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仪听到宣他连夜进宫的消息,心弦顿然就绷紧了。若非紧要之事,皇上不会如此紧迫而又机密的。
李荣离开后,他来不及多想,就要府令唤醒睡梦中的驭手,悄悄上了车驾,急忙赶往宣政殿去了。登上车轼的那刻,他没有忘记叮嘱府令千万不要惊动夫人和儿子、儿媳,以免他们担心。
可就在这时,从后庭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穿过静夜直扑他的心间,上官仪的脚步就显得踯躅了:“你去看看,孩子为何啼哭?”说完,上官仪转身就登上了车驾。
雪越下越大了,车毂碾过,发出沉闷的声音,反衬出深夜的寂静。上官仪仰头看了看夜色中的雪幕,就打心头感谢天公作美,使他进宫的行踪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他有预感,那天皇上中断的语线就要接上了,这让他喜忧参半。从理智上说,他倒希望这机遇来得晚几天,好让韦思谦从润州拿回李义府贪污的证据,但显然皇上不是为了李义府一案而夜里召他进宫的。
那又会是何事呢?上官仪摇了摇头,决计不再想这些事,一切等见了皇上自会明白。
车驾拐了一个弯,从左银台门进了宫,在一僻静处停了下来。上官仪下得车来,却发现太监王安在司马道上等候。王安带着上官仪曲曲折折一番,终于到了宣政殿。抬眼望去,里面的灯亮着,李荣正站在门外朝这边张望。
“哎呀!大人怎么才到?陛下都等得急了!”望见上官仪的身影,李荣急忙上前迎接,随后要王安在塾门值守,他则带上官仪进去。
李治在内室的皇榻上躺着,李荣隔着帷帐说道:“陛下,上官大人到了。”
李治应道:“哦,快请上官爱卿入内觐见。”
进入内室,借着灯火看去,上官仪不禁大吃一惊,仅仅一天时间,皇上形容消瘦,脸色蜡黄,目光也没有了往日的光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便多问,只是纳头便拜道:“微臣上官仪参见陛下!”
“平身!赐座!”李治欠了欠身子。
上官仪这才问道:“陛下龙体欠安,为何不传太医进宫?”
李治没有答话,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李荣拉了帷帐,转身出了殿门。王安正在木炭盆前烤火,见李荣进来,忙起身让座,显得十分谦恭:“辛苦公公了,快来取暖。”
等李荣在上首坐下,王安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说话的声音就小了:“公公,皇上这么晚传上官大人进宫,有何事如此紧急呢?”
李荣的脸顿时拉下来了:“这宫中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等只管伺候好皇上,不该知之事万勿妄探,否则,罪莫大焉。”
王安忙频频点头道:“小的明白了。”
李荣暗自打量了一下王安,他已年过三十,从皇后那边过来也有四五年了。当时皇后的理由是照顾皇上,可李荣就不明白,皇上身边的宫娥、太监成群,哪用得上一个并无多少能耐的他呢?但皇上却没有拒绝,他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王安平日里少言寡语,倒像个实诚之人,但今晚他对皇上举止的上心却引起了李荣的警惕。他虽然还不能确定皇上与上官仪会谈些什么,可凭借在宫中多年的经历,猜度必是与皇后行“厌胜”之术有关。因此,他又多了几分谨慎,对王安道:“你在此小心守候,不可远离,我进去看看就来……”
而李治此时正在琢磨怎么开启话题,他怕自己直截了当将心事袒露出来,会让上官仪感到突然——毕竟他和皇后相爱至深,朝野尽知。
“李义府流放雟州后,有何消息?”他以这样的语气开始了君臣之间的谈话。
上官仪明白皇上召他来绝不是为了说这些,但他还是将有关李义府的情况禀奏出来:“陛下,自熊津都督刘仁轨上书朝廷,言及百济官兵疲羸不堪、人心不稳后,微臣便会同大司宪探查缘由,现今可以肯定李义府贪污军资,以致卢承庆被冤。臣已命韦思谦前往润州取证,不日即有结果。”
李治点了点头道:“朕是悔不当初。”
上官仪没有接李治的话,只是目不转睛地倾听着。
“若非朕患头风目不能视,既无皇后听百司奏事,亦无李义府恃宠弄权,贪占府库资财,卖官鬻爵,败坏政风等行为发生。”
上官仪渐渐听出皇上话里的意味,也触摸到他欲言又止的心迹。他特别关注“恃宠弄权”这几个字的分量,这显然是暗含了对皇后纵容的愤怨。可他仍然没有说话,等待皇上把话题深入。果然,他看到李治的目光骤然暗淡,整个面容都含了不尽的痛苦,说话的声音也沉闷了许多。
“朕与皇后相濡以沫数载,自认爱之有加。然则……”李治顿了顿,“彼自感业寺回宫之初,尚能屈伸忍辱,奉顺朕意。然自显庆五年朕患疾以来,悉委朝政于她,她则渐生骄矜,专作威福,顺昌逆亡。朕每有所为,动辄钳制,以致李义府违旨抗上,目无国尊。”
上官仪的眉毛悠悠地颤动了片刻,感叹于皇上的坦率直言,心想这大概就是皇上前几日想说而又收回的话吧。上官仪的嘴动了动,又合上了。这倒不是他对皇上所言有同感,而是他无法从李治迷离的目光中判断他们夫妻之间的裂痕究竟有多深?他了解皇上的性格,偶尔抱怨或许有之,若论分道扬镳,恐在两可之间。
但接下来,当李治将王伏胜奏武曌在蓬莱殿中行“厌胜”之术的作为告之时,它在上官仪心头引起的不仅仅是吃惊,而是义愤填膺了:“皇后专恣,海内所不与,请废之。”
“啊!”李治惊呼一声,“爱卿明达,深知朕意矣!”
