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是不言而喻的,贺兰敏之的行为不但极大伤害了李弘的尊严,更是触怒了李治和武曌,不久他就被剥夺了太原王府续脉的地位,复其旧姓,并被逐出京城,流放雷州。然而,这仍不能消解武曌的失望和愤怒,在贺兰敏之行至韶州时,她又密遣袁公瑜途中拦截,将其用马缰绞死。
这事让武曌伤心了很久,在武氏一门接二连三地出事之际,她不但颜面扫地,且感到孤独。虽说皇子们都是自己亲生的,然而他们都是李氏的血脉,总不比武氏人用起来方便。因此,在袁公瑜即将离京前,她以武氏需要接续香火为由,在征得李治的同意后,特地要他绕道振州,召因受武元庆株连流放到岭南的侄子武承嗣回朝袭爵,并拜尚衣奉御,在殿中省供职。
随着太子年龄的增长,尤其是在监国之后,母子在许多政见上经常发生冲撞,武曌需要一个贴身的人为她排解难题和消解烦恼。她很明白,以武承嗣的才思和人品根本无法与李氏兄弟相比,可眼下除了他,还有谁能来承继武氏的血脉呢?
起始于龙朔二年的改制在运行了十年后,终于在咸亨二年恢复了旧制,仍以尚书、中书、门下三省署理政务。武曌内心清楚,这样的结果不过是当初反对她涉入朝政的继续。
咸亨四年八月,武曌奏请李治加封武承嗣为宗正卿,取代老迈的李博乂,从此为他进入三省扫除了障碍。也就是在这一天,这对因为武元庆之死而一度生疏的姑侄暂时抛却前嫌,在蓬莱殿进行了一次毫不设防的谈话。武曌没有隐晦她与太子之间的龃龉,也没有隐瞒她与李治在用人上的分歧。二十三岁的武承嗣对姑母的担忧表示了理解:“娘娘所思,亦臣之所虑。”
武曌问道:“你以为刘仁轨、裴行俭这些人可靠么?”
武承嗣步子往前挪了挪道:“论文韬武略,刘、裴皆在姜恪之上,眼下要推进朝事,不可不借重。可依臣看来,彼等总归与褚遂良、上官仪等人牵系甚深,不可不防。”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呢?”
“臣闻听乾封元年,娘娘曾召集弘文馆直学士刘祎之、著作郎元万顷等为翰林院待诏,入禁中撰《列女传》《臣轨》等书,有九年了吧?”
武曌点了点头:“确有其事,这又如何?”
“仅让彼等沉溺于编纂,岂非荒废了贤才?他们皆是治世之能臣啊!”武曌没有打断武承嗣的话,武承嗣的眼睛转了转继续道,“臣倒有一计,今后凡朝廷颁行文书,百官奏疏,皆由诸生密议研判,再奏明陛下颁行。如此,则宰辅之权分也,娘娘可解远虑近忧,陛下也不至劳心费神。”
闻言,武曌眼前一亮,看来流放岭南对武承嗣来说不啻为一次历练,他比贺兰敏之成熟多了,由此她的亲近感又增加了一层:“好!贤侄所言,甚合我意,你今日即可将此意转告彼等。”
“不仅如此,臣还以为必须设法使陛下不至于生疑。”
“你不妨详细奏来。”
“娘娘不难知道,陛下对长孙无忌一案至今犹存狐疑,耿耿于怀。现在长孙无忌已死,娘娘何不奏请陛下复其官爵,说到底就是给亡人头上加光彩,安的却是陛下的心。”
“这……”
“臣了解娘娘所虑,当选一个适当时机自然为之,则陛下心安理得矣!”
武曌欣然笑了:“如此甚好!我明日就去奏明皇上,追尊李氏先祖,追尊高祖太武皇帝为神尧皇帝,太穆皇后为太穆神皇后;太宗文皇帝为太宗文武圣皇帝,文德皇后为文德圣皇后。”
武承嗣立即领会了武瞾的意思,接话道:“臣即以宗正卿身份奏请陛下,皇上称天皇,皇后称天后,以避先帝先后之称。”
时间不早了,武承嗣起身告辞,在回眸的那一瞬间,他惊异地从姑母眼中发现了难得的慈祥和温柔,甚至有一种淡淡的忧伤。而武曌在武承嗣身后也留下一句刻骨铭心的话——武氏于此有续矣。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武承嗣所料,八月,朝野举行了盛大的祭典。大典后第三天的朝会上,李治颁诏,皇上从此称天皇,皇后从此称天后,改年号为上元,大赦天下。武曌也不失时机地向李治提出,恢复长孙无忌生前的官爵,以他的曾孙长孙翼袭赵国公爵位。随后,李治又恩准长孙无忌陪葬昭陵。
这些事均出自武曌口,让李治十分感动和欣慰。当他们在秋末与太子一起重返东都时,两人都感到了近几个月来少有的和谐。
上元元年十二月,洛阳周围落了一场数十年不遇的大雪,东都的坊间和街道雪盈三尺,以致有司不得不调动羽林卫上街扫雪,但常常是前一天扫过,到第二天凌晨又雪厚如旧。朝臣们的车驾往往陷入雪中不能自拔,朝会的时间因而推后了一个时辰。
今天虽不逢朝会,可无论是李治还是武曌的心都随着雪在天地间飘荡。
前天的朝会上,太子左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刘仁轨上奏,说洛阳街头大批平民百姓冻死,每日都有数十具尸体运往城外。
李治闻奏,心便无法再沉浸在奏章里了,他时不时地来到武成殿门前,望着鹅毛般的大雪,发出悠长的叹息:“此乃上天以灾异谴告于朕也。”
这天,他正在眺望大雪,就见皇后身边的太监武钦踩着积雪高一脚低一脚地从司马道上过来了。上官仪案发后,武曌谢绝了内侍省遣往身边的太监,而是遣人到并州故里召了武氏族中一位年轻人,净身后安排在身边。
李治转身回到案头,李荣就引着武钦进来了,原来是武曌有奏章呈上。
“你先退下,朕阅后会告知天后的。”
李荣往殿中央的木炭盆里添了些木炭,看着黑色的木炭渐渐变红,殿内又重新暖和起来后,才静静地站在一边。李治将手头的文书推到一边,聚精会神地看起了武曌的上书。
天后究竟在奏章中说了些什么呢?以至于陛下如此用心。李荣心里想着,但又不敢多问。他看着皇上先还是能平静地默读,后来就不禁念出了声,还喜不自胜地拍案击节,发出由衷的感叹:“慧哉天后也!慧哉天后也!”
