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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中秋夜心事各怀 蓬莱殿蕊儿折枝

乾封元年二月,刘仁轨被召回京,任大司宪兼检校太子左中护。

自显庆元年因查处李义府一案被排斥出京,至今整整十年。他一直在海对面的高丽、百济,先后参与了显庆五年的唐灭百济大战、龙朔三年的驱除倭寇、救援熊津都护刘仁愿的白江口大战。

时任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的上官仪即刻将战报送至皇上案头,陈明当年冤情。李治随即厚加褒奖,并遣使渡海劳军。

那诏书就是由上官仪拟就的,当朝廷使者在熊津都督府宣读诏书时,六十二岁的他面西而跪,怆然涕下:“陛下圣明,臣死无憾矣!”

远征归来,长安已非昨日。不唯太极宫旁又扩建了大明宫,令他伤心的是曾在艰难时世中屡次为他伸张正义的上官仪已魂销人去。抚摸着西台署的旧案,似乎还残留着故人的余温,刘仁轨神伤无语。

其实,他与上官仪实在说不上私交。永徽年间,他在门下省任给事中,具体负责审议封驳诏敕奏章,秩禄正五品;上官仪在秘书省任少监,主要掌管经籍图书。在官署林立的长安,常常相逢而不相识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由于涉足李义府的案子,他们才得以彼此知悉。

世界上最辽阔的是人心,最敏感的也是人心。对社稷的忧患,对大唐的忠诚,让他们冲破藩篱站在了一起。

在百济驻军的日子里,他本来是有许多话要对上官仪说的,可现在他只能托云霓带去他的思念了。

皇上已传讯长安,他在曲阜拜谒孔庙,并至亳州拜谒老君庙后,只在东都停留六日即返回长安。皇上要他执位以待,并过问西台诸事。

人生苦短,岁煎人寿。屈指算来,他已是六十六岁的老者了。他明白自己为朝廷效力已时日无多,因此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每日准时来到大司宪署,如在军中一样一丝不苟。

这是三月的一天辰时,当他来到西台署时,几位侍郎、谏议大夫、给事中正聚集在一起,他们见刘仁轨到了,纷纷上前迎接。进入署中,他见每个人脸上喜不自胜,不免感到诧异,问道:“何事让诸位喜上眉头?能否说来听听?”

“刘大人,李义府已死于雟州。”一位谏议大夫说着,上前将一卷文字递了过去。刘仁轨展开一看,是李义府写给皇上的一首诗,题为《在巂州遥叙封禅》。刘仁轨虽不懂诗词,亦觉得文采斐然——

天齐标巨镇,日观启崇期。

岧峣临渤澥,隐嶙控河沂。

眺迥分吴乘,凌高属汉祠。

建岳诚为长,升功谅在兹。

帝猷符广运,玄范畅文思。

飞声总地络,腾化抚干维。

瑞策开珍凤,祯图荐宝龟。

创封超昔夏,修禅掩前姬。

东后方肆觐,西都导六师。

肃驾移星苑,扬罕驭风司。

……

特别是“创封超昔夏,修禅掩前姬”“东后方肆觐,西都导六师”几句,极言皇上与皇后封禅名逾三皇五帝,功越秦皇汉武。但刘仁轨看得出来,这诗分明就是写给皇后的。何谓“修禅掩前姬”呢?自秦皇汉武封禅以来,未闻有皇后亚献的,武曌当属第一人。

刘仁轨顿生感喟。单凭才情,无论是许敬宗还是李义府,恐怕这个朝堂上没有几人可以比肩的。可他们的德行,又该是多么令人不齿。他合上诗稿,有些感叹道:“一首诗不值得诸位如此弹冠。”

这时候,就听臣僚中有一人道:“大人有所不知,今春朝廷改元大赦天下,李义府以为止水复波之机到来,遂向皇上进了这首诗。孰料皇后旨意,长流之人不在此列,李义府闻讯,当夜吐血而亡。”

刘仁轨“哦”了一声,抬头看去,却是西台舍人源直心。他记得那年奉命渡海为苏定方大军运输粮草,途遇海风,船沉粮没。消息传至京都,李义府乘机谏言皇上,将他拘捕入狱,正是这位源直心替他辩冤。十年归来,他却仍在舍人之位上,这让他不免唏嘘。

“昔日李义府恃宠弄权,朝野自危。及至触怒龙颜,贬为庶人,人心大快。今见大赦,又闻此诗,疑其又东山再起。至知其无望而终,故而庆幸。”源直心又近前一步道。

“老夫不知,臣僚惧李义府甚于虎矣。”

刘仁轨发现,就在大家众说纷纭的时候,有一人却沉默不语地坐在角落里。那不正是当年奉李义府之命,赴百济拘捕自己的监察御史袁异式么?记得袁异式到百济后曾提醒自己,说“君与朝廷何人为仇,宜早为计。”那意思很明白,就是要他逃亡海外。他婉言谢绝了袁异式的提示,说“丢失粮草,过在自己,国有常刑,公依法弊之,在下无须逃命。若使遽自引以快仇人,窃未所甘。”他当即自戴枷锁,由袁异式押回京都。

也许袁异式还记着这件事情,内心很不安吧!刘仁轨来到他面前,先施了一礼,继之说道:“久违了,袁大人。”

袁异式惶恐地起身还礼道:“大司宪施礼,折杀下官了。”

刘仁轨笑了笑问道:“大人为何在此沉默不语?”

