等不可效之。”

“微臣谨遵殿下旨意。”

然而,当李贤的脚步踏上山道拐弯处的一块石头后,就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张大安等人,心中不免就起了波澜。他们这是怎么了?为何忽然提起了明崇俨,是有话要说么?所言之事与我有干系么?

等几个人赶上,李贤便问道:“你等为何无故提起明崇俨其人?他需要我举荐么?”

见众人摇了摇头,李贤又问道:“或是因其有罪,需向我举报么……你等必有事瞒着我,快说吧。”

张大安毕竟年纪大些,他一边拍打衣袖上的尘土一边说道:“臣等也是道听途说,殿下不信也罢。”

“我什么都不知道,何谈信与不信?”李贤面露不悦。

于是,张大安看了看郭纬道:“事到如今,郭公公就不必犹豫了,还是禀奏为好!”

郭纬的脸霎时就白了,急忙要跪,却看到山坡陡峭,无处屈膝,只好低了头道:“还请殿下恕罪。臣想了多日,就是不知道该不该说。说了,臣没命了!不说,殿下若是知道,也要治臣的罪……”

“有话快说。”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臣奉殿下旨意前去天后那送殿下批阅的奏章,不意却看见了谏议大夫明崇俨。”郭纬接下来的叙说让李贤触目惊心,“那明崇俨正奉天后旨意做‘厌胜’之术,为殿下兄弟几人看相。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看明崇俨作法,谁也没有在意臣就在暗处站着。那明崇俨双目迷离,神情恍惚,若仙若幻。天后很虔诚地问他几位殿下的前程若何?那明崇俨以神仙的语气说英王状类太宗、豫王最贵,只有太子殿下不堪大任。他这话一出口,臣吓出一身冷汗,心想这老贼是唯恐天下不乱。臣再也无心听下去了,转身就疾步踏上归途,不小心碰倒了花坛前的一块石头,弄出了声响。臣情急之中藏身在假山背后的一丛藤萝中,等太监们毫无所获回去后,才胆战心惊地回到东宫。多日来,臣只是将这事告知了张大安几位大人,却不敢直言于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唉,你有何罪?”李贤转身往山下走,一路上气氛显得非常沉闷。虽说此为妄言,可谁又知道天后对此做何想法呢?

李贤又问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

“仪凤三年十二月。”

李贤的眼睛直了,心想糟了,这件事发生后不久,调露元年四月的一天夜里,明崇俨忽然在府中被杀,头颅悬挂在府门前。天后大怒,责令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合力追凶。她还禀奏李治追谥明崇俨为侍中,以褒奖他身在谏位,忠于朝廷的功绩。

这案子查了数月竟没有查出凶手,天后为此而将三部尚书传到合璧宫怒斥,声言如查不出真凶,将流放三部尚书。

哦!李贤想起来了,有几次他到合璧宫请安时,母后曾有意无意地同他谈起此案。那时他根本不知明崇俨曾就自己的命运和前程做过“厌胜”之术,只是依据平日的言行直言不讳地谈了自己的看法:“儿臣听闻明崇俨身在谏位,却热衷‘厌胜’之术,蛊惑人心,必是获罪于仇家,故而被杀。”

“是这样么?”武曌很不经意地笑了笑,便将话题转移了。

“唉!都是我疏忽大意,也许那时候母后已怀疑此事与我有关了。”他在心里埋怨郭纬,为什么不早点将此事告诉他,以致他在母后面前毫无防备。

几个人来到山下,已是日色西斜。从士卒手中接过马缰,即将踩着马镫时,李贤忽然一个趔趄,差点跌下马背。张大安情知太子的心绪烦乱,急忙上前扶住他道:“有道是正气存内,邪不可干。虚妄之言,殿下何必上心?”

李贤没有回答,他上了马便狠抽一鞭,朝偃师城驰去。一路上他忐忑不安,不断在心里想是什么地方引起母后的警惕,是因为几次政见相左而惹恼了母后么?但直到偃师城楼映入眼帘时,他还是没有头绪。

怀着这样惴惴不安的心思回到东都,他暂时中断了《后汉书》的注释,除张大安每日出入于宫禁,在皇上与太子之间走动外,刘纳言和格希元都被通知回了家。他自己也闭门谢客,在惊慌中靠闷酒打发时光。

这情景可急坏了太子妃房钰。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场祭祀能让太子神志恍惚、忧郁沉闷,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房钰避过太子传来郭纬,问在谒拜孝敬帝陵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郭纬一下子软瘫了,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太子妃面前叙说了事情的原委。

房钰终于明白,原来太子的所有心结都在明崇俨之死上,他忧心皇兄的悲凉会在他身上重演。房钰的父亲在朝廷任奏议郎,她从小受到母亲严格的教养,向往过一种夫唱妇随的生活,何况太子又是如此英俊奇伟呢?

