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相爱的夫妻也有同床异梦的时候。对长安的情感,李治与武曌是大相径庭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留着慈母和严父的温馨,尤其是自东都西还后,他的这种眷恋益发浓了。每日早朝后,他就喜欢一个人待在两仪殿,看着那些旧物追忆似水年华。
那是贞观十年,他温柔、贤惠、仁孝俭素的母后溘然长逝了。当时已经封为晋王的他只有八岁,而妹妹晋阳公主只有三岁。父皇每思他们幼年丧母,暗自垂泪。在母后葬进昭陵第二年的清明节前,他因为思母心切,竟不顾乳母的阻拦,拉着妹妹跑到两仪殿哭着向父皇要娘。正在批阅奏章的太宗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丢下手中的朱笔,一边拢着李治的肩膀,一边抱着晋阳公主,悲不自胜地流着泪道:“明日朕就带你们去看母亲。”
第二天,太宗前往昭陵吊唁长孙皇后,没有带太子李承乾,也没有带魏王李泰,就带了他和晋阳公主。站在伏虎一样嵯峨的陵塚前,太宗悲极而泣道:“皇后!你离朕而去,治儿初晓人事,兕儿年幼娇弱,朕不忍他们遭失爱之苦,故亲养于膝下。”太宗还特别嘱咐乳母,什么时候晋王和公主想娘了,不待恩准,即可到两仪殿觐见。
他就是从那时起发现父皇包举宇内的胸间始终保留着对母后深沉的爱,而且也有着一副怜子的柔肠。
然而,这些早年的忧伤,非但没有淡化他对长安的情感,反而使他将之视作与母后的相依。所以,尽管他为了武曌而移驾洛阳,甚至不顾韩瑗等人的劝阻而将之定为东都,但他依旧深深地眷恋着长安。
他有时候会懵懂地问身边的李荣:“朕是不是不应该定洛阳为东都?”
李荣明白,皇上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皇后,他更清楚其间包蕴了许多无奈。可如此敏感的问题,要他怎么回答呢?毕竟武皇后不是王皇后,他只能顺着皇上的意思道:“我朝自开国以来第一次有两都之设,此乃陛下深谋远虑之举,朝野皆以为善。”
“你们哪!除了唯唯诺诺,有几个能懂朕的心啊!”李治摇了摇头,便不再问,他知道再问也问不出结果来,又低下头想心事去了。
武曌就不一样了,长安,带给她太多的积怨,太多的情殇,太多的恐惧。从八月中秋回到清宁宫,那中断了许久的噩梦再度于深夜走进她的帷帐。现在,每夜缠绕着他的不仅仅是王皇后与萧淑妃,还有褚遂良、长孙无忌、韩瑗、柳奭等人,他们每人手中持着一条绞索套在她的脖子上,让她几于气绝。她常常在梦中惊醒,直到天明也不敢再合一眼。她一天都不想在长安再待下去,为太子加过元服后,她就向李治谏言要回洛阳。
李治捧着武曌日渐消瘦的脸庞,望着她因为失眠而布满血丝的双目,揩拭她莹莹如珠的泪水,心就软了。你爱一个女人,你就得分担她的痛苦——李治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答应她十一月初就起驾回东都。
武曌很感动,她也明白长孙无忌这个案子给李治的创伤很重,她希望李治能换一个环境,尽快地走出痛苦。
这天,她得到李治的恩准,来向母亲荣国夫人杨氏辞行。其实,这也不过是一种程序。到了显庆四年,只要武曌提出的请求,李治没有不答应的。
荣国夫人的府邸在离宫城不远的翊善坊,气魄比已故王皇后的母亲魏国夫人府要阔绰多了。不唯门楼高大奇伟,就是来往的官员从门前经过,也得下马住轿,悄然而去,生怕惊扰了皇家外戚。
清宁宫的太监前几天就知会了荣国夫人,整个府上就为皇后的到来洒扫庭除,张灯结彩。甚至连丫鬟们如何行拜见的礼仪,如何回答皇后的问话,如何进退都一一训练了一遍。
荣国夫人同时也知会了武曌的姐姐、韩国夫人武顺带着一儿一女前来迎接。武氏姐妹三人,一人早殇,剩下的两位出脱得蛾眉玉颜,宛若露花。
那是在武曌刚刚册封为皇后不久的一天,武顺偕丈夫、越王府法曹贺兰越石进宫探望妹妹,恰好李治正与武曌在温室殿说话。当武顺夫妇双双拜倒在皇上面前的时候,李治不禁为她的美艳而吃惊。没过几天,皇上的诏书下来了,武顺被册封为韩国夫人,凭借“门藉”,她就可以自由地出入宫禁了。
杨氏也是想借这个机会,让姐妹在一起聚聚。
大约是辰时三刻,皇后的銮驾就停留在了荣国府前。车驾刚停稳,一位小太监就赶快上前趴在地上。武曌在张尚宫的搀扶下,踩着小太监的脊梁下了车辇,母亲杨氏便率领府内上下跪地迎接。
“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荣国夫人和韩国夫人几乎同时喊道,后面的府役、丫鬟们也都跟着。
武曌扫视了一下面前的人群,道了一声“平身”,众人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大家分站在府门两边,看着皇后搀扶着母亲进了府院。到这时候,她才以女儿的身份向母亲行了参拜礼。在母亲仓皇中扶起她时,她看到母亲的鬓边又增添了不少的白发,但她仍然能感受得到,随着境遇的好转,母亲的脸色却是红润多了。