李治放下奏章,抬头看见李荣正吃惊地看着自己,便挥手招呼道:“你来看看这奏章,来!你念,朕听。”
李荣捧起奏章,尖细的嗓音在大殿回响——
一、劝农桑,薄赋徭;二、给复三辅地;三、息兵,以道德化天下;四、南北中尚禁浮巧;五、省功费力役;六、广言路;七、杜谗口;八、王公以降皆习《老子》;九、父在为母服齐衰三年;十、上元前勋官已给告身者无追核;十一、京官八品以上益禀入;十二、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进阶申滞。
李荣刚刚读完,李治便道:“整整十二条。强国体、美教化、振纲纪、褒先进,真可谓针砭时弊,周密详致。”
从李荣手中接过奏章,李治拿起朱笔在奏章后面批了“言约而文要,缜密亦详致,行之天下,朝野大治”。写完这些,他见暮色渐浓,便伸了伸胳膊,站起来对李荣道:“移驾合璧宫,朕要与天后共进晚膳。”
从长安到洛阳几个月了,李荣第一次看到李治如此眉飞色舞,他的情绪也跟随着格外明朗了,他兴冲冲地来到殿外,尖着嗓子喊道:“天皇口谕,移驾合璧宫……”
此刻,武曌正与北门学士们谈论下午送往李治处的奏章。因为这些人通常是通过皇宫北门出入禁中的,故而称为北门学士。
弘文馆直学士刘祎之道:“奏章虽由臣等草拟,然则条文思虑皆出于天后,臣等深受教矣!”
武曌看了看外面的雪道:“大灾突降,我忧心如焚,当替天皇分担。”
著作郎元万顷道:“天后圣明,建言所列十二条,条条关乎社稷,实乃治国理政之统要。我朝承平久矣,王公攀比,奢华成风,若是蔓延滋长,必蹈前隋之覆辙。天后禁淫巧,倡怀素抱朴之风,中兴有望也!”
特地赶来参与十二建言修订的武承嗣也道:“京官八品以上益廪入,乃人心所向。天后体恤臣下疾苦,真帝王之度量,朝野闻之,当感‘二圣’恩德。”
刘祎之又逐条对建言给予了赞誉,对它将产生的影响做了绘声绘色的展望,似乎眼前就是万民拜倒,山呼万岁的情景。
但武曌的心里非常清醒,朝廷不是几位北门学士所能左右得了的,即便李治批阅了奏章,还需上书、中书、门下集议之后才能由门下省发出,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
不过武曌也很自信,她相信集北门学士群智而草成的建言,大多数都是出于平衡各方关系,体察民情民意,有利农商振兴。至于禁淫巧,得先从宫内做起,然后扩展到王爷、公主们,再说这也是极少的人。尤其是倡导王公以降皆习《老子》,更是李治孜孜以求的,故而当不会有多大阻力。
武曌觉得眼前的几位学士思维活跃,绝少腐气,将来都是治国良才。若当初就注重集思广益,调动诸生议政才能,如今当有不少人站在朝堂了,于是鼓励道:“诸位爱卿,我所呈之建言乃大家群智集益之果。大唐之兴,要在选才;选才之绳,要在实务。卿等不尚空言,我当奏明陛下,量才任用。”
武承嗣正要说话,却听见殿门外传来李荣的声音:“天皇驾到!”
武曌使了个眼色,迅速整理衣冠,北门学士们个个刹住话头,将正在编纂的《列女传》《臣轨》等文稿摊开,这才前去迎驾。
李治进得殿来,见几位弘文馆学士和著作郎都在,便笑了笑道:“天后这里甚是热闹啊!”