“这……”

“老夫知道,大人还在为当年之事纠结,大人不必郁郁在心,你不过奉命行事耳。”

众人都为刘仁轨的大度而感佩,纷纷说道:“大人久在海东,戎马倥偬,今日无事,大家不妨小聚,一则为大人接风,二则为庆李义府之死。”

刘仁轨忙摆手道:“各位大人的心意老夫领了,前者将军戍边,乃为天职,回京履职,恩在皇上,无须滋事张扬;后者虽罪恶昭彰,然人去事亡,何来相庆一说呢?”

这高风亮节让袁异式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过了几天,他趁空闲力邀刘仁轨小坐。刘仁轨心知如果不应邀赴宴,袁异式的心结永远不会打开,于是他欣然前往。席间,刘仁轨饮下袁异式的敬酒之后,将酒觞掷于地面摔得粉碎,慷慨陈词道:“老夫若念畴昔之事,形同此觞。”

袁异式一步上前,拱手道:“大人度量让下官惭愧,下官不才,愿以臃肿之姿追随大人。”

这话余音未散,四月底,李治便偕皇后从洛阳回到了长安。

五月初的朝会上,司戎太常伯、同东西台三品的姜恪禀奏道:“陛下,高丽国大莫离支泉盖苏文卒,长子男生代为莫离支。他初知国政,出巡诸城,使其弟男建、南产知留守事。孰料有人趁机向男建、男产进言,说男生素来厌恶两位兄弟,意欲除之,不如先为之计。于是,男建自为莫离支,发兵讨男生。男生走保别城,派遣其子献城到熊津向朝廷求救。”

李治向刘仁轨问计:“爱卿久驻熊津,依卿之见,当如何处置?”

“我军久攻高丽不下,皆因泉盖苏文父子挟国君以令臣下,抗朝廷而肆恣为,泉氏兄弟反目,此乃我伐高丽之良机。”刘仁轨便趁机建议。

这时候,就听见武曌在帘后道:“刘爱卿所言甚是。我以为渡海为战,不唯传输不易,且人地两生,若能借重男生之力,岂不事半功倍?”

这是刘仁轨第一次听武曌论兵,便由衷感慨皇后知兵之精、善断之睿,就跟着道:“皇后娘娘所言真乃制胜之道,微臣也以为解男生之围,莫过于借力还力,以彼攻彼。”

姜恪也对皇后谋断极为赞同,不仅仅是这一次出兵高丽,多年来每每朝堂议军,皇后总有不凡之见,对天下军势了然于胸。姜恪正思忖间,从帘后又传来武曌的声音:“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以为出师有名才可制胜。故当以安抚为号,方能赢得人心,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在朝臣们的惊诧声中,李治又道:“皇后之言,正合朕意。传旨,以右卫将军契苾何力为辽东道安抚大使,将兵救之;以泉献城为右武卫将军,充当向导;以右金吾将军庞同善、营州都督高侃为行军道总管,共讨高丽。”

退朝以后,姜恪并没有立即回署中,却来到宣政殿对李荣道:“烦请公公禀奏陛下,就说下官求见。”

“陛下此时正和皇后说话,请大人于塾门少待。”李荣回道。

其实这会儿武曌正就宰相人选向李治进言。说是进言,实是商榷。自上官仪被诛以来,这已是司空见惯,而且在许多情况下,往往是武曌一言定局。

“不知陛下可知李义府在雟州已忧愤而死了?”武曌话音里带着惋惜,“论才气,李义府不在许敬宗之下,然则他不能自律,终于自毁,殊堪为训。”

李治点了点头,他为武曌没有对李义府之死耿然于心而欣慰。现在刘祥道又因上官仪一案受到牵连,被罢知政事,右相一职空缺,他需要就此征询皇后的意思。然而,没有等他开口,武曌倒先说了:“臣者,国之辅也,相位不可一日或缺,妾认为刘仁轨足以胜任。”

朝堂议兵,刘仁轨韬略在胸、见地非常,给武曌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在心中把他与前任几位宰相做了对比,觉得他不唯兵法熟稔,且治政有思。她还读过他向朝廷上的几份表奏,都言之成理,直陈所见。

她暗暗打量李治的表情,就知道他与自己不谋而合了。果然,李治是频频点头:“皇后所言,正合朕意。朕明日就召乐彦玮进宫拟定诏书。”

“陛下知人善任,妾欣慰之至。”见李治今天心境愉悦,武曌适时而又恰切地将自己思谋已久的心事说与他听,“冤家宜解不宜结。妾自泰山归来,久思武氏一门,虽同父异母几位兄长曾对家母无礼,然毕竟时过境迁。妾姐妹三人,姐姐已适越王府法曹贺兰越石,妹适郭孝慎,惜哉早亡。余者赖陛下圣恩,皆以为公卿。妾有意由母亲出面于府中设宴,叙血脉之缘,释往日之嫌,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李治笑了笑道:“皇后此虑甚周,朕早有此意。如此,则周国公(武士彟)当含笑九泉。朕明日就命司宗寺会同内侍拨付钱币,以为资费。”

闻言,武曌的脸上就绽开了暖暖的笑意,谢道:“妾之家宴,不用府库资财,朝廷为荣国府所拨用度足以开销。”

