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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刘仁轨拨乱反正 李司空魂归昭陵

贺兰蕊儿的香魂追着蓬莱殿外的云彩走了,当李治闻讯赶到时,她浑身已经青紫,面目分外难看,雪白而又柔软的身子蜷缩成了弓形。

李治眼看着心爱的女人顷刻间香消玉殒,却不能当着武曌的面垂泪送别,只有将一腔的悲愤发在武唯良身上:“如此乱臣贼子,朕要将你碎尸万段!”他疯狂地掀掉了武曌案头的册卷,蓬莱殿顿时一片狼藉。

武曌第一次发现,一向温文敦厚、处事优柔的李治也有狂怒的时候。她在洒了一大堆眼泪后来到李治身边,帮他整理散开的龙衮,泪眼里透着不尽的悲哀:“人已去矣,还请陛下节哀。妾已命大司宪严刑审讯,为蕊儿报仇。”

在后来的几天中,许敬宗秉承武曌的旨意参与了大司宪的审问。武唯良无法忍受大司宪的酷刑,终于招供。

这案子发得蹊跷,也判得迅捷。不久,武唯良被处腰斩。从此,后宫的女人们彻底断了对皇恩的期待,唯于日出日落中送走似水流年。而武曌也不再熬夜批阅奏章,而是将每一晚与皇上厮守的时间都填得满满的。

爱是如此断然无情地排斥了任何外力的入侵,而又是如此强烈而有力地促使守望者的反思。躺在李治身边,武曌常常扪心自问:在以往的日子里,她是否过于热衷朝政而给皇上的时间太少了呢?

可李治在武曌那里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回蕊儿带给自己的那种青春与活力,那种云水交激的烂漫和惬意。他的心境更加抑郁,而头风也一天天地加重。

终于有一天,他把武曌、太子李弘、右相刘仁轨、太子少师许敬宗、左相兼司戎太常伯姜恪召到宣政殿道:“朕病体日重,难以自持,欲命太子监国,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刘仁轨表示支持:“陛下龙体欠安,休养至为要紧。好在太子已十六岁,前亦数度监国,臣等当鼎力辅佐。”

许敬宗跟着刘仁轨的话道:“皇后性敏,胸有天下,有皇后在,陛下就放宽心吧!”

李治喘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向了李弘:“二位爱卿所言,甚合朕意。你虽屡听奏事,然毕竟资历尚浅,凡事该请教母后才是。”

李弘的眼眶就湿润了,忽然有了一种泰山压顶的感觉,忙起身跪倒在地道:“儿臣谨遵父皇旨意。儿臣见父皇遭采薪之忧,忧心如焚,若上苍有眼,儿臣愿代父皇患疾,以尽人子之孝。”

武曌在旁边听了,脸上就不乐意了,丹凤眼投给李弘的都是指责:“父皇让你监国,乃是社稷大计,你岂可辜负父皇重望,让我失望?”

面对母后的责备,李弘内心却感到十分委屈,也为父皇对母后的忍让感到不安。他觉得母后作为一个女人,太好强专断,太不顾父皇的感受了,这对李唐江山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件幸事。

借着这个机会,李弘借着前些日子朝廷敕命“凡征辽军士逃亡者,限内不首及首而更逃者,身斩,妻子籍没”一事向“二圣”陈奏道:“军法严重,同队恐并获罪,即举以为逃,不暇堪当。直据对司通状关移所属,妻子没官,情实悲哀。”说到这里,李弘停下来打量着李治和武曌,他不知道自己的奏言父皇和母后能否接受。

“你既监国,当以国事为重,何必言而嗫嚅,吞吞吐吐。”武曌言道。

“《书》曰:‘举其杀无辜,宁失不经。’儿臣伏愿朝廷收回敕命,对逃亡之家免以配没。”

太子的一番话,让刘仁轨和姜恪心中很不平静,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尚且能如此以近忧而及远虑,倒是他们这些久历战阵、自以为知兵的宰辅、重臣唯皇上之命而诺诺。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彼此的脸上读出一丝愧意。恰在此时,耳边又传来武曌的声音:“几位爱卿以为太子所言如何,不妨说来听听。”

在这样的时刻,许敬宗是不甘人后的,他一开口就赞颂了太子的敢言直谏,继而话锋一转道:“皇皇大唐,朝令夕改,陛下如何取信于天下?因此老臣以为当强令逃亡者自首,否则,籍没妻子,充军发配边城,以儆效尤。”