这是武曌最欣慰的。要说母亲也是弘农杨氏的后人,四十岁时嫁到武家做了续弦,那时候,先房相里氏生的几个儿子年纪尚小,母亲含辛茹苦抚养他们成人,其间相继又生下她们姊妹三人,又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居无定所,何曾有过一天的安宁呢?若非母亲一辈子笃信佛祖,但求清静,恐怕早就……
一想起贞观五年,在荆州都督任上的父亲武士彟去世后,几位同父异母的兄长武元庆、武元爽仗着是原配夫人的儿子,处处为难身为继室的母亲,她就恨不得杀了他们。
贞观十一年,太宗选了十四岁的武媚进宫,母亲哭成了泪人儿。在荆州的阳关道旁,伴随着州府官吏相送的隆重场面,母女们洒泪相别。武媚望着府门前的母亲,留下一句话:“娘!女儿一定要让你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
此后,杨氏曾经回到文水故乡,却不承想遭到武元庆兄弟的挤对,只好又回到长安。而这时候,武媚已经进了感业寺。探望女儿回来,杨氏禁不住失声痛哭,不知偌大京都,何处是乡关?最后是许敬宗收留了她。
随着武曌的二次入宫,不但杨氏的境遇得到了根本改变,就连她的大女儿也被封为韩国夫人。现在母女坐在厅堂里说话,杨氏满心都是对女儿的感激之情。许敬宗也没有白付出,她从武曌那里获得了丰厚的回报。
韩国夫人不失时机地唤出儿子贺兰敏之与女儿贺兰蕊儿参见姨娘。两个外甥,一个生得玉树临风,一个生得楚楚婉丽,武曌平日里就喜欢有加。
贺兰敏之天生就是个坐不住的主儿,不一会儿就溜去后花园找那些丫鬟去了,倒是蕊儿一直陪着母亲坐着。
武曌问道:“蕊儿今年该是——”
“十五岁了。”韩国夫人闻言道。
“也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武曌道了一声。
可蕊儿却在一旁问道:“姨娘,皇上威严么?”
武曌一听这话就咯咯地笑了:“你小小年纪如何这样说话?赶明日带你进宫见见不就知道了?”
韩国夫人连忙批评女儿:“这孩子,不知整天在想些什么?”
此时,荣国夫人抚摸着皇后的掌心,一种血缘的亲情传递在她们的心间:“皇上近来可好?”
“长孙无忌的案子让他身心俱伤,他没有想到元舅会谋反。女儿正想让他换个环境,再回到洛阳去,今日就是来向母亲辞行的。”武曌还告诉母亲,皇上对武氏很关照,他已经接受了许敬宗等人的谏言,将氏族志改为《姓氏录》,以使升降去取,时称允当,礼部郎中孔志约等已将武氏家族升为一等。
杨氏感慨道:“此皇上隆恩,亦是许大人之情。”
韩国夫人也插话道:“此皆赖妹妹在皇上左右。”
武曌笑着应道:“是皇上隆恩不假,可要不是有女儿在皇上身边,今生恐怕您都要居于人下了。”
杨氏点了点头,以为武曌说得在理,就不由得想起丈夫前妻的两个儿子来:“依娘看来,皇后返回东都后,当抽个机会回并州老家看看。”
武曌一听就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她是要借此做给自己两个兄长看。武曌被册封为皇后,李治又追封武士彟为太尉、荣国公。他们借着父亲的福荫一个做了宗正少卿,参与诸王和外戚事务的署理;一个做了少府少监,整天钻在朝廷府库里。朝野以为皆因皇后之故,可武曌心里清楚,此乃皇上对武氏一族的看重,若是从她论起来,是绝不会让他们进京为官的。
“女儿也正有这个意思。此次归乡,女儿要大宴亲戚故旧,让他们想想当年是怎样对待我们母女的。”
闻言,杨氏的眉眼中就溢出了笑意:“最好请皇上北巡文水,一路圣德广播,万民山呼。”
武曌就在心里感佩,母亲虽然年过七旬,仍然如此机敏,难怪生下的女儿一个个精明非常,她是要借皇上为自己张目呢!
母女正说得高兴,丫鬟前来禀报,说酒菜已经备好,请大家入席用膳。
武曌笑道:“女儿每日在宫中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倒是常常想起家乡的老陈醋、刀削面,甚是可口。”
“家中正是备了这些文水的菜肴。”杨氏言毕,母女相偕着向后堂去了。
这顿饭吃了整整两个时辰,吃得武曌乡情悠悠,亲情绵绵,尤其是喝了些杏花村后,说起话来就口吐莲花,余香不散了。
出得厅来,抬头看看,日色西斜,武曌向母亲告辞回宫。杨氏也不阻拦,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女儿现今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可不能由着性子来。
武曌离开荣国府后并没有直接回清宁宫,而是去了甘露殿,那是李治休憩读书之处,曾留下他们幽会缠绵的温馨。她想,李治一定在那里。
自八月回到长安后,无论是她还是李治,都忙于选配三省六部的班底,很少享受那种没有纷扰而又宁静的叙话和两情之间的浪漫了。她又是个情欲旺盛的女子,没有男人的情感滋润,她觉得过得没有意思。
此刻,武曌已下了銮驾,她把所有的太监和宫娥都打发回了清宁宫,只留下詹事和张尚宫同行。看见甘露殿朱色的殿门,她被杏花村燃烧的情欲冲得浑身燥热,两颊绯红,额头香汗蒸腾。她回身对张尚宫和詹事道:“你等在殿外伺候,我去见皇上。”
李荣看见皇后来了,忙上前施礼拜见。
武曌问道:“皇上可在?”