李治为武曌的通达而感动:“皇后所为足为楷模,朕心甚慰。”

见时间不早,武曌便起身告辞,移驾蓬莱殿去了。这是上官仪一案之后,李治与武曌少有的坦诚,也让李治对武曌的郁结渐渐散去。

武曌走后,李荣进来禀奏道:“陛下,姜恪大人求见。”

李治闻言皱了皱眉头,心想出兵高丽之事,朝堂已经议决,他还有何事来见?但出口的话却道:“宣。”

姜恪所奏和刘仁轨有关:“臣在司戎任上多年,辅佐‘二圣’西击突厥,东伐高丽、百济,赖陛下神威,边城捷报累进。然臣年事已高,自知力不从心,今刘大人还朝,微臣有意辞去大司戎之职,由他来做,于私于国两利,还请陛下恩准。”

李治停下笔,看了姜恪许久,不禁笑了:“君与刘爱卿,谁为长?”

姜恪一愣,进殿时他只管陈言,却未详细算过,现在皇上询问,他才在心里计算了一番,倏然赧颜道:“刘大人长微臣三岁。”

“哈哈哈!”李治大笑,“长者老当益壮,而次者却言老迈。这是何故?”

“这,微臣……”

李治截住姜恪的话头道:“爱卿不必谦让,刘爱卿严于律己,筹谋策划,皆有方度。朕另有任用,卿不必多言。”

“陛下!微臣……”姜恪还要说话,李治挥了挥手道,“爱卿让贤之怀堪赞,司戎乃军务枢机,爱卿不可掉以轻心。”说罢,他便埋头批阅奏章去了。

从宣政殿出来,姜恪一身热汗,可他回署中的脚步却是轻快的。

七月,朝廷的诏书下来了,刘仁轨以大司宪兼检校太子中护之职,又被任命为右相……

转眼又是八月,眼看暑流消退,秋云浩空,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又临近了。

这一天,内府监武元爽来到司宗寺探访兄长。兄弟坐定,丫鬟上了香茗,便打开了话匣。

武元庆了解他的性格,借着内府监的职务之便,喜欢走街串巷,名为朝廷置办器物,实则中饱私囊。外人慑于皇后之威,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登门来访,绝不仅仅是讨一杯茶吃。

果然,武元爽放下酒杯,从怀中拿出一纸信函道:“兄长也收到此物了?”

武元庆看了一眼道:“你是说杨氏邀我等中秋饮宴之事吗?我当然收到了。”

“兄长如何看这事?”

武元庆呷了一口茶,喉咙清爽了许多:“若为兄没有猜错,此定非杨氏主意,乃出于武曌之口矣。”

“哦?兄长何以见得?”武元爽往前挪了挪。

“所谓欲出行者,先观天色;入宦海者,先闻政声。自‘二圣’视朝以来,李义府忧愤而死,许敬宗春秋日高,老迈不堪,武曌欲固其位,必先强其干,此时当然会想起你我兄弟。若是为兄没有猜错,唯良、怀远亦收到了杨氏信函。”武元庆挤了挤眼睛。

他说的武唯良、武怀远乃武曌伯父武士让的两个儿子,一个官至司卫少卿,掌管宫廷禁卫;一个任淄州刺史。

武元爽“啊”了一声,似乎明白了:“老太太是要借血缘关系为武瞾培植党羽,与李氏抗衡。”

“对!”武元庆起身给杯中续茶,继续分析情势,“贤弟忘了,武后初立之时,曾向陛下进《外戚诫》,极言外戚之患,恳请对我等严加管束,不可以宗亲而姑息放任。因此,你我兄弟至今官不过四品,宅不过二处。今日她忽续宗缘,岂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用心昭然也。”

武元爽不得不承认兄长见识之明,两人忆起显庆四年武曌还乡时遭受的冷落,犹感气愤难平。可他们也有一个感觉,经过上官仪一案,武曌愈益专权,连皇上都让之三分,况他们并非重臣,硬顶恐非良策。

“那依兄长之见,我等赴宴否?”

武元庆道:“不管杨氏出身如何,毕竟是我等继母,若公然拒绝,势必引祸。过几天怀远也要归京,到时再商量应对。”

最后兄弟俩商定,宴还是要赴,至于杨氏图谋须当警觉,绝不可轻易为人所用。

乾封元年(公元666年)中秋节前夕,武怀远从淄州归京。他倒是自觉今非昔比,先去拜见了皇后,并献上淄州特产,然后才来看望两位堂兄长。兄弟经年未见,武元庆在府中设宴招待。席间,武元庆问皇后近来的心境。他说皇后对所献美食欣然接受,而且反复叮嘱要他们到府上来看望两位兄长。

“呵呵!”武元庆举起酒觞,邀三位兄弟共饮,接着就把一个他们很少去想的问题提到了大家面前,“诸位可记得王皇后当年邀武瞾回京之事吗?诸位再想想,你我兄弟比之李义府与皇后之交如何?”

