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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情悠悠情深结怨 心郁郁君臣互探

进入龙朔二年,太子李弘就十岁了,这正是人生最烂漫的季节。虽然他初晓人事,但涉世不深,一切都透着想象和憧憬的青涩。虽说如此,可李弘却过早地告别了童稚的天真,先是四岁被懵懵懂懂地立为太子,接下来刚刚七岁,父皇和母后移驾洛阳,就诏令他监国。现在,虽然随驾到了东都,却总是觉得距父母之爱那么近,又那么远。

在洛阳,他进出的区域就是文思殿;陪伴他的是属于长者之列的中书令兼太子宾客许敬宗、侍中兼太子右庶子许圉师、中书侍郎上官仪、太子中舍人杨思俭等。他们个个文思斐然,讲起书来口若悬河,可就是少了同龄人之间的天真无碍。

坐在文思殿里看着这些老臣每日走马灯般地围着自己转,中规中矩行臣下礼节,李弘常在心里问自己,不知他们这样到底累不累?反正,他作为太子已经很疲惫了。

他很怀念与李贤一起在长安的日子,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说想说的话,玩想玩的游戏。那时陪伴他的是上官仪,他以通达豁然的风度与太子殿下共处,除了为他们讲书,也为他们出些有趣的游戏取乐。

课听累了,上官仪就要公公们捧一瓯、盂之器物,覆盖某一物件,让他和陪读的李贤竞猜,猜错者罚果酒一杯。结果常常是李贤胜出,果酒都让他喝了。李贤很聪明,懂得和太子虽为一母同胞,却有着君臣的差异。往往在胜出几局后,他便有意猜错,既维护了太子殿下的面子,又不致兄弟情分失和。

上官仪在一旁看着,就在心底感喟,若宫廷永远没有血腥的争斗该多好。太子大概不会知道,他的今天是用多少人头落地换来的。

后来,李弘跟随父皇和母后到了洛阳,李贤却留在了长安。他就感到了难耐的孤独,常常在梦里看见弟弟,他依旧是那样的聪颖有趣,那样的才思敏捷,那样的知礼明义,显然比三弟李哲强多了。尽管李哲只比李贤小一岁,可他怎么就那样木讷和呆板呢?与他在一起,李弘觉得索然无味。

太阳渐渐地升上洛阳城头,给清晨的殿堂涂上灿灿的金色,有几株桃树的枝头正开着娇艳的桃花,在刚刚吐了绿的嫩叶间迎风绽笑;从高墙外飞来几只紫燕,在桃花丛中嬉戏。

风带着花香飘进厅堂时,李弘的心就无法在书卷上停留了,他的目光追逐着紫燕的身影顾盼。他想着这样的时光,远在长安的李贤在干什么呢?是不是与他一样怀着云树之思呢?还是对天吟诗寄托他的志向呢?

刚刚晋升为中书侍郎的上官仪从外面迅步走来。春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显示了主人的志得意满。他夹着一卷装裱得十分精致的文稿,一进文思殿就看见李弘正眼望天空发呆,就知道他的心思飞到了宫外。

站在大殿门口,他有意地咳嗽了两声,才手捧书卷施礼道:“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一连喊了两声,李弘才转过神来,望见上官仪手中的卷册,问道:“师傅手中是哪家大人的杰作?”

“待微臣展开,殿下就一目了然了。”上官仪笑着,就要在一旁的宫娥展开卷轴。

李弘一看,不禁为它的恢宏气势、绝妙书法而感叹不已:“真乃书中上品,文中精作。”

说起来这是龙朔元年的事情,那年重阳节,李弘邀许敬宗、许圉师、上官仪和杨思俭到文思殿后院的亭子饮菊花酒。席间谈及讲书,李弘道:“古今嘉文妙品美不胜收,汗牛充栋,然诚如庄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倘能博采古今文集,摘其英词丽句,以类相从,岂不可达取精用宏之效?”

在座的几位都以为太子所议不失为功在当朝,利及后人之大计。上官仪更是为太子的妙思而感动,为自己这些年的讲授而欣慰,借着酒意,他敞开胸襟,驰骋文思道:“微臣建议,此书编成后就请太子题名为《瑶山玉彩》如何?”

大家纷纷击节称赞,孰料李弘却连连摆手道:“我虽习字多年,但毕竟功力不深,还是请父皇题写吧!”

