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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东都宫中雷霆骤 长安城里雨满楼

褚遂良是在赴任桂州都督的途中接到朝廷贬他为爱州刺史的诏书的。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他不得不改道继续南行,于显庆三年春到了爱州。当北国依旧春寒料峭的时候,这里已是山木葱茏,稻花溢香了。

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他觉得现在离长安非常遥远了,以致京城在他的印象中越来越模糊了。他不能想象,当年的中书令、原任的刺史柳奭是怎样在这孤处一隅的天地里度过难耐的岁月的。

正在筹备移交的柳奭在九真城外五里地迎接褚遂良,这不仅是因为当年在朝廷时,褚遂良作为托孤大臣之一曾坚定地站在王皇后一边,更因为他两次从同州刺史任上回到京都后,宁愿屈居于吏部尚书,将他推上中书令的位子。现在,他们都被列入再次贬官的诏书中,同是天涯沦落人,自是更多了一分亲近。

站在九真城外的茅亭里,柳奭不时将焦急的目光投向远方,希望早点从不远的山道拐弯处看到褚遂良的身影。他知道,爱州多山,褚遂良一定会骑马来的。

终于,从松柏苍郁的山崖后面转出十数骑来。走在前面的,不就是褚遂良么!柳奭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对陪在身边的九真县令道:“快备好酒菜,我们就在这里为褚大人接风。”言罢,他就匆匆地奔山道上去了。

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两人相遇了,执手相看,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泪花。

“大人!您瘦了!”柳奭道。

“您也一样,不但瘦了,也黑了。”

柳奭笑道:“爱州天热,终年赤日炎炎,岂能不黑?”

这话说得有些轻松,其实,褚遂良这几年履职的潭州,亦与北国气候迥异,他的皮肤也被晒得黑黝黝的,一脸的美髯都显得不那么突出了。

九真县丞领着褚遂良的随从先行进了城,柳奭则邀了褚遂良来到茅亭,早有九真县令在那里迎候,看见褚遂良,他忙上前参见。

褚遂良道:“县令乃九真父母官,爱州治所就在九真,往后还请大人多关照。”

县令忙应道:“下官唯大人马首是瞻,当不遗余力。”

褚遂良打量一下案几上的几样菜,都不大知道名字。柳奭在一旁介绍,说此地民俗异于长安,菜肴都带着南方的色彩。说着,还给褚遂良斟了九真产的米酒。

褚遂良尝后,连道好酒!

饮过几巡,九真县令觉得是该知趣而退的时候了,遂起身道:“两位大人慢饮,下官尚需回城为褚大人安排起居事宜。”

柳奭也不阻拦,任其去了,遂把话题转到了目前的情势上。说到王皇后被废,又被武曌残害而死,柳奭流下了辛酸的泪水,对着远方黛色的青山怒吼:“武曌!你做下此等人所不齿之事,天理不容,将来必不得好死。”

褚遂良陪着柳奭流泪,并借着酒意告诉他朝廷已将洛阳定为东都,皇上和武后大半时间都在洛阳,朝廷大事皆决于武氏,许敬宗、李义府等鹰犬用事,就虚构了韩瑗、来济、褚遂良谋反案。

柳奭疑惑道:“未经大理寺审理,亦无嫌犯‘狱词’,就能定谋反罪?”

褚遂良苦笑道:“本来就子虚乌有,何来‘狱词’之说。武氏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排除异己耳。将吾等贬谪出京,从此,陛下身边皆武氏之徒矣。”

“难道皇上就任其恣意诬告忠良么?”

褚遂良无奈地摊开双手道:“柳兄所言,乃书生之见耳。不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故乎?记得在同州刺史任上,在下曾到杨震祠中谒拜,闻当年皇帝乳母王圣大兴土木,奢靡惊人,公愤而曰:白黑溷淆,清浊同源。现今,我朝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忠而见疑,信而遭谤。大唐乾坤,究竟为何人天下?”柳奭站起来,凭栏眺望,远山重隔,他只能看到一里外的沟坳,“难道大人就此罢休,任人宰割么?”