“许大人之言差矣。所谓人心向背,关乎社稷安危。故政之所施,在安民心。况乎,即便尧禹安能无过?若陛下收回敕命,则军旅之属莫不感念‘二圣’之德。”刘仁轨有不同意见。

姜恪久在兵部,更知统军之难,立即对刘仁轨的话给予了支持,建议朝廷对逃亡将士多所抚恤,而安其心。

刘仁轨又近前一步道:“辽东将士之所以逃亡,皆因多年前李义府贪据军资,屏蔽皇恩。而今李义府毙命,若再追讨,岂非是非混淆,法度不明?故当务之急,在于安军。”

在大臣们就太子所言各抒己见时,武曌的心思一直在旋转,她尤其对刘仁轨的不屈阿上意十分欣赏:“二位爱卿所奏言简而意深。《兵法》云‘乱军引胜’,自乱军心,无异于助敌克我,故安军心即安社稷矣。我以为当废敕命,终止追逃。”

见从皇后、太子到大臣们都对敕命不以为然,李治自然也有了新的反思。看了看身边的武曌,他随即发了一道新的旨意:“传朕旨意,凡辽东逃亡军士不予追究,愿归军营者赐爵一级,愿解甲归田者,发盘缠归乡。”

武曌接着李治的话道:“为宣示圣恩,刘仁轨兼辽东道副总管,专任收容事宜。”

这是发生在总章元年(公元669年)十月间的事情。

皇上的旨意很快传到了辽东道所辖各军,将士们无不称颂皇上圣明,一时回归军营者络绎不绝。

到了总章二年八月,刘仁轨春风满面地到洛阳向养病的李治报喜讯来了。

他带来了三件喜事,第一件是去冬今春,京师及山东、江淮大旱,李弘巡视军营,发现士卒有吃榆皮、蓬实的,就私下命令赐给他们米粮。而将士皆以为陛下怀惠抱仁,泽被天下。第二件是辽东道士卒归伍,军心大振。第三件是乾封二年奉诏任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的李勣在征讨高丽大战中连战皆捷,首战就下十六城;副总管司列少常伯郝处俊、右金吾将军庞同善、辽东道安抚大使契苾何力诸将铁衣被身,率军长驱直入,终克平壤。老将军以右武卫大将军薛仁贵总兵二万镇抚平壤,大军现正在班师途中。

“好!少而有为,老当益壮,诸将协力,国之大幸。”还没有等李治开口,武曌从竹帘后走出来,为三件喜讯击节称快,“前年右相谏言由司空任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出击高丽时,我尚担心老将军年高,孰料他竟然运筹有度,势如破竹,真是英雄不减当年啊!”

李治点了点头道:“太子以资财赈济兵士,朕一则甚慰,一则不安。夫兵者,国之利器也,兵无食,国何以安?”

刘仁轨应道:“陛下之言振聋发聩,臣回长安后就督促州县致力农桑,充实府库。”

自李勣屡次在要紧时刻都站在皇后一边以来,武曌就多了对他的牵挂。闻听他已大胜而归,急切要亲睹老将军的风采,遂对李治道:“司空年迈出征,一举扫灭高丽,绝东部边患,我以为陛下当起程回长安,迎大军归来。”

“皇后所言甚是。”李治转过脸对刘仁轨道,“爱卿明日就起程回京师,筹备奏凯大典,朕与皇后随后就到。”

十月中,在李治和武曌回到京师后三天,李勣率领大军回到长安。祝捷大典是在昭陵前举行的,阅兵台,祭祀台早在九月底就准备就绪。

秋末的九嵕山山峦起伏,冈峰横截,金叶飘舞,翠松蓊郁。虽进入了一年的枯水期,然千古不竭的流泉汇集成飞瀑,仍然在几里外就可以听见惊涛的轰鸣。昭陵在翠峰环绕下矗立,正看如笔架兀立,侧视如伏虎啸谷。

从高丽国归来的将士身着清一色的铁甲,衬褐色战袍,在灵前布成一个个旌旗林立的方阵。对李义府的查处,对追讨敕命的终止以及刘仁轨遵循太子旨意遣使者劳军,让久驻百济、高丽的士卒告别了贫病饥寒,在总章二年冬天即将到来之前,换上了崭新的棉甲。如今,他们趁着胜利的喜悦,集结在昭陵北坡。