她来到书房,从容镇定地牵着太子的手说道:“妾出身将门,从小母亲就教妾忠孝节义。既然妾与太子祸福共担,妾当万死不辞。”

闻言,李贤捧起房钰俏丽的脸庞,禁不住眼热心潮:“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

“殿下不要这样说,今生能与殿下结缡,乃妾三生之幸。”

“唉!”李贤凄然长叹,“假若你嫁到百姓之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岂不快哉?怎会有如此担惊之事呢?”

“茅檐草舍亦有风雨,况宫苑深深。祸福无门,岂止你我。”房钰说着,禁不住抱住李贤,泪如雨下。他们默默相拥,默默地为彼此擦去不断的泪水,默默地任时间流逝。他们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因为厄运就在前面。

郭纬在门外轻轻呼唤,声音却有些急促:“殿下,大事不好了。”

李贤将房钰扶到座上,拉开门道:“何事如此惊慌?”

“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的薛元超,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的裴炎,还有御史大夫韦思谦奉天后旨意拘拿赵道生,据他招供,太子有反意。现在韦思谦、中郎将令狐智通大人在前厅等候。”

“我不过是多赐了些布帛财物给户奴,并无反心,何惧搜查?”李贤心里先是“咯噔”一下,但随之释然。

他来到前厅,韦思谦一见面便上前见礼,然后捧出李治的诏书,高声宣读:“查太子李贤,怠于修为,举止失范,天后闻之,屡有严责,然则其不思悔悟,反欲谋反,今命御史大夫韦思谦入宫搜查,钦此!”

“儿臣谢陛下、天后隆恩。”李贤站起来时,韦思谦显得十分为难。

李贤宽慰道:“爱卿也是奉诏行事,有何为难?我心底坦荡,尽可放开让大人搜查,也好明我遭人诬陷之冤。”

令狐智通挥手招呼禁卫搜查,房钰急道:“你等怎可对太子无礼?”

“他们也是奉诏行事。”李贤说着,上前把房钰护在身后。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搜查的禁卫相继来报,说没有发现太子殿下谋反的证据。

韦思谦很不好意思,起身施了一礼道:“打扰殿下,微臣深感不安,微臣这就回去复旨。”

正当他准备离去,耳边却传来李贤的声音:“爱卿既是来了,就不妨再细细搜查一遍,也好消除天后的疑虑。”

韦思谦的心中怦然一动道:“难得殿下如此宽宏,那微臣就再搜一遍。”

又过了半个时辰,领队的队史有些慌神地来到前厅,对韦思谦耳语了几句。韦思谦的脸色顿时大变,问李贤道:“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

“禁卫在后花园马坊中搜出皂甲三百余副,兵器若干。”

李贤“哦”了一声道:“那是我用于排演破阵乐时用过的,时过境迁,竟然忘了。”

“唉!”韦思谦有些失望,“此正与赵道生所供相符啊!”

闻听此言,李贤顿感事情严重,看着韦思谦口张了几次,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房钰扑到李贤怀中,眼泪就淌在了太子的衣襟:“殿下,你不是天后亲生么?为何会如此呢?”

韦思谦命禁卫将三百副皂甲和兵器装上车,拱手对李贤道:“微臣亦不愿相信殿下谋反,然事已至此,微臣只有如实向陛下与天后禀奏,告辞。”

韦思谦是什么时候走的,李贤全然不知。他的脑际都是李弘吐血身亡的画面,是他与房妃相拥走向断头台的情景,一种大难将临的恐惧覆盖了他的心苑。

郭纬在李贤眼前晃了数次,见他毫无反应,便吓坏了。他双膝跪在地上,急切地呼唤道:“太子殿下……殿下……”

李贤冥冥间看见李忠在远方向他招手,李弘在不远处向他微笑。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很薄,仿佛一片黄叶被风托着,在天地间飘荡,却总是追不上两位兄长。哦!他们已成了一片云,一片带血的碎云,融入了万里苍穹。在天地间飘荡的李贤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他,他转身看去,却是房钰。他睁开疲倦的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房钰的怀抱里……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的头深深地埋进房钰的胸间……