许敬宗犹豫道:“陛下的字法自汉魏,直逼‘右军’,笔走龙蛇,只是近来陛下龙体欠安,恐怕……”

见此,许圉师在一旁说话了:“皇后娘娘的书艺早年颇得褚遂良的好评,她若能题写,最好不过了。”

杨思俭也赞同道:“若如此,陛下一定高兴万分。只是这件事情就当请许大人代劳了。”

许敬宗当仁不让,第二天就进宫向皇后禀奏。武曌欣然应允,当即便题好了。

现在,此书的第一卷已装裱一新,李弘就觉得这是自己做太子后办的第一件有意义的事,便感喟道:“若潞王能看到此书就好了。”

上官仪笑道:“殿下总是忘不了长安,潞王殿下早已迁为沛王,而且已于前日到了洛阳。”

闻言,李弘的眼睛立时就亮了,高兴道:“真是太好了!我这就去看他。”说着,就要向外走。

上官仪上前拦住道:“殿下何须着急,微臣刚从陛下那来,皇上与皇后已经恩准,明日沛王就要来拜见殿下了。”

“唉!我恨不得马上见到他。”李弘不得已收回脚步。

上官仪觉得李弘的性格中缺少了武曌的独断,却多了李治的宽仁,不知这对他将来承继国脉是不是一种幸运呢?其实他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李弘,李贤之所以能来洛阳,完全是因为皇后欲推动改制,拉了李勣来说项的缘故。

自长孙无忌“谋反”案发后,上官仪明显感到在朝堂里势孤力单,他不得不“曲中求伸”。作为太子近臣,他一刻也没有忘记用“贞观”风范去雕琢李弘的品格,从不提起容易引起武曌警惕的人和事;作为中书侍郎,他谨言慎行,绝不给许敬宗等人提供排斥他出朝堂的机会。这倒不是他刻意去扭曲自己的性格,而是他始终想着长孙无忌那句“好自为之”的嘱托。也许正因为如此,武曌在去年秋天谏言李治晋升他为中书侍郎。

昨日,武曌在洛城殿召见了他,征询对改制的看法,他并没有表示反对。他对这件事情的理解是,只要职任如故,名称无关紧要。

武曌显然对他的表态很满意,他看得出来,她最担心的就是他站出来反对。上官仪在心里想,再聪明的女人,也有疏忽的地方。

怀着这样的复杂心境,他开始了对太子的讲书……

第二天辰时二刻,上官仪与杨思俭陪着李贤到文思殿拜见李弘,并且还带来了一位玉面少年。

经年未见,李贤又长高了,习武演阵让他的身体变得更结实了,也让他更加习惯于遵循朝廷的礼仪:“臣弟李贤叩见太子殿下。”随着声音落地,在他身边的少年也跟着跪下了。

李弘急忙上前一边扶起李贤,帮他拍打膝盖的尘土,一边说道:“自家兄弟如此繁文缛节,岂不生分?贤弟快快请起。”

但李贤仍然循规蹈矩:“臣弟谢太子殿下。”

扶起李贤,李弘看着他身边的少年问道:“贤弟!这位是……”

李贤拉过少年,眉飞色舞地介绍道:“他是臣弟近来新招的修撰,姓王名勃。六岁解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与其兄才藻相类,时人谓之‘王氏三棵树’也!”

听李贤如此介绍,王勃急忙上前施礼道:“臣久闻太子殿下才高气雄,今日一见,果然器宇不凡。”

上官仪见三个孩子在一起分外高兴,便向杨思俭使了个脸色,两人悄悄退出殿外:“难得殿下兄弟相聚,我等就不要在旁碍眼了,我署中还有些事情,就先告辞了。”

杨思俭揖手回礼道:“上官大人请自便。”

上官仪走出了一截,却又转回来道:“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不知大人想问何事?”

“我听闻令爱与太子年纪相仿,生得美貌聪颖,不知可否属实?”

“哦!小女也就十岁,只是生于陋室,岂敢言蔽芾甘棠,妄攀龙姿?”

上官仪眉宇间就流出淡淡的笑意:“大人鸿运来了。昨日皇后已向陛下谏言,要为太子选妃了。”

“不敢妄攀!不敢妄攀!”杨思俭忙摆手,可心里却是一阵暗喜,果真如此,他也就不用当这个随于显贵之后的舍人了……

望着两位大人离去,李弘孩子的天性终于得以毫无拘束地释放出来,他拿出上官仪送来的《瑶山玉彩》,与李贤和王勃一起欣赏。李贤就为太子做了如此一件大事而十分兴奋,特别是那些灿若珠玑的清词丽句,读得几位少年个个脸上飞彩,眉间溢情。

李贤是个有心的孩子,看着文书相映生辉的《瑶山玉彩》,不由得浮想联翩,顺口说出一番让李弘和王勃大为惊异的话来:“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皇兄之举,堪为臣弟之师范。臣弟近听侍讲读范晔所修之《后汉书》,犹觉年代久远,掌故塞道,解之不易,故而有意召集我朝善治经史者加注释疑,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贤弟才华横溢,鸿鹄志高,相比之下,《瑶山玉彩》倒显得小篇碎章了。”

李贤忙摆手道:“惭愧惭愧,皇兄之言令臣弟无地自容。”

王勃听着两位皇子的话,不便插嘴,待到两人间歇期间,便将话题转到了欣赏武曌的题笺上来:“皇后娘娘的字源于欧阳询,神却在褚遂良,点画之间柔中透刚,若非有皇后玉玺,真是男子英气多于巾帼阴柔。”

但这番话却没有从李弘兄弟那获得回应,他不免显得尴尬,忙道:“微臣妄言,不知天高地厚,还请殿下恕罪。”