武曌在李治身边坐下笑道:“妾召他们前来,是要看《列女传》等书编纂得如何了,随后也好禀奏皇上。”说完,她又转脸对武承嗣和几位学士道,“你等先下去吧!”
“微臣遵旨。”武承嗣等人出了殿门,各自回去了。
“天后所呈建言十二条,朕看了,字字珠玑,条条实务。朕意颁诏天下行之,明日就命中书省拟定诏书。”
闻言,武曌心里十分快慰,这十二条乃当下施政之纲,更应为长久国策。她从案头拿起一卷《臣轨》道:“妾所修纂之《臣轨》已见大略,请陛下圣览。”
李治接过文卷,大略翻了翻,就感喟武曌精气健旺,每日要看许多的奏章,还要召集学士们著书立说,这些倒与母亲长孙皇后十分相近。
武曌指着前面的书名道:“人主之道,在御臣;御臣之道,在立规。此妾编纂此书之要旨。”
李治点了点头:“《书》曰:‘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群英莅职,众彦分司,虽复已积忠良,犹且思垂劝励,《臣轨》一部。想周朝之十乱,爰著十章,左准绳,右规矩,资栋梁而成大厦,凭舟楫而济巨川。天后于唐,功莫大焉。”
武曌闻言笑得更灿烂了,人一下子显得年轻了许多,忙作揖道:“谢天皇谬夸,妾诚惶诚恐。”
李治正在兴头上,并不关注这些细枝末节,接着又是一番感慨:“先帝曾著有《帝范》,计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诫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十二篇,自轩昊以降,迄至周隋,以经天纬地之君,纂业承基之主,兴亡治乱,其道焕焉。所以披镜前踪,博览史籍,聚其要言,以为近诫云耳。今天后又著《臣轨》,相映生辉,主行有范,而臣道有轨,至美政矣!”
武曌趁机道:“陛下何不为之作序,以彰御臣之道。”
“此议甚好,朕就为序一篇。”
此时,张尚宫进来禀报,说晚膳已经备好。
“陛下请。”武曌随之挽起李治的胳膊,出了殿门。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额头,清凉凉的。张尚宫忙命宫娥打开黄罗伞盖,却被武曌拦住了,她眉毛蹙郁在了一起,接下来却是沉沉的叹息:“这场雪灾,真是苦了百姓。”
这话如重锤敲打在李治的心上:“唉!纵然朕有错,上天谴朕可矣,何必殃及百姓呢?”
及至进了膳室,李治看见一桌的珍肴美馐,眉头就皱了起来。武曌会意,丹凤眼立时添了愠怒,唤来尚食斥责道:“雪灾未了,坊有饿殍塞道,路有冻死之骨,你说陛下与我能安然食之么?”
尚食低首忙谢罪道:“奴婢这就撤下去。”
武曌叮嘱道:“命宫人将饭菜送到街头,周济冻饿者。”
上元二年三月的大唐四域,被十二建言荡起新的春波。武曌在燕剪垂柳的日子里,到洛阳城北、黄河南岸的邙山祭祀蚕神,不仅宫中嫔妃随行,李治诏令百官及朝集使陪同。
殿中省官员庄严地献上“少牢”,百官分列行三叩九拜之礼,然后武曌走进桑园,轻轻地采下三片桑叶。这消息很快传遍四面八方,东都四周迅速出现了养蚕热。
十二建言不过是武曌初试牛刀,从此以后,凡是臣下送来的奏章都要先经过北门学士的点评,才决定是否呈送给李治。譬如吏部尚书裴行俭在考核官员中,提出司农少卿韦鸿机为司农卿,奏章送到“二圣”这里,武曌先遣人探听了此人的根基,在确定没有门派的牵连后,才转奏李治。
这样一来,李治每日批阅的奏章大大减少,负担轻了,来自朝野的消息也少了。好在他从显庆五年以来早已习惯了“二圣”共理朝政,加之随着年龄的增长,头风益发地沉重,心中就渐渐生了莫名的倦怠。
这一天,裴行俭到武成殿觐见皇上,就选官之事禀奏。
前些日子,有一位叫刘晓的臣下上疏批评礼部取士,以文章论高下,致使天下之士舍德而趋文艺,导致空虚之风蔓延滋长。李治将之批给裴行俭,要他查处。
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三月的太阳照耀着洛阳的大街小巷,绿色铺满了坊间的高墙驰道。自回京以来,裴行俭从司列少常伯做到了吏部尚书,在天皇天后间巧妙周旋,小心翼翼地梳理各种关系,终于使“总章选官之制”不仅获得了“二圣”的赞誉,而且大多数臣僚都逐渐地适应了新的选举考课。现在,他朝着站在塾门口的李荣加快了脚步。
李荣看见裴行俭,忙上前催道:“陛下等急了,大人还是快进去吧!”
裴行俭脱下因融雪而沾了泥水的朝靴,换上干净的布履才进了殿门。
免去一切繁文缛节,李治直截了当地要他禀奏查处礼部取士之弊之事。
“启奏陛下,臣到礼部查过,确有轻德重文现象,所幸录取之士的才智品性皆无失范之弊。因此臣以为此事提示即可,无追究必要。”
“好,此事就此了结。”接着李治就转了话题,问道,“自天后十二建言颁行之后,不知朝野有怎样的回应?”
