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遂良是在赴任桂州都督的途中接到朝廷贬他为爱州刺史的诏书的。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他不得不改道继续南行,于显庆三年春到了爱州。当北国依旧春寒料峭的时候,这里已是山木葱茏,稻花溢香了。
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他觉得现在离长安非常遥远了,以致京城在他的印象中越来越模糊了。他不能想象,当年的中书令、原任的刺史柳奭是怎样在这孤处一隅的天地里度过难耐的岁月的。
正在筹备移交的柳奭在九真城外五里地迎接褚遂良,这不仅是因为当年在朝廷时,褚遂良作为托孤大臣之一曾坚定地站在王皇后一边,更因为他两次从同州刺史任上回到京都后,宁愿屈居于吏部尚书,将他推上中书令的位子。现在,他们都被列入再次贬官的诏书中,同是天涯沦落人,自是更多了一分亲近。
站在九真城外的茅亭里,柳奭不时将焦急的目光投向远方,希望早点从不远的山道拐弯处看到褚遂良的身影。他知道,爱州多山,褚遂良一定会骑马来的。
终于,从松柏苍郁的山崖后面转出十数骑来。走在前面的,不就是褚遂良么!柳奭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对陪在身边的九真县令道:“快备好酒菜,我们就在这里为褚大人接风。”言罢,他就匆匆地奔山道上去了。
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两人相遇了,执手相看,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泪花。
“大人!您瘦了!”柳奭道。
“您也一样,不但瘦了,也黑了。”
柳奭笑道:“爱州天热,终年赤日炎炎,岂能不黑?”
这话说得有些轻松,其实,褚遂良这几年履职的潭州,亦与北国气候迥异,他的皮肤也被晒得黑黝黝的,一脸的美髯都显得不那么突出了。
九真县丞领着褚遂良的随从先行进了城,柳奭则邀了褚遂良来到茅亭,早有九真县令在那里迎候,看见褚遂良,他忙上前参见。
褚遂良道:“县令乃九真父母官,爱州治所就在九真,往后还请大人多关照。”
县令忙应道:“下官唯大人马首是瞻,当不遗余力。”
褚遂良打量一下案几上的几样菜,都不大知道名字。柳奭在一旁介绍,说此地民俗异于长安,菜肴都带着南方的色彩。说着,还给褚遂良斟了九真产的米酒。
褚遂良尝后,连道好酒!
饮过几巡,九真县令觉得是该知趣而退的时候了,遂起身道:“两位大人慢饮,下官尚需回城为褚大人安排起居事宜。”
柳奭也不阻拦,任其去了,遂把话题转到了目前的情势上。说到王皇后被废,又被武曌残害而死,柳奭流下了辛酸的泪水,对着远方黛色的青山怒吼:“武曌!你做下此等人所不齿之事,天理不容,将来必不得好死。”
褚遂良陪着柳奭流泪,并借着酒意告诉他朝廷已将洛阳定为东都,皇上和武后大半时间都在洛阳,朝廷大事皆决于武氏,许敬宗、李义府等鹰犬用事,就虚构了韩瑗、来济、褚遂良谋反案。
柳奭疑惑道:“未经大理寺审理,亦无嫌犯‘狱词’,就能定谋反罪?”
褚遂良苦笑道:“本来就子虚乌有,何来‘狱词’之说。武氏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排除异己耳。将吾等贬谪出京,从此,陛下身边皆武氏之徒矣。”
“难道皇上就任其恣意诬告忠良么?”
褚遂良无奈地摊开双手道:“柳兄所言,乃书生之见耳。不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故乎?记得在同州刺史任上,在下曾到杨震祠中谒拜,闻当年皇帝乳母王圣大兴土木,奢靡惊人,公愤而曰:白黑溷淆,清浊同源。现今,我朝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忠而见疑,信而遭谤。大唐乾坤,究竟为何人天下?”柳奭站起来,凭栏眺望,远山重隔,他只能看到一里外的沟坳,“难道大人就此罢休,任人宰割么?”
酒喝到这个地步,两人都已深醉。褚遂良傍着柳奭而立,愤慨盈胸,用力击打着栏杆:“我等承先帝遗旨,深受陛下隆恩,岂能容奸人横行?在下遭此不白之冤,必上奏天庭以辩之。”
柳奭紧紧地握着褚遂良的手,那理解和相知都在其中了。
接下来的几天,柳奭就陪着褚遂良到九真以外的几个县转了转,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随后便向褚遂良辞行。他知道圣命难违,既是离职,滞留延宕,必授人以柄。褚遂良不无惋惜地说道:“本想和大人做推心置腹之谈,未料时局如此,在下也不强留,就送你出城,也好在路上说些话。”
这天晨曦初现时,两人各自带了随从,悄悄地离开九真城,踏上了北去之路。晨雾在山峦间缭绕,那山显得影影绰绰的,就如当今的朝事一样扑朔迷离。
褚遂良与柳奭将马交给随从,两人并肩而行,足尖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一阵清凉。褚遂良道:“我等现今就如这晨间行走之人,要想不湿履已无可能,皇上已在诏书上断绝了你我回京的机会,往后你我要好自为之了。”
柳奭有些伤感:“从今以后,你我便四海为家,浪迹天涯。只要武氏不去,断无回朝可能,纵然回去,也是引刀而死。”
“大人也不必过于悲观,在下记得马援将军曾经有言,‘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手中邪?’你我生为大唐之臣,岂可因锋挫而悔初衷?”说着,褚遂良弯腰从山道上捡起几块红石交与柳奭,“大人在爱州四年,政声甚佳,山水有情,带上这个,日后看见,也不枉为官一任了。”
褚遂良的豁达和大度深深地感染了柳奭,他感慨道:“闻大人一言,胜读十年诗书。”
其实,此时两人心中都很明白,所谓“谋反案”的风波并未过去,许敬宗、李义府之流定会穷追不舍,借机滋事的,只是此时彼此都不愿意给对方心头投上过多的阴影。
韩瑗、来济被逐出京城后,当年反对立武氏的就只剩下太尉与上官仪了,他俩都不约而同地为两人的安危担心。
柳奭道:“唯愿陛下看在甥舅之面上,不要为难太尉。”
褚遂良闻言揣测道:“依在下看来,此次所谓‘谋反案’没有将太尉牵涉进去,多为陛下斡旋之故,以武氏之品性,最恨者乃太尉矣。然则彼亦有投鼠忌器之忧。”
看看已经走出十余里,柳奭谢道:“千里相送,终有一别,大人就回去吧。若今生有缘再会,当与大人一醉方休。”说完,柳奭上马便离去了。
褚遂良一直看着他们消失在丛山密林之中,才收回目光。
清明前后,爱州的早稻已经放黄,农夫们纷纷下地收割。褚遂良也不愿意一人待在府上,常常到田头察看收成,间或下到田间帮农夫插秧,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六月的一天,眼看夕阳将沉,暮色渐浓之际,忽然西南方向黑云滚滚,霎时雷声大作。爱州长史刚招呼褚遂良离开田间,大雨就倾盆而下。卫士迅速撑开雨伞,护卫他来到一农家平时看护庄稼的草棚避雨。
褚遂良匆匆走进棚屋,却不料被一软乎乎的东西绊了一跤,卫士忙从旁搀扶。褚遂良定神去看,却见地上躺着一个人,蓬头垢面,分不清男女。
卫士上前呵斥道:“何人竟在此横卧,几乎绊倒大人,该当何罪?”
他正要抬脚去踢,却被褚遂良严词喝住了,他上前轻声道:“你从何处来,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那人挣扎着起身,跪倒在褚遂良面前,声音微弱地说道:“不知大人来此避雨,小民罪该万死……”一句话没有说完,“扑通”一声又昏了过去。
褚遂良手拂过他的额头,感觉滚烫滚烫的,情知他患了病,就忙对卫士说道:“救人要紧,待会儿雨住了,你背他回府,请良医诊治。”
卫士有些迟疑:“大人,此人身份不明,万一他是歹人,我等岂不……”
长史在一旁责备道:“你哪来如此多的话?纵然朝廷重犯,也该救治之后再行处置。就按大人说的办,贻误诊治,拿你是问。”
山涧的雨就像小儿的喜怒忧乐,来得快去也得快,大家说话间,雨住云散,一道彩虹悬挂在西天,褚遂良一行背着病人回府。沿途百姓见刚才还在帮他们插秧的刺史大人如今又背了一位路人回家,纷纷拥到田头说道:“大人体恤民情,解民疾苦,真乃民之父母。”
一回到府上,褚遂良便命府役为病人换上了干爽衣衫,又请来爱州城里的名医为之诊脉。医家细细地查了一遍,来到外间对褚遂良道:“病人脉象平和,并无大碍,只因长途跋涉,多日未进食,体虚气弱。服一剂驱寒汤药,多进饮食,自会康复。”
安顿好病人,褚遂良回到后堂。因为心绪烦乱,他没有多少食欲,草草用了些饭菜,便独自一人进了书房,摇一把蒲扇,想起心事来。
近年来朝廷风云变幻,他一想起来就为社稷的存亡而夜不能寐。当初,太子承乾谋反案发后,是他与长孙无忌力阻先帝立吴王李恪为太子,坚决拥立晋王李治,然而谁又能想到,他今天会被武氏所左右呢?也许当初他和长孙无忌都错了,竟没有发现他和武曌之间那些明明暗暗的瓜葛。
曾与他一起反对立武氏为皇后的同僚一个个被逐出朝廷,他就想起史上“清君侧”的故事来,可景帝面对七国之乱,诛杀晁错是显得多么无奈,何况他诛杀的只有一人。而今武氏罗织罪名,要击倒的是一大批人。他不敢想象,照此下去,许敬宗、李义府等人会怎样祸国殃民,怎样肆权弄威。
至于个人的境遇,他从选择站在太尉一边时起,就将荣辱置之度外。可如今将一个“谋反”的罪名加在头上,他感到的不仅仅是委屈,而是愤慨。当年周公被诬篡权,尚有岁月可以见证。而他如果不为自己辩冤,那么一旦客死他乡,谁能还他一个清白呢?