从贞观十八年到贞观二十二年,太宗先后三次出兵高丽,终未能平定海东,带着未竟的遗憾而去。今日,李治要告知父皇,他完成了父皇的遗愿,以凯旋者的姿态接受他的检阅。

上午巳时,李治偕武曌在李弘、许敬宗、姜恪、刘仁轨的陪同下走上阅兵台。眼前铁甲映日,旌旗临风的气势,破阵乐的雄壮慷慨,让他心浪翻卷。他看了看身边的武曌,一时往事回环复沓,涌上心头。

武曌今天的情绪很好,也许是目前的大捷冲淡了她对往事的回忆,她的目光顺着刘仁轨的手指自东而西地念出了一个个将军的名字:“辽东道行军副总管、西台侍郎郝处俊,左金吾将军庞同善。”当她没有在将军中发现辽东道安抚使契苾何力时,目光便凝滞了。

姜恪忙在一旁解释道:“契苾何力将军为平壤都督,与薛仁贵将军一起驻军高丽,恢复农桑,安抚百姓。”

“哦!”武曌再一次想起当年李世民的箴言,“自古贵中华轻夷狄,朕独爱之如一”,便由衷地说道,“华夷一体,乃大唐无敌之故矣!”

武曌的目光最后定在李勣身上了,秋阳下,他着一件金色盔甲,衬着猩红色战袍,头顶的盔缨在秋风中飘扬。他的气色看上去有些疲倦,却依旧不失为帅者的雄姿。武曌的目光温柔中多了庄重,这个人的命运不仅与大唐,而且与她的命运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

李勣的心情更是不平静。望着巍巍昭陵,他的喉头酸涩而又哽咽。先帝三征高丽,他都是先帝十分借重的将领。那难忘的盖牟城大捷,那血溅疆土的白岩城围歼,那惊鬼泣神的南苏城攻掠如今都一一地被记忆复活。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乾封二年(公元667年)刘仁轨举荐他任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时,他慷慨赴任。尽管已是七十三岁高龄,然而他发誓要完成先帝的遗愿。

现在,站在威武的军阵之前,他在心里轻轻地说,先帝啊!老臣回来了!

在向昭陵献了“太牢”并行了三叩九拜大礼之后,盛典进入一个重要的程序,献高丽王高藏等君臣数十人于昭陵前。

长期被泉盖苏文挟持的高丽王高藏以及被俘的高丽大臣,在羽林卫的押解下来到昭陵前。奉常寺官员在庄严的庆善乐后宣读祭文,向先帝报捷;高藏等人面向昭陵行大礼之后,为自己不遵誓约,无视宗主国旨意,肆意派兵进犯辽东,请求朝廷恕罪。

当大家看着阅兵台时,武曌悄悄地在李治耳边说了几句话,李治便转脸对姜恪道:“将高藏等人押下去,待祭祀太庙后处置。”

在高藏等登上车驾之际,从军阵中发出欢呼的声浪:“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

随着声浪,将士手中的刀剑在日光下寒光直闪,与旌旗相映生辉。

李治往日的不悦都随着大军的凯旋而渐渐淡去。不管他对蕊儿的死如何难以释怀,也不管皇后对后宫嫔妃们如何的恣肆跋扈,他都不得不承认在这次出兵前,她的许多见地为赢得这场战争起到了决定作用。在走下阅兵台之际,武曌的手轻轻地牵起他的衮袖,他们都在这一刻,忘记了许多的不愉快,尽情地享受大捷的欢愉。

接下来的几日,朝廷又押着高藏前往太庙拜祭。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大约十天,终于迎来了受降的日子。

受降仪式选在含元殿举行,依旧是武曌在帘后,李治坐堂前,可他口中的每一句话都是两人私下里商定的。李治欣然接受了高藏的叩拜,接着,李荣代皇上宣读诏书——

制曰:高丽王藏,不遵誓约,罔视天朝,不惜民力,屡兴兵戈,侵我辽东。然念及政非己出,受人挟持,为体朕德惠,乃以高藏为司平太常伯,员外同正;僧信诚于兵临城下之际,起为内应,功德殊勋,赐银青光禄大夫;泉男生为右卫大将军,泉男产为司宰少卿。泉男建挟持国君,死守拒降,流黔中;扶余丰流岭南,分高丽五部、一百七十六城,六十九万臣民为九都督府、四十二州,百县,置安东都护府于平壤以统之。

高藏、泉男生等人呆了,以为是在梦中。大殿经过短暂寂静,随后哗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连连道谢陛下圣恩。