裴行俭毫不掩饰自己对十二建言的赞誉:“天后建言十二条,堪为治世之纲也。纲举而目张,有了这十二条,所有的朝事都井井有条,肃然为序。”
李治要的就是这句话,他认为这评论来自曾被武曌疏远的官员,较之袁公瑜这些人口中出来的要更加真实。
见李治心境不错,裴行俭趁机将观察了许久的两个人举荐到他面前。
“臣在审查集试文卷时,发现咸阳尉苏味道、绛州人王勮皆宰辅之才。”
“哦!他们年方几何?”
“陛下,二人均是少年风华。这个苏味道九岁能诗文,二十岁中进士。臣观其人,眉宇间流露出丈夫气。王勮亦是二十中进士,恰好都是二十七岁。”
“不知爱卿凭何而言二人前程。”
“臣赴西域期间,得高人指点,故通阴阳历数,善观人,不离者十之八九。”裴行俭解释道。
李治闻言,很是惊奇:“朕尚不知道爱卿有如此异能,那依爱卿观之,王勃、杨炯二人如何?”
裴行俭皱了皱眉头道:“这两人论才华皆可谓聪明过人,可他们恃才傲物,一腔才华都用到饮酒作乐上了。”裴行俭理解皇上的意思,因为王勃做过李弘的修撰,便间接表示了否定的意见。
话说到这里,晨间的阳光从殿门外投了进来,集成一方鲜亮,李治的心油然地飞到了殿外。合上文卷,他对裴行俭道:“朕看奏折时间久矣,爱卿就陪朕在宫苑内走走如何?”
裴行俭知道,皇上邀约往往是有些心里话要说,他当然不会拒绝。于是,李荣带了宫娥、太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李治沿着宫苑的回廊缓缓前行。
风很柔和,抬眼望去,李治油然感喟节令无言的急迫。前几天枝头还是一片鹅黄的柳叶,现在已呈现出一片深绿,几只紫燕带了乳燕在林间穿梭觅食。花坛里的月季开得正盛,花香被风吹向宫苑的各个角落,连小径边的春草都是香的。蓦然回首,有一缕白云从天边拉开细长的丝带,在头顶盘旋,宛若曲江画舫荡起的浪花。
“一转眼,朕已过不惑之岁了。”阳光很亮,照得李治双目迷离,他流露出些许的忧伤。
裴行俭何尝不是一样的感触呢?五十六岁,人生的一个重要节点,他不敢有些许的怠惰:“陛下正处盛年,乃社稷之望。咸亨以来,政事顺畅,域内晏然,众心归附,皆陛下、天后运筹有致。”
“爱卿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去冬雪灾,乃上天之谴;今春新罗骚动,乃藩国异心依在之征。朕每思及此,就觉得愧对列祖列宗。”
裴行俭触摸到了皇上沉重的心事,他将之归咎于皇上的头风之疾,随后他紧走几步,劝李治一方面放松心境,精心调养;一方面按时传太医进宫,勤诊脉,适时用药。
前面有一座假山,山石采自终南山,石上青苔泛绿,池中涟漪涣涣,刚刚出水的清荷才吐了两片叶子。李治就势坐下,李荣在后面看见了,忙捧了坐垫上来,李治拦住他道:“天暖柳新,朕就石上坐坐何妨?你不必跟着,朕要与裴爱卿说话。”
但他还是接受了裴行俭从怀中拿出的丝绢垫在身下,眼睛望着柳荫深处的一对鸟儿发呆。那雄鸟似乎受了伤,怯怯地卧在草丛中,雌鸟来来回回地将寻来的食物衔到雄鸟面前,又一点一点地喂进雄鸟嘴里。看着看着,李治的眼睛湿润了,他想起二十多年来与武曌的丝丝缕缕,恩恩怨怨,终于决定将埋藏在心头的话说给裴行俭听。
“自头风复发以来,朕思谋许久。”李治叹了一口气,“朕目不能视物,诚恐贻误社稷。天后性敏捷,谋虑周,朕欲使天后摄知国政,爱卿以为如何?”
“这……”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裴行俭没有任何准备,一时语塞。
“裴爱卿!”他没有听见皇上的呼唤。
“裴爱卿,朕问你话呢?”李治提高了说话的声音,把裴行俭从纷乱的思路中拉了回来。
“微臣在!”
“朕让你为难了么?”
裴行俭向四周看了看,见除了李荣和宫娥外,院内分外清静,这才凑到李治的面前小声道:“陛下之言,臣无法苟同!”他撩起袍裾,定了定心神继续道,“天子理外,后主内,乃天之道也。昔魏文著令,虽有幼主,不许皇后临朝,恐生祸乱矣!陛下奈何以高祖、太宗之天下,不传之子孙而委以天后乎?”
“唉!朕又何尝愿意为之,只是朕这病……”
裴行俭转换着思绪,寻找着为皇上排解惆怅的谏言。当他的目光转向那对鸟儿时,眼睛一亮,转过身来对李治道:“有了!”
“爱卿有什么话要说么?”