褚遂良的身子渐渐发热,以致汗水湿透了常服。他决计上奏皇上,洗雪加在自己头上的不实之词。他铺开稿纸,那满腔的委屈和愤怨顿时如潮水般地倾泻出来——
爱州刺史臣褚遂良伏乞陛下:
往者濮王、承乾交争之际,臣不顾死亡,归心陛下。时岑文本、刘洎奏称“承乾恶状已彰,身在别所,其于东宫,不可少时虚旷,请且遣濮王往居东宫。”臣又抗言固争,皆陛下所见。卒与无忌等四人共定大策。及先朝大渐,独臣与无忌同受遗诏。陛下在草土之辰,不胜哀恸,臣以社稷宽譬,陛下手抱臣颈。臣与无忌区处众事,咸无废阙,数日之间,内外宁谧。力小任重,动罹愆过,蝼蚁馀齿,乞陛下哀怜。
在奏章的末尾,他之所以谨慎地选择了“乞陛下哀怜”的句子,是不愿意给能够看到这份奏章的许敬宗和李义府留下话柄。但这几个字从他的嘴里出来,让他感到十分悲哀,竟至于搁笔案头时,痛哭了许久:“陛下,臣之心天日可鉴啊!”
有敲门声从外面传了进来,接着是夫人的声音。他急忙止住哭声,擦干了眼泪拉开门。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眼睛红红的,又伤心了?”
“不碍事,老夫刚才迎风落泪。有事么?”
“老爷!您救起的那个人原来是一位女尼。”
“哦!你带老夫去看看。”
两人来到旁厅,那人也洗得干干净净,女人的身姿便呈现在他的面前。
女子见褚遂良进来,忙起身多谢他的搭救之恩。这一看让褚遂良大吃一惊:“这不是感业寺的明霁法师么?怎么流落到此?”
明霁法师的伤心事被这句温婉的话勾起来了,顿时泪水夺眶而出:“大人!此事说来话长。”
现在回想起来,明霁依旧走不出那噩梦般的恐惧。
那天在龙门山与武曌相遇实出于意外,但极不投机的叙话让她顿时有了一种隐忧。她发现两年的感业寺修行没能使武曌脱去尘埃,她那绝不容许别人与自己争宠的性格已膨胀为觊觎权力的欲望,过度的仇恨使她给自己树立了一个个敌手。念在同乡之故,她坦诚地劝她对别人多些宽容。没想到,这番话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
明霁从来不怨恨别人,也就少了对别人的警惕,她每日照旧到龙门寺听圆觉法师说法,晚上找一便宜的客栈过夜。开始的几天倒也平安无事,然而那一个八月后半月的秋夜,她做完一天的功课,托着疲累的身子躺进榻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半夜里,她被秋雨的声音唤醒,却听见窸窸窣窣拨门的声音。她吓坏了,蹑手蹑脚地回到床边,仓皇地钻到床下。
门被拨开,她听出是两个男人的声音。他们在屋里寻找了半天,后来只听一人疑惑道:“也许是房间错了。”
另一个男人道:“怎么可能呢?白日里在下反复踏踩了的。”
“回去禀奏皇后,只要她没有离开洛阳城,就一定能找到。”
明霁这才明白,一切都是那天龙门相遇惹的祸。
后半夜,她是在战栗中度过的。黎明时分,城门刚刚打开,她就化装成乞丐逃了出去!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感业寺了,便沿途乞讨,躲过一个个关卡,一直往南,辗转一年就到了这里。
听完明霁的诉说,褚遂良怒不可遏:“且不说法师与武氏有同乡之谊,她连给自己多方关顾的佛门姐妹都不放过,其蛇蝎心肠,可见一斑。”
“若非大人相救,明霁定然抛尸荒野了。”
褚遂良沉思片刻后道:“法师既是到了这里,就在本官管辖之内。不过,本官料定那武氏断然是不会罢休的,因此法师不宜再出入于佛寺。就换一个法号,在府上住下吧。早晚诵经、功课,一切照旧。”
明霁起身又要拜谢,却被褚遂良拦住:“本官对佛事略知一二,法师就改名清化吧!”
明霁道:“悉听大人安排。”
从旁厅出来,褚遂良感到给皇上的奏章绝不能直送洛阳了,他要寻找一位心腹,将奏章送到太尉那里……
不管两京之间的任吏怎样变换,也不管武曌怎样将清除政敌的打击面不断扩张,但她始终没有忘记悉心辅佐李治,她对经国济世和邦交的大事从来都很上心,而且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她知道通过“谋反案”扳倒了一批人,使长孙无忌一派元气大伤,可她更清楚那些还在朝的大臣时刻盯着自己的举止,寻求反击的机会。因此,她总是借助皇上的权力来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不,显庆三年刚刚开春,她就帮助李治处置了一件十分棘手的邦交事件。
惊蛰刚过,龟兹国王布失毕与其相国那利就几乎同时上表,陈奏君臣之间交恶。事情的缘起是因为那利与布失毕的王妃私通,他虽然屡次训诫,那利却置若罔闻,他希望朝廷能够帮助他弹压那利。
李治一听此事就烦,如果每个藩国都拿这些事上奏朝廷,那他还怎么打理国政?可武曌在看了奏章后,却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藩国淫乱,有辱朝廷声威。她谏言将两人召进京,囚那利于大理寺狱。
随后朝廷遣左领军郎将雷文成护送布失毕归国,由于途中布失毕病卒,朝廷干脆诏屯卫大将军杨胄与龟兹大将羯猎颠展开大战,后平定其部,并于其地建立了龟兹都督府,命布失毕之子素稽为龟兹王兼都督。消息传开后,西域各国震恐,纷纷上表忠于朝廷。
八月,播罗哀獠酋长多胡桑等率众内附;十月,吐蕃赞普前来请婚。
这样,至少在东都洛阳,许敬宗等人都被皇后的举重若轻所折服。可当他们将溢美之词陈于武后面前时,总会受到她的呵斥:“此皆陛下神威,我不过进言耳。你等需谨言慎行,不可放肆。”
其实,武曌有时候也很烦恼,她常常感叹亲手扶持起来的心腹们不自重,不争气。特别是那个李义府,自恃得宠,贪欲无度,连襁褓中的婴儿也要求封赐;他还利用手中的权力私相授受,卖官鬻爵,傲视臣僚,以致与中书令兼度支尚书杜正伦结怨甚深。有一天,他们竟然在皇上面前相互指责,李治一怒之下,干脆罢免了他们的宰相,贬杜正伦为横州刺史,贬李义府为普州刺史。
李义府不服,到洛城殿向武曌哭诉,却遭到她的严厉申斥:“两位宰辅不和,何以为群臣表率?陛下贬官,乃宽宏之举。若是我,必诛杀之。”
武曌当然明白,李义府的离去,等于自己少了一只臂膀,因此在斥责的同时,她也没有忘记加以抚慰:“皇命如天!你且去赴任,我会相机向陛下陈情,召你回京的。”
后来,她又及时向皇上谏言,改任许敬宗为中书令,大理寺卿辛茂兼任侍中。在她心中始终有一个原则——就是绝不给长孙无忌的门属登上相位的机会。她在做这一切时,往往不露声色。在与李治的谈笑间,她实现了情感与理政的契合,她自信皇上需要这样的辅佐。而且,她一直在寻找机会,要给长孙无忌最后一击。
机会终于来了。
显庆四年四月的一天,朝会刚散,许敬宗就心急火燎地来到洛城殿,一进殿门就先说了一句:“娘娘!大事不好了!”
武曌放下正在阅读的《春秋》,眉宇间掠过短暂的不悦:“何事让爱卿如此慌神?”
许敬宗从袖间拿出一卷表文道:“臣前几日上朝时,路过司马门,接到有人告密,言说太子洗马韦季方、监察御史李巢结党营私,臣与侍中辛大人将其拘捕入狱,连夜审讯,韦季方招供,背后主使乃太尉长孙无忌。”
武曌“哦”了一声道:“有这等事!可有证据?”
“韦季方、李巢狱词俱在。”
闻言,武曌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意:“这老儿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等大事,今日朝会上何不奏明皇上?”