当高藏等人以大唐臣僚的身份走出含元殿后,皇上的第二道圣旨又下来了,对李勣及属下将领分别赏赐。

朝政到了再度蒸蒸日上的重要转机,尤其是刘仁轨因为推举李勣为帅扫灭高丽,又以抚恤前线士卒而很被武曌看重。武曌时不时地传他进宫议兵,交谈研习《孙子兵法》的心得。而且凡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的禀奏,武曌都欣然接受。

而随着许敬宗的日益高迈,他被武曌召见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刘仁轨敏感地觉察到,为当年被许敬宗、李义府排斥的官员们洗雪冤情,把他们聚到皇上身边,重振贞观、永徽之治的机会到来了。

这天不逢朝会,李治召刘仁轨到紫宸殿叙话。这种君臣间的小坐往往是很随和的,李治不拘于礼节,臣下也不顾忌皇上会不会龙颜不悦。李治还特别吩咐宫娥上了滇州上贡的好茶,直到那黄亮澄明的茶汁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时,他才拉开了话匣子。

他们先从李义府的获罪说起,继之说到长孙无忌的晚节不保,又说到许圉师的教子不严、卢承庆的渎职失责。

刘仁轨静静地饮茶,专注地倾听,并不打断皇上的话。

历数完臣下的过错,李治又感叹眼下人才的匮乏:“朕屡次于朝会传旨,要三台、诸司和州县举贤,然则至今了无进展,不知爱卿以为何故?”

刘仁轨向皇上抱拳作了一揖后道:“天下未尝无贤,亦非群臣敢蔽贤也。比来公卿有所引荐,为谗者已指为朋党,致淹者未获伸而在位者先获罪,是以各务杜口耳,陛下果推至诚以待之,其谁不愿举所知!此在陛下,不在臣也。”

毫不避讳而又直截了当的诤谏,让李治的面子一时很过不去,便道:“朕要臣下举贤荐才,爱卿倒责难朕不惜才,这是为何?”

“陛下谓臣责难,乃折杀臣也,臣不过道出显庆以来朝堂的事实。且不论贞观之治,即永徽年间,陛下临朝问政,孜孜不倦;从谏如流,传为美谈,至有永徽新政。然则,自显庆以来……”

李治担心刘仁轨继续下去,会说出更多的批评来,忙摆了摆手道:“过往之事,爱卿就不必重提了,就说眼下该如何办吧?”

刘仁轨心中笑了笑,想这就是皇上心理的微妙处,这已是承认了用人上的过错,他自然也该有礼、有节、有度,遂将座椅朝皇上面前挪了挪道:“眼下就有两人,应该得到朝廷的重用。”

“哦?是何人?爱卿说来听听。”

“西州都督裴行俭,文韬武略集于一身,履职西州,西域诸国皆多义附;临下以恕,师德宽厚,又乃绛州闻喜人也,与皇后故里相去不远。永徽六年,因小过而远行西州十四载矣,于今已过五旬,人生至若朝露,此人不用,政之失也。”刘仁轨见李治听得很专注,知道皇上往心里去了,便继续道,“现任雍州长史卢承庆,博学而才、崇德尚俭,只因李义府贪据军资,诬良为奸,故而遭贬。现李义府一案真相大白,就该洗雪调回京都。”

李治却没有马上决断,言道:“此事朕当和皇后商议之后再定。朕既允准皇后临朝,当不该逾越独行。”

“陛下圣明,臣静候‘二圣’旨意。”刘仁轨嘴上如此说,但在心底却掠过淡淡的忧伤。走出紫宸殿,眼看司马道即将到头,可他的心境却没有些许的轻松,他想这事如放在太宗身上,总不至于如此优柔寡断吧!

正这样想着,就听见耳边传来许敬宗的声音,他回头看去,只见他正在身后招手。他停下脚步,等他来到面前便问道:“大人这是从何处来?”

“老夫进宫向皇后禀奏太子学术之事。皇后要老夫带话给大人,请大人速去蓬莱殿回话。”

刘仁轨道一声“知道了”,便转去含元殿的路上,许敬宗却在身后喊道:“刘大人留步,老夫还有话说。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皇后传大人前去定是为了太子的婚事。”

“哦?这事许大人不是曾找过太子中舍人杨思俭么?”

“唉,大人有所不知,这杨思俭与长孙无忌、上官仪当初过从甚密,老夫又奉诏参与审理了这些案子,故……”

“下官明白了。”刘仁轨点了点头,就往蓬莱殿去了。

当他站在武曌面前时,果然她要谈的正是太子的婚事:“此事尚需大人出面知会杨思俭,择定吉日,举行完婚大典,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刘仁轨完全能够体会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心,欣然表示即邀杨思俭到府上议事。但他又细思了一番后说道:“杨舍人的女儿,娘娘总该做些了解吧。毕竟今日的太子妃就是明日的皇后,不可不慎啊!”