“微臣以为,天后乃巾帼女杰,有帝王气度。既如此,何不就让‘二圣’临朝现状维持下去,凡军国大事皆决于陛下,平日朝事依旧由天后处置,太子监国。如此,陛下可养龙体,天后可展其谋,岂不两全其美?”
李治依然沉默不语,似乎还没有打消让位的想法。
裴行俭近前一步,用几乎只有李治一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只要陛下还在朝堂,这江山就姓李,任何人都不敢生觊觎之心。”
闻言,李治沉思了片刻,最后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爱卿之言至忠,朕谨受教矣!”
正午巳时,裴行俭回到署中,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他不知皇上会不会如上次上官仪那样,将自己所言转告皇后。不过,他旋即就释然了:“所谓无私者无畏,你为社稷虑,心正胆正气正,何须惶恐不安?大不了如上官仪慷慨赴死罢了。”
这一次随父皇和母后来东都,李弘把一颗柔软的心留在了长安。现在想来,那完全是一次偶然的遭遇。
说起来那是去年八月的事,贺兰敏之案发,使李弘蒙受了巨大的屈辱。整整一个月时间,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素儿苍白的面容和无助的眼神。从噩梦中醒来,他对着黑魆魆的夜色狂呼:“贺兰小贼,我要杀了你!”
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自责,为什么会轻信贺兰敏之的热忱,以致对他放松了警觉,让那个人所不齿的禽兽摧残了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
杨思俭后来含泪告诉李弘,说素儿精神恍惚,已经不辨男女,整日蓬头垢面在府中乱跑。李弘听了之后泪流满面:“是我害了她啊!”
尽管武曌先将贺兰敏之流放岭南,继之又在途中绞死,可李弘从此在心中却种下了对武氏家族的愤怨,由此与母后有了无以名状的疏远。
刚强的武曌看着太子饱受折磨,流下了少见的泪水。她奏请李治同意,暂时终止了有司向太子奏事,又遣宫中太医精心调理。
不久,检校太子左庶子戴至德向李治和武曌禀奏,说左金吾将军裴居道的女儿贤惠美貌,武曌便要戴至德从中牵线。
依照《礼记》,媒使应执白雁作为信物。恰在这时,从芙蓉园中获得一只白雁,李治闻之大喜:“汉获朱雁,遂为乐府;今获白雁,得为婚贽。彼礼但成谣颂,此礼便首人伦,异代相望,我无惭德也。”
皇上派媒使上门,对裴居道而言是四壁生辉的幸事,当然满心喜悦。
本来太子婚礼就是朝野瞩目的大事,因素儿一事,武曌为了抚慰李弘,更是极尽铺张,从三省六部到州县官吏直至四域藩国,都来朝贺。
李治被这盛大的场面所感染,油然自语道:“东宫内政,朕无忧矣。”
婚后的生活看起来欢悦而又和谐,裴妃贤秀淑容,知书达理,处处依着太子,夫妻间倒也相敬如宾。然而,聪明的裴妃还是从温存时太子不经意地走神察觉到他内心的创伤并没有愈合。
有一天,她借省亲的机会向母亲泪诉自己的尴尬。母亲倒是通达,劝慰道:“你既是进了皇家,就该学会忍耐。太子遭了那么大的变故,一时情感转换不过来也是常情。你须知不忘旧人者皆纯情男子,亦当会珍惜新人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秋天。看着枝头一片片黄叶被秋风吹得漫天飘落时,李弘的心头掠过无言的悲凉。在无朝事处置的日子里,他感到百无聊赖。这一天,他要郭纬陪同在宫苑里散心。
出了崇文馆,沿着雕梁画栋的回廊一路走来,沿途的菊花开得正盛,金灿灿地映出秋色的温柔。可李弘却吟出这样一首诗来——
此景无限好,霜来自凋零。
何似佳人去,焉知梦里情?
这些让郭纬觉得心里酸酸的,却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太子,只有跟着唏嘘不止。
隔着宫墙,一处殿宇的檐头横空而出,李弘问道:“彼处就是常说的掖庭?”
郭纬点了点头。
“你陪我去看看如何?”
平日里,内侍省绝不许轻易进入掖庭,否则是要治罪的,郭纬有些为难。可这是太子的旨意,他只有硬着头皮前去通禀。
掖庭令闻讯,仓皇出来迎接。李弘道:“我今日无事,想到掖庭看看,你且在前面带路。”
掖庭内道路曲折,依照宫女,被打入冷宫思过的皇妃、公主和没入后院苦力的臣僚妇人等级,造了大小不同的建筑群落。
当他们来到一座朱漆大门的屋宇前时,掖庭令显得很紧张,说话也不顺畅了:“殿下,此处还是不看了吧!微臣带殿下去别处看看。”
“这是为何?”
“这……”掖庭令眼见得脸色苍白了。
“莫非你藏娇于此,若是如此,我要治你藏匿之罪。”
掖庭令“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微臣何来胆量藏娇,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只是天后有旨,这屋里的人不许任何人见。”
他这一说,李弘越发地感到稀奇:“你老实说,室内关着何人,我可免你无罪。若是隐匿真情,我今天就要了你的性命!”