见众人摇头,武元庆继续道:“王皇后谏言陛下召武瞾回京,结果死于‘醉骨’;李义府助纣为虐,结果武曌弃之若敝屣,死于雟州;郭行贞助其做‘厌胜’之术,事过亡命。前车之鉴,犹未远去,况我等当年与杨氏有隙,大家不可不防。”

经这样一点拨,大家都觉得去赴宴有些为难,纷纷要武元庆拿主意。武元庆仰起脖子,饮尽杯中之酒,印堂就红云飞荡,话也显得不那么利落了:“有道是兵来将挡,毕竟她是皇后母亲、吾等继母,不去则理亏。依为兄之见,我等应不卑不亢,见机行事最妥。”

酒阑席散,武唯良、武怀远出得府来,借着酒意仰头看天,时值八月十四深夜亥时,一轮明月悬空,几颗星星相伴。然而他们再仔细一看,那月亮却只露出半轮,一半被一团黑云罩住;万籁俱寂中,从城北飞来几只乌鹊,留下几声寂寞的鸣叫,听起来瘆得慌。武唯良的话语中就多了几许恐惧:“此非祥音,令人发怵。”

武怀远的心顿时就沉重了,他也说不清此次归京究竟是福还是祸?但他还是安慰武唯良道:“我等乃堂堂大唐朝廷命官,怕什么?”

武唯良没有接话,只是在心底念叨:“父亲,叔父,愿您在天之灵佑孩儿平安。”

中秋节傍晚,西天的晚霞刚刚散去,月亮就从渭河河面升起。武元庆、武元爽、武唯良、武怀远兄弟相继来到了荣国府,府令和丫鬟们在门口迎候。见武元庆、武元爽下了车,他们立即对着府内高声喊道:“司宗少卿武大人到。”

目送武元庆进了正堂,府令不敢怠慢,接着喊道:“内府监武大人到!”

等武唯良、武怀远兄弟进了府,被丫鬟引至后花园时,看到除了武元庆、武元爽外,还有一玉面少年在座。看见武唯良和武怀远进来了,他急忙起身相迎道:“舅父到了,请上坐。”

武元爽指着就年轻人介绍道:“他乃武顺之子,名贺兰敏之。”

“哦!”武唯良与武怀远没有深问,依序在武元庆下首坐了。武顺与皇后共侍一主的事传闻甚广,他们总以此为羞。不过这敏之倒随其父贺兰越石,青春方开,已是玉树临风了。

大约晚上戌时三刻,月色落进后花园的湖水中,泛起点点银波;洒在湖岸的修竹花木上,婆娑温柔。看那悬空的月亮,玉兔飞动,桂树吐芳,却还是不见老夫人的身影,大家不免等得急了,眼睛不约而同朝花园口望去。这时候,就听见府令高喊一声:“老夫人到!”

荣国夫人在丫鬟的簇拥下从花园门口走来。数月不见,杨氏发福了,体态显得臃肿了许多,她两鬓如霜,满脸皱纹,拄着一根龙头拐杖,据说是皇上钦赐的。武元庆、武元爽兄弟急忙起身相迎,拜倒在老夫人膝下:“孩儿向母亲请安。”

“起来吧!”荣国夫人挥了挥手,表示了长辈的大度,接着朝身后道,“呈上来!”

随后,丫鬟捧着四卷字上来了。

荣国夫人道:“今日中秋,武氏一族多年有了第一次竟欢之聚,皇后闻之,眼开眉展,欣然命笔为你等兄弟题了字。”说着,她吩咐府令一卷卷打开。众人围观,见给武元庆写的是“同气连枝”,这本出自南梁周兴嗣《千字文》中的话,如今由武曌写来,确是很有寓意的了。给武元爽题写的是“君子不器”,为武唯良题词曰“反求诸己”,给武怀远送了“欲虽不可去,求可节也”。

贺兰敏之问道:“皇后如何没有为孙儿写字?”

“你舅父在朝为官,皇后多些牵挂也是自然,你年纪尚轻,以后还有机会。”荣国夫人应道。

贺兰敏之没有再说话,心里却想——本少爷生来爱色不爱字,不过是逢场打趣罢了,真要送来,只怕上面那些曲折的意思都让人心烦。

众人收好字再度入座,丫鬟们给每人都斟满了酒。武元庆率先起身向荣国夫人敬酒,言道:“今日中秋,天下共庆,孩儿祝母亲瑶池春不老,寿域日日祥。”

听了这话,荣国夫人的脸上就笑成了一朵花。她怀想今昔,恍若隔世,不由得从心底为生了武曌而欣慰之至。借着酒力,她的话也随之出口了:“你们尚记得畴昔之事乎?今日之荣贵复又何如?”

武元庆兄弟并不浑噩,荣国夫人分明没有忘记当年的龃龉,而且将他们兄弟今日的荣华尽归于皇后所赐。于是,便觉得这芬芳馥郁的酒酿里暗含了报复的意味,又有了要他们知恩图报的成分。他看了看几位兄弟,脸上果然都挂上了阴云。

此时,武唯良将一杯酒灌进肚里,就脸热眼红道:“唯良等以功臣子弟早登臣籍,揣分量才,不求贵达,岂能以皇后之故曲荷朝恩?如此,则夙夜忧惧,不为荣也。”

武元爽也不甘示弱,接着武唯良的话道:“孩儿不才,赖先严功业得有今日,不敢数典忘祖,有辱家门,更不敢借皇后之故恣意妄为。”