“正和太子殿下说话呢!”李荣回道。
刹那间,她涌出心坝的情潮消退了,欲望之火也迅速熄灭了:“太子为何这时来了?”
“臣也不清楚,只是太子脸色有些不高兴。”李荣说着,就要进去通禀。
武曌拦住他道:“不必了,我自己去看看。”说着,她就径直进了甘露殿。
当着太子的面,武曌先行礼道:“陛下,妾回来了。”
“嗯。”李治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声,武曌就在一边坐了下来。
李弘看见母亲,孩子天性顿时复苏,就要扑向武曌的怀中,却被她严厉的目光拦住了:“你身为太子,怎可这样随意,宫廷的礼仪都忘了么?”
李弘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不情愿地退回到原地,依照礼节向母后参拜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入了座。
不知为什么,李弘自懂事时起就觉得母亲虽然美丽,却不亲近,脸上总有他说不清的冰冷。正胡思乱想间,武曌却在一旁问话了:“你不在凌烟阁读书,为何来见父皇?”
见状,李治替李弘做了回答:“朕不日即移驾东都,欲留太子监国。不承想他说父子分居两地,他日夜思念朕和皇后,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欲随朕与皇后前往东都。”
李弘也怯怯地看了看武曌说道:“儿臣……”
还没等他开口,武曌的脸色霎时变了:“你如此儿女情长,如何担得国政?甘罗十二岁便出使赵国,舌战赵国君臣,传为千古佳话,你也该如他一样学会担当。你父皇令你监国,正是要授你御国理政之术,你当悉心体味才是。”说着话,她挥了挥手,叫李弘退下。
但李弘并不打算走,却将目光转向了李治:“儿臣此次随父皇、母后东行,非唯续亲缘之爱,更有他虑。方才儿臣已向父皇陈奏过,请父皇明察。”
武曌很诧异,转脸问道:“他刚才说了什么?小孩子的话陛下也相信?”
李治沉思了片刻道:“太子闻听皇后将回并州故里,以为此正察知民情之机,朕也觉得为君者当晓百姓疾苦,方能知民贵君轻之理,而爱惜民力,节俭从政,此乃贞观、永徽之风也。”
可武曌还是不依:“陛下如此骄纵,他将来怎么担当大任?”
“弘儿所言不无道理,皇后不事娇惯,亦是为母之良苦用心,朕甚知之。这一回就允了他吧,总让他待在宫中,亦非良策。”李治的目光此刻变得十分柔和,对李弘来说,这目光散发着父亲的慈祥;而就武曌而言,则暗含了不尽的深爱。
武曌便也被这曾让她倾倒的眼神融化了!唉!国家大政与亲情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呢?她一时也有些梳理不清了,转过脸对儿子道:“就遂你一次愿,还不谢父皇。”
李弘十分高兴,纳头拜道:“谢父皇、母后,儿臣这就回凌烟阁准备去。”
看着李弘退出甘露殿,武曌的眉头皱了皱道:“唉!妾怎么觉得他倒不如贤儿聪颖豁达,遇事有主见呢?”
李治很不以为然:“都还是孩子,贤儿不过四岁,虽封为潞王,领岐州刺史,不过是徒有虚名。”
武曌不再争论这些,在长安的日子不长了,她得珍惜这段时光:“陛下,妾今夜就不回清宁宫了!”
李治看了看摊开在案几上的书道:“朕本来还要将皇后转来的许敬宗撰修的《国史》稿子看看呢!”
武曌的脸上流淌着悠悠的春情,闪烁着一双丹凤眼道:“妾与皇上在一起时,那些鬼魅就不敢来了。”随后,她缓缓地走到李治面前,帮李治理了理衣襟,那所有的爱都在这极不起眼的细节中了。
李治最不能抗拒的就是这双眼睛,他的心火迅速地被点燃了,呼吸也显得粗了,在武曌顺势躺进他怀抱的那一刻,他有力地抱起了她,朝内室走去。
武曌毫不掩饰她对男人的强烈欲望,她放肆的叫声让这个冬日的傍晚炫出与季节极不协调的躁动。
十一月初,李治与武曌带着太子返回洛阳,重新恢复了每日在武成殿批阅奏章的生活。这一天,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任雅相送上奏章,陈奏西域的思结都曼率疏勒、朱俱波、谒般陀三国反叛,已击破了安西四镇之一的于阗,边陲告急。登基十几年来,李治在处理起军务来倒是应付裕如的,他当即诏令左骁卫大将军苏定方为安抚大使,前往征讨。
第二天早朝后,任雅相又来禀奏,说右领军中郎将薛仁贵等与高丽将温沙门战于横山,一举大捷。
李治放下奏章后道:“这个薛将军朕知道。永徽五年,朕避暑于万年宫,夜逢大雨,山水直冲宣武门,宿卫将士惧而走散,是他临危不惧,救朕与昭仪于危难之中,未料他驰骋疆场亦累累告捷。传朕旨意,遣兵部侍郎为使者前往高丽劳军,重重赏赐。”
任雅相告辞后,就对皇上有了新的认识,虽然在处理武氏与长孙无忌的纠葛中皇上显得优柔寡断,可今天他调兵遣将,挥洒自如,颇具先帝遗风。