可上官仪发现皇上闪烁的目光旋即暗淡了,他仰面望着窗外黑魆魆的夜色,说话的语气中便多了犹豫和彷徨:“今日之武氏,既非昔日之王皇后,亦非初归时之武昭仪。其气骄而恣横,其势大而难御,其枝盘根错节,爱卿以为废之易乎?”
上官仪不免有些失望,但他以为机不再来,若不趁皇上龙颜盛怒之际废掉武氏,则李淳风当年所言必不幸言中:“事在人为,陛下不可踯躅。皇后自听百司奏事以来,以李义府主持选举,的确培植众多党羽,屡折国之栋梁。然则依臣观之,东西台有司多忠良之士,十六位诸司多忠勇良将。陛下一呼百应,百川沸腾,些许国贼,能奈我何?夫国有五蠹,譬如人之疽痈,如不早除,必为大患,愿陛下早下圣断。”
李治上前扶起上官仪道:“前车之鉴,朕不忍爱卿步元舅、遂良之后尘。”
上官仪此时心中唯有废掉武曌之决心,早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他上前一步跪倒在李治面前,激昂而又悲壮地说道:“夫大丈夫者,身以死国,死而无憾,何惧鼎烹刀俎。若果有难至,臣引刀碎骨,在所不惜。”
见上官仪慨当以慷、壮怀激烈,李治自是十分感动,眼眶顿时湿润了:“难得爱卿忠肝义胆,就依爱卿,今夜拟诏,明日朝会上就废武氏。”说着,李治对外面喊道,“李荣何在?”
李荣应声进来。
李治的头痛此时已消了大半,人一时倒精神起来,他要李荣研墨备笔,又唤宫娥进来续了热茶,加了木炭,并在炭盆旁边置一案几。待绢帛铺开后,李治又要李荣去了殿外值守。
引笔开墨,上官仪心潮起伏,笔底风云惊,毫端爱恨交。静夜里,他似乎听见来自爱州的凄风楚雨,闻见来自黔州的仰天长啸。他的手剧烈地抖动,以致绢帛上撒了点点墨迹。
查皇后武曌,昔先帝驾崩,遣入佛门,孤灯黄卷,朝夕悲戚,朕甚悯之,诏以归宫,垂爱甚笃……
李治在一旁看了道:“先帝朝旧事不提也罢。”
上官仪领悟到皇上不愿当年尴尬现于诏书,遂挥笔删去,继续写道:
朕垂爱甚笃,先昭仪而居嫔妃之首,后立后而主宫闱臧否。然则,彼屡负朕恩,恣意威福,性非和顺,把持百司,养奸惜佞,违旨妄为,甚失朕望;又私做“厌胜”之术,暗行祝诅之为,惑乱朝纲人心,逆天违制,罪在不赦。着即……
上官仪在砚中蘸了蘸墨汁,正要写“撤去皇后印玺,令其面壁思过”几字,却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他抬头看去,原来是李荣惊慌失色的身影。他来到殿中央,口中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陛下,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
“皇……皇后……朝宣政殿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李治“扑通”一声就坐在了龙案背后,两眼发直,“她为何会深夜而至?”
“臣刚出殿去看,发现从皇后身边来的王安不见了。”李荣应道。
李治暗暗叫苦,心想怎么将这个人疏忽了。
上官仪此刻已无法将诏书再写下去了,他多希望皇上危而不惊,直面严酷的现实。可当他将目光转向李治时,看到的却是一张仓皇无措的脸,一双茫然神散的眼睛,一个战抖不已的身影。他心头急速闪过两个字——糟了。
从进宫的那一刻起,上官仪已反复斟酌了此举的结局,他并无丝毫的惊慌,起身向李治施了一礼道:“事已至此,请陛下将墨稿暂藏之。若皇后觉察,陛下尽可言此乃微臣谏言。臣不胜愚钝,然为国赴死,即无憾矣!”