掖庭令十分惊恐,忙道:“殿下息怒,微臣不敢隐瞒。此处关押者,乃已废萧淑妃的两个女儿义阳、宣城公主。”
李弘“哦”了一声,心想这不是我姐姐么,遂道:“打开门,我进去看看。”
“殿下,这……”
李弘不再多说,要郭纬宣羽林卫,掖庭令只好打开门,只觉一股“腐气”扑面而来。院内杂草丛生,尘埃遍地,许久不曾打扫了。两位消瘦而又不修面容的女子倚门而坐,绝望地看着天空,眼里早已没有了眼泪。那个大一点的大概就义阳公主了,见头顶有白云,痴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消失在屋后,才憨憨地笑道:“又走了……又走了……”
小一点的该是宣城公主,可那蓬头垢面的样子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
李弘的眼睛迅速潮湿,同是父皇的儿女,为何命运竟如天壤?为何上辈的恩怨要儿女来承担。他忽然觉得母后很可怕,她杀了她们的母亲尚不解恨,还要将她的女儿囚禁在冷宫,终年不见天日。李弘的心隐隐疼痛,他轻轻走上前去,试图牵起两位姐姐的衣袖,却让她们一脸的惊恐,趴在地上一个劲地喊:“大人饶命……”
郭纬上前道:“二位公主不必惊惧,当朝太子殿下来看望你们了。”
“太子殿下?哦!你是李忠皇兄么?”
郭纬介绍道:“他是李弘太子殿下。”
“李弘?没听说过。”
李弘忍着一眶泪水道:“二位皇姐受苦了。”
只这一句话,催开了义阳、宣城公主心头的酸楚,她们一时无言,只是抱头痛哭不止。郭纬要上前劝解,被李弘拦住了:“让她们哭吧,把这些年的委屈哭出来会好些。”
哭过痛过之后,她们清醒了,擦去眼角的泪水向太子施了一礼道:“多谢太子殿下关怀,此处非殿下可来之处,还请殿下离开。”
当她们得知当朝太子乃武曌亲生,她们的李忠哥哥早已不在人世时,不仅绝望,更是警醒,她们最担心的是这次探视会给她们带来杀身之祸。
临别时,李弘留下一句话:“我要救两位姐姐出去。”
第二天,李弘来到宣政殿,恰逢父皇和母后都在,他将两位公主的遭际如实禀奏,说她们均是大唐贵胄,为何要过那种非人的生活?李弘已发现了武曌的不悦,但他已经顾不了母亲的情绪:“身为大唐公主,年近三十而不能婚嫁,整日囚于冷宫,岂非无情?儿臣请求父皇、母后早日诏命两位公主出掖庭,择定吉日婚嫁。”
“唉!你不要说了,朕……”不等李弘说完,李治已凄然泪下,“朕对不起她们……”可等他的情绪渐渐平伏下来,心里就忐忑不安,担心武曌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是的!李弘看得清清楚楚,在父皇忏悔的当儿,武曌的那双丹凤眼在结冰,在喷火。然而当李治抬头的时候,那一切顿然消失,代之而来的是莞尔一笑。那笑,很温暖也很温情:“陛下何必落泪?既是两位公主到了婚嫁年龄,自然不能养在掖庭了。”
李治没有想到,武曌对昔日情敌的女儿会如此宽宏,然而,他继之就释怀了。她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也许她的心被李弘的诉说融化了。可就在这时,他听武曌说道:“恰我殿外值守者无妻,就赐予彼等吧!”
“你!”李治咽了一口气道,“她们好赖也是公主,你怎么能如此……”
“此乃后宫之事,何劳陛下费心。”武曌脸上毫无表情,说完便朝外面喊道,“张尚宫,传两位值守者进来……”
李弘很吃惊、很茫然,对母后置父皇情绪而不顾生出无言的愤慨。
从那以后,武曌就很少召见他了。这次父皇赴东都,提出让他留在长安监国,武曌坚决不肯,宁愿将三省宰辅都带到洛阳,也不愿意将他留下。看来,母后是戒备日深了。
现在,望着窗外的春色,李弘十分惦念两位姐姐现在过得怎样。尽管他无法改变武曌的决断,可他从内心祝福她们过得幸福、平安,最起码受到两位皇宫卫士的善待。
这时,裴妃进来了。端庄秀丽的她看见太子在发呆,就悄悄站在一边,直到李弘醒过神来,才笑吟吟地上前问候道:“春日暖暖,殿下为何在此呆坐?”
“你是何时进来的?”李弘有些诧异。
“妾进来有些时候了,看殿下想事,就没有打扰。”
李弘觉得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方才是想到了长安的两位姐姐,不知道她们过得怎么样了?”
裴妃宽慰道:“难得太子如此宽仁。依妾想,既是陛下亲生女儿,两位卫士又有多大的胆子敢对公主无礼?”