显庆五年的春节李治和武曌是在洛阳度过的,边关传来的消息让他们这个节过得很愉快:左骁卫大将军苏定方率军一日一夜行三百里,兵临思结国马头川城下,将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都曼自知难以挽回危局,遂开门投降,现在使者正押解都曼赶来洛阳。
李治看罢奏章,大喜过望:“苏爱卿治军有方,战之必胜,乃我朝之栋梁,惜乎朕只在朝堂上见过几面。等他有一天入朝,朕一定要与他做竟夜之谈。”
在过了上元节的第一次朝会上,任雅相即向李治禀奏,说朝廷的使者已押解都曼到了洛阳。李治听后十分振奋,问丹墀内的众官道:“诸位爱卿,如何处置都曼,大家不妨奏来朕听。”
大理寺卿辛茂闻言随即出列道:“依律论之,思结国为属国,乃大唐臣下,臣请陛下将之交与大理寺审理,依法判罪。”
他的谏言立刻得到了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李义府赞同,他素知武曌心事,像如此关乎国威的生杀她绝不含糊。因此,辛茂的话音刚落,他就接道:“辛大人所虑甚是。此斫枝以震叶矣,西域各国闻之,必震恐惊悚。”
许敬宗也以为杀之能以儆效尤。其他朝臣见武曌的几位心腹皆言必杀,以为这是她暗授机宜,一时之间喊杀之声弥漫了大殿的每个角落。
李治看了看群臣,禁不住感叹朝野现今如褚遂良等敢言直谏之士太少了。正喟叹间,只见任雅相站出来道:“使者在押都曼回京之际,还带来了苏将军的亲笔书信,将军在信中言说当初是他承诺都曼若是投降,当奏明朝廷免其一死。”
李治接过苏定方的书信,觉得他所言甚和先帝“爱之如一”的国策,随之提高了说话的声音:“众位爱卿现今还以为必杀都曼方能安定西域么?”
大家一时摸不清李治话里的意思,便都保持了沉默。眼见得李治的脸色沉了下来,都讲令侍讲上官仪就说话了:“大唐岂可言而无信,杀都曼容易,损我朝形象事大,苏将军深明大义,请陛下圣察。”
“上官爱卿所奏正合朕意。对遐迩藩国,动之以威,抚之以礼,方能使其心服。”说着,李治又转脸对许敬宗道,“传朕旨意,免都曼死罪,令其归国报效朝廷。”
众臣这才异口同声道:“陛下圣明。”
朝会上所发生的一切很快通过许敬宗和李义府之口传到武曌那里。武曌听了后道:“陛下如此处置西域国君,乃长治久安之策。你等目光短浅,当深解圣意才对。”
出得洛城殿,许敬宗还在回味着这番话,他对李义府道:“皇后真有些捉摸不透。”
李义府精明的小眼睛挤出一丝笑意:“我等愚钝,还是悉心揣摩上意吧。刀刃上的日子会不会过,就看能不能摸清皇后的心思了。”
其实,无论是许敬宗还是李义府,都无法读得懂武曌的内心世界。她从这消息中获得的并不仅仅是皇上在睦邻邦交中的智慧,更让她感到欣喜的是,皇上已经走出了长孙无忌“谋反”案的阴影,开始振作起来,她深爱的男人又重新坐在朝堂上指点江山了。但她希望李治能进一步明白,陪伴在他周围的,不在于是李义府还是褚遂良,是长孙无忌还是许敬宗,要紧的是大唐江山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们算什么?说好些,是朝廷的工具;说不好的,与走狗鹰犬无异。驾驭好他们,是做皇上的英明所在。武曌觉得,这是提出回并州省亲的最好时机,而且他一定会答应的。果不其然,二月,李治与武曌离开洛阳,北上巡视。
尽管李弘要求跟随父皇和母后同往,但李治反复考虑,还是将他留在了洛阳。在武成殿里,李治对李弘道:“朕原也有带你北上的打算,然朝事纷纭,国不可一日无主,你留下监国,群臣才能遇事心定。”
李弘虽然一时还无法理解父皇的深意,但当他看到母后丝毫没有通融的意思后,自知不可能再有别的选择。
离开洛阳时,李弘与留守的省、部大臣们到城外送行。他眼巴巴地望着李治道:“儿臣愿父皇、母后一路顺利,儿臣在东都盼望父皇、母后早回。”
皇上出巡的队伍于二月半到达并州。在城外五里的柳林铺迎接的除了并州长史李冲玄,知顿使狄仁杰,文水、祁县县令外,还有武曌的两个兄长:宗正少卿武元庆和少府卿武元爽。
当宿卫传来前面就是并州城外的柳林铺时,李治说了一句“速报皇后得知”,就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的丛丛柳林了。尽管午间的风还透出料峭的寒意,可他还是从浓密的柳树枝头捕捉到了星星点点的鹅黄。他的内心顿时涌动着滚滚春潮,恍惚之间,他登基已经十一年了。想想先帝当年这样的年龄已是功业赫赫,他不禁生出无言的愧意。
车驾停在柳林铺村口的阳关道上,李荣高声传道:“陛下口谕,并州都督府长史李冲玄、知顿使狄仁杰前来见驾。”
太监们依次传过去,不一会儿,李冲玄便偕狄仁杰来到御驾面前,他俩双双跪下道:“臣李冲玄(狄仁杰)恭迎陛下、皇后。”