“事关重大,微臣还是先禀奏娘娘知道。”
武曌的脸上顿时严肃起来:“长孙无忌乃陛下元舅,竟然觊觎天庭,天理不容。你即刻去武成殿面见皇上,请皇上速做决断。”
“遵旨!”许敬宗立即告辞,转身准备离去。
“且慢!”武曌从身后又叫住了他。
“娘娘还有何旨意?”
“陛下性情温厚,遇事少决断。爱卿定当据实告之,使其勿犹疑不定,我随后就来。”
“微臣明白。”许敬宗出了洛城殿,直接奔往武成殿。
“什么,你说什么?”李治对许敬宗的所述十分吃惊,“你说太尉参与谋反?这怎么可能呢?说太尉受小人离间,也许会有,但他绝不至于谋反。爱卿所奏,危言耸听,朕全然不信。”
“臣也不愿意相信太尉谋反,可臣审案之后详细推究,觉得太尉反状已暴露无遗,可陛下却犹疑不定,恐非社稷之福。”许敬宗一脸的真诚,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暗中打量着李治表情的变化,他揣摩透了皇上的性格,只要他不断加剧紧张气氛,皇上的情感就可能倾斜。他说着说着,就跪倒在地了,“臣与太尉素无过节,绝无诬陷之嫌,臣为社稷安危计,请陛下明察。”
果然,李治的脸色渐渐地变得惨白,眼睛也红了:“此社稷之祸,亦朕家门不幸。朕之亲戚屡有异志,往年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反,今元舅复然,使朕惭见天下之人。兹事若实,如之奈何?”
许敬宗近前一步道:“遗爱乳臭小儿,与一女子谋反,势何所成!太尉与先帝谋取天下,天下服其智;为宰相三十年,天下畏其威;若一旦窃发,陛下遣谁当之?”
李治没有接许敬宗的话,他对此事感到很不可思议,他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可许敬宗按照与武曌事先的商议,绝不给李治犹疑的机会,他近前一步继续道:“今赖宗庙之灵,皇天疾恶,因按小事,乃得大奸,实天下之庆也。”
李治对许敬宗的话很不满意,眉头紧皱道:“元舅谋反,何庆之有?”
“陛下!臣恐长孙无忌窘急发谋,攘袂一呼,同恶云集,必为宗庙之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陛下还需速做决断才是。”
然而,这毕竟是一桩大案,更关乎长眠在昭陵的先帝与母后,关乎一个曾力排众议将自己扶上太子之位的重臣命运,一旦铸成大错,他不但无法向朝野交代,更无法面对列祖列宗。
李治的心被许敬宗的陈奏搅得七上八下,他已无法在龙案里安坐。他在大殿里踱着步子,一双手来回地摩挲着,末了挥手对许敬宗道:“你且下去,此案关系重大,容朕与皇后商议后再说。”
“陛下!安危之机,间不容发!”李治的话音刚落,就见武曌从竹帘背后转了出来。
李治有些吃惊地看了看她,愕然道:“原来皇后一直在听啊?”
“妾与陛下休戚相关,同气连枝。陛下安危,即妾安危,妾岂能袖手旁观?”说着,武曌转脸对许敬宗道,“你且退下,我有话向陛下陈奏。”
“皇后!国逢大难,朕之不德。”许敬宗一离开,李治就满脸愁容地拉着武曌的手道,“皇后难道相信元舅会谋反么?”
武曌扶着李治坐下,吩咐宫娥换了热茶,对伺候在一旁的李荣道:“你且退下,没有旨意,不可擅入。”于是,李荣领着一班内侍退了出去。
饮过热茶,李治两颊渐渐有了血色:“皇后,你说朕该何以处之?”
武曌并不急于回答李治的问话,而是轻轻理了理发鬓,话里就带了十分的体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妾又何尝愿意相信此案为真呢?”
“唉!还是皇后能体谅朕的苦衷。”李治说着,拉起了武曌的手。
“妾有两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李治听得很用心,武曌继续道:“妾今日翻阅前朝实录,方知识人之不易。想那宇文述当初拥戴隋炀帝为太子,功绩卓著,杨广即位后,升其为左翊卫大将军,封许国公,又将自己的女儿南阳公主许给他的次子宇文化及为妻。然而,恰恰是这个宇文述,在隋末军乱中弑君夺朝,意图篡位,做了瓦岗军想做而未能做到的事。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陛下不可不慎防。”
李治沉吟良久道:“皇后所言,不无道理。然元舅非宇文化及,若无确凿证据,非唯朕不信,也无颜以对母后在天之灵。先帝驾崩之际,曾说元舅乃忠臣,朕岂可信韦季方一面之词,以铸成千古之错。”
武曌便不好再说下去,就回到了洛城殿,当日她便暗地遣人传许敬宗进宫,要他连夜再审,定要拿出证据来。当晚,许敬宗对韦季方施以酷刑,终于取到了“谋反”的种种“细节”。
第二天一大早,许敬宗即去面见李治:“前者臣审理不周,失之证据不足。昨夜臣复审,得之甚详,故而禀奏陛下。臣问韦季方:‘太尉与陛下至亲,累朝宠任,何恨而反?’韦季方答曰:‘有一次去太尉府上拜望,恰韩瑗亦来访,说柳奭、褚遂良劝立李忠为太子,今太子既废,陛下因而对太尉生疑。由此太尉忧恐,及至族侄长孙祥外放为荆州刺史、韩瑗获罪,太尉为自安计,因而谋反。’”
许敬宗说着,又拿出审讯的口供呈送李治阅看。他看完口供,就涕泪双流。许久,他才放下狱词,仰天而泣道:“即便如此,朕也绝不忍杀之。若杀之,天下将如何评价朕?后世将如何评价朕?”
“臣在编修国史时,曾对历朝故事多有检索。想那汉文帝之元舅薄昭,当年也曾扶持文帝登基,然一旦触犯刑律,文帝便遣百官素服而哭杀之。时薄太后尚在世,然天下以文帝为明主。今太尉忘两朝之大恩,谋移社稷,其罪与薄昭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敬宗说着,竟然伏地号啕大哭,“无忌,今之奸雄,王莽、司马懿之流也,陛下少更迁延,臣恐变生肘腋,悔无及矣!陛下若疑臣忠诚,可杀之,臣无憾矣。”
这番殷殷陈词悲壮慷慨,让李治很感动,他上前扶起许敬宗道:“爱卿至诚,朕深领矣。”
由此,李治对长孙无忌谋反一案深信不疑,他不再对长孙无忌存依稀的系念,也觉得没有必要传长孙无忌来甄别事情的真伪:“许敬宗听旨,削长孙无忌太尉之职及封邑,以为扬州都督,于黔州安置,准一品供给。”
“请陛下三思。如此处置,日后必养痈为患。”许敬宗还想争辩。
“此事就到此为止,朕不能落千古骂名。”
许敬宗知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他尚需向武曌陈奏后再做进一步打算。他知道,没有达到皇后之期,她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而他也不好交代。不能斫其主干,必当削其枝叶,于是,他急忙问道:“那长孙无忌之同党褚遂良、韩瑗、柳奭之流呢?柳奭潜通宫掖,谋行鸩毒,于志宁亦党附长孙无忌,陛下万不可姑息养奸。”
“好!就依爱卿所奏。诏削褚遂良、韩瑗、柳奭官爵,免于志宁官。”
“臣遵旨!”
许敬宗正要离去,李治又道:“诏除长孙无忌之子、秘书监驸马都尉长孙冲,褚遂良之子褚彦甫、褚彦冲之名,长孙冲流岭南,褚彦甫、褚彦冲流爱州。”
等许敬宗走到殿门口时,李治又从身后喊道:“遣沿途道之兵援送无忌诣黔州。”
许敬宗不禁有些茫然:“这个还请陛下明示。”
“他毕竟乃朕之元舅,又年过六旬,朕不忍看他长途颠沛。再说了,朕还恩准他准一品供给。你无须多言,退下!”
第二天朝会上,李治以兵部尚书任雅相、度支尚书卢承庆参知政事,责令他们会同李勣、许敬宗一起办理长孙无忌谋反案。
朝会一散,许敬宗又来询问武曌。武曌淡然道:“我明白了,照旨即行可矣。”
许敬宗离开后,武曌沉默半日,自语道:“如此优柔寡断,岂是人主所为?”
……
蝉鸣鹊噪,长安的七月就显得慵懒和不安。
凌烟阁前的槐树枝头,蝉声尤其悠长又沉闷。因此,李弘的注意力无法集中,他时不时地瞅瞅外面的天空,心却穿越云彩,飞到洛阳去了。
自从朝廷定洛阳为东都后,父皇和母后就很少待在长安了。每年二月一过,他们就移驾东去,将自己留在长安。他很不理解,长安有什么不好?洛阳又有什么好,以致父皇和母后乐不思归?他更不能理解,为什么每一次都不带他去?他毕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离开母后的怀抱,他便感到寂寞和不安。
这一会儿,他又走神了。这让担任都讲令侍讲的上官仪很为难,他知道李弘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们之间不仅仅是师生,还是君臣。尤其他是武曌的儿子,若是责备过严,她必然怀疑他借太子发泄私愤。
上官仪轻轻地唤了一声,李弘没有回答,他又连喊了几声,李弘才转过神来:“侍讲是唤我么?”