“你等之言差矣。皇后有今日,非由武氏,乃因杨氏系弘农望族,世代入仕。先祖杨振,汉世一品;至于文帝,开大隋基业,成一代人主。反观武氏,勿论女辈,男子素以庶族苟安于世。须知你等至有今日,乃因尔父跟随高祖、先帝创业勋劳之故。今陛下恩宠有加,尔妹贵为皇后,洗雪旧辱。然则长孙诸臣,以身世之故,讥噪不已;上官叵测,屡兴风波,恶语相加,欲废后位。老身今日请你们几位过来,也是要叙血脉之缘,尽释前嫌,同气合心,共举大计。然听言观行,其心各异,不免令老身伤情。”荣国夫人说着说着,老泪就涌出眼眶,“老身已是八旬羸躯,去日无多,所思所虑皆在你等兄弟前程。此非老身一己之见,也是皇后之意。”说完,荣国夫人用丝绢沾了沾眼角,不再说话。

本来赏月饮酒的亲情之会,忽地就秋风萧瑟、冰冷沉寂了。仿佛一轮明月,洒下的不是千里银波,倒是一天寒霜。荣国夫人很是失望,正要拂袖散去,却不料武元庆站起来说话了。

“老夫人所言甚是。”武元庆顿了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忆起畴昔,我等兄弟无礼之处皆出于年轻无知,还请母亲见谅。来日方长,吾等当以孝为先,兄妹和睦。”

荣国夫人的神色这才活泛起来,举杯饮下一口酒,目光专注地投向武元庆,孰料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杨氏更加寒心。

“而今朝政大计,皆委与皇后,所决诸事,俱悉‘称旨’。自长孙无忌、褚遂良谋反案后,上官仪又引刀伏法。吾等兄弟闻之,惶然不可终日,尤恐遭遇不测,蹈王皇后、萧淑妃、太尉之覆辙矣。”

武元庆一番话在众位兄弟心中激起波澜,连一直没有说话的武怀远也站起来道:“长兄之言亦怀远所虑也。赖叔父功业,怀远乃得擢升,实如唯良兄长所言,不求闻达,只求平安足矣。”

武元爽虽没有说话,却跟着几位兄弟的声音频频点头。

荣国夫人十分吃惊,同是武氏一族兄弟,反而各怀心事,远没有许敬宗、李义府竭忠效命,她不禁在心中深深自责。早知如此,又何须费心铺张。唉!她本该料到这个结局的,只能暗暗叫苦,不知该如何向武曌交代。

人是自己邀请过来的,她又是座中长者,不可怒形于色。荣国夫人顿然显得大度起来,道:“老身一世坎坷,幸得皇后荫庇,终有晚岁之乐。今又逢佳节,亲人欢聚。难得你兄弟如此坦诚,有道是人各有志,何须强勉。今夜月色如昼,万方普庆,该说些高兴的事才是。”

然而此时武氏兄弟却已兴味索然,武元庆看了看大家,四位兄弟一同站起来向荣国夫人敬酒:”夜色已深,母亲春秋已高,不堪劳累,晚辈就此告辞了。”

贺兰敏之却是弄不明白舅父们究竟要说什么,外祖母召他们来究竟是何意思。其实,这会儿他的心思也根本也没在这儿,而是飞到丫鬟群里去了。外祖母身边有几位好看的姑娘,或被他猥亵,或被他奸污,只是慑于皇后之威,她们不敢说罢了。看武元庆等人走了,他没有丝毫惋惜,劝道:“走就走了吧!您老还难过什么呢?”说完,他就溜出花园,寻姑娘们去了。

近来,他时不时被太子召进宫中对弈,有一天,竟然看见了太子中舍人杨思俭的女儿到宫中来找父亲,他一下子就被她的美艳迷住了。他回到府邸与府役们谋划,一门心思在想怎样将这可心的女子弄到手。

酒阑人散,只剩下杯盘狼藉。荣国夫人感到从未有过的抑郁、愤懑和悲凉,她的自尊心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受到如此的伤害。听着武氏兄弟相继离去的脚步声,她的脸如木炭在灼烧,从鼻翼间发出的声音让看惯了老夫人吃斋念佛的丫鬟们心里直战栗。

“哼!你等不仁,休怪老身不义。”她已打定主意,明日就进宫要皇后给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厉害瞧瞧。

……

风清月朗,云淡星稀,中秋的月光落进太液池,一泓碧水银波荡漾,碎浪涟漪,宛若万千颗明珠浮光耀金。偶尔有爽风吹过,摇碎了池中的簇簇树影和琼阁仙山。在这万方齐乐的时刻,上天也在回馈人间不尽的温柔。

李治与武曌的将赏月的地址选在太液池,真是颇费了内侍省的心思。

太液池是皇家的生命咏叹,遗下了秦皇汉武对仙境的向往。相传东海有汇沧海于其间的“归墟”,那里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乃神仙聚居之处。当年秦皇、汉武欲求长生不老药,遣方士往蓬莱求仙未果。后来秦皇曾于咸阳原的兰池宫筑蓬莱、方丈、瀛洲三山,以了向仙之愿。汉武帝效法秦皇,于长安城开掘太液池,堆土为山,高二十余丈,亦名之蓬莱、方丈、瀛洲。现在这太液池新修于贞观九年,龙朔二年,李治在居东都其间重整大明宫,疏浚太液池。后来每每回到长安,便将之作为理政之余休憩览胜之佳处。