“平身。”李治道了一声,就和武曌一起打量起面前的这两个人。这位都督府长史虽是官居五品,却有些猥琐;倒是身边这位年方三十的狄仁杰,眉宇间透出儒雅之气,加之生得器宇轩昂,武曌便先暗自喜欢上了。只是她没有料到,多少年后,就是这位狄仁杰成了她安邦定国的重臣。
武曌望了望前方的道路,虽说平坦,但并不像沿途别处州郡那样大肆整修过,不过是清除了道边的杂草和砾石而已。她顿生诧异,正待问话。狄仁杰就主动来到圣驾面前道:“启奏陛下,李大人曾有意征发吏民数万新筑御道,后被微臣劝阻。臣以为天子之行,风伯清尘,雨师洒道,何须新筑御道,此必不合圣意。”
“哦!”武曌沉吟了一声,忽然想起了行前的一件事。
原来朝廷曾知会并州都督府长史李冲玄,要他举荐一名熟悉当地民情风俗的官员担任知顿使,负责御驾在并州期间的食宿和道路。李冲玄立即想到都督府法曹参军狄仁杰是并州人,对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了然于胸。加之其善读经史,口齿伶俐,便报给朝廷。
武曌平日听惯了许敬宗、李义府的阿谀之词,现在见狄仁杰如此坦荡,且绝无奉承悦上之意,暗惊此人明于圣意,胜过那个褚遂良。抚今追昔,她也很惋惜,其实她很看重褚遂良在同州的那段政绩,若非他一意孤行反对自己,也不至于那样的结局。
这时候,就听见李治说话了:“爱卿此言甚合朕意,真丈夫矣!”
武曌的脸上也溢出了由衷的笑意,皇上这话也正表达了她此刻的心境,她也适时地强调了自己的欣喜:“难得爱卿如此体察君民之情,那我们进城吧!”
于是,李冲玄与狄仁杰骑马在前面引导,御驾随后,从跪在道旁的并州官员旁经过。
伴随着车驾的节奏,武曌的目光贪婪地抚摸着故乡的山水,自那年护送父亲的灵柩回并州后,这是她再次踏上生她养她的故土。当她低头去扫视道旁接驾的官员时,发现了武元庆和武元爽的身影,他们头贴着地,不敢看恢宏的皇家队伍。她的心头霎时生出无言的厌恶: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武曌转过脸去,不愿看到他们的嘴脸,她觉得武氏家族出了这两个趋炎附势之徒,简直是奇耻大辱。她在心里暗暗决计,一旦有机会,一定要让他们偿还当年欠下的情债。可她没有想到,刚刚住下,他俩就到行宫来拜见了。
当张尚宫将他们求见的话传进来时,她的脸上除了冰冷,看不到一息热气,她连头也没有抬就说道:“陛下一会儿就过来了,让他们从哪来就回哪去,我不怪罪也就罢了。”说罢,她拿起一本《汉书》就读了起来。
过了好长时间,武曌抬头看了一眼张尚宫问道:“他们走了么?”
张尚宫禀报道:“他们还在宫门外跪着呢。”
武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两个无赖,让他们进来吧!”
闻听宣召,武元庆与武元爽急不可耐地跪在了武曌面前:“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此处何来皇后娘娘?只有你等虐待的奴婢!”
闻言,武元庆立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头贴着地面连道:“微臣有罪……”
武曌冷冷扫视了一眼跪在脚下的两个男人问道:“你们何罪之有?”
武元爽忙道:“启奏皇后娘娘,微臣此次专程从长安来到并州,就是为了弥补当年冷落继母之过,恳请娘娘念在武氏血脉的情分上,饶恕微臣当年的无知。”
武曌放下手中的书卷,话语就带着十分的尖刻:“情分?你等无义之徒,也侈谈情分?我且问你,父亲在荆州任上溘然长逝,你们面对我孤儿寡母,想过情分么?慈母携我姐妹三人回到并州,欲为亡父守孝,你等却百般刁难,那时候,你们想过情分么?我落难栖身感业寺,你们想过情分么?没有!可是你们更没有想到的是,我会有今天吧!”
这一番话说得武元庆、武元爽冷汗直冒,浑身战栗,心想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从长安赶到这里,他们悄悄地打量武曌的神色,真担心惹恼了她,把性命丢在这故乡的荒野。
“你等以为能有今日,是你们才智过人么?非也,皇皇大唐能士如云,若非皇上恩典,追谥父亲为荣国公,你们岂能有今日?”武曌来到武元庆和武元爽面前,指着他们的脊梁继续道,“若论你等当年所为,我恨不得处以绞刑,姑念你们亦为武氏血缘,我就不予追究了。我不愿再看到你们,你们走吧!”言罢,武曌转过身子,径自进了内室。
张尚宫看了一眼武元庆和武元爽道:“二位大人,请吧!”
武元爽抬头看了看张尚宫小声道:“不是说陛下待会儿要来么?下官还想拜见……”
张尚宫不禁笑道:“大人还想见陛下?没听懂娘娘的意思么?”