李治略定了定神,对李荣说道:“你先带上官爱卿暂避偏殿,皇后进来不见爱卿踪影,纵然疑虑,亦无实据。”
李荣与上官仪刚从偏门出去,就听见外面“皇后驾到”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想来是皇后进殿了。
上官仪的猜测没有错,当他铺开绢帛的时候,王安已偷偷地进了蓬莱殿,将皇上深夜召他进宫的消息陈奏给了武曌。
武曌没有任何意外,问道:“你可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王安犹豫片刻后道:“臣不知。臣只见上官大人一进宫,皇上就要臣与李公公到塾门守候,不经宣唤,不许进殿。”
“你还见到了什么?”
“臣白日伺候皇上,看见为娘娘传送文书的王伏胜进了宣政殿。”
这一下武曌真吃惊了,不禁从心底埋怨自己太疏忽,她只说让王伏胜处置郭行贞,却不承想他会去宣政殿告密。皇上召上官仪进宫,必是与“厌胜”之术有关。她无法再安卧在蓬莱殿了,她令王安下去,朝着外面喊道:“张尚宫,随我赴宣政殿。”
此刻,从蓬莱殿来的太监、宫娥呼啦啦地在宣政殿外站成一片,立即惊动了在暖阁值守的宣政殿太监和宫娥们,大家也纷纷拥了出来。李治呵护多日的雪地顷刻间被踩得面目全非,遍是脚印。
武曌的脚步一踏进宣政殿门,就立即看到了放在木炭盆旁边的案几和笔砚,眼中就溢出不无讽刺地冷笑:“陛下真是勤政,深夜还要批阅奏章。只是您不在龙案上批阅而在丹墀之内,这未免有失体统。”
“这……”李治口中嗫嚅,含糊其词,转开话题问道,“皇后不在蓬莱殿中安寝,为何深夜到此?”
武曌的话里就带了尖酸和刻薄:“我与陛下同气连枝,我惦念陛下,不可以么?”
“皇后说笑了,朕是担心皇后路上受风寒之苦。”李治连忙安慰。
“陛下平日龙体倦怠,不胜其劳,百司本章皆由我先行署理,今日却是雪夜召臣下进宫,让我莫知其因,陛下可否告知我实情?”武曌一双失去了温暖和妩媚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治,让他有些发怵,他还发现武曌的话中少了妾的谦卑而直称我。
“皇后这是从何说起?大雪漫天,深寒覆野,朕召臣下进宫作甚?”
武曌的脸上立时布满了愠怒,对外面喊道:“宣王安进来。”
李治就更加慌神了,忙道:“皇后这是何必,就算朕传大臣进殿议事又有何妨?皇后不也常常于暮色中传许敬宗进宫么?”
李治的怯阵武曌看在眼里,她并不给他回转的余地:“进宫议事,还要笔墨伺候,是边关军情紧急,还是朝臣僭越犯上?”
见李治摇了摇头,武曌紧逼道:“既然两者皆无,那必是有事瞒着我。”
“朕已将百司奏事委与皇后,何须隐瞒?”
“同床异梦亦未可知。”说着话,武曌就移步到了龙案前。
李治见状,忙上前拦挡,言道:“案头尽是皇后批阅过的奏章,李荣尚未整饬,纷乱无绪。”
武曌也不理会,就从奏章堆里发现了露出一角的绢帛,她顺手拉了出来问道:“这是何物?”
李治的脸色益发苍白,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及至武曌将文字看了一遍,那脸色顿然变得铁青,从鼻翼间发出震怒和讥讽的“哼哼”之声。她转身一步步朝李治走来,她每进一步,李治就掩面倒退一步,直到退到大殿的一角,再无退路。
武曌满腹的愤怨终于化为无以遏制的怒火,厉声问道:“陛下是要废黜我么?”
“这……”
“白纸黑字,为何支吾?”武曌的泪水在眼眶中旋转,但最终没有溢出眼角,“我未料陛下如此无情,想当初感业寺重逢,陛下与我海誓山盟,相爱终生,言犹在耳,陛下竟毁前言,纵百姓男儿亦无地自容,况陛下朝野至尊乎?我自回宫以来,房遗爱反叛,褚遂良、长孙无忌把持朝政,我悉心辅佐陛下,力挽狂澜,整肃朝纲,终使大唐乾坤朗朗,海内晏然。显庆五年,陛下风疾发,我每日听百司奏事,署理内政邦交,西击突厥,东征高丽,夙兴夜寐,一饭三哺,终使陛下龙体康健,朝事井然。请陛下扪心自问,我何负于陛下,今陛下竟起废黜之念,绝夫妻情爱?”武曌转回身来,踱步到龙案前,将诏书墨稿扔在案头,将诉说做了一个结语,“这龙案也该有我的一半,我非王蓉之辈,岂是一纸诏书废得了的?”