世间有许多共鸣只在心头震颤,并不都溢于言表。无论是李弘还是李贤,都不得不惊异王勃论字知人的敏锐。在他们的心中,母亲正是这样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皇后,可敬却无法亲近。从记事时起,他们就很少与母后待在一起,他们对乳娘的亲近远胜于生母。偶尔被母亲传到身边,也只是唯唯诺诺地听母亲训示罢了。久而久之,母子之间倒不如父子之间亲近了。

这些话,他们不仅不能对王勃讲,就是兄弟之间也只是心照不宣。

接下来的几天,周王李哲也加入兄弟相聚的行列中来了。他虽然在才气方面差了许多,但玩兴很浓,且常会想出许多游戏来。几天下来,孩子间的那些该说的话都说了,接下来干什么,他们却不知所从。

这一天,弟兄几人都觉得宫里生活无味,正不知如何打发时间,李哲便说话了:“二位皇兄整日在宫中苦读,哪知洛阳城中有不少好去处。在承福坊就有一家斗鸡场,煞是有趣,不知二位皇兄可有兴趣一观?”

“你怎么知道有此游戏?”李弘疑惑地问道。

李哲的耳根子顿时红了,口里支吾道:“臣弟也是听太监们说的。”

“太监们敢向你禀奏此事么?必是你趁机出宫,寻访到彼处作乐。你若实话实说则罢了,若是支吾其词,我便禀奏母后。”李贤不相信。

“什么事都瞒不过皇兄。”李哲苦笑着将自己如何化装被太监带出宫外,观看斗鸡的事一一陈来。

王勃在一边听了,解释道:“眼下长安、洛阳斗鸡之风甚盛。朝廷并未严令禁止,微臣还听说有些州郡还筹办斗鸡赛,周王殿下偶尔出宫亦无大错。”

“照你如此说,我等亦可出宫看看。”李贤说着,看了看李弘,见他也心有所动,便问道,“明日我们兄弟也化装出去走走如何?”

李弘还是有些犹豫:“此事若被父皇、母后得知……”

李哲忙接上李弘的话道:“你我兄弟不说,谁又敢多生口舌?”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李弘扮作富家子弟,只带了两个太监便悄悄出了城。来到重福门外,李贤、李哲各带了两名便装卫士在那里等候。加上王勃,一行竟有十人之多。

一干人进了重福坊门,就看见一家店铺门前聚满了人,那正是洛阳城中最大的斗鸡场。那鸡场所养的斗鸡个个如狼似虎,非置对方于死地才肯放手。真是斗者心弦紧绷,观者心惊肉跳。

店主人见来者气度不凡,知是非常人家子弟,急忙上前,觍着笑脸道:“几位少爷到了,是要喝茶,还是斗鸡?”

李弘便向王勃使了个眼色,他连忙上前说道:“店家,请问你这可有上好的斗鸡场?”

“少爷是要斗鸡啊!有,有!请随小人到后院。”店家抬手示意往里面请。

几个人来到后院,但见一只只鸡都在鸡栅里养着,看上去精瘦挺拔,身体轻巧,脖子上毛很稀,店家介绍说那是斗鸡时留下的痕迹。鸡群见有人来,一个个羽毛倒竖,脖子长伸,摆出一副决斗的架势。

李弘对李贤和李哲道:“你俩先斗一场,我看看再说。”

于是,李哲的眉宇间就表现出轻车熟路的架势,将李贤让在前面:“这栅中有一只黑鸡和一只锦红鸡,二哥想要哪一只?”

李贤仔细看了看黑鸡,身材虽然瘦小,眼里却露出道道凶光,遂选了它。两人各自押了银子,又选了两位宿卫做持鸡手,来到院中决斗池内。双方各自放出手中的斗鸡,一场厮杀便宣告开始了。

两只鸡在池内相互对视,又转了两圈,各自寻找攻击对方的机会。那黑鸡似乎很胆怯的样子,锦红鸡则十分亢奋,不断地发起进攻,可每一次都被黑鸡躲过。正在锦红鸡志得意满间,不料黑鸡忽地转过头来,咬住了它扬起的脖子死死不放,锦红鸡摇头摆尾,试图甩掉对方,可终不能得手。再看看下面,四只爪子交织在一起,接连翻了几次,仍然撕扯不开。眼看着锦红鸡的脖子上鲜血直淌,它瞅着机会就扇动翅膀逃之夭夭了。黑鸡也不追赶,低下头吃持鸡手送来的豆子。

眼看选中的鸡败下阵来,李哲的脸色顿时通红,连道要再行决斗,如果连输三局,他甘拜下风。李贤却并不赌气,他雍容大度,干脆将李哲让在前面。结果两局下来,锦红鸡落荒而逃。

李哲很沮丧地要宿卫把银子给李贤,他却谢绝了:“斗鸡原为娱乐而已,三弟何必认真?三弟若是真有兴趣,就去邀大哥应战。”

听了这话,李哲心想,失之桑榆,也许能收之东隅,便来到李弘面前叫阵:“大哥何不与小弟来斗一场?”