李弘无奈地笑了笑:“他们自然不敢,我担心的是母后授意他们对两位姐姐无礼。”
听了这话,裴妃便无言了。来宫中几个月了,她亲身体验了这位皇家婆婆的专横独断,在婆婆面前,她永远是温顺而又小心翼翼地。
两人正说着话,郭纬进来禀奏,说雍王李贤来洛阳了,现正在殿门等候召见。李弘的脸上立时变得清朗多了,急不可耐地拉起裴妃迎出门去。
虽是同胞兄弟,但自从李弘被立为太子那天起,就有了君臣之别。李贤看见李弘,上前施礼道:“臣弟参见太子、太子妃。”
李弘却没有这么多讲究,拉起李贤道:“正盼着你来呢!走,进去说话!”
李贤通禀了父皇、母后离开长安后的朝事,李弘都不在意,而是打断他的话直接问道:“不知义阳、宣城两位姐姐境况如何?”
见兄长问起,李贤长叹了一声,将他所知的情况都说了出来。一天,他去看望义阳公主,却不想看见她伤痕累累。他大怒,命卫士招来她的夫婿就是一顿狠打。那人忍受不了鞭笞,只好据实交代。说到这里,李贤的脸色就阴暗了:“皇兄猜怎么着?他竟供出是奉母后之命,每日必须毒打皇姐三次。”
李弘的担心不幸成了现实,叹道:“你我有如此母亲,必获罪于天啊!”
兄弟俩谈了很久,两人都对武曌颇有微词,对父皇的处境很是同情。
李弘有些疑惑:“我就是不明白,母后为何要这样做。”
李贤道:“臣弟亦有疑虑,她过去对武氏一族恨之入骨,现在又将流放岭南的武承嗣召回京都,还委以宗正卿重任。而贞观以来,宗正卿皆由李姓担任,她这是……”
“莫非……”李弘禁不住“啊”了一声,旋即掩了口,他不敢再往深里想。
送走李贤,整整一个下午李弘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裴妃问了几次话,他都是答非所问。裴妃不免有些担忧道:“殿下有何处不适也该告诉妾,妾也好禀明母后,传太医诊治。”
李弘苦笑道:“我何曾有恙,只是心里憋得慌,你何须惊动母后。”
见夫君终于说话,裴妃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殿下吓死妾了。”
李弘捧着裴妃的脸道:“我有话憋在腹中,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裴妃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弘,一任自己的热泪洒在太子的衣襟上:“妾既与殿下结发,当生死与共,殿下有什么话就对妾说吧,千万不可憋出病来。”
于是,李弘将武曌的所有事情都一一说了出来,听得裴妃心惊肉跳。她虽是将军之女,却也不承想宫廷之内竟如此血腥。
“听了殿下的一番话,妾终于明白了您内心的痛苦。敢情殿下做这太子,还不如百姓家平和清淡。”
“岂止如此?若真如我疑虑的那样,我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李贤经常来宫中叙话外,李弘也在获得“二圣”的恩准后,邀请几位兄弟到洛阳城郊狩猎。但他心中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打算,他要亲自向母后提出,要她善待义阳、宣城两位公主。
重阳节到了,武曌特地在合璧宫中举行重阳歌会,除留在长安的周王李哲和豫王李旭轮外,李弘、李贤兄弟都奉旨赴会。
李弘本打算谢绝赴宴,可裴妃劝道:“既是节庆,百官齐集,殿下不去,反而使天后生疑。”就这样踯躅徘徊,等到他们赶到合璧宫时,歌会已开始了。
歌会显然是经过武曌精心构想的,太乐署出动千名乐工,鼓吹署、歌舞署各出了四百多名鼓者、歌者和舞者,可谓盛况空前。
李弘在太监引导下进了宫门,主殿上,王公、百官座前摆好了美酒佳馐。他携着裴妃悄悄来到紧邻李治身边的座位坐下,一转脸,就看见武曌恼怒的目光。他本想过去解释,又怕坏了母后的兴致,遂打算在歌会后再去拜见。
裴妃暗地朝天后身边打量,就发现她身边多了一个十岁的女孩。那不是太平公主么?裴妃进宫后,只听说当初天后为给荣国夫人祈福,送她到感业寺修行,为何她没有佛姑的装扮呢?只见她正眉飞色舞地向李贤叙说着什么,连歌会也顾不上看。
李弘也在看太平公主。他记得在太平公主五岁那年,因身边养的宠物猫偷食了膳室的肉,她提起猫就摔死在阶前。从那时候起,他就觉得这位御妹的性格太像母后,所以对她一直是疏而远之,倒是李贤同她相处还算融洽。
歌会是依照武曌的诗编的,一首一首演唱,都充盈着雄视八荒、包举宇内的帝王气度。每一首曲终,百官就爆发出“天后千岁”的山呼。武曌举起酒杯,向着百官高声道:“请众卿与我举杯,共祝社稷万世永固。”
这时候,宗正卿武承嗣便命署中官员献上一幅横匾,上书“二圣永寿”四字,武曌命武钦收了。接着,百官起立山呼“天皇万岁,天后千岁”。狂涛般的声浪,在合璧宫上空久久回荡。
这是尊李治为天皇、武曌为天后以来最盛大的歌会,直到深夜才降下帷幕。当百官们纷纷散去后,合璧宫中就剩下天皇、天后和几位皇子、公主。
当宫娥和太监们将宫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重新摆上醒酒的果蔬时,李弘夫妇来到李治和武曌面前。
李弘首先请罪道:“儿臣因偶感不适,故而来迟,还请父皇、母后恕罪。”
李治摆了摆手:“既是有恙也就罢了,更深夜阑,你们可以回宫了。”
可这时却听见太平公主说话了:“太子皇兄哪是偶感不适,分明是轻慢父皇、母后啊!”