武曌回头看去,只见李治孤立殿角,惭愧之情难掩,她便知皇上在自己的疾言厉色下已退却了。这么多年,她十分清楚李治的性格,也知道他爱自己很深,他没有勇气与自己恩断义绝。于是,她迅速来到李治面前,挽起他胳膊,脸色也和缓起来:“妾知道,以陛下包容域内之心,体恤八方之情,定不会生此欲念,必是有奸人从中离间,撼我国基,毁我社稷。其居心叵测,罪该千刀万剐。”
武曌说这些话时,声音忽然变得十分高昂,上官仪在偏殿门后听了,就要冲出去。李荣一把拉住他,那目光是说大人不可妄动,且听皇上如何说。
果然,李治的心也软了。当他在武曌的搀扶下回到宣政殿中央的时候,终于忍受不了她复杂的目光,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重重地低下了头,把愧疚融进了低沉而又无奈的话语之中:“唉!朕何有此心,此皆上官仪教朕。”
武曌闻言,“扑哧”一声便笑了,笑声久久地在宣政殿上回旋:“哎!果然不出妾所料,若非他信口雌黄,搬弄是非,陛下岂能有今日之怨?”
说完,武曌挥舞着宽大的衣袖,带起的冷风吹得炭盆里的炭火忽亮忽暗。她刚才对李治的温婉顿然消去,代之而起的是疾言厉色,是恼怒呵斥,她一双丹凤眼来回在大殿偏门扫描,嘴里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锋利:“我知道你没有离开这大殿,也知道你藏于何处。你乃国贼,亦乃男儿,做得出来就该担得起。何必遮遮掩掩,藏身暗处?”
话音刚落,就听上官仪高声应对:“本官在此,不必你枉费心机?”上官仪从偏殿走出来的脚步铿锵而有力,在大殿里敲击出“叮咚”的节奏。
“除了你上官仪,别人绝无此胆,敢在陛下面前进言!”
“不对!”上官仪截住武曌的话头道,“你专恣弄权,凌君窃国,残害忠良,擅用奸佞,国人皆可诛之,本官不过代国人之意而为之。”
“放肆!你本乃长孙无忌余党,我惜才才将你擢拔相位,你不思图报倒也罢了,竟然蛊惑陛下,行废黜之行,真是罪该万死。”
“哈哈哈!”上官仪放声大笑,“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本官敢做敢当,千刀万剐,任凭处置。”
“来人!将上官仪拿下,交大司宪审理。”
蓬莱殿詹事率羽林卫冲了进来,却被上官仪冷眼拦住了:“本官一介书生,何须劳动斧钺?”说罢,他来到李治面前,行了臣子大礼。
当他被套上镣铐,走出宣政殿时,从夜色中传来悲壮的长啸:“长孙太尉、褚大人,下官追随你们来了。”
这声音让李治的身骨坍塌了,他在心里暗暗流泪。
可武曌在宣政殿荡起的杀气并没有随着上官仪的离开而散去,她先是下令拘捕了告密的王伏胜,接着命大明宫禁卫连夜前往上官仪府邸,抓捕他的儿子上官庭芝,搜查谋反证据。
当王伏胜被拖着从云集在殿门外的太监和宫娥人群中穿过时,他们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中,觉得皇后的刀随时可能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李荣从偏殿后门出去转了一个大弯,绕行司马道回到了宣政殿,他拨开人群,小心翼翼地来到大殿,就看见武曌含愠的眼睛:“公公这会儿不在宫中伺候陛下,何处去了?”
李荣战战兢兢道:“启奏娘娘,臣奉皇上之命吩咐下面搬运木炭去了,这不天冷么。臣不知娘娘驾到,罪该万死。”
“罢了!”武曌不再理会李荣,转过身来到李治面前,“妾让陛下受惊了!自明日起,妾要坐朝问政。”
不等李治同意,她又传张尚宫进来,要她和李荣连夜知会御府监,在紫宸殿与宣政殿悬挂竹帘。
当张尚宫和李荣退下后,大殿里只剩下武曌和李治了,她又恢复了女人的妩媚和温润,亲自为李治斟了热茶压惊。当她用纤细的手指梳理皇上蓬乱的头发,傍着他坐下的时候,就感觉到李治的身子在微微颤抖:“陛下这是怎么了?”
李治很赧颜,说道:“此刻已是卯时,宫深天冷,朕不胜其寒。”
武曌遂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李治肩头,可随着这一举止,说出的话却让李治的颤抖加剧了:“妾今夜就不回蓬莱殿了,妾与陛下就在此等候宿卫抓捕上官庭芝的消息吧。”
“一切悉听皇后。”李治的牙齿碰撞出“咯咯”的响声……
上官府邸的府令一觉醒来,已是卯时,以往此时该是伺候老爷上朝的时候了。可老爷自昨夜进宫至今未回,他正准备提醒少爷,却不料上官庭芝早已起身,来到前厅问道:“父亲可已起身?”