这一阵厮杀看得李弘眼急心跳,目光来回在两只鸡身上徘徊,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然而,一旦偃旗息鼓,他的心却掠过莫名的悲凉,眼前的残酷、惨烈与宫廷争斗有何两样,不都是要把对方赶尽杀绝么?他忽然就对斗鸡生了厌恶。

他不愿意扫了两位兄弟的兴致,找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搪塞:“今日我们本就是暗中出城,时候不早了,上官大人若是久不见我,势必惊动父皇和母后的。”

“兄长所言正是。”李贤点了点头,转脸又对李哲道,“你的银子就奉献出来,我们觅一家酒馆大吃一顿如何?”于是众人向店家付过钱便出了门。

他们向前走了不到百步,只见一家店铺门前酒旗飘飘,酒香弥漫,大家便在店小二引导下上了二楼,拣一处僻静的雅间坐了。

店家将上好的菜肴和酒酿端上来,李弘以兄长的身份举杯道:“春风煦煦,春阳暖暖,难得你我兄弟相聚,为兄先敬各位一杯。”言罢,他仰起脖子先饮了。接着,李贤、李哲、王勃等相继敬酒。

然后,李贤看了看从斗鸡场到酒家都没有话的王勃道:“人道王修撰六岁解属文,九岁读颜氏汉书,十岁包综六经,至于为诗为文,更是七步成诵,大有曹子建之风。今日相聚,就以斗鸡为题,若触目成文,我当重赏。”

王勃喝了些酒,印堂红光闪闪,双目迷离其神,也不谦恭推让,站起来先向李弘等人行了礼,转身高声道:“不瞒诸位,在下今日确有奇思,戏为《檄周王鸡》。”说着,他来到座前,摇头晃脑地诵起来。

观之愈切,状之愈真,一篇檄文,将斗鸡的激烈、现场的紧张、斗者的全神贯注、观者的人心起伏,描绘得荡气回肠。尤其是对两只鸡心理的刻画细致入微。

首先,它在李弘的心底引起了强烈的共鸣。这个王勃哪里是在写鸡,分明是以物喻人,言世道艰危之理啊!李弘在心里惊呼,莫非他刚在斗鸡场上看穿了我的心理。

而李贤更是惊于王勃的才思泉涌。他岂止七步为诗,简直就是温酒属文。李贤不仅暗喜自己结交了一位才俊,还听出了王勃文章的弦外之音,向来喜听史事的他对王朝的兴替耳熟能详,便携着王勃的衣袖竟然趁着酒意把剑起舞了……

唯有李哲很不以为然,觉得两位兄长过于敏感,认为现今父皇、母后理政,天下太平,何必杞人忧天。

看着天色不早了,李弘建议道:“我等出来有些时辰了,现在日色西斜,还是赶快回宫去吧。”

众人这才刹住兴头,各自回去了。

李弘回到文思殿,果然发现上官仪焦急地站在殿门前向远处眺望。看见太子,他顾不得行君臣之礼,急匆匆问道:“殿下这半日去何处了?”及至细看,上官仪发现李弘两颊绯红,便更吃惊,又问道,“殿下喝酒了?”

李弘点了点头,只觉得疲倦得厉害,竟然伏在案头呼呼睡去了。

上官仪无奈地摇了摇头,命宫娥给太子盖上锦被,自己一人苦思冥想该怎样应对皇上的追问。

唉!为师难,为皇家师者犹难。

当日相安无事,第二天一大早,李荣慌慌张张地赶来传皇上口谕,宣太子到洛城殿觐见。上官仪一听,就知道昨日的事情已经败露,便对太子道:“都是微臣失职,现在陛下与皇后尚在气头上,还请殿下小心应对才是。”

李弘一进洛城殿,发现李贤、李哲灰溜溜地站在那里,便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李治铁青着脸道:“太子还知道有父皇、母后么?你等竟然化装出宫,去斗鸡场游乐,这成何体统?”

李弘偷偷打量了武曌的脸色,只见她凤眼冰冷,便先自怵了,说话就显得畏畏缩缩:“二弟初到东都,儿臣就想带他出去看看。还请父皇看在他年幼的分上饶恕这次吧,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

“太子倒很仗义啊!”武曌鼻翼间“哼”了一声,回身拿起案头的一卷绢帛道,“看看!你等都干了些什么事!”

李弘从地上捡起文稿一看,天哪!这不是王勃昨日吟诵的《檄周王鸡》么?原以为他只是顺口说说,却不料他竟然书成文稿,此岂非自招其祸么?