“太子有心事?”
“我刚才在想,世间所有的母亲都不爱自己的儿子么?”
上官仪明白了,太子的心结仍然在武曌没有将他带在身边。可平心而论,上官仪在这一点上很感佩武曌,她并不娇纵儿子,而是早早地就让他独处,接受严格的宫廷教育。
顺着太子的思路,上官仪劝慰道:“微臣今日所讲之《触詟说赵太后》,正是这样一个故事。说的是前朝赵国太后,面临强秦虎狼,向齐国求救,齐国要赵公子去做人质,才肯出兵,赵太后怜子心切,犹豫彷徨。左师官触詟闻言,对赵太后说,‘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微臣以为,皇后深意正在于此,殿下勿复疑也。”
“我明白了,侍讲继续讲课吧!”
然而,上官仪却有些心不在焉了,他说不清为什么就心跳加快了,精神有些恍惚,似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正想把课停下来,就见于志宁慌慌张张地出现在书堂门口,向他招了招手。
上官仪安排好太子温课以后,急忙来到室外,于志宁将他拉到一边的槐树下道:“大事不好了!皇上从洛阳发来诏书,责令查处太尉谋反案,株连褚遂良、韩瑗、柳奭诸位大人及其亲属。三位大人已被除官,朝廷命大理寺遣人追捕,老夫也被免去太子太师之职。”
见上官仪十分惊讶,于志宁又沮丧道:“老夫一向息事宁人,未料还是难逃厄运。”
上官仪叹道:“武后之‘清君侧’,比之汉代‘七国之乱’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太尉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于志宁又道:“诏书已命兵部尚书任雅相大人、李勣大人与度支尚书卢承庆,还有那个许敬宗审办此案。现在许敬宗尚在来长安途中,任大人要老夫借向太子辞行之机告诉大人,速去将此事禀报太尉,好有个应对之策。”
“好!下官立即就去。”
上官仪回到讲书堂对李弘道:“微臣有些事情要出去一会儿,就先行告退了,太师有话要和殿下说。”说完,他施了一礼,就准备离去。
李弘见状问道:“发生什么事,侍讲为何如此慌神?”
“无事!太子安心温课吧,微臣回来还要查看的。”言罢,上官仪直奔太尉府去了。
于志宁呆站在讲书堂外,他不知道该如何向李弘陈明自己的遭遇。他多少有些悔愧,自永徽五年以来,他明哲保身,结果却不能自保……
凌烟阁外的嘈杂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脸看去,见是右骁卫将军庞同善带着羽林卫进来了,他急忙退到一边。庞同善进了讲书堂,先向李弘行了拜见礼,然后禀奏道:“殿下,末将奉皇后之命,前来护卫。”
李弘疑惑道:“凌烟阁平安无事,禁卫终日值守,要什么护卫?”
“此乃皇后之命,微臣不敢违旨。”庞同善说完,就将羽林卫散开,凌烟阁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李弘又问道:“请将军明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庞同善为难道:“末将只奉了皇后旨意护卫太子,其他的就不知道了。”说完,他站起来将二十四功臣像反复地看了看……
这边,参知政事、兵部尚书任雅相正在司空李勣府上为如何向长孙无忌宣诏而费心思。
任雅相很为难,一道诏书,他便由兵部尚书进入宰相之列。但他更明白,论起为将的经历,他根本不能与左骁卫大将军苏定方相比。显庆二年,苏定方率军征讨西突厥沙钵罗可汗,他只是燕然都护,被任命为苏定方的副将。然而仅仅两年,他就迁升相位。许敬宗曾告诉他,这是皇后谏言的结果。因而,从情感上说,他从心底感谢皇后的知遇之恩。
可他毕竟不是许敬宗,他虽对长孙太尉与皇后之间的龃龉略有所闻,但并不认为太尉有什么错,太尉不过是践行先帝的旨意而已。因此,在他刚被任命为兵部尚书时,就先去拜望了长孙无忌。现在,他却要以“谋反”为名去治太尉的罪,他觉得进退两难。
“司空真相信太尉会谋反么?”任雅相问李勣。
“老夫年迈,也难辨真伪。”说出这话的时候,李勣都觉得十分别扭。他和长孙无忌都是曾辅佐先帝的重臣,他对长孙无忌还是比较了解的。说他性格执拗,敢于面折皇上是真的,然而要说他谋反,他绝对无法相信。
可自永徽以来,皇上与武后待他不薄。在他寿诞之日,皇上与皇后都送礼过来;别的大臣进宫,从司马门起就要下车步行,皇上却特别恩准他骑马出入宫禁;又不惮他老迈,授予他司空之职。一边是同度艰危的同僚,一边是有恩于他的皇上与皇后,他不知该做何选择。
“这么说,大人是相信太尉谋反了?”
李勣还是没有说话,任雅相就有些着急了:“皇命甚急,大人总该拿个主意吧?”
是的!作为臣下,怎可违背朝廷的旨意呢?更何况他一世忠勇,岂可晚节不保?李勣最终做出选择,遵照皇上旨意,遣送长孙无忌出京。
可他并不知道,任雅相已将消息透露给了上官仪。他正要说话,府令就在门外禀报道:“老爷,中书令许大人到了。”
“快快有请。”李勣与任雅相急忙起身,到府门前迎接许敬宗。
众人到了司空府前厅,李勣便迎接道:“许大人来了,老夫与任大人心中就有底了。”
这个老滑头,许敬宗在心里骂道,脸上却堆满了笑:“下官奉陛下旨意前来与两位大人同办长孙无忌谋反案,下官一到西都,就急忙来拜见两位大人了。”
看着许敬宗喝下一口茶水,李勣道:“老夫正和任大人商议如何办理此案呢!”
许敬宗精明的眼睛转了转道:“临行之前,皇后反复叮嘱下官,长孙无忌所恨者,唯陛下改立太子,因此需防逆贼以太子为人质,要挟朝廷。”
“下官已命右骁卫将军庞同善前往凌烟阁和东宫日夜护卫,如果下官没有猜错,庞将军率领的羽林卫早已到了。”任雅相接话道。
许敬宗点了点头:“任大人果然见微知著,皇后若是知道了,定当谏言陛下重赏大人。”
任雅相的脸上就有些尴尬:“下官只想着为朝廷尽忠竭命,断无邀宠求赐之欲。”
众人闻言一笑,许敬宗又道:“长孙无忌为三代老臣,在朝廷盘根错节,门生故吏甚众,一定要防止他罗织党徒,危乱京都。”
“这个许大人不必担心,老夫已和任大人议定,今夜子时,左卫将军张延师率领宿卫包围太尉府,绝不让逆贼逃窜。”李勣道。
许敬宗赞道:“司空大人果然身经百战,运筹帷幄,如此便万无一失了。”
任雅相又问道:“许大人从洛阳来时,皇上还有什么旨意么?”
“没有了!陛下深信,两位大人定会不负圣望的。”在此,他隐瞒了李治要善待长孙无忌的细节,哼!长孙老贼,本官劝你依附皇后,你却当面回绝,这次你死定了。在与几位臣僚分手时,许敬宗暗地里对自己说。
许敬宗耸动着肩膀离开司空府的得意身影让李勣看了很不舒服,他的心很乱。尽管寻找了皇命难违的理由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可这非但没有平静他的心绪,反而如投石入水,他的心池也因许敬宗的到来而变得十分浑浊。
回顾这一生,他曾受到朝廷和臣僚多次褒奖,先帝曾说他“参经纶而方面,南定维扬,北清大漠,威震殊俗,勋书册府”,还多次当着群臣的面夸赞他“古之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岂能及也!”当今皇上每临大事总是征询他的见解,尽管他有时候委曲求全,但自认绝无二心。
至于说与长孙无忌个人的关系,现在想起来,他们的战袍上都曾染着高丽人的血。贞观十八年,他们一起跟太宗皇帝征讨高丽,在一次激战中,他陷入重围,是长孙无忌率军冲入敌阵为他解围的。那次战后,他握着长孙无忌的手说,今生知己者,唯公也。
然而,现在他却要亲手去追查长孙无忌的谋反案,他内心的痛苦又有多少人知道?他现今的处境又有多少人理解?就是他自己似乎也不能原谅。也许,今生他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给长孙无忌安上“谋反”的罪名。
李勣一夜无眠,他把自己关进书房,谁也不见……
当上官仪匆匆赶到太尉府将消息告知长孙无忌时,他倒没有丝毫的意外和惊慌,他很从容地合上正在看的《太史公书》,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哼!老夫料定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只是没有想到来得如此快。”
闻言,上官仪就着急了:“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大人为何就不着急呢?”
长孙无忌自嘲地笑了笑道:“着急有何用?老夫总不能去求那个女人刀下留情吧?她是那种人么?”
“依下官之意,趁皇上的诏书还没有到府上,大人不妨出城暂避一时,也许过一阵子皇上的情感平复了,就会赦免大人!”