“唉!老爷昨夜被皇上召进宫中,至今未回,小的正牵挂呢?”府令应道。
“你为何不告诉我?”上官庭芝说着话,脸上就严肃了。
“老爷不让小的惊动家人。”府令又是一声叹息。
上官庭芝便不再说话,想着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非要父亲连夜进宫呢?可他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遂要府令帮他备车,想到周王府打听。
然而,府令出去了不一会儿,就仓皇地回来禀道:“少爷,大事不好了!禁卫包围了府邸,蓬莱殿詹事带着禁卫闯进来了。”
上官庭芝的脑际“轰”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心想一定是父亲出事了,便忙对府令道:“快去禀告老夫人,家中大小人等,没有允准一律不许出来。”
话刚说完,府令还没有来得及转身,蓬莱殿詹事已经来到面前,对身后的禁卫大声道:“速将前后围住,不许一人走脱。”接着又宣布道,“皇上口谕,上官仪目无朝纲,滋事妄为,欲图进言废黜皇后。着即削去本兼各职,发司宪审理,其子上官庭芝并家人一并拘捕。违抗者,杀无赦。”说罢,便向禁卫挥了挥手。
“慢着!本官父子触怒龙颜,理应伏法,然老夫人体弱多病,还望大人开恩。”上官庭芝上前阻拦。
詹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要禁卫只管去后堂抓人,他则将上官庭芝缚了,推推搡搡地出了府门。
被锁进囚车的那一刻,上官庭芝在心里埋怨父亲的办事不慎,以致累及家人。但他相信,以父亲的阅历绝不会贸然提出废黜皇后,必是得到了某人的暗示或者陷入了别人预设的陷阱。
冷风穿过坊街,吹在上官庭芝的脸上,沙沙地疼。片片雪花落在眉毛和脸颊上,一片清凉。他艰难地回头看去,只见上官族的大小百余口人被驱赶出了府,他年过五旬的母亲被押上囚车,风吹来她的悲泣和模糊不清的诉说;他看到了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婉儿,也许是因为对女婴的恻隐,她们母子坐了府中的车驾。他记起昨夜女儿忽然无端地大哭不止,妻子欲图用母乳止住哭声,可她刚刚含了一口,就又哭了起来。哦!他明白了,那一定是父亲进宫的时刻。他很后悔,那一阵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唉!他忽然又想起当这个孩子刚刚降生时,父亲的惆怅和担忧。他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这孩子刚来到人世,就遭遇了厄运,她也许就不该出生。他在心里默默地这样想。
囚车和长长的队伍上了长安大街之时,正是辰时一刻,大梦初醒的人们忽然看到一队囚犯从街头经过,纷纷驻足观看。不一刻,道旁就云集出两道人墙。其间,有见过上官庭芝陪同周王出游的,也有知道他是当朝宰相儿子的,纷纷发出了猜测和议论。
“这不是上官大人的公子么?犯了何罪,披枷带锁的?”
“还会有何罪?非贪即反,要不怎么会被关进囚车。”
“不是说上官大人一向清廉公正么?”
“唉!现今官场有几个干净的,即便上官大人清廉,能担保他的儿子也清廉么?”
上官庭芝闭上眼睛,听任各种声音在自己耳边此起彼伏。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父亲怎么样了。
囚车拐了一个弯,驶上前往详刑寺的道路,上官庭芝似乎看见,死神在远方向他招手……
辰时三刻,大臣们在紫宸殿等待皇上到来,他们意外地发现西台侍郎、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上官仪没有出现在朝堂上,而且紫宸殿的龙案后也添置了竹帘,大家都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何事。
李治终于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上了朝堂,他一脸的疲倦,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目光也显得十分呆滞。
太子少师、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许敬宗在竹帘后看见了武曌的身影。他断定,从今以后皇后要临朝了。
当李荣宣布上朝之后,司戎太常伯姜恪即出列奏道:“陛下,大司宪已经查明,朝廷拨付驻百济抚恤官兵资费确系被李义府挪用,卢承庆一案系冤案,臣恳请陛下甄别。”
李治等了一会儿,见竹帘后面没有声音,遂道:“李义府流放雟州,永不续用,此事就此了结。”
这时候,就听见武曌在帘后说话了:“李义府贪占军资,损我大唐国威,罪在不赦。今后遇改元大赦,其不在列。”
许敬宗见皇后说了话,忙率先道:“‘二圣’圣明!”
大臣们也都跟着道:“‘二圣’圣明!”