李弘并不知道,在重福门外分手后,李贤对王勃的文章依然萦萦于怀,要他赋墨为稿,连夜拿给了司空李勣看。

李勣将文章前后浏览了一遍,不禁为这些皇家子弟的纨绔放荡而吃惊,等李贤一走,他立即进了宫,将《檄周王鸡》呈给武曌。

“玩物丧志,国之大患。前朝炀帝,荒淫无度而丧国,昔滕王元婴,燕饮歌舞,狎昵厮养;巡省部内,从民借狗求罝,所过为害;以丸弹人,观其走避则乐而丧节。皇后不可不察。”李勣说得很沉重,也很痛心。

武曌也很吃惊,她原以为让兄弟相聚,以增进脉亲之缘,孰料惹出这样一场闹剧。她觉得这是做母亲的失责,拿着文章就到武成殿见李治。

武曌看了看坐在身旁生气的李治道:“你等皆为大唐贵胄,身系国脉,竟不能待己周严,依我观之,大唐国脉迟早要断于你等之手!”

李弘此刻已不敢再做任何辩解,低着头一任武曌训斥。李贤却对母后的话不以为然,加之他与武曌分多聚少,就有些口无遮拦了:“母后言重了。儿臣不过是偶尔出城嬉戏,王修撰的文章也不过一篇戏文,岂能为乱国政呢?”

“放肆!”武曌愤怒地斥责道,“你竟敢如此与我说话?”

李治亦大声斥责道:“小小年纪,目无尊长,你还不跪下?”

李贤拧着脖颈极不情愿地跪倒在地,侧目去看李哲,他已吓得浑身颤抖,也跟着自己跪下,口里却道:“儿臣年幼无知,都是皇兄唆使之故,还请父皇、母后宽恕。”

“哼!你就这点出息,将来也就是个……”李贤在心里瞧不起李哲。

武曌正要再行严斥,李荣进来禀奏道:“陛下,娘娘,司空大人求见。”

“我正要问他事呢,宣他进来!”武曌想也没想就应道。

李勣一进门就觉得气氛紧张,明白都是那篇文章掀起的风波。此刻,他也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自悔。他们都还是孩子,若非那个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王勃唆使,哪有今日陛下、皇后殿堂训子?

他整了整衣冠,向李治和武曌陈奏了对此事的看法:“依臣观之,三位殿下乃交友不慎之失,因此殿下可教而王勃其罪需惩。”

“哦?”李治有些疑惑,问道,“王勃何许人也?”

李勣应道:“据臣所知,王勃其祖乃隋末大儒王通,其父王福畤历任太常博士、雍州司功等职。他自诩神童,常于人前显才夸能,实为纨绔不羁之徒。”

“都是些小聪明。走狗斗鸡,皆玩物丧志之为,偶尔有之,殊可宽谅。可你看看,这王勃都写了些什么!”

李治这么一说,李贤急了,顾不上自己正在受责备,站起来道:“父皇!王勃才气逼人,精通经史,然绝非纨绔之徒,还请父皇明察!”说罢,李贤转过身来,看李勣的目光就带了恼怒和失望,“本王因司空德高望重,在西都多有信任,才将文章送你观看,孰料司空竟然借此邀功争宠,于此不难见司空为人,难怪为长孙无忌所不齿。”

李勣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殿下误会老臣了,老臣……”

李贤满眼的不屑:“哼……口是心非。”

李勣没有想到遭到一个孩子的抢白,特别是提到了长孙无忌,让他很久以来就不安的心绪愈益烦乱,竟然一时语塞,想不出应对的辞藻。

这时候,就听武曌大喊了一声:“还不跪下!你眼中还有父皇么?”

“儿臣不敢。”李贤应声而倒,再次跪在李治的面前。

《檄周王鸡》的内容大致是站在沛王一边,抨击周王的鸡,武曌浏览一遍后,说话的声音更加严厉了:“此等扬才夸词之作,岂非离间诸王?来人!传皇上口谕,将王勃逐出沛王府,永不许再入。”

“母后!”李贤的泪水伴随着呼唤而下,“斗鸡檄文,皆王勃尊儿臣之嘱而作。儿臣纵欲任性,轻于修为,罪该万死,求母后严责儿臣,千万不要将王勃逐出王府!”

“父皇!儿臣知错了……求父皇饶了王勃。”

望着儿子满脸的泪水,听着不绝于耳的声声祈求,李治的心软了,他很为难地看了武曌一眼道:“贤儿既已知错,皇后不妨……”

“前人尚知‘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成以后,思虑散逸;固需早教,勿失机也’的道理,陛下岂可姑息怜悯,助长错谬。”说罢,武曌不再理会李治,朝着仍然滞留在殿中的李荣发火了,“你还不出去传诏,是等我要了你的头么?”

李贤明白一切都无法挽回,便朝着李荣退去的背影大喊。武曌“哼”了一声道:“喊什么?我还未问你等之罪呢!”说着,她传在外面伺候的张尚宫进来,命她传话给许敬宗、上官仪,叫他们对李弘严加管教,令其面壁思过。

张尚宫唯唯诺诺退出后,武曌又对李勣道:“司空离开洛阳时,请带沛王回长安,我不想再看到他。至于李哲,我念其年幼,暂免处罚,于今以后,不许再出宫一步。”

李勣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更没有想到,武曌会置李治的旨意于不顾。背着皇后,他暗地打量,看到了皇上的无奈和难堪。

李勣忽然就有了无以言状的惶恐和忧虑: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朝上朝下劝说皇上接受皇后改制的谏言,究竟对其一生护卫的大唐社稷是功乎,还是罪乎?