闻听此言,武曌就对刘仁轨由衷喜欢。与许敬宗相比,他最大的不同就是一心为公,却又独有主见。她今天心境很好,话也说得十分温暖:“爱卿所言甚是,我会设法了解的。爱卿文武兼备,出将入相,皆甚得体,朝野感服。我曾阅过爱卿自熊津都督任上发回的奏表,不唯明之大理,且忠贞刚直。”

听了武曌的称赞,刘仁轨忽然就有了新的想法,这岂非正是向皇后陈奏选举的良机?但出口的话却是从自谦开始的:“谢皇后垂爱。然则论起知兵,臣不如一人;论起治政,臣又逊于另一人。”

“哦?不知大人所指何人?是许敬宗,抑或是……”武曌有些疑惑。

“非也!臣所指善知兵者,乃西州都督裴行俭;臣所谓善治政者,乃前度支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卢承庆。”刘仁轨接着就将在李治面前的话复述了一遍,不过又多了许多细节。

他发现武曌先开始有些不耐烦,但随着他的陈述一步步走向深入,武曌的目光转而凝重,旋而闪光,及至听完陈奏,她的整个眉毛就展开了:“孟子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裴行俭所犯过错,皆在年轻,我也屡闻他在西州屡建战功,此非过而能改乎?儒将之名,驰誉朝野,此非人皆仰之乎?至于卢爱卿,本就是一桩冤案。听爱卿之意,是要召两人回京?”

面对武曌的聪敏机智,刘仁轨还能说什么呢?他只是频频颔首,舌尖上滚动的只有四个字:“皇后圣明。”

其实,刘仁轨所禀奏,正是武曌这些日子的心结。原指望中秋节聚会,在几位同父异母的兄弟间唤起久违的亲情,以强大武氏在朝野的枝干。孰料武元庆、武元爽等人却冷冰冰的。正是刘仁轨一言点破了她的心雾,她既然已经与皇上一同掌管朝政,为何不落个“唯才是举,知人善任”的名声呢?

“爱卿之言,乃为相者之海量矣!”武曌眼睛转了转,自言自语道,“让他们做什么呢?哦!就让裴行俭做司列少常伯,主持选举;至于卢承庆么,就做司刑太常伯吧!这是我的意思。我明日当即奏明陛下,调二卿回京。”

刘仁轨没有任何迁延,第二天就把李治与武曌的旨意传递给了西台侍郎乐彦玮。三天以后,司宪侍御史韦思谦和袁公瑜携带着皇上诏书同时离京。

刘仁轨亲自看着他们上马离去,才回了府邸。雍州距京都长安近在咫尺,他估计卢承庆不日即可返回京都,只是裴行俭尚需些时日,让他不免有些着急。

昭陵前班师大捷后,李勣就病倒了。

其间,李治、武曌和太子都先后探视过,并且传了最好的太医前来整治,还开了不少药剂。然而,皇上和皇后一走,李勣就严令府令置之一旁而坚不服用。

这让府令很为难,一方面,他怎忍看将军拒绝服药,另一方面,这药乃是奉了皇上和皇后的诏命而开出的处方,他更怕担违抗旨意的罪名。

今冬无雪,但天每日却是阴沉沉的,又奇冷无比。

这一天,府令早早起来,却看到李家二老爷、李勣的兄弟司卫少卿徐弼过府来了。对皇上赐姓李氏,徐弼只在表面上才认可,私下里却仍守着徐姓。

“二老爷到了,请到后庭。”府令在前面引路,来到后庭的寝室。丫鬟正站在那里流泪,药汤洒了一地,他明白是老将军又发脾气了。

徐弼向丫鬟摆了摆手,要她下去,自己亲自捡起药盏,来到内厨收拾,重新给兄长熬药。刚才遭遇训斥的丫鬟愧疚而又小心翼翼地过来道:“都是奴婢不好,惹老爷生气了,还是奴婢来吧!”