“为何要躲?躲得了今天,你能躲过明天么?老夫亲自修订的唐律,深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还在大唐域内,就时刻有被拘捕的可能。”
上官仪的脸色就越发沉重了:“大唐可以没有上官仪,但不能没有大人。请大人速速改装,下官这就带大人出城,一直向南去爱州。”
“糊涂!”长孙无忌以责备的语气道,“他已为废立皇后之事担上了一个‘谋反’的罪名,老夫若是前去,岂不让他又担上了窝藏钦犯的罪名?老夫毕竟是陛下元舅,任他武氏巧舌如簧,陛下必不忍置老夫于死地,大不了流放岭南。倒是老夫一走,能在陛下身边尽忠辅佐者唯有大人了。此地乃是非之地,大人不可久留,还请速速离去。”
上官仪的眼里就涌出了泪水:“想那于大人一世谨小慎微,孰料仍没有逃脱武氏之手。既然苟且死,壮烈亦死,何不引刀向天,唯留肝胆于后世。上官不才,愿与大人一起。”
“大人此言又差矣。自古有死为社稷者,有生为社稷者。若生能为社稷谋,何必选择死?大人一死容易,然往后何人代老夫监视武氏?”长孙无忌说罢,不由上官仪再辩,对着门外喊道,“来人!送上官大人出府。”
待府令进来后,长孙无忌又道:“从后门出去有一小巷,人迹罕至,大人从那里绕道回府,不会引人注意。大人保重!”说完,他一把将上官仪推出去,掩了前厅的门。
不一会儿,府令送上官仪回来,告诉长孙无忌说府前门外多了许多可疑的人。长孙无忌没有理会,叫他去传夫人到前厅议事。
不一会儿,夫人高氏在丫鬟的搀扶下来到前厅,一进门,就凄然泪下道:“老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都知道了么?”
高氏摇了摇头道:“前两天收到兄弟高履行的书信,说皇上下诏,他已经由益州都督贬为永州刺史了。”
“都是老夫连累了他。”长孙无忌长叹一声,接着又道,“上官仪刚才来过,说皇上发来诏书,要查办老夫与褚遂良谋反的案子。”
夫人听罢又哭了:“自古及今,哪有舅父反外甥的?又有哪个外甥如此对待将他扶上皇位的舅父的?老身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去洛阳问问,没有老爷哪有他?”
长孙无忌苦笑道:“夫人这就糊涂了。难道夫人没有看出,此皆武氏所为?皇上懦弱,难以自持,故而奸人得逞。上官大人冒险前来报信,说武氏已命庞同善到凌烟阁布置岗哨,老夫估摸着皇上的诏书已经到京了。”
夫人流着泪叹道:“此乃长孙一门不幸矣!”
“何止长孙不幸乎?前有柳奭,后有褚遂良、韩瑗、来济,我朝忠良岂止长孙一门?有此诸君,老夫纵死无憾矣!”长孙无忌止住了夫人的哭声又道,“老夫要你来,就是商议将府役、丫鬟人等一概遣散,免遭刀剑之苦。至于你我,就听天由命吧!”
夫人点了点头,哀叹道:“想来老爷本是洛阳人,现却被从洛阳发来的诏书治罪,岂非上天弄人啊?”
傍晚,太尉府上的人大都离开了,只剩下府令和几名卫士。长孙无忌对府令道:“老夫就在书房,朝廷来人了你速禀就是。”
接着,长孙无忌开始一件件地清理自己撰写的文书草稿,凡是与武氏有关的都一一焚毁。特别是贞观二十三年先皇病重的日子,他曾与褚遂良一起谏言诛杀武氏。现在想起来,似乎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他越来越觉得,这也许是先帝的一个错误。他试图透过那涂抹得面目不清的文字寻找曾经的思绪,却觉得曾经发生的和现实发生的事是多么虚妄。他将奏章草稿丢进火里,立即燃起一串红色的火苗,须臾之后就熄灭了。
他就这样一卷一卷地烧,忽然,在卷帙浩繁的文书中,他看到了熟悉的笔迹。哦!这不是裴行俭写给自己的书信么?那信是由西州都督麹智湛派人六百里加急快马送来的。自皇上移驾洛阳以来,他就再也没有接到这样的快信了。裴行俭希望他能出面为褚遂良辩冤,可他知道,有武氏在前面挡着,皇上哪还听得进去自己的话呢?屈指数来,与自己站在一起的臣僚中也就只剩下裴行俭和上官仪了,他期待他们将来能有所作为。他很犹豫要不要烧掉这慷慨激昂的信件,那上面每个句子都在灼烧着他的心——
太尉国之砥柱,社稷之重臣,岂能苟安图生而置大义于不顾乎?如此,可面对嵕山昭陵乎?可面对长孙皇后乎?可面对上天重负乎?行俭虽在一隅,然大唐安危,系于一怀。请太尉以国事计,力挽狂澜,挫贼之图谋。
遂良者,国之栋梁,托孤大臣,岂有二心?此皆奸佞所诬,还请太尉明察,谏言陛下改弦更张,召褚大人回京,共谋国是……
这封信曾让他心潮起伏、老泪纵横,却不知道该怎样回复,他记得当时只是写了些保重云云的话。他知道裴行俭一定会充满怨气,可远在西北边陲的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处境呢?长孙无忌最后看了一眼那行云流水般的文字,然后狠心地投到了钵内,直看着它化为灰烬。
该烧的都烧了,长孙无忌站起来时,就觉得腰酸背痛,精神也有点恍惚。
这时候,府令有些慌神地进来禀报,说左卫将军张延师率领宿卫已将太尉府团团围住,中书令许敬宗,兵部尚书、参知政事任雅相入府来了。
长孙无忌将头上的冠冕摘下,轻轻弹了弹道:“终于来了。你不必惊慌,请他们前厅等候,老夫换上朝服就来。”
未等府令出去传话,就听见院内传来许敬宗的声音:“长孙无忌接旨。”
长孙无忌也不出来迎接,只要府令传话,说既是皇上圣旨到了,岂可随意为之,自然是要身着朝服拜接。许敬宗遭到抢白,又因制度使然,不好发作,只有耐心等待。至于任雅相本就不相信太尉会谋反,便沉默地跟在许敬宗身后亦步亦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长孙无忌才出现在天井内,庄重地跪倒在地,口称:“吾皇万岁万万岁!”
许敬宗随即念道:
制曰:查太尉长孙无忌身为国戚,不思报效朝廷,前曾违逆圣意,反对立武皇后,今又密与褚遂良、韩瑗谋反,危乱朝纲,罪不容赦。朕念及托孤辅政有功,着即削去封邑、官爵,贬扬州都督,置黔。钦此。
虽是贬为扬州都督,却要发往黔地安置,这与流放无异,从此一定是抛尸僻地了。长孙无忌谢过恩,但他脸上依然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愤怨,仿佛这一切就是天定的,他不过是随了天意,走了一趟行程罢了。他面对东方道了一声:“陛下,罪臣不日即启程南行!”
任雅相上前劝慰道:“陛下忧虑大人年事已高,故而要下官遣宿卫援送至黔。”
与其说援送,倒不如说押解,长孙无忌心里明白这又是许敬宗的主意,随即转身道:“老夫与许大人同事一主,今虽遭诬陷,然忠心不改。离京之前,倒是有几句话送给大人。”
许敬宗没有搭话,心里暗笑道,将死之人,看你还能说些什么。
长孙无忌的目光中掠过一丝讽刺:“老夫闻善取宠乎上,是态臣者也;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誉乎民;不恤公道通义,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是篡臣者也。大人以此为镜,不妨自问,忠臣乎,篡臣乎?多行不义必自毙,大人好自为之吧。”
许敬宗的脸腾地就红了,眼里分明就充满了怒色。他不置一言,甩袖而去,从身后传来长孙无忌的放声大笑:“哈哈哈!此真是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啊!”
任雅相又怎能不理解长孙无忌此时的心境呢?当天井里只剩下两个人时,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下官情知太尉被冤,然圣命难违,还望大人一路保重。下官就遣左卫将军张延师护送大人离京。”
闻言,长孙无忌就感喟世事难料。当初他一手制造了吴王李恪谋反案,就是派张延师去拘捕的,如今倒轮到了自己,这是不是报应呢?但他还是向任雅相表示了感谢。可第二天,他却在护送的宿卫中看到了中书舍人袁公瑜的影子。
车驾出了长安城,转向西行。回望京都长安,在六月的烈日下,岚气浮动,宛若波浪,那城便像浮在水中,晃晃悠悠,这情景,让长孙无忌忽然地就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他禁不住问走在前面的张延师道:“张将军,为何袁公瑜会出现在宿卫队伍中?”