有武曌在中间,武元庆和武元爽情知是不可能见到皇上了,两人提起袍裾,悻悻地出了行宫……
连日来,李治与武曌在许敬宗、李义府和李冲玄陪同下,游览了并州域内的名胜。走在晋祠松柏掩映的殿宇间,李治油然想起了大唐与并州的渊源。武王灭商之后分封诸侯,把次子叔虞封于唐。叔虞死后,其子夑继位,因为境内有晋水,故改唐国为晋国。而他的祖父高祖皇帝七岁就袭封唐国公,隋末战乱中从此处起兵,成就了一统大业。这使得李治对脚下的这方土地怀着深深的情意。
太常卿代表皇上向叔虞神位献“少牢”,乐师们高奏雅乐,宗正寺卿李博乂以皇上的名义高吟祭词。庄严、肃穆的感觉笼罩祠内的每个角落,也久久地盘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而武曌的心绪却被另一个女人的故事深深地浸染了。史书中武王之妻、叔虞之母邑姜,在她的意念中复活了。她光彩照人的形象,她与武王周围的大臣并列而成为“治内”之臣,连孔子都不得不惊叹其“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而邑姜的父亲就是周朝的重臣姜尚。抚今追昔,邑姜的命运身世与自己何其相似。据说,邑姜被后世尊为圣母,难道大唐不需要一位光耀朝野的圣母么?
李治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武曌的微妙变化,当她默默地站在他身旁的时候,他已经把这种形式当成了习惯。
也许是因为曾有过感业寺的向佛岁月,武曌每到一处,都对寺院表示了分外的关注。回到并州没几天,她就谏言李治去看坐落在天龙山的佛洞。于是他们传话给狄仁杰,选了当地的法师做向导,追寻佛光而来。
狄仁杰是个细心人,他特地安排轿舆送皇上与皇后登上峰顶,倾听龙王洞泉水叮咚,潺潺流向山下。在山顶,他们环顾四周,群山起伏,松柏葱郁。武曌禁不住感喟道:“好一个洞天福地!”
李义府忙跟着道:“娘娘慧眼,臣亦观其佛缘氤氲。”
狄仁杰引领着皇上与皇后一干人等来到第八个洞窟,指着佛像道:“陛下、娘娘请看,此乃东魏造像,手法朴实、简洁,与洛阳龙门造像颇为类似。”
武曌顿时目光灼灼,禁不住“哦”了一声道:“狄爱卿果然目光犀利,观事入木三分。但我以为佛像之造,当随时移。大唐造像,当以丰腴为征。”说着,她转身向身旁的李治建议道,“皇上何不让鸿胪寺在此造像,成一方佛事,岂非美事?”
李治点了点头:“朕之佛缘,结于感业寺,自然要弘扬佛法。一俟回到洛阳,朕就命鸿胪寺去办。”
闻听此言,武曌心头一热,顿时有了春风扑面的感觉。世上多情男儿,莫过于皇上也!
的确,武曌能想到的,皇上都想到了。从天龙山一回来,李治就道:“明日朕与皇后同去为荣国公扫墓。荣国公戎马一生,廉俭忠勤,抚循老弱,赈其匮乏、宽力役之事,急农桑之业,奸吏豪右,畏威怀惠,功在社稷。朕为他扫墓,也是在广张道义。”
“陛下!”武曌还能说什么呢?她依偎在李治怀里,感受着夫君浓浓的爱意。灯光下,李治的脸色有些苍白,眼里多了些许的血丝,尤其是两鬓间已潜入了星星点点的白发,她的心忽然就一阵绞痛,“政事伤人啊!您都有白头发了。”武曌从李治怀中爬起来,慢慢地拔了一根,捧在掌心,随之眼泪就下来了,“陛下,妾希望您永远年轻。”
李治并不在意,笑了笑道:“人生而有长,长而有老,运命使然,何必有杞人之忧。”
“不!妾不能看着陛下就这样消瘦下去。”武曌轻轻地将白头发藏进首饰盒内,拥着李治的脖颈道,“妾有一不敬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李治没有阻拦的意思,武曌继续道:“往后若是不要紧的奏章,就由妾批阅;些许小事,也由妾处置。陛下但思社稷大计,不知可否?”
“哦!”李治在发出感叹的同时,心里怦然动了一下。自古及今,从汉朝吕太后到隋朝的独孤皇后;从当朝的长孙皇后到王皇后,没有一个女人当着皇上的面提出这样的请求。李治望着武曌迷离的丹凤眼,他很迷茫,说不清这里面有多少是出于对自己的真爱,有多少是出于一个女人的权欲。
殿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最终还是李治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夜色已深,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祭祀荣国公,至于代阅奏章之事,容朕回东都后再议。”
不用说,祭祀武士彟的典礼是宏大庄严的,一切都依照礼仪进行。李治在闻听武元庆和武元爽也从长安赶来了,便口谕他们陪祀。
自有并州建制以来,历朝由皇上、皇后祭祀者,武士彟是第一人,自然惊动了周围十里八乡的百姓,墓前一下子拥来了数万人。有人说,老将军生前做梦也不会想到,身后会有如此的礼遇;有人说,还不是因为生了个当皇后的女儿……
很快两个多月过去,眼看着三月将尽,无论是李治还是武曌,都觉得离开东都时间不短了,留下一个七岁的太子监国,他们也从内心感到不放心。这一天,李治传来许敬宗、李义府和李冲玄到行宫议事,言皇后有意在并州朝堂宴请故旧邻里,要狄仁杰拟定名单,由宗正寺筹办。
从行宫出来,许敬宗向李义府讨教道:“此次宴请花费,大人有何见教?”