右相刘祥道对朝堂上的变化十分惊异,大唐立国以来第一次出现了皇上与皇后并尊的情势,他一时还适应不过来。正思绪纷乱间,又听见武曌在竹帘背后道:“百济乃我大唐藩国,岂容倭国染指?我军常驻彼处,当倍加抚恤。请皇上追加伤者抚恤、死者吊祭费用,发往熊津都督府。”
“就依皇后。”李治应道。
“加太子中护、检校西台侍郎乐彦玮、西台侍郎孙处约为同东西台门下三品,主持诏书草拟。”武曌接着道。
刘祥道又是一惊,且不说这两人未经司列选荐,单说草拟诏书向来由上官大人承担,为何中途忽然就易人了呢?但这话既是出自皇后之口,他自然不便再说什么。让他更为不解的是,皇上竟然又说“就依皇后”,连“所奏”二字都省去了。
许敬宗虽然未动声色,但他从皇后临朝,并指定两位侍郎奉旨拟诏上推断,上官仪一定出了事。
散朝以后,刘祥道在司马道上遇见了窦德玄,两人面面相觑良久,都很迷茫。
“究竟发生了何事?”
“下官也是如坠云雾,莫名其妙。”
“上官大人怎么了?”
无论是皇上还是皇后,都没有提上官仪半字。他们不好妄加猜测,但心情都比较沉重,无法判断皇后临朝将会带来什么影响。
“唉!你我均已年老,且顺势而为吧!”刘祥道说着,与窦德玄揖手告别。
……
许敬宗一进蓬莱殿,就遭到武曌劈头的申斥:“你整日浑浑噩噩,别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了,你竟一无所知,甚让我伤心。”
许敬宗忙道:“皇后息怒。上官仪作茧自缚,罪该万死。”
“你就会说这些,不想想这事该如何处置?”
“还请娘娘明示!”
“你是要让朝野都知道有一份要废黜我的诏书么?”武曌长叹一声,将上官仪草拟的诏书递到许敬宗手中。
许敬宗大体浏览一遍,不禁为其激烈的措辞而感到吃惊:“这个长孙无忌的余党终究还是原形毕露了,真该千刀万剐。”
许敬宗一脸的愤懑,就要将诏书投向木炭盆,却被武曌一把夺走:“如此美文,烧了岂不可惜。我的意思,你该明白了吧!”
许敬宗点了点头道:“微臣记得上官仪曾做过废太子、梁王李忠的訾议参军,而那个王伏胜曾为李忠心腹。梁王被废,他心存愤怨,难保此次没有牵连。”
武曌不露声色道:“我也是为陛下着想,此事若是传出去,朝野将如何看待皇上?只是,此事须可靠人去办!”
“臣已想好,西台舍人袁公瑜办起这事来得心应手。”
“好,你退下吧!我要诵经了。”
许敬宗走后,武曌又把上官仪草拟的诏书反复地默诵了良久,虽然觉得那些文辞刺目伤情,然她却不能不为上官仪的文采所感喟。及至看到“着即”之后再无下文时,她不由会心地笑了笑。若非王安及时密告,一旦此事上了朝会,她如何能扭转逆局?只是没有结尾的文章未免残缺有憾,她便拿起笔在后面续了一句“收回皇后印玺,令其闭门思过,钦此”,然后就置于一边了。
武曌来到佛堂,宫娥与太监们肃立在外,陪伴她的是几位从感业寺来的女尼。武曌合掌静默之后,才在蒲团上打坐。一女尼在她面前摊开一卷她亲手抄写的《华严经》,她瞅了瞅,便在心里默诵:
慧眼明彻,等观三世;于诸三昧,具足清净;辩才如海,广大无尽;具佛功德,尊严可敬;知众生根,如应化伏;入法界藏,智无差别;证佛解脱,甚深广大;能随方便,入于一地,而以一切愿海所持,恒与智俱尽未来际;了达诸佛希有广大秘密之境,善知一切佛平等法,已践如来普光明地,入于无量三昧海门……成就如是无量功德。
随着诵经,她的心回到了在感业寺的岁月,那苦涩伤感的记忆虽刻骨铭心,却让她终生与佛结缘。哦!龙门石窟造像该有些进展了吧!等回到东都,她一定要和皇上到龙门看看……
诵完经回大殿的路上,武曌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张尚宫道:“我闻上官仪之子上官庭芝生有一女,名唤婉儿,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奴婢还听说这婴儿生得十分乖巧俊美。”张尚宫回道。
武曌“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直到在蓬莱殿下轿舆时,忽然才道:“上官仪有罪,婉儿无辜。你去一趟内侍省传我口谕,将婉儿母子配入掖庭。”
……
麟德元年(公元664年)的黔州,冬天显得十分漫长。气候依旧非常寒冷,从沅江吹来的冷风,使这里的一切了无生机。
冬树瑟缩着身子颤巍巍地站在风中,偶尔有枯叶从枝头落进江里,随即就与冰凌凝结在一起。
抬眼望去,枯草在江岸铺开一片冷黄,似乎就这样永远地沉睡在梦中,苏醒无期。太阳每日懒洋洋地从天空走过,刚过午后就已散去依稀的温暖,苍白地挂在枝头。
这一天东方刚刚放亮,黔州城郊郁山深处的高墙内走出一个身影,晨曦投射在他的肩头,看上去有些单薄。也许是因为衣衫单薄,他的身子在冷风的吹袭下缩成一团。