中秋在即,又逢万家团圆。可在武曌的记忆里,这个日子很少让她畅快过。而永隆元年八月的洛阳,因三月无雨,气候依旧没有清爽的迹象。

太阳刚刚爬上城头,蝉噪就笼罩了宫苑,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坐在案头批阅奏章的武曌不得不一次次放下朱笔,要武钦吩咐宫人们驱赶。

武钦每逢这时候总是提心吊胆的,他出去一会儿便回来奏道:“娘娘,宫人们持竿满园驱赶,但此法难以奏效。”

“你等尽是无用之徒。”武曌扔下笔,眉头便紧紧地蹙郁在一起,身体朝后靠去。张尚宫急忙上前轻轻地为她按摩太阳穴,武曌的眉宇渐渐舒展开来,一任张尚宫保养得很好的手指滑过自己的额头。多年了,只有这种按摩才能使她的心境平静下来。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所有的烦恼并不源自蝉鸣,而在那个让自己揪心的太子身上。当臣下们将太子“狎昵”的消息禀奏给武曌的时候,她先是吃惊,继之失望,最后是恼怒。那些往日因政见相左而积累的不快都在这事上聚结成了厌恶,她立即要两位宰相和御史大夫查处。她宁愿这是一场误会——因为她无法忘记永徽六年在前往昭陵的途中,为迎接他的降生而经历的阵痛。

然而,对赵道生审讯所得的“狱辞”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他竟然试图谋反,这让她很伤心……

武曌闭着眼睛问道:“薛爱卿、裴爱卿等人可已到了?”

武钦应道:“几位大人都到了,正在塾门候召。”

“那宣他们进来吧。”

当薛元超、裴炎和韦思谦站在武曌面前时,却都不说话,担心她受不了这个打击。

武曌坐了起来,望了望面前的三位大臣,就明白了他们的心思,道:“爱卿们就如实奏来,我承受得了。”

可在听完韦思谦关于东宫搜查的结果后,武曌还是无法遏制心头的愤怒。她可以容忍他好声色,也可以容忍他对自己有怨气,可绝不能容忍他意图谋反。

大殿内陷入沉寂,几位大臣都屏住了呼吸。他们不安地打量着武曌,那难耐的沉默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谋反罪该万死。”武曌用力拍打案头,眉目剧烈地抽搐着,“我要废了他!”

随着这一声怒吼,几位大臣都跪下了。

薛元超反复揣摩着武曌的心思。他早年曾同李义府交好,在李义府被贬福州其间,他曾因在李治面前为李义府求情而获罪,被贬为简州刺史。后来,又因为与上官仪有书信来往,而被流放嶲州。在此期间,他曾多次托人向武曌上书,极力推崇“二圣”临朝,盛赞天后颖睿。上元元年,他果然被召回朝廷,而且很快就进入了宰辅之列。他自认为许敬宗之后,他是最能读懂天后的臣下。他对那次明崇俨的“厌胜”经过是了解的,他认为太子所谓的谋反不过是一个由头,根子还在那次相面之后,天后就有了废掉李贤的心思。

“天后圣明!”薛元超立即附和道。

可裴炎与韦思谦都以为废立太子,关乎社稷存续,应禀奏天皇决断。

武曌的眼眶此时也潮湿了:“我当然要禀奏陛下,不过子欲弑父,父复何言?”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殿外传来李荣的声音:“陛下驾到!”

武曌擦了擦眼角,急忙起身出殿迎驾。

李治道了一声平身,进殿便落了座,对几位大臣道:“你等先退下,朕有话要对天后说。”

几位大臣走后,见李荣和张尚宫依旧在殿内候召,李治又道:“你们也退下吧!”

大殿里只剩下李治和武曌,可气氛却异常沉闷和紧张,两人打量着对方,不知该怎样切入话题。良久,还是李治先打破了沉默道:“朕想知道,天后对贤儿谋反一案的看法。”

武曌欠身面对李治,话语中就带了几分凄婉:“妾正要禀奏陛下,李贤身为当朝太子,屡次监国,竟置律令于不顾,私藏甲胄兵器,试图谋反,想陛下不难决断。”

李治的喉头有些哽咽,他多希望这只是一场误会。在李贤的身上,李治处处看到太宗的影子。他相貌俊朗,眉宇英气,才过诸王,这一切都使得他对李贤的宠爱更重于李哲和李旭轮,怎么能眼看着他被废掉呢?

李治用试探的口气道:“朕也明白,贤儿有罪。然念其年轻,还请天后三思。弘儿殒薨刚刚五年,又要治罪太子,传将出去,四海将如何服膺朝廷?”