当月亮从长安城头刚刚露面的时候,李治偕武曌、魏国夫人贺兰蕊儿已登上太液西池的蓬莱岛。在飞檐斗拱的亭榭里,赏月的酒酿、果蔬、点心都已摆好。李治在李荣的服侍下坐在上首,武曌、贺兰蕊儿坐在侧旁。除了李荣和张尚宫站在李治和武曌身后,其他宫娥和太监都站在亭外,时刻听候传唤。

李治抬头东顾,望见东池的瀛洲岛上灯盏高悬,人影绰约,分明是太子在临月赏景,因此他目光中充满了慈祥。哦!太子真的长大了。这神情武曌看在眼中,暖在心头。时光如白驹过隙,当年临盆分娩时的情景犹在昨日,太子如今已是十四岁的少年了。本来她打算让太子陪李治赏月的,可又想他总有一天要独立主政,何须总是跟在父母身边,因此就没有这样做。

武曌轻轻地拈起一只蜜橘递给李治,说话就带了母亲的温柔:“弘儿长大了,也懂事多了。自从陛下令其听政以来,唯几毓性,处置得当。故而,妾允准他独往瀛洲赏月,好在近在咫尺,与同席无异。”

李治点了点头:“皇后言之有理。过了乾元元年,他就十五岁了,该选妃了。”

“陛下圣明,妾听说太子中舍人杨思俭有一女,天生丽质,若是选为太子妃,自然是天作之合。”

“朕也听说过,不过总要弘儿满意才好。”李治笑道。

这时,贺兰蕊儿在一旁插话道:“这有何难?杨思俭终日陪伴太子,对两个孩子的境况了然于胸。他与妾也不生疏,改日传进宫来一问便知了。”

李治颔首,以为蕊儿所虑甚周,但武曌脸上忽然就肃然起来。要说李治作为一国之君,身边多几个女人也不为怪,但武曌就是不能容许。姐姐在世时的那些耳鬓厮磨,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她没有料到,蕊儿比她亲娘还要厉害,近来常常趁她夜间批阅奏章之机,与皇上卿卿我我,越来越放肆。现在,她又要插手太子的婚事,岂非不知天高地厚?她正要说话,却听见池岸竽笙高奏、雅乐回旋,原来是太乐署为中秋节排练的歌舞开始了。

九春开上节,千门敞夜扉。

兰灯吐新焰,桂魄朗圆辉。

送酒唯须满,流杯不用稀。

务使霞浆兴,方乘泛洛归。

这不是自己写的那首《夜宴》么?记得那是在洛阳度元宵节时,当时面对火树银花、皓月当空,她一时诗兴大发,随口吟来,令在场的李治和许敬宗击节称快。之后,太乐署为之配了曲,并且以软舞演绎。但她听了那软绵绵的节奏,看了那婀娜的妖娆,心里就很不舒服,之后便不常关注了。

此刻当秋风带着新编的乐曲飞到亭榭的时候,她的丹凤眼里顿时光彩灼灼。她欣喜地发现,歌舞中都流溢着男子的雄健和豪气。

融融月色下,一群身着盔甲的男子健步铿锵,旋转如风;而女子们身着配有饰品的软甲,下着喇叭式裙装。他们或聚或散,或环绕领舞者旋转,或成鹰展双翼。群舞云卷云舒,独舞丹凤奋翮;双人舞比翼齐飞,金色的盔甲与碧绿的软甲相映生辉。特别是在唱到“送酒唯须满,流杯不用稀”时,那醉后的胸热胆张,那豪饮的浩然气概,那男子的心雄万夫,那女子的娇若玉兔,看得武曌得意忘情,逸兴遄飞,仿佛这个秋夜只属于她一人。直到曲终舞退,她才收回目光。然而,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睛突然僵直了。

灯影暗处,蕊儿正倚在李治肩头,把一只剥好的蜜橘送进他的口中。李治也正陶醉在蕊儿的脂粉香里,如梦如幻,当他忽然看到月光下武曌愤怒而又吃惊的目光时,急忙暗地推了一把蕊儿,旋即正襟危坐,一脸的正经。

正当两人尴尬之际,武曌却笑了,把话题转到了对乐舞的观感上:“陛下以为妾的诗配了健舞如何?”

“妙不可言!妙不可言!”李治此刻用武曌最愿意听的辞藻来掩盖自己的忐忑不安,但这种空泛的夸饰怎么可能减退武曌的怒火呢?只不过她有意不点破罢了。

蕊儿倒显得很坦然,没有丝毫的愧疚。在她看来,女人活的是什么呢?就是一张粉嫩白皙的脸蛋,是那让洁雪逊色的肌肤,是能够唤起男人欲望的嘤咛。这些,她的姨母曾拥有过,因此击败了王皇后和萧淑妃,但她永远不可能再拥有了。对本应由男人们打理的朝政的过分热心,对身边情敌和政敌处心积虑的打击,使她华颜不再,秋倦早临。皇上也许需要她在国政上襄助,可他们之间不可能再有雪里吟诗的情趣了。她虽然一口一个“姨娘”叫得很亲,可还是无法掩饰内心的不屑和得意。

武曌估计李治接下来一定还有话说,因此当蕊儿将一颗蜜橘递给她时,她欣然接受了,并且笑着道:“蕊儿年纪也不小了,魏国夫人的封赐也已经年,总该往前走些才好。”

李治看着武曌,双目迷离,似醒似醉的样子,忽然地就有了一种迷茫。依她的性格怎么可能对刚才的一幕无动于衷呢?或许,是因为与蕊儿的亲缘吧!