他腋窝里夹着一卷纸钱,手中拎着一个食盒,左右看了看,才向郊外走去。在刚刚转过山道的时候,有两个身影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过了年,梁王李忠就二十一岁了。他现在已是一介庶人,父皇的一道诏书割断了他同皇家的最后一丝联系,从此他与彭水的老百姓无异。可因为他同王皇后的关系,他的生存境况却要比普通人家糟得多。他被限制在这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每一步都得经过刺史谢强派来的旅帅允准。
谢强比谁都明白,李忠虽被贬为庶人,可他是皇家血脉这一点任何时候都改变不了。世事难料,说不定哪天皇上起了恻隐之心,他又会东山再起,成为赫赫一方的亲王。因此,他对李忠采取外紧内松的囚禁。只要他不走出郁山,而且有士卒跟着,就从不为难。
就这样过了一段日子,谢强便将明囚改为暗囚。那一天,他亲自来到囚所对李忠道:“下官向来对落难之人多有悯情,殿下……”这称呼刚一出口,他就觉得十分别扭,遂又改口道,“你只要不使下官为难,尽可在彭水城内外走动。”随之,谢强又召来旅帅,要他暗中派兵看守,不可因囚徒逃走而授人以柄。
其实,李忠自己也很清楚,在这四面环山的地方他也逃不出去。而且他至今也没有走出恐惧的阴影,担心有一天会被人刺死而抛尸荒野。因此他恪守着囚所的规矩,不敢越雷池半步。
然而,囚所可以囚禁他的身体,却锁不住他对往昔生活的追忆。与在房州不同的是,他现在更多的是追寻他的伯父——废太子李承乾的悲凉人生。那是贞观十七年的往事,伯父发动政变引起了一场宫廷血案,被皇祖贬为庶人。那年九月,李承乾被押到黔州,就囚禁在郁山。那是怎样的度日如年,怎样的忧愤悲郁,怎样的孤独寂寞,怎样的惴惴不安,而又是怎样的于心不甘。三年后的一个冬夜,伯父怀着对长安的眷恋郁郁而去,就葬在郁山。后来,虽然被允准移葬昭陵,魂归故都,可当地的百姓都说,每到更深夜半,郁山上都会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号啕,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算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年,他却成了这里的第二个囚徒。他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再有一位废太子被投进这孤寂的深山。但他在梦里,总会看到伯父在召唤他。
自李忠来到这里后,那号啕声就搅得他心神不宁,有时候彻夜不能入眠。那些看守的士卒都是些“蛮族”的孩子,每闻哭声,他们就龟缩在屋里不敢出来。
他们曾私下里问他能不能到山上祭奠一番,以使李承乾的灵魂得到安宁。昨天,他向旅帅请求去祭奠,竟然得到了允准。
太阳刚爬上山顶,那金色的光芒投在大地上,经过一夜聚集的银霜在阳光下闪光,很是晃眼。他感到很欣慰,终于有机会可以对同命运的亲人寄托自己的哀思了。
郁山囚所建在高坡上,几间屋舍被围在高墙内,但因为地势较高,站在门前就可以看到当地百姓在山上劳作。从远处传来几声牛叫,这也勾起李忠的向往,假若可以不被烦恼所困,他宁愿沉醉于农耕稼穑……
而现在,百姓们正埋头烧掉一坡的荒草,浓烈的烟草味伴着袅袅的白云在山谷间缭绕。对一个经年囚禁的皇家废太子,那呛鼻的辛辣也是芳香的。他贪婪地吮吸着,以致被熏得涕泪交流。看到他从面前经过,百姓们抬起头来憨憨地笑,目光流露出陌生的诧异。
山崖边有一湾滴水泉冒着热气,清幽如镜,须臾就荡起微微的涟漪,平静的那一刻,水面上映出山石的影子。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的旅者忽然发现了绿洲,李忠蹲下去掬起一捧水良久地望着,当那水从指间流尽,他第二次将手伸向泉水时,就在泉面上看到了自己须发皆白的倦容。唉!他才二十一岁,正是人生最好的年华,若不是那场变故,他该是加过冠礼的年龄了。
当李忠再度抬起头的时候,惊恐得两眼发直。他在头顶的一片翠云里看到了伯父——废太子李承乾。难道是上苍的点化吗?他降生在皇宫的时候,李承乾已殒薨多年,可他竟然一眼就认出那个站在云端的影子就是当年的废太子李承乾。他依旧潇洒风流,似乎刚与那姿容美丽的“称心”欢舞归来;他依旧脱落不羁,好像从来就没有谁能阻挡得了他的放纵。从云间飞来的笑声,爽朗而又清晰。
“伯父在上,侄儿有礼了!”李忠蒙了,他急忙跪倒在地。也许是李承乾的出现撞动了他苦涩的心弦,他终于无法压抑住扑打着心岸的情感激浪,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从云端飘来李承乾的声音,断断续续,缥缈而又怪异:“忠儿!你我同为太子,同为囚犯,当年先帝以‘谋反’之罪囚我于此,忠儿让贤又能如何?不照样做了囚犯么?所谓是亦非矣,非亦是矣。世间是非,皆人为之,天何言哉?”