武曌明白李治的意思,为他的重情于法而痛心,她撩起裙裾,向李治身边挪了挪道:“若论爱子之心,妾甚于陛下。然则,江山之于亲情孰大?想陛下不难明白。今太子犯法,可以网开一面,明日百姓获罪,将何以处之?”

“这……”

“曩者秦孝公变法,太子逆鳞,放逐乡野;汉武垂拱,太子获罪,发兵讨之;近者,成乾谋反,太宗废之。前车之鉴,陛下不可不察。”

李治的目光充满哀伤,退而求其次道:“天后大义灭亲,殊堪钦敬。纵然废黜太子,且保亲王如何?”

“不可!据赵道生供词,太子宫中参与密谋反叛者不下数十人,尚不算臣僚中之追随者,陛下犹豫少断,必遗后患。”武曌神色肃然说完,便朝外面喊道,“来人!”

李荣和武钦双双应声进来,武曌厉声道:“传陛下与我旨意,废太子李贤为庶人。遣右监门中郎将令狐智通等即日将其送往长安,幽于别所。其党羽皆诛灭伏法。”

“贤本亲生,天后奈何若此也!”李治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张大安因受到牵连被贬为普州刺史,刘纳言流放振州,高政因是李贤的典膳丞,武曌责令其父训诫,被父亲和兄弟刺死于府中。

几天以后的朝会上,李治下诏册立左卫大将军、英王李哲为太子,改名李显,并改元开耀。

这一天,洛阳城降下了第一场秋雨。这雨断断续续,持续月余,直到九月重阳节这天,仍然阴雨蒙蒙。

李治每天独坐武成殿,望着秋雨默然垂泪,来来去去地重复一句话:“贤儿,是朕害了你啊!”他不知道李贤囚禁在何处?他更怀念长眠在景山白云峰顶的李弘和葬在昭陵脚下的李忠。他们一个个离他而去,而他却很委屈地活着。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早年的浪漫早已逝去,留下的只有孤独的苍凉。他和武曌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如今再也唤不回早年的风流和激情,再也没有兴味咀嚼当年相守的炽热、相爱的温馨。李贤谋反案后,他心灰意冷,干脆把朝事都推给武曌去处理。这让他常常感到很惭愧,觉得难以面对沉睡在昭陵的父皇……

昨天,武曌遣武钦前来禀奏,说想在重阳节宴请从前线归来,被钦命为太子少傅的刘仁轨和改任太子少保的郝处俊,恳请他恩准并亲往合璧宫,但他以头风病重而婉拒了。合璧宫让他失去了两个儿子,他不愿意再看到那里的一廊一庑,一草一木……

自武曌署理朝政以来,改元也十分频繁,几乎是一年一改。

开耀刚一年,便改元永淳。

永淳一年后,又改元弘道。

李治的病体,也在这频繁的改元中走向沉重。其间发生的许多事情,让他的心备受煎熬。

先是开耀元年,吐蕃国遣使来到洛阳要求和亲,请尚太平公主。他怎么舍得让年仅十五岁的公主远嫁异乡呢?情急之中,武曌在洛阳城中修建太平观,以公主为观主而婉拒了。为了避免再生风波,武曌选了李治的嫡亲外甥——城阳公主的儿子薛绍为驸马。

接着是永淳元年四月,天空出现日食,朝廷的内政外交都面临困难。兵部陈奏,西突厥阿史那车薄率十姓反;关中饥馑,斗米要三百钱。李治的心绪一片烦乱,他又一次从京师出发返回东都,留下李显监国。

李显从被立为太子的第一天就处于不安之中,几位兄长的被废在他心灵上涂下了浓重的阴影。在册立大典之后,他竟瞒着武曌来到武成殿,哭倒在父皇面前:“儿臣自知理政不及李弘皇兄,驭臣不及李贤皇兄,今二兄获罪,儿臣战战兢兢,朝不虑夕,请父皇恩准,降儿臣为亲王。”

李治又如何不知道儿子的苦衷?然大唐江山已历三世,岂可断了国脉?即便是换了李旭轮,就能保证武曌放手让他独当一面么?可这些,他无法对儿子说,他抚着李显的肩膀道:“朕寄厚望于你。”之后,就再没有说话了。

在离开长安的前一天,李显再度拜见父皇,诉说自己的不安。李治只能好言勉励,叮嘱他诸事皆以天后为决,不可自行其是,这是他唯一能够对儿子说的话。

皇家的车队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李治回头看去,李显和留守京城的几位大人仍然站在道边,他的眼睛又一次发酸。这种情景让坐在后面车辇的武曌看了心中十分不快,她在心底埋怨皇上年纪越大,眼窝越浅了,动辄泪水盈眶……