徐弼道:“不关你事,是兄长心烦,还是我来吧。”

红红的火苗映得他印堂发亮,也勾起他诸多的心事。那还是乾封二年,右相举荐兄长为帅时,皇上、皇后也曾担忧过他年迈。然而,当李勣听到朝廷的召唤后,那一颗心就不能宁静了,那被岁月磨洗过的血液就再度沸腾起来;而他作为兄弟,他也怕兄长以七旬之身出征,精力不济,尤其是侄子李震早逝,留下孙子敬业兄弟,如果兄长再有个闪失,他这一门……

兄长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名将,他不但去了,且连战连捷,大胜而归。可现在,看着兄长躺在病榻上,肿得脸色发黄发亮的样子,他就情不自禁地要问,那场战争是不是兄长生命的最后绽放呢?

他往炉中添了一把柴火,眼角就涌出酸涩的泪水,他面对躺着的一座大山,心中唯有惭愧。兄长像他这个年纪,早已成为让突厥闻之丧胆的一代名将。而自己呢?眼看年过不惑,又有何建树?

浓浓的药香弥漫在厨房的各个角落,他筛出药汤,来到后室兄长的病榻前,轻声呼唤道:“兄长!兄长!”

李勣睁开疲倦的眼睛,看了一眼黑褐色的药汤,银白的眉毛就蹙在了一起:“不是不让再煎了么,你为何又端来了?”

徐弼应道:“此乃陛下所赐之药,兄长不服说不过去。”

“唉!你为何就是不知道我的心呢?”李勣吩咐徐弼将药置于案头,要他坐到跟前来,“你在司卫寺供职,就该尽职尽责,整日里往这边跑什么?我本山东农夫,遭值皇上圣明,位致三公,年将八十,岂非命焉?修短有期,岂能医工求活?”

徐弼恳切地说道:“兄长服了这药,也算是不负圣命。你不服事小,可皇后追究下来,我等都要担罪。”

“陛下若问起,你就说服过了不成吗?”

“兄长一世磊落,何曾说过假话?现今为病患欺君罔上,岂非笑话?还是服下吧!”

李勣接过药盏,叹了一口气道:“世间果真有强人所难之事。”随后闭上眼睛,一口气喝了。

徐弼笑道:“这就对了!皇后闻之,定然高兴。”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李勣果然觉得轻松多了,坐起来说道:“还是兄弟说得对,服下药物轻松多了,你我兄弟很久没有在一起了,今日就饮几杯吧!”

徐弼急忙摇手道:“这病还没有好,喝什么酒?”

李勣握着兄弟的手,话里就显得很深情:“我心里明白,人活七十古来稀,为兄已届八旬,也算长寿了!少饮无碍。”

闻言,徐弼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近来兄长总是不断提到年龄,透出寿之将终的伤感。今日忽地情绪好起来,他就觉得蹊跷。唉!兄长病到如此地步,还忍心拂逆他的意思么?于是,他急忙准备了酒宴,邀族中子弟相聚。

徐弼明白,兄长这样的状况已不胜酒力,故而席间多以叙话为主,酒便少饮了许多。侄儿们私下里受了徐弼的叮嘱,除了宴席开始之际敬了几杯后,再后来就是听两位长者说话。整个酒席不仅沉闷,且笼罩着淡淡的忧伤。酒阑之后,李勣对徐弼道:“让他们回去吧,你来内室,我有话要对你说。”

徐弼搀扶着李勣回到内室,安顿他躺下,这才在榻前坐了下来。

李勣语气有些哽咽地责备道:“你身为族中长者,宴会上却泪水盈盈,弄得我心中也甚不好受。”

“兄长患疾,为弟忧心如焚,不能自已,故而……”

“我岂能不知?”李勣打断了徐弼的话,“我自度必不能起,故借今日酒宴与你相别尔。你也不必悲泣,我这一生,自年轻时追随高祖、先帝,今又辅佐陛下,然究一生所为,不过三件大事:一是跟随先帝平内乱,一统天下;二是奉诏西讨突厥,东征高丽;三是遵陛下旨意,推立武氏为后,并参与了长孙无忌、褚遂良谋反案的审理。前两件事情,朝野当无异议。只是这后一件事至今非议之人甚多,可我心中无愧,功过当任后人评说。”

徐弼宽慰道:“天地自有公论,兄长不必梗揇郁蹙,而成木石块垒,这于病不利。”

李勣觉得气力有些不足,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我接下来要说的是后事。当年与我共历艰危的房玄龄、杜如晦均为凌烟阁功臣,然子孙不肖,为人不齿。因此为兄将子孙皆托付于你,待我葬后,你即迁入我堂,抚养孤幼。其有志气不伦、交游非类者,皆先挝杀,然后以闻。”

说完,李勣双目微闭,两行浊泪顺着眼角淌下。眼看着气息越来越微,体温越来越冰冷了。徐弼先是以为兄长羸弱睡去,及至发现气绝之后,禁不住抱住李勣号啕大哭,声声呼唤。

此时正是总章二年十二月三日。

之后,徐弼对着外面大喊:“敬业!敬业!”