“侄儿万念俱灰,只图了此余生。”
“忠儿,休看你远离京都,可要命之刀随时伴你左右。伯父赠你一诗为谶。”随即,那诗就随风在耳际回旋:
昔时山水还依旧,
殿苑又逢一度春。
座上皆言宫锦好,
笼中痛晓困囚辛。
几许锐锋成老钝,
无多青鸟噪林深。
自是浮华梦里走,
朝来喜有耕夫吟。
此时,从山谷间刮来一团云,在李忠周围环绕良久才飘然散去。眼前只有郁山连绵,春寒刺骨,不见了李承乾的踪影,李忠将手中的纸钱燃化,蓝色的火苗带给他依稀的温暖。他又从食盒里拿出黔州产的烈酒洒在地上,酒渗入地下,发出“咝咝”的沉吟,仿佛李承乾醉后的叹息。
他回到囚所,回望身后的山林,才发现一直有两名士卒跟在身后,而他竟浑然不觉。
“殿下,我们又见面了。”他刚走进高墙,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及至发现是西台舍人袁公瑜时,大难临头的恐怖立刻布满了他的心头。
“我已是庶人,不想见任何人。”李忠绕过袁公瑜,进了屋子。
“可长安有人惦记着殿下呀!”袁公瑜说着,就跟着李忠的脚步进来了。他在一旁坐下,一双眼睛来回地在李忠身上转,看得他心里直发怵。
“大人为何这样看我?”
“本官为殿下惋惜,如何当年倜傥的殿下却早生了华发?”
李忠不再回应,只将手来回地摩挲着。
“本官来此,是来接殿下回京的。”见李忠还是不作声,袁公瑜接着说道,“本官还给殿下带来一个好消息。”
李忠没有说话,满腹狐疑地看了袁公瑜。
袁公瑜也望着李忠,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关切,于是便故意拖着长长的声调道:“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西台侍郎、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上官仪与宦官王伏胜密谋反叛,已发大司宪审理。”
这话一打住,袁公瑜就在李忠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惊异,他继续道:“上官仪早年曾在殿下府中做訾议参军,王伏胜亦在殿下身边做事。皇上、皇后有旨意,只要殿下举报二贼罪行,就接殿下回朝,或居京都,或居东都,任殿下选择。”
李忠跌坐在杌凳上,沉重地垂下了头颅。他猜不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对自己是祸还是福,但他明白,此时哪怕是一句错话,都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大人知道,我离京已有九年。九年来,我面壁思过,对朝中诸事一无所知。”
袁公瑜抬头看了看窗外道:“听说当年殿下为太子时,曾与上官仪谈论过《左氏春秋》,说到鲁国公子翚弑鲁隐公息姑、郑高渠弥弑郑昭公忽时,殿下以为是僭越犯上。而上官仪则以为,君有道则辅之,君无道则弑,可有此事?还有人说,上官仪曾在殿下面前说过,陛下性温厚,难抵昭仪柔媚。”
这些平日里因讲书而引出的议论很多,大都是因时因事而发。这些话是在什么情况下,哪种场合中说的,李忠的记忆里都是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他反复斟酌,决定还是以沉默应对。但袁公瑜并不在乎李忠说不说,他认为只要李忠沉默,就表示承认了。
两人默坐良久,袁公瑜突然高声道:“李忠接旨!”
李忠本能地一哆嗦,顺势就跪在地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袁公瑜高声念道:
制曰:查李忠心存叵测,耿耿于废黜之恨,萦萦于止水重波,密谋与上官仪、王伏胜反叛,罪不容赦,着即赐死。
念罢,袁公瑜向身后挥了挥手,早有随从将一条白绫套在李忠脖子上。
李忠早已昏厥,他没有任何痛苦地被推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嘿嘿!”袁公瑜笑了笑,从怀里拿出“证词”,拉起李忠的手在签名处按下去……
几天以后,郁山上便起了一座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