待他将武曌反复打量之后终于确信,皇后一定接纳了蕊儿——是的!她一定认为与其让别的嫔妃去蛊惑那一颗不安分的心,倒不如让外甥女去填补他的情感缝隙。

李治收回目光,吩咐丫鬟给杯中斟满酒,邀武曌与自己对饮,接着就把在舌尖滚动了许久的话且露且藏地说给皇后听:“朕有一事欲与皇后商议,不知可否?”

“何事?陛下但说无妨。”武曌就在心中发笑,而且她也猜到了皇上将要说什么。

“魏国夫人自入宫以来虽有封赐,却无内职。朕欲册封她为昭媛,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虽说在床笫之欢时李治不止一次地许诺要册封她,可在这样的场合提出这样的话题,还是让贺兰蕊儿有些吃惊,她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看着武曌,不知皇上这一番唐突的话会引出怎样的风波来。

可就像这头顶的月亮刚才被云彩遮住,顷刻间又钻出了云层,重现它的美丽一样,他们都没有在武曌脸上读出狂风暴雨,反而看到了很妩媚、温暖的一笑:“此事就依陛下。一转眼蕊儿都出脱成如花似玉的美人了,也该有个名分不是?”

多年了,李治第一回从武曌口中听到她对册封另外一个女人的赞同,便忙不迭地对蕊儿道:“还不快谢皇后。”

贺兰蕊儿心领神会,站起来就跪倒在武曌面前:“谢姨娘恩典。”

武曌很温婉地上前扶起她,倒一下子有了长辈的架势:“你要说谢,就该好好伺候陛下才是。”

“遵旨。”贺兰蕊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抬头看天,月影西移,李治起身准备回宫,武曌辞别道:“陛下,妾今夜还要批阅几道奏章,便不能陪伴陛下了。”说罢,她转身便自顾上了轿舆走了。

那上轿时的背影,让贺兰蕊儿有些仓皇无主:“陛下!妾……”

“没事,我们移驾承欢殿吧。”说完,李治携起贺兰蕊儿的手便出了亭榭。

武曌刚一坐进轿舆,脸色顿时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一使劲,就把手中的丝绢撕成两半,口中骂道:“小贱人,竟敢向我叫阵……”

直到坐在蓬莱殿内室的榻上,她的怒色依然挂在脸上,气喘吁吁的,吓得身边的宫娥太监一个个胆战心惊。大家都悄悄地退出大殿,在外面伺候。

她暗地埋怨自己太疏忽大意了。这些年来,她实际上活得太累。一只眼紧紧地盯着后宫嫔妃,而另一只眼则紧盯着朝堂。自显庆五年皇上赋予她听百司奏事的权力后,她夙兴夜寐,席不暇暖,也不承想将之交还给皇上。随着上官仪一案的结束,她还将竹帘挂到了紫宸殿。然而,她唯独没有想到一个在她眼皮下长大的外甥女会有一天占据了皇榻。

“我绝不容夺宫之行发生。”武曌咬了咬牙,举起宫娥们送进来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她瞅了瞅碎在地上的残片道,“我要让你死得很难看……”

张尚宫在一旁听了,不禁打了个寒战。

第二天不逢朝会,刚刚辰时三刻,荣国夫人杨氏就进了蓬莱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将中秋之夜武元庆兄弟怎样在宴上发难,怎样不给她面子,怎样诋毁皇后的事叙说一遍。末了,她凄然唏嘘道:“老身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彼等自视武氏功高,不以皇后的福荫为意。”

这真是严冬又逢寒霜逼。蕊儿的不知进退,武氏兄弟的冷眼相对,都在武曌心中积起了巨大的块垒。及至听完母亲的诉说,她的丹凤眼里就充满了愠怒,继之双眉蹙郁,鼻翼扭曲,露出了满脸的杀气,从牙缝里挤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冰凌一样地凛冽:“哼!一个个都活腻了,是想步上官仪的后尘么?我就给你等一些颜色瞧瞧。”

第三天的朝会上,李治发布诏令,以武元庆为龙州刺史、武元爽为濠州刺史、武唯良为检校始州刺史。即日离京,不可盘桓。

武氏兄弟情知诏命虽由李治发出,然贬谪之意必源自武曌。

这原是预料中的结局,从紫宸殿出来,兄弟四人相会在司马道上,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武曌的心机,表面上看来是皇后对外戚的谦抑,实则是借机把他们赶出了京城。

武元庆不免怅然若失,从此再也不能那样逍遥了:“龙州之于京城,迢迢千里,与流放岭南何异?”