张延师道:“末将亦不知其详,只听许大人说,这是皇后的旨意。”
长孙无忌便沉默了。
袁公瑜并不回避长孙无忌疑虑的目光,他以能为皇后押送朝廷钦犯而感到荣耀。他催马越过张延师,来到长孙无忌面前,故意大声道:“下官奉皇后旨意,来送大人远行。”
长孙无忌冷看了一眼袁公瑜道:“袁大人言重了,老夫现为朝廷钦犯,何来大人一说?”言罢,他头转向南边,看着遥远的终南山了。
袁公瑜落了个没趣,心里就老大不舒服,暗暗骂道,看你老儿还能活几天,随后便打马朝后去了。
七月,长孙无忌一行终于到达了黔州的治所彭水。贞观以来朝廷实行的“羁縻”制度,使得这里形成了以“三谢蛮”为核心的五十多个羁縻州,范围是东西五百四十五里,南北二百九十八里。朝廷为稳定西南边陲,遂分别授予其酋长以王、侯、伯爵位,任命为都督、刺史。此地人畬田耕作,刻木为契,宴聚则击铜鼓。
长孙无忌被发配的彭水系“南谢蛮”领地,他们岁岁向朝廷进贡当地的珍奇财宝,朝廷也借此机会任命他们的酋长为都督或刺史。酋长谢强当年到长安朝觐皇上时,与长孙无忌见过面。然而,当从洛阳的飞报中得知他已是朝廷钦犯时,谢强一时竟很茫然。远离京都的他只知道素来有“蛮人”因不满朝廷而反叛的,却不曾闻长安也会有人会向朝廷发难。可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长孙无忌既是朝廷钦犯,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迎接;又因为他是皇上元舅,怠慢亦觉不妥。于是,谢强选择了在很小的范围内举行接风酒宴。
席间,袁公瑜以中书省使者、张延师以兵部遣将的名义向谢强转达了皇上的口谕,提醒他说长孙无忌虽系罪犯,然一切以一品待遇处置。
谢强举起牛角杯,先向两位钦差敬了酒,才转过身向长孙无忌敬道:“大人落脚黔州,乃我族人之幸。大人在黔,宛若家居,不必拘束。”说罢,他仰起脖子将米酒灌进腹中。长孙无忌见他喉结耸动,腹内咕咕作响,始知“蛮人”饮酒之快意。连敬三杯,长孙无忌脸色通红,加之天热,他索性袒了胸襟,要和谢强行酒令,输者连饮两杯。
张延师在一旁看着,内心很不平静,想这酒是什么?是苦闷之际借以发泄的缘由,是愤怒之际借以燃烧的火种,是快意之际借以畅怀的熏风?长孙无忌喝的是苦酒,这是很伤人的。他转过脸对谢强道:“太尉年高,大人还是适可而止,伤了太尉的身子,皇上那里不好交代。”
长孙无忌已有些浅醉,他从座上站起来,按住张延师的胳膊,话里话外都是豪气:“将军小看老夫了!当年老夫跟随太宗大战高丽,庆功宴上,虽无斗酒成诗之才,却是壮怀激烈,些许米酒岂能醉倒老夫?来来来!接拳……”
袁公瑜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上前向长孙无忌作揖表示敬意:“老大人真是英雄暮年,壮心不已。人生难得几回醉,下官借花献佛,敬您一杯!”
长孙无忌轻蔑地看了一眼袁公瑜道:“你且站在一旁,老夫只与刺史大人行拳。”
谢强就有些为难了,可酒喝到这个分上,情感就像决了堤的大水不可遏制,谢强只好接了长孙无忌的拳,连划了三局,都是长孙无忌饮了,到了最后一轮,谢强不敢再迁延,与长孙无忌同饮三杯,方“鸣金收兵”。
长孙夫人见老爷醉得一塌糊涂,倒在榻上就鼾声大作,忙命丫鬟拿湿巾为他擦脸:“唉!你如何醉成这样?”
长孙无忌睡得很沉,他在梦里游走。时而回到长安的坊间,与褚遂良品茗对弈;时而到了九嵕山昭陵,与先帝和妹妹洒泪相语;时而又到了洛阳,当面指责武曌惑主乱朝。武曌恼羞成怒,要皇上下令赐他自缢而死。他挣脱府卫士卒,大呼冤枉。
他眼里充着血,看着站在皇上身边的武曌怒骂道:“你惑主乱政,必是逃脱不了鼎烹火燎的下场。”
“哼!”武曌的笑透着冰凉,“你说对了!我往后就是要造鼎烹火燎的刑具,只是你老儿看不到了。”
“你!”长孙无忌觉得心里堵得慌,他睁开疲倦的眼睛,果然看见袁公瑜和两个穿着夜行衣的人站在面前。他脑际“轰”的一声,知道自己完了。
“你们要干什么?”他试图挣开两个黑衣人有力的臂膀,却浑身使不上力,“你等竟敢暗杀陛下元舅,就不怕皇上判你等极刑么?”
袁公瑜很得意,说话的声音有点变调:“本官奉陛下手谕前来处置反贼,何来暗杀一说?此乃皇上手书,你还有怀疑么?”长孙无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去,果然是他熟悉的笔迹。
袁公瑜小眼睛精明地闪着光,不无讽刺地说道:“本官就再称你一次太尉大人,你是选择自缢呢?还是让我们动手呢?”
长孙无忌的酒完全醒了,情绪反倒变得格外平静:“老夫自跟随先帝以来,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何须你等脏了老夫的身骨?老夫死而无憾,只希望你等不要伤害夫人。”
“本官一向心怀善端,只让太尉一人上路,何其忍心?事到如今,本官不妨告知太尉,夫人已先行一步。您去吧,本官自会向皇上禀奏的。”
长孙无忌彻底绝望了,他奋力推开两位黑衣人,从案头捡起丈二白绫扔上房梁,踩了案几上去。
袁公瑜对两位黑衣人道:“还不助太尉大人上路。”黑衣人迅速撤去长孙无忌脚下的案几,他浑身颤抖几下,就气绝身亡了。
褚遂良一个激灵醒过来了,看着身边的夫人早已穿戴整齐,用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他:“老爷这是怎么了?浑身火烫火烫的,还整夜喊着甫儿、仲儿的名字。”
褚遂良觉得额头清凉清凉的,原来是夫人用湿巾敷在他的头上:“昨夜老夫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长孙大人和甫儿、仲儿了。”
夫人伸手摸了摸,发现他的烧已经退了,便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爷是想亲人了,故而才有这般梦境。”
“可这梦也太奇怪了。”褚遂良喝下夫人递过来的热茶,“老夫在梦中看见长孙大人脖子上有被勒的血印,看见彦甫、彦仲站在奈何桥边呼唤。”
夫人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怕了,可口里却安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皇上罚也罚了,贬也贬了,还能怎样?”
褚遂良挣扎着起来,靠在榻上道:“老夫预感京都一定出事了。可这里距京都千里迢迢,消息闭塞,老夫……”
“老爷不要过于担心,若是京都有事,甫儿、仲儿会有信的。”话虽这样说,可夫人的心里也七上八下的,甫儿和仲儿在京为官,已经许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褚遂良的心已被凿得百孔千疮,她不忍再让他担心。
后厨熬了点米粥,褚遂良喝过后睡了。褚夫人悄悄来到偏院,看见明霁法师正在佛堂前做功课,念完一段《华严经》,她双手合十道:“南无华严经!我佛慈悲,护佑褚大人举家安泰。”
褚夫人十分感动,忙在明霁身边跪下道:“佛缘无涯,度我褚家脱离苦海。”
做完这一切,两人相携来到佛堂外边。明霁问道:“褚大人身体如何了?”
“吃过法师开的药,烧已退了,这会儿已经睡了。”
明霁放了心:“将养几日,必会康复,夫人但放宽心。”
“只是没有孩儿们的来信,他的心就不安宁。”
明霁安慰道:“两位公子都已成年,置身宦海,自会知进退的。”
“老身也是这样说,可他……”
褚夫人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就见府令进来禀报:“夫人,京城来人了。”
闻言,褚夫人的心就“怦怦”跳个不停,她急忙向明霁告辞,跟着府令来到厅堂,见一浑身血污的人坐在那里,先自吃了一惊。
那人听见脚步声,一转身见是夫人,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出了声:“夫人!大事不好了!”
褚夫人已认出这是褚彦甫府上的总管,遂问道:“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甫儿、仲儿怎么样了?”
总管道:“武氏诬告长孙太尉谋反,褚大人作为同党再次被牵扯进来,陛下将两位公子免官,流放爱州。少爷离京来此途中,遭恶人追杀,在距爱州二百里的深山遇难!都是小的无能,没有护卫好两位少爷,小的该死。”
总管的头在地上磕得“嘣嘣”直响,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儿啊”的哭声,顷刻间褚夫人便倒地不省人事了。
府令见状,忙对站在一旁的丫鬟道:“快!快去请清化法师来!”
丫鬟去了不一会儿,明霁就来了,她握着夫人的手腕诊脉,须臾间两眼便淌出清亮的泪珠:“夫人去了。”
这消息让府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丫鬟、府役哭成一片。明霁心中悲愤交加,想这一年来若非褚遂良夫妇关照,她也不知该如何度过。她在心里恨武曌,诅咒佛祖为何不将恶人收了去。但她更知道,褚遂良还在病中,她止住大家的哭声,问总管道:“朝廷对褚大人做何处置?”