李治看了一眼太平公主道:“你何其多嘴,对太子无礼,还不向皇兄和嫂嫂道歉。”
未等太平公主说话,武曌接上的话就带了不悦的责备:“太平有什么错?身为太子,不能践诺守信,将来如何执掌国政?”
李贤见武曌凤颜嗔怒,忙从旁插话道:“儿臣昨日去宫中拜望,见皇兄确是身体不适,还请父皇、母后宽恕。”
太平公主却撇了撇嘴,嘟哝道:“好呀!你们合起来欺瞒父皇、母后。”
李弘狠狠地瞪了一眼太平公主道:“小孩子懂什么?如今如此张狂,大了难保不篡国窃政。”
这话一出口,裴妃的心就骤然悬到了空中,情知太子祸从口出,忙暗地拉了他一下。果然,武曌用力地拍打案几,震怒道:“好啊!学会旁敲侧击、指桑骂槐了,太子是不是说我窃国了呢?好大的胆子!”
李治见事情不好,忙打圆场:“此话皆因太平而起,弘儿怎敢骂母亲?还不快向母亲谢罪!”可武曌在气头上,非要太子供出背后主使之人。
李弘情知言出于心,更不愿意牵连外人,拉着裴妃就跪倒在武曌面前:“儿臣一时言语莽撞,冲撞了母后,儿臣罪该万死。儿臣言从心出,并无谁人主使,母后要治罪,就治儿臣一人。”
在这种场合下,李治最是无奈和尴尬。他看了看身边的李贤,希望他能出面平息事端。李贤会意,转身也跪在武曌面前道:“今日重九,日月并应,享宴高会,宜为长久。天皇天后,正应此瑞兆,儿臣请母后息雷霆之怒,且饮了菊花酒,为父皇母后祈福纳祥。”
听了这话,武曌的情绪才有了转变,遂要张尚宫到御膳房去备酒,又对李弘夫妇和李哲道:“你等且平身,这次就依贤儿所奏,饶了你们。”
李弘却没有起来的意思,裴妃就急了,暗暗拉了拉李弘的衣袖道:“母后让殿下平身呢!”
李弘并不理会,伏地而泣道:“儿臣尚有事要禀奏父皇、母后。”
武曌听了便很不耐烦道:“你还有何事?说吧!”
李弘的呼吸急促起来,生怕自己在一瞬间动摇和退却。他将目光直视武曌,把一腹的不平倾泻而出:“儿臣不明白,既是母后应允义阳、宣城两位皇姐出嫁,就该善待她们,为何又要夫婿百般虐待呢?”
“你胡说什么?”
“非儿臣信口胡说,贤弟可以为证。”
李治的脸色十分难看,转脸望着武曌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武曌的脸腾地红了,旋即大怒道:“你这是在指责我么?”
“母后也有子女,若太平遭此厄运,又该如何?难道义阳、宣城公主非李氏血脉么?”
李弘还要说,可武曌的情绪反而平静了,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道:“果真有此事?是贤儿看见,当不会错。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义阳、宣城公主皆陛下骨肉,岂容彼等欺辱。我当命内侍省彻查此事,严惩不贷。”
李治的脸上终于有了依稀活气,道:“天后既已答应彻查,你当平身。”
在众人为一场风雨终于平息而庆幸时,谁也没有发现武曌在太平公主耳边暗语了几句,她就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宫娥们一人捧着一个托盘走到李治、武曌、李弘夫妇和李贤面前。待每人举起酒杯时,李治脸上充满了由衷的欣慰:“凤阙澄秋色,龙闱引夕凉,满盖荷凋翠,圆花菊散黄。饮了这酒,大家就早些回宫歇息去吧!”
话音刚落,就听见耳边一阵娇嘤道:“还有我呢!”太平公主快步来到大家面前,端起酒杯,与父皇、母后和两位兄长的杯子碰出一声脆响,仿佛所有的恩怨都被这清淡的菊酒消融了,至少现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清风爽气,眉宇间都是朗月融融。
武曌似乎忘记了李弘方才的顶撞,她走到裴妃面前说道:“弘儿体弱,你要悉心照顾才是……”
那一瞬间闪烁在母亲眉眸间的温柔,让李弘心底生出不尽的愧疚。踏出宫门时,他甚至想从此以后母子之间不再龃龉。可就在这时,他腹中忽地一阵剧痛,直感热血直向口中涌来。
李贤见状,冲上去抱住李弘,只见他口吐鲜血,两眼怒睁,手指无力地指向合璧宫内,未及说一个字就气绝身亡了。
“皇兄,太子殿下……”李贤抱着身子渐渐僵硬的李弘,悲哀的哭声在合璧宫的梁柱间环绕。
“殿下……”裴妃一声悲鸣,昏倒在李弘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