不管怎么说,李治在李勣、许敬宗、李义府等人的鼓动下,允准了改制的谏言,并同意将之提交朝会廷议。

李治并不是一个糊涂人,他很清楚许敬宗、李义府皆是皇后引荐的人,而且那许敬宗对皇后的母亲、荣国夫人杨氏有排危解难之恩,至于李义府,数次犯事都是皇后说情免于处罚的。而上官仪就不一样了,他早年追随太宗,后来又一直任秘书少监,受于志宁、张行成等影响颇深;又长期担任太子侍讲、中书侍郎,许多诏书都是他亲手起草的。所以,他希望上官仪能够在改制一事上陈述利害,疏导群臣。

可朝会上,上官仪不仅没有对改制提出异议,反而与许敬宗、李义府、许圉师等人一起鼓动、赞同,李治就大惑不解了。一场酝酿了几个月的改制,终于在龙朔二年春的朝会上最终勘定。

李治当场颁诏改百官之名,以门下省为东台,中书省为西台,尚书省为中台。侍中为左相,中书令为右相,仆射为匡政。左右丞为肃机,尚书为太常伯,侍郎为少常伯。其余二十四司、九寺、七监、十六卫,皆以义训更其名,而职任如故。

朝会在“陛下圣明”的呼声中散去,在大臣们各自回署中时,李治留下上官仪到武成殿问话。

屏退左右,李治要李荣掩上殿门后直截了当地问上官仪道:“爱卿真以为改制乃因革之策么?”

上官仪沉吟片刻后说道:“臣唯陛下旨意是从,既然陛下诏命改之,臣当遵旨起草诏书,颁行天下。”

李治叹了一口气道:“朕留下爱卿,就是要你据实告之,孰料爱卿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甚失朕望。”

上官仪连忙解释道:“陛下,非臣言不及义,实因为改制乃存亡继绝之大计,陛下、皇后皆有明示,臣诚恐一言出口,引祸着身,殃及上官一族三百余口。臣罪莫大焉,还请陛下恕罪。”

李治又一叹,在榻上坐下,不无伤情地说道:“朕至今犹记,永徽之初,朕大开言路,每日坐朝问事,百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逆耳诤谏者相望于道,金玉忠言者前后连属,进言献策者络绎不绝,为何今日却少闻金声玉振之说,更无剖心放胆之人,朕真愧于先帝也。”

上官仪分明看见李治的眼睛湿润了,不由得怦然心动。他虽然猜不透李治对此大动官名究竟有多少歧见,可他能从皇上沉重的叹息中感到许多无奈。也许他只是对皇后干政心生怨气,也许他从一官一职的演变中感到了隐约的危机。上官仪摸不透李治所想,所以仍然选择以退为进来回应皇上的忧叹:“百官改名,木已成舟。臣所虑者,山雨欲来而风起于青萍之末,秋气未至而萌发于枝叶之落。所谓蝼蚁之穴,溃堤千里,陛下不可不察。”

李治看了看外面,静无人声,遂对上官仪道:“爱卿可否一一告知朕?”

“恕臣直言,自褚大人与长孙大人案发以来,朝堂中有多少人出自陛下选任?”上官仪压低声音,还是觉得话说得太露骨,又转了语气道,“陛下不妨详查,许大人以逢迎阿谀为能事,岂能有真言上奏陛下?李义府贪财好利,岂能荐有识之士于朝堂?臣所虑者,彼等蒙蔽皇后,罢贤人而亲不肖,则为患大矣。”

李治忧虑道:“那依爱卿之见,朕罢了他们的官如何?”

“不可!”上官仪决然地摇了摇头,“自李义府任吏部尚书以来,朝堂侍郎、长史及以下官员皆系许大人和李大人引荐,如今已成气候;且他们于皇后处专奏顺耳溢美之词,陛下若大动干戈,必致皇后于尴尬之地。”

“那依爱卿之见,朕当何以处之?”

“臣闻,王者之制,选贤以任能,量才而授官。为今之计,必自选忠义贤能之士,如此,则贤者进而不肖者退,朝纲之振指日可待矣。”上官仪沉默良久,又说道,“有两位良才,不知陛下尚记得否?”

“不知爱卿所指何人?”

“一位乃当年的长安令裴行俭,现在西州都督府任上已多年。臣闻裴大人恪尽职守,铨品人物,将材文雄。现西州都督麹智湛新薨,西州无人主持大计,陛下何不委以重任呢?”

“那另一位是谁呢?”