李敬业带着他的两个兄弟李敬猷、李思顺从外面跑了进来,伏在李勣身上痛不欲生:“爷爷!孙儿来看您了!爷爷……”

这时,从府门外传来李荣的声音:“皇上、皇后驾到!”

“业儿,快去迎接圣驾!”徐弼赶忙拍了拍李敬业的肩膀,就跪在了前庭大堂,“微臣李弼、李敬业恭迎陛下、皇后。”

李治吩咐他们平身,接着问道:“老将军病情如何?”

徐弼泣不成声:“兄长他……他去了。”

“老将军……”李治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跌倒,李荣急忙上前扶他坐了。

武曌也泪眼婆娑,道了一声:“老将军!我来迟了。”

徐弼上前道:“兄长临终之际,邀集族中子弟反复叮嘱,他身后诸子弟当同心同德,效忠朝廷,若有如房遗爱之类不肖者,先斩而后禀明朝廷。”

“老将军一去,大唐犹失天柱,此天欲考验我大唐矣!”

其实,比起李治来,武曌更能体味在后宫废立风波中,李勣每条谏言的分量。他一边要深解皇上的情感,一边要应对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大臣,还不能授人以柄。那些日子,他是唯一能够让皇上下定决心的人。现在,面对亡灵,她从内心感到如果没有李勣,也许就没有她的今天。若不是碍着皇后的身份,她多么想用哭声送这位长她三十多岁的老将军上路。

武曌的这种心思,刘仁轨看在眼里。他心想武曌也并非外界传说的那样冰冷无情,便适时地上前禀奏道:“老将军远行,朝野悲恸。为今之计,是要勘定葬礼诸事。”

李治擦了擦眼角,对刘仁轨道:“李将军功在天地。传朕旨意,老将军陪葬昭陵。起冢如阴山、铁山、乌德健山。朕要亲自为李爱卿撰写碑文,以彰他护国殊勋。”

武曌很欣慰皇上在这个时候与自己十分默契,忙对刘仁轨道:“命司礼寺入终南山采上好石材刻碑,不得有误。”

第三天朝会上,廷议自李勣逝世之日起,在昭陵脚下为之起冢,丧事所需并令官给。待陵冢竣工后,再行殡典。

一连三天,李治不闻大臣奏事,而是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为李勣撰写碑文上。

对李治来说,李勣几乎伴随他走过了童年、青年时代。早在他刚刚通晓人事时,就常常从先帝那听到这位徐姓将领的故事,后来知道高祖皇帝为表彰他的战功而赐姓李后,他就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不过,这只是洒在岁月路上的一些情感碎片,最让李治刻骨铭心的还是在他登基以后,在几乎所有的紧要关头,李勣都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边,甚至因此而不惜遭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的误解。所有这些,都在李治的心中积起如伤筋断骨的“痛”,使他感到无论哪位朝臣的生花妙笔,都无法述尽李勣对大唐耸若嵕山、长如渭水的功绩,也无法表达他对李勣那种铸进心里的情感。

他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去思考该从何处着笔,直到夜色渐深,含元殿万籁俱寂之际,他的文思才不可遏制地喷薄而出。

李荣传来宫娥,一人在一旁研磨,八人扯起丈二绢帛在龙案上铺定,四周压了虎镇。当砚中的墨香逐渐在大殿内弥散之际,李治手握狼毫,未曾落笔,两行热泪掉进墨汁,漩涡久久不散。

“爱卿弥留之际,未予朕留一语便溘然西去,此乃朕之不德也,今日朕就借这丈二白绢与你敞心。朕知你临敌应变,动合适机,与人为善,纳玉撷英,处世躬俭,奉诏即付。因而楷书不足以彰爱卿之潇洒俊逸,草书不足以展爱卿之壁立刚锋,朕就用这行书与你说话。”言罢,李治遂饱蘸泪墨,洋洋泼洒开来——