“褚大人的官职均已免去,许敬宗已遣御史大夫崔义玄前来拘捕大人回京。”总管应道。
“事急矣!此事须速禀大人得知,好有个应对之策。”
褚遂良在病榻上听完禀报,挣扎着起身眼望北方,仰天长啸:“大唐危矣!”他只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上涌,顿时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染红了白色的内衣。他仰面躺在榻上,昏过去了。
府令和总管扑上前去,抱着褚遂良呼唤道:“老爷!老爷……”他们并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正应了褚遂良昨夜的梦境。
明霁法师赶过来拨开人群,用力挤压褚遂良的人中,半日,他长出一口气,立时哭声弥漫了整个内室:“甫儿、仲儿,都是父亲害了你们哪!夫人,我对不起你呀!陛下,微臣冤枉啊!”
见褚遂良醒过来了,大家的心落了地,纷纷上前安慰。褚遂良对围在身边的人道:“你等且退下,老夫有话要与清化法师说。”
待众人退了出去,褚遂良对明霁道:“朝廷钦差很快就要来爱州了,老夫已无力保护法师,还请法师早做打算才是。”
明霁流着泪道:“大人深陷危机,仍不忘贫尼安危,让贫尼铭感肺腑。贫尼不信大唐天下,没有贫尼立足之地。大人眼下还是养好身子要紧,不必为贫尼担心。”
褚遂良摇了摇头道:“武氏心狠手辣,必不会放过你,好在老夫这几年经营爱州,与辖下县令们相处甚佳,老夫现在就修书与崇平县王县令,让他护送法师继续南下……”
明霁十分感动,一时语塞,看着褚遂良写完书札,她已是泣不成声了。
褚遂良安慰道:“法师慈悲为怀,必得佛祖护佑,不必伤心。如无他事,法师且去歇息,老夫想一人静一静。”
明霁走后,褚遂良将前后发生的事情梳理了一番,情知武曌是下了斩草除根的狠心的。想到了这一层,他对两个儿子和夫人的遭际反而有了一种释然。若是自己先被拘捕回京,腰斩长安西市,留下他们迟早还是一死。现在,他觉得自己已了无牵挂,即便眼下就告别这是非颠倒的人世,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褚遂良脸上掠过一丝僵硬的笑意,其实生与死不过是一张纸,穿破这薄薄的隔离,岂非此亦彼矣,彼亦此矣。一切的一切都将化为烟云,有谁能说,今日之死不会换取来日之生呢?他挣扎着起来,觉得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他不再犹豫,从墙上的剑鞘中拔出宝剑,用力朝自己的脖颈抹去,一股鲜血从刀口处涌出,洒落地上,开出艳艳的花朵……
九真城外的山坡上新起了四座坟茔,其中有两座衣冠冢。清晨,从对面山头飘来的细雨默默落在坟头上,恰似离人的泪水,点点滴滴渗入赭红的新土中。明霁早早地备了香烛,来到墓前。她的泪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人怨,哪是天怒。她双手合十,默默诵经,送这曾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刺史大人和他的夫人、儿子远行。她多想为他们办一场法事,让他们的在天之灵早日告别苦难。可是此刻,她也只能默默地念道——
佛法宏大,无生无死,一切皆空,生亦空,死亦空,所以生即死,死即生,生死只是在一个轮回当中,死是另一个个体的生,生意味着另一个个体的死,一切都是缘法。我佛慈悲,慧海无涯,愿大人早逢轮转,更生涅槃……
虽然身在佛门,然明霁毕竟亦是肉体真情,又怎么可以忘记尘世恩怨呢?她脸上看似平静,而心里却在流血。当雨水顺着蓑衣“嗒嗒”地落在草丛中的时候,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后跪倒了一大片身影,不仅有曾随褚遂良来爱州的府令、丫鬟和府役,更多的是当地的百姓。这一刹那,她忽然明白了许多。她相信褚遂良没有死,他就在百姓的心中活着。
当她回身合掌,向众人道谢时,府令问道:“法师欲往何处?”
明霁看了看远方一峰接着一峰的山脉,缓缓地说道:“于今四海为家日,吾心安处即吾家。”说罢,她慢慢地朝着弯弯曲曲的山道走去,雨水很快淹没了她的足迹……
显庆四年七月,大唐的土地到处是鲜血和悲歌。
皇上诏命,御史大夫崔义玄赴振州、象州追索韩瑗、柳奭,就地处决。长孙祥因与长孙无忌通书而处绞刑,他的兄弟长孙恩则被流放檀州。凉州刺史赵持满只因姨母乃韩瑗之妻,就被枷押至京师。酷刑之下,赵持满毅然坚持身可杀,辞不可更。许敬宗便要狱吏代书“狱辞”,将之诛杀在西市。驸马都尉长孙铨乃长孙无忌族弟而被株连,他化装成乞丐逃出“流所”,很快被人举报,当地县令不敢藏匿,当场命衙役杖杀。
凡是与长孙无忌一案有染者,皆流放岭南。
在许敬宗呈报给武曌的文书中说,长孙氏、柳氏贬降者十三人,于志宁一族贬者九人。韩瑗、褚遂良、长孙无忌三家除籍,永不为京都之民。
坐在洛城殿里,武曌看着这些数字,丹凤眼就眯成一条线,她看着殿外开得正盛的木槿花,心里很是惬意,可说出的话依旧严厉而冰冷:“此等反贼,国之蠹虫,必除恶务尽而安之。要继续严查,不使一人漏网。”
许敬宗点了点头道:“微臣明白,微臣就安排大理寺去查。”
“李义府到了普州后怎么样?”武曌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他来。
许敬宗道:“李大人在任上官声甚好,只是没有一天不牵挂皇后。”
武曌长叹一声道:“难得他知恩图报。只是当初他和那个杜正伦闹得不可开交,竟然在朝会上唇枪舌剑,有失体统,陛下也是不得已才将他贬谪出京。好了!现在也该是召他回京的时候了。”
许敬宗犹豫道:“皇后娘娘所虑甚周,只是陛下那里……”
“陛下乃九五之尊,当然要听从他的旨意。改日我在陛下面前谏言,先让他兼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武曌说到这里,眼睛顿然睁大了,“政之兴衰在人矣。主持选任,事关重大,我可不愿意再落入他人之手。”
“娘娘明鉴!”许敬宗预感,从此以后这朝中的大小事宜,由皇后主事的日子已不远了。
八月中秋节前,李治偕武曌回到了长安。可此时他的心一片空落和怆然。因为心情的原因,他要车辇选择了距太极宫最近的通化门进城。一路西行,虽说时令刚刚交了八月,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可长安街头古槐的叶子却早早地黄了,一片片金色的叶子在风中飘飘荡荡,落在车辇周围,发出“窸窸窣窣”的哀歌,于是,莫名的惆怅便丝丝缕缕地环绕着李治,让他感到此地是如此的陌生。这一次回归西都,他竟要李荣传口谕给皇后,希望与皇后分乘两辆车驾,但是遭到了武曌的婉拒,于是他便很违心地顺从了她的意志。是什么原因?似乎是清楚的,又是不清楚的。
一路上,他们晓行夜宿,李治的话比永徽年间少多了。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坐着,会从胸中吐出长长的叹息,尤其让他难熬的是,每到一处行宫,夜间总是失眠,勉强睡着了,也是噩梦不断,他常常看见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一身血污的样子。
一样的长安,不一样的感觉。武曌的目光恰如八月的秋阳,温暖而又鲜亮,看眼前的一切都是勃然而又畅心的。秋树多情,秋花有意,秋山清朗,秋水缓缓,显庆四年的中秋属于武曌,身边这个男人属于武曌。她不再担心长孙无忌的发难,也不再忧虑嫔妃们的争宠。这一切,都使得她的脸上呈现出滋润的水色,即便不化妆时也是白皙粉嫩的。她自信在这个宫中,没有一个女人在她这样的年龄依旧如此容光焕发。
她之所以婉拒了李治的旨意,一定要和他共乘一辆车辇,就是要把这种感觉传达给留守长安的朝臣们。她轻轻碰了碰李治的胳膊:“陛下,进城了。”
可她没有从李治脸上看到任何的欣喜时,她的感奋骤然退去。李治的脸色缺少光彩,目光呆滞,这让她有了担心。她心里很明白,自己导演的两场“谋反”案让他身边的近臣损折殆尽,他承受不了如此严酷的现实。他之所以容忍她这么去做,完全是因为太爱她的缘故。她不能看着他就这样消沉下去,她要让他尽快走出旧事的阴影。
“陛下!此次回京,该为弘儿加元服了。”
“哦?”李治打了一个盹,近来他的头总是眩晕,“他还只有七岁,就是到了十月也才八岁,还不到年龄。”
“妾就是想让陛下高兴。”武曌向李治投来热辣辣的目光,“古往今来,便国不法古,年龄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李治最难拒绝的就是从那双丹凤眼中散发过来的炽热:“好,此事就由礼部和宗正寺操办,皇后替朕多过问便是。”
“谢陛下!到时候还要大赦天下,以彰陛下圣德。”武曌又趁机建议。
“好……”
李治回答着,似乎又要睡去,武曌却在一旁提醒道:“陛下!太极宫到了,大臣们都在司马道上迎接呢!”