“这另一位……即是前任侍中、今庭州刺史来济大人。恕臣直言,长孙一案中,他遭逢池鱼之殃,在庭州任内,来大人廉明清正,官声甚佳。”

这番话让李治陷入沉思,现在想起来,两年前将百司奏事之权交与武曌不能不说是一个失误,以致前几日处罚李弘兄弟时,武曌竟然当着李勣的面置自己的口谕于不顾。今日如此,他日终将如何?尽管上官仪的话很曲折,但他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可他一想到皇后,就有些发愁了:“朕又如何能忘记他们呢?裴行俭尚且好说,来济在长孙一案中陷入太深,朕若起用,不唯皇后厌之,朝野必起风波。别的不说,三省宰辅就是一道难关。”

上官仪觉得皇上的话很有道理,如今三省不就是许敬宗、李义府和任雅相几人么?纵然任雅相无歧见,许敬宗、李义府必鼓动皇后出面阻止。

李治也有自己的想法。裴行俭自到西州后,不再与长孙无忌有染,因此他已决计以西域事急为由,任命裴行俭为西州都督府都督。这样,他久在边关,皇后倒也去了心病。至于来济,他还是要先放一放:“远的先且缓图,当下朕先擢升爱卿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谢陛下隆恩。不过,依臣之见,陛下还是与皇后商议后再定夺。”上官仪目光很专注,但话语很平静,“当初命百司奏事,皆由皇后署理,乃陛下朝会上宣示的旨意,现今陛下绕过皇后,必致朝野猜度,人心离散;再者,李义府大人乃吏部尚书,主持选举,亦当由他提交朝会才合制。”

李治不得不为上官仪虑事周密而感叹,君臣之间油然地就有了一种默契。在上官仪即将离开武成殿时,李治破例送到了殿门口:“今日之谈,君臣机密,爱卿勿示他人。”

上官仪庄重地向李治施了一礼道:“请陛下放心,臣心里明白。”

走上司马道,上官仪忽然觉得自己的脊梁冰凉冰凉的。回看武成殿,在二月的阴云中显出几分凝重。他清楚,今天自己所说的一切对以后的日子意味着什么?他反复思索了刚才与皇上说的每一个句子,在确认没有任何可以授人以柄的纰漏后,才迈开了步子回署中。

他刚刚迈进公署的大门,就发现许敬宗正在与许圉师在厅堂说话。

这个许圉师说起来也是老臣,有才干,善艺文。显庆二年以来,就迁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兼修国史。显庆三年,因为修宫廷实录有功而被朝廷封赐为平恩县男。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任上,他虽然从情感上对皇上废王皇后颇不赞成,却从未在朝堂上表露过。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也从不显山露水。长孙无忌案发后,他因无牵连而为皇上与皇后所看重。李治对他的评价是“此人无异心,少是非”。武曌则欣赏他的木讷,只有许敬宗一直怀疑他与长孙无忌暗中有牵连,却苦于没有证据。这两个平日在朝堂上貌合神离的人坐在一起,绝非要说什么贴己话,一定是朝廷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见状,上官仪忙上前向许圉师行礼:“侍中大人今日怎么有空过中书省来了?”

许圉师回答道:“大人有所不知,边关来报,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任雅相大人在征高丽途中溘然殒薨,老夫前来与许大人相商,该如何向陛下陈奏。”

听到这个消息,上官仪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顿时无言了。他了解任雅相,因奉诏而违心地与李勣等一起查长孙无忌“谋反”案,在兵部任上,他一直生活在痛苦中。

他后来之所以接受任浿江道总管的旨意,也正是要摆脱这难以释怀的心理重负。行前,他曾经对上官仪说,与其在朝廷这样负疚地活着,倒不如投身疆场,纵马革裹尸,亦无悔矣。

孰料此一去竟成永诀。

这消息让上官仪心中泛起阵阵酸涩,哽咽道:“据兵部说,任相为将,从未奏亲戚故吏从军,凡卫府缺员,皆移所司补授,实属难得。”

许圉师对此话深表赞同,声音也有些喑哑:“上官大人所言,正是任相光明磊落之处。老夫听说他常谓家人曰,官无大小,皆国家公器,岂可徇便其私。”

上官仪接着道:“因此任相统兵出征,士卒无不奋勇当先。无他,服其公也。”

许敬宗在旁听两人一唱一和,心中就有些不大舒服,似乎这话里都带着对他的讽刺。可为了一个逝去的灵魂,他也不便发作,于是就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敷衍:“所谓盖棺定论。任相一生,足为楷模,吾等还是速速禀奏陛下得知为上。”

“下官看还是分头行事为妥,中书令大人禀奏皇后得知,侍中大人禀奏陛下知道,下官就等着听命于两位大人,拟诏昭告朝野吧!”上官仪眼睛转了转道。

闻言,许敬宗侧目打量了一下这位在中书省的副手,脸色有些扑朔迷离。自长孙无忌“谋反”案发后,他整个就变了一个人,随和、通达,有时候装糊涂,有时候又很圆滑,再也没有听到他在朝堂上为那几人辩冤了。官做到这个分上,也算明白了……

隔日的朝会上,李治在听到任雅相殒薨的禀奏后,流泪不止,当朝要上官仪拟定诏书,由吏部、礼部、鸿胪寺筹办,命慈恩寺、感业寺的僧尼于长安通化门外做法,迎接任雅相的灵柩回来;并命同州刺史前往渭南任府宣示圣意,抚慰妻女。