李义府立即明白了许敬宗的意思:“大人是不是想说,本次宴请费用悉由并州支出,内侍省和少府的钱就可以省下来了?”
“然也!下官的意思是账面上这笔费用仍从内侍省出,而实际上则由州府出,如此……”许敬宗的眸子转了转,“眼下并州都督空缺,诸事皆决于长史李冲玄,其人以取悦陛下为能,当不会细究。”
李义府诡秘地眨着小眼睛道:“此事大人与我不必出面,就让那个狄仁杰去说。”
“狄仁杰……”许敬宗顿了顿道,“此人精明过人,恐难以对付。”
李义府就笑道:“大人不明白宦海深深的道理么?现今他一个小小的七品法曹,岂知内侍省的曲折。就说这是皇上的旨意,他还好说什么?”
许敬宗还是有些担心:“若是事情败露,我等要犯欺君之罪的。”
李义府觉得许敬宗有些过于谨慎:“他敢去问陛下么?他不想做官了?何况武元爽乃少府少监,眼下就在并州,他唯恐得罪了皇后。他来做证,还怕狄仁杰不信?”
经李义府如此分析,许敬宗的心稍许定了些。他知道,无论是他还是李义府都嗜好女色,光靠朝廷的俸禄哪里应付得了女人无休止的开销?不趁机拿些,一天都甭想过下去。
当日午后,许敬宗传了狄仁杰。
接到中书令的传唤,狄仁杰料到皇上要回东都了。这两个月的知顿使他当得很累,从出行车辆的安排到一路观看的名胜,从祭祀的礼器置办到名胜的选择,他都要一一过问。那个李冲玄只知道每日不离皇上和皇后左右。
狄仁杰深感,皇家一餐饭,百姓度年粮,他从心底盼望着皇上早日踏上归途,好让百姓们安安静静地从事农桑。因此,一进驿馆,经过简单的寒暄之后,他就直接问道:“大人传下官前来,莫非是皇上要回东都了?”
许敬宗闻言十分吃惊,可他却没有直接表达皇上要离开的意思,而是把皇后要宴请故旧邻里的消息告诉了他:“皇上口谕,皇后回归故里,万民欢悦。既是在并州地面,大人又是钦命的知顿使,此事就由大人去办。”
狄仁杰应道:“为朝廷效命,乃下官职责所在,当竭力尽忠,不辞其劳,只是这开销……”
许敬宗显然已备好了说辞,待狄仁杰话音一落,他就接上了话茬:“此事还是请并州长史李大人定夺吧!并州乃陛下首职之地,又是皇后故里,为朝廷尽力,也是应有之义。”
狄仁杰何等聪明之人,怎会听不出中书令的弦外之音呢?他整了整衣冠,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机会。待他抬起头来,脸色就肃然了,然出口的话却是从容不迫的:“我朝于武德年间颁布租庸调以来,每丁年租二石、绢二丈、绵三两,年为朝廷服力役二十日。此所谓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百姓对朝廷之奉献,皆在其中。此高祖厚生养民之策,岂可制外又增负担?朝廷有制,公室开销,一应由内侍省和少府支出。陛下圣明,必不至有伤民之举,必是有人取悦于上而责之于下,向大人出此下策。”
许敬宗听后,脸色就有些不自然,微愠道:“难道知顿使要抗旨么?”
狄仁杰慨然道:“我朝向来以诚治国,以信立国,此贞观、永徽之政之所以得民心也,下官绝不相信此意出于陛下之口。”
“你!”许敬宗表情已从不高兴转为恼怒,“你年纪轻轻如此放肆,难道不为前程考虑吗?”
“下官以身许国,非图一己之利,乃为社稷谋,为百姓思。大人若是为难,下官将面见陛下,陈明情委。”狄仁杰说着就要起身告辞。
许敬宗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斥责道:“小小七品法曹,竟然如此桀骜,陛下万邦至尊,岂是你随意可以见得了的?此事你不必再管,传并州长史李冲玄来见!”
狄仁杰毫不相让:“大人不必费心,下官既是朝廷钦命的知顿使,自然全权管理陛下起居事宜,纵然李大人前来,也是无济于事。下官告辞!”
“请便!”许敬宗手指着狄仁杰的背影,一时说不出话来。
却说狄仁杰出了驿馆,就直奔李治与武曌的行宫,要面见皇上。可禁卫并不认识他,既不通禀,也不说话。狄仁杰见状便要往里闯,却被禁卫阻拦。正争执之间,李荣从宫中出来了,他看见两人正在争吵,忙上前道:“你们为何在此喧哗?这不是知顿使大人么?”
禁卫解释道:“他要硬闯行宫,属下阻拦不住,因而争吵。”
“知顿使大人来此,必是与陛下、皇后明日宴会有关。”李荣呵斥了一番禁卫,转脸对狄仁杰道,“请狄大人少待,咱家这就进去禀奏陛下。”
李荣进去不一会儿,便出来道:“陛下口谕,宣知顿使狄仁杰觐见。”
于是,狄仁杰随李荣进到殿内,恰好看见武曌也在这里,他却并无望而却步的胆怯,上前跪倒道:“臣知顿使狄仁杰参见陛下、娘娘。”
李治道一声平身,待狄仁杰站起后问道:“狄爱卿有事么?”
狄仁杰遂将在驿馆与许敬宗所谈一一奏来。李治听完,看了看武曌道:“爱卿所奏,朕听明白了,你且退下,有事朕会让有司通知你的。”
看着狄仁杰离开的背影,李治问武曌道:“皇后如何看待此事?”