“哦!朕又回到长安了!”李治应着,眼睛就有些湿润了……
人同此心,一回到长安,他们第一个愿望就是想尽早看到自己的儿子李弘。当天午后,李弘就在上官仪的陪同下来清宁宫拜见父皇与母后。
许久没见,母子不免有些矜持和生疏,这让武曌心里隐隐作痛,眼角潮湿了,她拉过李弘问道:“你心中还记恨母后没有带你去洛阳么?”
李弘忙回答道:“儿臣不敢,儿臣知道母后是为了儿臣好!”
“这就对了。”
武曌为李弘抻了抻衣襟,就听见李治问道:“弘儿近来在学些什么?”
上官仪忙在一旁回道:“启奏陛下、皇后,殿下近来在读《礼记》。”
“哦?”
李弘在一边解释道:“先是博士郭瑜讲解《左传》,儿臣发现里面尽是些篡臣弑君之事,儿臣不忍卒读,就改学《礼记》了。”
上官仪赞道:“太子聪颖,举一隅而以三隅反,此社稷之福矣!”
武曌听了也很高兴:“子曰:‘不学礼,无以立’,诚至理也。然则,治国理政,素以礼法并重,前长孙太尉、李勣曾撰《唐律疏议》,请侍讲择机授之。”
“皇后所言甚是,朕也是这个意思。”李治也很赞同。
闻听此言,李弘很不解地问道:“儿臣闻太尉因谋反而获罪朝廷,母后却要儿臣读他撰写的《唐律疏议》,儿臣甚是不解。”
武曌笑道:“这你就不明白了。其一,《唐律疏议》乃长孙无忌秉承你父皇旨意而撰,非私著也;其二,自古圣王治世,不因人废言。功罪两分,乾坤才能清朗。”
李弘听了唯唯点头,上官仪在一旁听着,也十分吃惊于武曌的高屋建瓴,心中便又添了几分忧惧。
这样的谈话少了许多亲情,看着时间不早,李治便道:“朕决定十月为你加元服,你定当刻苦自励,才不负朕之厚望。”
李弘向李治和武曌施了一礼,便起身告辞了。
出得宫来,李弘问上官仪道:“做皇上的儿子都这样么?”
上官仪没有回答,只是说道:“皇上、皇后的话殿下要谨记在心,离加元服大典不过一个多月时间,殿下要做的事情很多呢!”
从司马道旁的树枝上飘来一片黄叶,落在上官仪的肩头,他捡起黄叶,胸臆间顿时铺满沉郁和落寞。
第二天朝会上,李治先询问了自离开长安后的政事变化。当许敬宗将关于处置长孙无忌的奏章呈上来后,李治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一边,他不愿意再回首那些伤心的往事。
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李义府出列陈奏:“自长孙无忌、褚遂良谋反案后,贬降朝臣很多,三省六部留下不少空缺,急需填补,请陛下圣裁。”
李治道:“选贤任能,国之根基,爱卿不妨在州、县选拔有识之士充实朝官,奏朕知晓。”
“微臣遵旨!”李义府一脸的笑意。其实关于省、部的人选名单就在他袖中藏着,之所以没直接上呈,是因为他要先向武曌禀报。散朝以后,他就直奔清宁宫。
武曌刚刚起床,昨夜她又开始做噩梦了,直到黎明时才昏昏睡去,现在她惺忪的睡意还没有退去。对于用人的名单她看得很仔细,不放过一个疑点:“这个卢承庆任度支尚书不到一年,升同中书门下三品是否有些快了?”
李义府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卢大人在先帝时曾任民部侍郎、检校兵部侍郎等职,本朝也曾多次奉旨出使突厥。后来由于褚遂良诬告,被贬益州大都督府长史、简州司马,其人精于计算,量入为出,朝野皆以为能。”
武曌的眉宇展开了,心想受过褚遂良排斥者必是忠良之士,便道:“好,你奏明陛下即可。”
当她没有看到崔义玄和袁公瑜的名字时,抬头看了看李义府。李义府立刻明白了武曌的意思:“崔大人年迈不宜再任高职,他已向陛下陈奏,请求外放刺史。至于袁公瑜么,因为在谋反案中,他先后逼死包括长孙无忌在内的数人,朝野哗然。一下子擢拔恐怕……”说到这里,李义府刹住话头,小眼睛暗地打量着武曌。
武曌眉毛皱了皱说:“爱卿所虑甚周。袁公瑜见风使舵,可以为鹰犬,却不能为栋梁。还是让他待在中书省起草诏书吧!”
接下来,武曌又在名单中看到了“许圉师”的名字:“这个许圉师显庆二年就已迁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何以此次又加检校侍中?”
李义府道:“许大人此次侦查长孙无忌谋反案时,虽未直接涉足,却是搜集证据,多有建功。故而……”
“好!”武曌收起名单,“只要在平叛中建功者均予赏赐,就照这个名单起草奏章,呈陛下圣裁。”
“微臣遵旨!”李义府很谦恭地说道,“娘娘圣明,微臣明日早朝就呈陛下圣览。”
至此,显庆四年的三省六部班底基本上都按武曌的意思安排就绪了。
站在朝堂上的上官仪听到诏书上所列的名字,就在心里喟叹,从今以后,真是政归中宫了。
十月,太子加元服的盛典如期举行,李治当日同时下诏大赦天下。
立冬那天飘起了些微的雪花,武曌去了一趟感业寺。
今非昔比,鸿胪寺崇玄署官员早在前几天就知会了寺院,寺院就陷入一片仓皇。明霁住持自两年前去了龙门后,至今不知去向,这一年多时间都是职司们轮流主持法事。皇后又是曾在这里落过发的,弄不好降下罪来,谁也担待不起。大家在一起研判了许久,没有个主意,最后明清提出:“因为早年明月曾与明空在一起住过,还是由她代住持迎接皇后娘娘吧?”
明月一听,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贫尼道行浅薄,怎能担此大任?”
明清劝道:“大家都知道你为难,可为了佛门姐妹,你就勉为其难吧!熬过这段日子,明霁回来就好了。”明月推脱不过,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明月司职后,首先布置的事情就是把皇后当年蓄发等待回宫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那是她希望的始点,也留下她与皇上最难忘的记忆;她还要明清去把藏经楼的经卷整理好,说不定皇后要借些经卷回去;至于法堂更是不待言,当年皇后就是通过说法才得以见到皇上的。
这天一大早,大家云集在山门口等待着皇后的到来。
远远地瞧见仪仗成列、旗帜漫卷、车驾辚辚,好一派皇家气度。众女尼们面面相觑,惊异武曌与当年被逐时的天壤之别。
隔着几丈远,皇后下了车辇,朝着山门步行而来,那闰了毛边的猩红色披风被雪映得分外鲜艳。
明月带着众人站成一排,双手合十迎接道:“感业寺出家众恭迎皇后,南无大方广佛华严经。”
武曌先去了佛堂,由张尚宫代为进香,闻听钟磬悠悠,许多的记忆都在一刹那涌上心头。待她在蒲团上打坐,听明清说法时,就感到了皇上的体温。是的,当年皇上与王皇后就是坐在这个地方听她说法的,物是人非,如今那个愚蠢的女人早已化为一抔黄土,而她还活着。
出乎明月的预料,出得法堂,武曌并没有去自己蓄发修行的房间,她觉得那是很屈辱的一段时光,不看也罢。她沿着松树林边的小径,直接去了藏经楼。她在当年与明霁叙话的地方站了许久,直看到楼下的雪越来越密,才向茶室而来。
一杯香茗滑过喉咙入了腹,浑身都是清爽的,武曌问道:“不是明霁住持寺院么?怎么不见她来。”
明月的眼里就溢满了泪花:“娘娘有所不知,感业寺这两年遭逢大难了。”
“怎么了?”武曌的丹凤眼立时睁得老大,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明月饮泣道:“两年前,明霁法师应龙门寺圆觉法师之邀前去论法,不想就再也没有回来。”
武曌眉头皱了皱,问伺候在一旁的张尚宫道:“你随我在洛阳时,可曾见过明霁法师?”
“奴婢不曾见过。”张尚宫有些慌神,不敢抬头去看皇后。武曌对自己亲手布置追杀明霁一事如此镇定,这令她毛骨悚然。
武曌的丹凤眼里渐渐地蒙上一层薄雾,顷刻间就化为盈盈泪光:“想那明霁法师与我是同乡,当年在感业寺时多蒙她关照,不想……”
当晚,武曌以皇后的身份在法堂为明霁做了一场宏大的法事,女尼们为皇后的念旧怀远而深为感动。
第二天,武曌又召集女尼们道:“寺院不可一日无主,各位法师尽快推举住持,报朝廷恩准。”
离开感业寺时,入冬的第一场雪已经下得很厚了,车毂碾过,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武曌掀开车驾的纱帘,望着漫天飞雪,忽然看到在寺院墙外的一角,一树红梅开得分外灿烂,她仿佛听见,春天已经在南山那边起步,朝着长安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