接下来,应该是上官仪出列上呈改制的诏书了。可他刚刚举起手中的笏板,却看见李荣匆匆走到李治的身边耳语几句,就见皇上的脸色变了,立时对殿上的文武大臣说道:“今日朝会就到这里,退朝!”言罢,他就带着李荣径自离开了。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轿舆疾疾奔走,李治犹感太慢,不断地要李荣催促加快脚步。

当李荣将武曌胎气下沉的消息告诉李治时,他的心顿时乱了,再也无法坐在朝堂上听取大臣们的陈奏。有什么比武曌腹中的龙种更重要呢?自从感业寺回到宫中,这已经是她怀的第四个龙子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对她的爱胜过了宫中的任何嫔妃,而对她的任性和骄矜也给了一个大唐王朝至尊的男人才可能有的宽怀和理解:“唉!好端端的,如何就忽然动了胎气呢?”

一路上,他反复寻找着致病的原因,却不得要领,便不禁埋怨起武曌的疏忽来。难道她不知道腹中怀着朕的龙子么?为什么还要强撑着身子批阅那么多的奏章呢?可他转念一想,这能怪她么?她不是为了替朕分忧么?

李治摇了摇头,中断了思路,问轿外的李荣道:“到了么?”

“到了。”李荣一边回应,一边吩咐太监们落轿。

李治下了轿,顾不得太监们“陛下驾到”的传呼,便进了洛城殿。几名太医看见皇上,纷纷赶来参见。李治甚至连“平身”都顾不得说,只一个劲地问道:“皇后怎么样了?皇后怎么样了?”

没等太医回答,他干脆进了内室。只见武曌脸色苍白,一改昔日的俏丽和绰约,疲倦地靠在榻上。她看见皇上进来,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李治一把按住了:“皇后!千万不要轻动。”

“陛下!妾……”

“皇后什么都不要说了,朕如今只盼你们母子平安。”

“都是妾不小心,动了……”

“唉!是朕整日忙于琐事,忽略了皇后有孕在身。”李治早已将前几日因太子与诸王而发生的龃龉忘记了,生出了沉沉的负疚。

这种情绪武曌一一看在眼里,她了解李治的性格,他无法在自己的面前保持帝王的矜持。

说了一会儿温存话,李治又来到外室,问太医道:“究竟什么原因致皇后胎气下沉?”

“陛下,微臣切皇后脉象,之中有阻隔凝滞之象。此乃气为邪阻,气机不畅。或情志拂逆,气机郁滞,则气不能畅达以鼓荡血脉;气机不畅,阳气不得敷布之故。”说到这里,淳于太医令顿了顿,“微臣冒死问陛下,近来可有何事致皇后情志不舒么?”

李治想了想道:“皇后平日性情疏达,胸襟宽阔,当无气郁之机。”

淳于太医令沉默片刻后道:“恕微臣直言。隋人巢元方所著之《诸病源候论·气病诸候·结气候》指出:‘结气病者,忧思所生也。心有所存,神有所止,气留而不行,故结于内。’微臣反复思忖,此乃致胎气下沉之诱因。”

李治很清楚,皇后的病根就在诸子出城斗鸡上,而当时他试图宽恕儿子,也使她很失望。但这些话他又不能当着太医的面讲,于是就顺势道:“朕明白了,你等就以气郁疗治,不可疏忽。”

“微臣已为皇后开了一剂安气保胎的药,已命太医丞亲自调配去了。”

……

回到内室,与武曌相向凝视,李治发现她明显消瘦了,眼睛周围都有了一圈“眼晕”,衬托得两颊失去了往日的润泽。唉!她每日拖着有孕的身子还要听百司奏事,批阅奏章,不断就国政大事向自己建言,让他一想起来就很不落忍:“唉!都是太子和贤儿行为有失检点,惹得皇后气志不畅,此朕之过也。”

武曌凄然一笑道:“皇上也不要自责,妾所气者,在他们不知自励自强。魏徵有言,‘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纵欲极乐,亡国之兆;妾所悲者,乃他们皆妾所生,唯十月怀胎之艰,分娩之痛,乃知不成器之苦;妾所忧者,乃在他们都是皇家血脉,倘不凿磨,只恐毁了社稷。”

武曌的眼圈有些发红,看上去泪光盈盈的,浸得李治的心软了:“诸子虽系皇后所生,实乃朕之龙子,朕必不放纵姑息,当命少师、少傅、詹事尽职尽心,勿可懈怠。朕也当时时耳提面命,苦其心志。”

武曌欠了欠身子道:“谢陛下。”

看着武曌破涕为笑,李治忽而觉得原来准备好的许多话都说不出口了。他不好意思找借口收回她听百司奏事的权力,更无法中断她坐在洛城殿批阅奏章之习惯。他甚至想,在武成殿与上官仪的那番谈话是不是自己太多心,太狐疑了,辜负了皇后的一片真情…… ZE0yStfsnF9OkDR4m90YkpfM376qVGgYnGL3DYbe2t9vGQWjYANdMWPEQmcffQ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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