回宫十数年,武曌对许敬宗的性格摸得很透,知道是他们又打着皇上的旗号对地方颐指气使。她虽私下里多次训诫,然他们秉性难改,偏又遇见了软硬不吃的狄仁杰,这不是败坏朝廷名声么?可她心里也清楚,许敬宗是她的心腹,也不能因事废人,于是宛转其词道:“这个许敬宗说来也是老臣,为何如此不会办事。行前陛下有旨,并州之行用度悉由内侍省与少府开销,何须为难地方,更何况并州乃妾故里,更不能用地方钱财宴请亲戚故旧,传将出去,会冷了百姓的心。”
“皇后所言,正合朕意。”李治很欣慰武曌与自己心意相通,转脸对李荣道,“传朕旨意,明日朕与皇后在行宫宴请故旧邻里,所有用度悉由内侍省开销,不得擅自滋事扰民。”
此时,武曌的脸上溢出由衷的笑意。明日,她将同皇上一起出现在乡里的宴会上,她要用汾河水酿的汾酒,感谢这方给予了她今天一切的土地……
四年血雨腥风,一任房州刺史,当年的废太子、现今的梁王李忠由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成长为十七岁青春少年。巴山孤寂,楚水凄凉,因“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而得名的房州,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座囚笼。他每天看着房州城外的崇山峻岭,一种天涯孤鸿的悲凉之感挥之不去。
那一场围绕废立皇后而掀起的风波,残酷无情地摧毁了他头上大唐太子的光环。而那年元宵节,当着父皇面背诵夫子理政格言的李忠第一次品尝了宫廷的血腥。现在,已逐渐进入青春年华的他回顾自己以让出太子之位而试图保住王皇后的行为是多么的幼稚。
王皇后最终还是被废了,一个妖媚的女人鸠占鹊巢,让他的父皇陷入痴迷。他很快被降为梁王,接着又从都督贬为房州刺史。
他记得,离开京城前曾想再看一眼父皇,但皇上没有答应这个可怜的请求,甚至连一句“训诫”的话都没有给他。外放的路上,他一直在想,一定是那个可恨的武媚剥夺了他们父子相别的机会。
初尝世态炎凉,击碎了在凌烟阁读书时于志宁为他注入的鸿鹄远志。年仅十三岁的他忽然感到人生很虚幻,很无奈。从那以后,他将自己放逐于房州的山水之间,像一个农家子弟一样聊度人生,不再抱回长安的奢望。
但不久就传来消息,说已被废黜的王皇后与萧淑妃被砍去了手脚而亡,而被发配到掖庭做苦力的生母也不明不白地投井身亡。那一天,他没有流泪,只是从此夜夜都在梦中看到王皇后残缺不全的肢体,惊醒后,他对着窗外黑魆魆的夜色悲呼:“父皇!这是为什么?”
从此,他精神恍惚,每次外出都觉得有一个身影在身后跟着。他担心有人企图暗杀自己,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显庆四年的一天,房州长史从外地回来,匆匆来找他,说曾经鼎力扶持他为太子的长孙无忌谋反,被发配到黔州自缢身亡,褚遂良的两个儿子在流放爱州的途中,双双被刺身亡。
李忠顿时感到阴谋正一步步向他逼近,他颤抖的身子蜷缩在府厅一角,捂着双耳道:“本王不要听!本王不要听!”
长史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知道,他只是重复着一句话:“本王要死了!本王要死了!”
这一夜,府役们被李忠高一声,低一声的号啕扯乱了心,无法入眠。东方刚刚破晓,李忠对外面喊道:“来人!”
府令应声进来,却不见梁王的身影,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身着楚服,涂脂抹粉的女子。
“你看一下,本王如此装扮如何?”府令才看清,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梁王殿下。
“殿下!您这是……”
李忠眼里挤出依稀的怪笑:“掩人耳目呀!如此装扮外出,刺客还能辨出本王么?”
“殿下!”府令捂着脸背过身去,“天哪!亲王被逼改换女装,这是什么世道啊?”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显庆五年三月的一天,李忠刚刚换好行装,准备带几名卫士外出踏青,却见府令出现在门口。
“有事么?”李忠问道。
府令神色有些慌张,禀报道:“殿下,朝廷的使者到了,现正由长史大人陪同向刺史府来了。”
“哦?”李忠很惊诧,四年了,没有人想起他。他不禁为自己身上的女装感到尴尬,“快!替本王换装!”
“不必了吧!”从门外传来一声讽刺的笑声。李忠抬头看去,见来人手里捧着铅封好的圣旨,他就知道一切已来不及了。
长史介绍道:“殿下,使者乃御史中丞袁公瑜大人。”
话音刚落,袁公瑜立即变得一本正经,高声道:“梁王李忠接旨!”
“臣接旨。”李忠连忙跪倒在地。
袁公瑜宣读诏书的声音高昂而又放肆——
制曰:查梁王李忠,不思报效朝廷,不谋农桑养殖,不恤黎民甘苦,私衣妇人服,又数自占吉凶,惑乱人心,诋毁皇后,着即废为庶人,徙黔州,囚承乾故宅。钦此!
宣完诏书,袁公瑜的声音拉得更长:“李忠谢恩!”
见没有回音,众人定神看去,见李忠已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袁公瑜暗自窃笑,怎么堂堂皇子,如此胆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