朕闻四维纪地,坤元所以载物;八柱承天,乾策由其列耀。故轩丘御历,资六相以经纶;丰水膺图,凭九臣而缔构。莫不道符金砺,契叶盐梅,虎啸龙腾,风翔云起。

……

高祖神尧皇帝应昊穹而拨乱,顺斗极以龚行。四海乐推,兆人思戴。及密来投附,公独未归。既承其旨,方奉皇运,诚于所事,造次必形,风霜之节,其在兹矣。高祖乃诏公为黎州总管、上柱国、莱国公,寻改封曹公,赐同国氏。公临危守义,类文聘之怀忠;建策承恩,同奉春之得姓。武德二年,又授右武侯大将军。是时国步未夷,王涂尚梗。

太宗文武圣皇帝愍兹交丧,大拯横流。公出赞元戎,入参神算。受分麾之重寄,沐赐棨之殊荣。刘武周率彼犬羊,凭陵汾晋;先朝躬亲矢石,公则任属偏裨,萧斧才临,朝菌俄翦。王充窦德,潜议合从,南濒控鹤之山,北距飞狐之塞。拥周韩之锐卒,驱赵魏之枭兵……

浮革船而度紫河。穷雁海而倾巢,就狼台以探穴,遂使地空塞北,候静漠南。汉将勒燕然之铭,胡骑动阴山之哭。既而频丁巨罚,殆不胜哀。累诏宽解……

故劳公暮年,出征外域。乃以公为辽东道安抚大使、行军大总管,韫玉帐之宏……纵间谍以知穷,因乡导而乘隙。殄兹寇垒,不藉九攻之劳;获彼凶渠,唯恃七擒之术。倾源拔本,海罄山空。万代逋诛,一朝清荡。及旋,拜太子太师,加封二百户。公自少及长,忘身奉国……

曰仁必寿。竟爽神期,天不慭遗,歼我良懿。以总章二年十二月三日薨于私第,春秋七十有六……

听先帝说,当年李密归附大唐时,李勣是他属下,统领东至于大海、南至于长江、西至汝州、北至魏郡辽阔疆域。可他秉承一臣不事二主的信条,宁愿将土地、人口、军人造册清理呈给李密,而不愿意见高祖皇帝。高祖闻之大喜,曰“感德推功,实纯臣也”,诏封李勣为黎阳总管、莱国公,不久又加右武侯大将军,赐姓李氏。

如今,斯人已去,风范长存。

及至写到李勣以七秩高龄,奉诏出征,李治的心隐隐自责,倘若当时自己能够三思而行,也许可以使老将军延寿。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那笔就顺着指尖溜到了地上,将绢帛边缘染了一片淡淡的墨痕。

李荣急忙上前将李治扶到案边坐下,含泪道:“老将军已登仙途,而大唐社稷当续百代,皇上龙体要紧,万不可太伤情。”

李治闭着眼睛,心痛怀伤,语不成句:“是……朕害了他……”

东方既白,晨曦初露,李治终于收笔,他觉得很疲倦,上了内室的皇榻,他便沉沉睡去。

李荣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小憩一会儿,却见张尚宫进来传话,说皇后到了。他赶忙出门迎接,看到皇后两眼红红的,知道她也为李勣殒薨而一夜没有睡好。

进得大殿,绕着龙案走了一圈,武曌不由得热泪盈眶,这才是当年那个才俊风流、文辞潇洒的李治。

李荣在旁边小声地问道:“娘娘,臣还是去唤醒陛下吧?”

武曌摇了摇头,继续读着碑文——

内穷献替之言,外不彰其直;入尽弼谐之致,出不显其忠。就礼俗而存道,因善谑而申讽。抵掌宏议,庶政咸仗其谋;造膝诡词,群寮莫知其际。

在这里武曌停住了,皇上机敏,其间隐含了当年废立风波上的几多曲折,似乎有言犹未尽之处。她遂拿起案头的笔,在后面续写道:“夷险一致,宠辱不惊。”

李荣看了连连赞道:“陛下昨夜写到此处,亦觉未尽词意,只是没有想好,故而暂缺。如今娘娘这一笔正妙,真乃珠联璧合。”

关于安葬日期碑文也是空着的。是的!他走得太急了,所有的筹备都尚需时日。

也许正因为这溘然而去,让武曌一想起来就伤感,当她读到“竟爽神期,天不慭遗,歼我良懿”时,竟然嘤嘤地哭出了声。李荣和张尚宫也在一旁陪着流泪,只有他们才懂得,那个躺在棺椁中的老人对她来说曾有多么重要…… YwvRi+gYqsi11bBx81DKBAxsPLFYQjU4pEMmWJThArx8kkqX+3Wf1a6taNbskpz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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