“得罪了那个妖媚,你我还会有好下场么?濠州自古乃贫瘠之地,多盗寇。去那里任官,一旦有事,罪名难逃。”武元爽也黯然神伤。

三兄弟中,稍好些的是始州,此地处巴蜀北缘,剑门关内,然亦多大山,不过荒僻之地。

武怀远本就在地方任官,对几位兄长的遭际倒是别有新见,道:“诸位兄长何须惆怅,既是不愿在京都屈辱地活着,倒不如远走高飞,图个自在。”

四人正说着话,却见许敬宗从后面来了。四人避之不及,只好停住脚步。

跟随了武曌这些年,催白了许敬宗两鬓的乌发,眼看着就老态龙钟了。他上前向几位作揖施礼道:“几位大人就要离京远去了,这一路山高路远,还望大家保重。”

武元庆谢道:“皇命如天,下官不敢滞留京都,当即日起程。”

许敬宗叹一口气,话语中就多了过来人的体验:“老夫为官多年,唯顺上而图存,大人何必让皇后伤情呢?她出此下策,也情非得已,还望各位大人好自为之。”

武元庆听得出来,许敬宗是来宣皇后之意的。他虽心存恼怒,却无法彰达,只有频频颔首道:“多谢大人提示,下官告辞。”随后,他又向弟兄几人使了使眼色,便散去了。

“哼!长孙无忌、褚遂良乃扶孤大臣;上官仪乃当朝宰辅,皆死于皇后之手。你等本就是粪土之墙,纨绔之徒,无寸功于社稷,与皇后为敌,岂非自寻死路?”许敬宗望着武氏兄弟离去,不无讽刺地自语。

打发武氏兄弟出京,武曌的心没有丝毫的放松,她自感可以腾出手来处置蕊儿了。她一回到蓬莱殿,就要张尚宫去请魏国夫人过蓬莱殿小聚。

午后,贺兰蕊儿乘着轿舆来了。进得殿门,她看见武曌正在榻边看书,忙上前施礼道:“参见皇后,千岁千千岁!”

武曌抬起头来,立时脸上就堆满了笑意。她急忙下得榻来,扶起蕊儿,眼睛就乌溜溜地上下打量,及至发现蕊儿眼边闰了一圈黑色时,就“哎呀呀”地半是惊讶半是嗔怪道:“看看,这水灵灵的一朵花,怎么一夜之间就蔫了?这皇上也是,这水做的人儿哪经得彻夜折腾,哪能只图自己痛快,不懂怜香惜玉呢?”

及至蕊儿在对面坐下后,武曌又道:“我与皇上这些年耳鬓厮磨,可知道他的性格,只要上了皇榻,他就是一头狮子,任怎样风情万种的女人都会被他折腾成一只羊羔。嘿嘿!”

蕊儿被皇后这一连串的话说得粉面桃腮,含嫣带羞,竟不知该如何回应皇后的戏谑,只是低头哧哧地笑。

“从蓬莱岛回来后,我一夜未眠,想我姐妹三人,你的小姨娘早年病故,未留一儿半女;你母亲承皇上隆恩,册封韩国夫人,不想又于去岁溘然殒薨;唯我一人,中秋之夜,形单影只……”武曌收住笑容,眼中泪花蓬蓬,拉起蕊儿的手道,“今日我传你前来,就是想叙叙话。”说着,她向外面喊道,“张尚宫!酒宴备好了么?”

“娘娘,酒宴早已备好了。”张尚宫进来应道。

武曌牵着蕊儿的手来到偏殿,不一会儿宫娥鱼贯而入,摆好菜肴,又给两人斟满了酒。

“此乃你舅父从淄州带回之酒,用上好稻米酿成,醇而不烈,最适合女人宴饮。来,为你母亲的在天之灵干一杯。”武曌举杯邀道。

酒过三巡,贺兰蕊儿起身正要向武曌敬酒,却发现杯中有一粒尘埃,便立时不高兴了:“你等为何如此粗心,杯中落了沙尘,竟浑然不觉。”

武曌见此情景勃然大怒,斥责张尚宫办事不力,又起身到膳房去看,不一会儿便换了新杯回来,要张尚宫给蕊儿斟酒道:“都是下人粗疏,饮了这杯,我们继续说话。”

蕊儿分外感动,透过杯中的琼浆,她似乎看到了母亲的笑靥。端起酒杯,她眼望窗外秋日的天空说道:“母亲在天有灵,这一杯孩儿代您饮了。”

一杯下腹,武曌忙道:“快吃菜。”

贺兰蕊儿正要举筷,忽觉五内剧痛,只说了一句“姨娘你……”便七窍出血,倒地气绝而亡了。

武曌脸上掠过短暂的冷笑,旋而大惊道:“蕊儿!蕊儿!你怎么了?来人啦!”

张尚宫带着宫娥进来,见魏国夫人口吐鲜血,便伸手到鼻翼间参验片刻,随后道:“娘娘,魏国夫人去了。”

武曌先是吃惊,继之凤眼怒目道:“好个武唯良,献酒是假,想毒死我是真。詹事何在?速传禁卫捉拿武唯良。”

詹事应声出去,武曌上前抱着贺兰蕊儿,眼看着她的皮肤一点点变成青紫,一副“茫然悲哀”的模样:“蕊儿!你是替我死的呀!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良久,看着太监们抬着贺兰蕊儿出去,武曌吩咐张尚宫备车:“我要面奏皇上,将武唯良腰斩西市,为蕊儿报仇……”

傍晚,天空黑云密布,到酉时二刻便下起了蒙蒙细雨。 304zyY1kUD6upoG9pGefspbhGjTYq4Phl6+kM5tEdE2n2NkCrum6/2W0ffYphv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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