在洛阳的日子,李治终日头晕,已不能视事,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完成封禅嵩山的盛典,为大唐江山祈福。八月,李治诏李显赴东都筹备封禅诸事。可到了十一月,他的病情骤然加重,不得不再一次下诏罢了来年的封禅。

这段时间也是武曌最揪心的日子,她除了听百司奏事外,其他时候几乎就守在李治身旁。他们之间有过龃龉的时候,可这与当年甘露殿的相识相比,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坐在竹帘背后听百官陈奏朝事,她的刚强和果断往往使包括刘仁轨、郝处俊在内的宰辅们感佩甚至汗颜,可谁又能体味她面对李治时的痛苦和惆怅呢?她多希望有一天醒来,能够看到一个永徽年间的李治重新坐在朝堂上。她一遍又一遍地审查太医署的处方,一茬又一茬地撤换派往皇上身边的太医。

这一天,侍医秦鸣鹤被召进宫为李治诊病。秦鸣鹤乃汉代御医秦仲后人,他诊脉之际,武曌一直在外间等着。看见秦鸣鹤出来,不待禀奏,她便急忙问道:“陛下之病可治?”

秦鸣鹤道:“启奏天后娘娘,可治。”

“爱卿欲如何诊治?”

“针刺头出血,可愈。”

听了这话,一向果断的武曌犹豫了,她狐疑的目光反复审视着秦鸣鹤,道:“你要慎思谨行,这是在天子头上刺血,若有闪失,我岂容你生还?”

“这……微臣……”尽管武曌的话不无警告的意思,但他也知道,他面对的是大唐皇帝,他的银针不仅牵系着大唐江山,更牵系着他的妻子儿女乃至秦门百余口的性命。

正在他踯躅之际,李治说话了:“唉!朕一病人耳,谈何天子?爱卿但刺之,未必不佳。”

“陛下,妾……”武曌还要说话,却被李治挥手拦住了。

秦鸣鹤这才指捻银针,轻刺百会、脑户二穴。刺百会穴时他尚心神略定,然而针入脑户穴时,他却浑身大汗淋漓了。从医半世,他清楚此穴乃禁针穴位,若失轻重,皇上将从此失语,那秦门百余口都将死于非命。

此时此刻已没有退路,他一边小心地进针,一边询问李治的感觉。当行针至二分时,从穴位处渗出些微血点,但见李治面露喜色道:“朕目似明矣!”

秦鸣鹤浑身瘫软,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就跪在了李治和武曌面前:“此陛下圣德感动上苍矣。”

武曌的面容这时才渐渐活泛了,她快步上前,伸手在李治眼前晃了晃,当获得回应时,她禁不住喜泪盈目道:“陛下复又能视,此天赐之福也。”她转回身来,对张尚宫道,“取彩缎百匹赐秦爱卿。”

秦鸣鹤谢过恩后,却没有丝毫的欣喜。他明白皇上已病入膏肓,他今日的冒险,也不过是解一时之痛。

十二月,李治疾甚,不得不从嵩山深处的奉天宫回到洛阳。朝臣们早早地赶到天津桥等候,然而,他已无力再见这些与自己朝夕相伴的臣下了。

当日,他以太子监国,以裴炎、刘景先、郭正一为同东宫平章事,并宣布改元。他本想登则天楼宣读这道诏书的,然而因不能乘车,而只能让百姓云集于楼前宣敕。

十二月初七夜,刚刚担任辅政大臣的裴炎被紧急召进宫中。他急急忙忙来到皇上榻前,李荣老泪纵横道:“皇上已昏厥了几次,一醒来就问大人到了没有。”

这时,就听到李治微弱的声音:“裴爱卿到了么?”

裴炎就忍住眼泪回道:“陛下,臣来了。”

李治睁开疲倦的眼睛,喘着气道:“朕时日无多,请爱卿代朕拟诏。”

“陛下,您说吧!”裴炎跪在榻前。

“朕去之后,以爱卿辅政,太子于朕灵柩前即位,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说完这些,李治仿佛经历了一场疲惫的远征,便昏昏睡去了。他的灵魂离开肉体,回到了他的父皇和母后的怀抱。

时间是弘道元年(公元683年)十二月八日凌晨卯时二刻。 KsvD12+Dyhf45aDmUYvPe3d/JnIAlES6hkCqfa9xlecAWRslPvN22vWH383AbmW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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