酒喝到这个地步,两人都已深醉。褚遂良傍着柳奭而立,愤慨盈胸,用力击打着栏杆:“我等承先帝遗旨,深受陛下隆恩,岂能容奸人横行?在下遭此不白之冤,必上奏天庭以辩之。”

柳奭紧紧地握着褚遂良的手,那理解和相知都在其中了。

接下来的几天,柳奭就陪着褚遂良到九真以外的几个县转了转,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随后便向褚遂良辞行。他知道圣命难违,既是离职,滞留延宕,必授人以柄。褚遂良不无惋惜地说道:“本想和大人做推心置腹之谈,未料时局如此,在下也不强留,就送你出城,也好在路上说些话。”

这天晨曦初现时,两人各自带了随从,悄悄地离开九真城,踏上了北去之路。晨雾在山峦间缭绕,那山显得影影绰绰的,就如当今的朝事一样扑朔迷离。

褚遂良与柳奭将马交给随从,两人并肩而行,足尖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一阵清凉。褚遂良道:“我等现今就如这晨间行走之人,要想不湿履已无可能,皇上已在诏书上断绝了你我回京的机会,往后你我要好自为之了。”

柳奭有些伤感:“从今以后,你我便四海为家,浪迹天涯。只要武氏不去,断无回朝可能,纵然回去,也是引刀而死。”

“大人也不必过于悲观,在下记得马援将军曾经有言,‘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手中邪?’你我生为大唐之臣,岂可因锋挫而悔初衷?”说着,褚遂良弯腰从山道上捡起几块红石交与柳奭,“大人在爱州四年,政声甚佳,山水有情,带上这个,日后看见,也不枉为官一任了。”

褚遂良的豁达和大度深深地感染了柳奭,他感慨道:“闻大人一言,胜读十年诗书。”

其实,此时两人心中都很明白,所谓“谋反案”的风波并未过去,许敬宗、李义府之流定会穷追不舍,借机滋事的,只是此时彼此都不愿意给对方心头投上过多的阴影。

韩瑗、来济被逐出京城后,当年反对立武氏的就只剩下太尉与上官仪了,他俩都不约而同地为两人的安危担心。

柳奭道:“唯愿陛下看在甥舅之面上,不要为难太尉。”

褚遂良闻言揣测道:“依在下看来,此次所谓‘谋反案’没有将太尉牵涉进去,多为陛下斡旋之故,以武氏之品性,最恨者乃太尉矣。然则彼亦有投鼠忌器之忧。”

看看已经走出十余里,柳奭谢道:“千里相送,终有一别,大人就回去吧。若今生有缘再会,当与大人一醉方休。”说完,柳奭上马便离去了。

褚遂良一直看着他们消失在丛山密林之中,才收回目光。

清明前后,爱州的早稻已经放黄,农夫们纷纷下地收割。褚遂良也不愿意一人待在府上,常常到田头察看收成,间或下到田间帮农夫插秧,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六月的一天,眼看夕阳将沉,暮色渐浓之际,忽然西南方向黑云滚滚,霎时雷声大作。爱州长史刚招呼褚遂良离开田间,大雨就倾盆而下。卫士迅速撑开雨伞,护卫他来到一农家平时看护庄稼的草棚避雨。

褚遂良匆匆走进棚屋,却不料被一软乎乎的东西绊了一跤,卫士忙从旁搀扶。褚遂良定神去看,却见地上躺着一个人,蓬头垢面,分不清男女。

卫士上前呵斥道:“何人竟在此横卧,几乎绊倒大人,该当何罪?”

他正要抬脚去踢,却被褚遂良严词喝住了,他上前轻声道:“你从何处来,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那人挣扎着起身,跪倒在褚遂良面前,声音微弱地说道:“不知大人来此避雨,小民罪该万死……”一句话没有说完,“扑通”一声又昏了过去。

褚遂良手拂过他的额头,感觉滚烫滚烫的,情知他患了病,就忙对卫士说道:“救人要紧,待会儿雨住了,你背他回府,请良医诊治。”

卫士有些迟疑:“大人,此人身份不明,万一他是歹人,我等岂不……”

长史在一旁责备道:“你哪来如此多的话?纵然朝廷重犯,也该救治之后再行处置。就按大人说的办,贻误诊治,拿你是问。”

山涧的雨就像小儿的喜怒忧乐,来得快去也得快,大家说话间,雨住云散,一道彩虹悬挂在西天,褚遂良一行背着病人回府。沿途百姓见刚才还在帮他们插秧的刺史大人如今又背了一位路人回家,纷纷拥到田头说道:“大人体恤民情,解民疾苦,真乃民之父母。”

一回到府上,褚遂良便命府役为病人换上了干爽衣衫,又请来爱州城里的名医为之诊脉。医家细细地查了一遍,来到外间对褚遂良道:“病人脉象平和,并无大碍,只因长途跋涉,多日未进食,体虚气弱。服一剂驱寒汤药,多进饮食,自会康复。”

安顿好病人,褚遂良回到后堂。因为心绪烦乱,他没有多少食欲,草草用了些饭菜,便独自一人进了书房,摇一把蒲扇,想起心事来。

近年来朝廷风云变幻,他一想起来就为社稷的存亡而夜不能寐。当初,太子承乾谋反案发后,是他与长孙无忌力阻先帝立吴王李恪为太子,坚决拥立晋王李治,然而谁又能想到,他今天会被武氏所左右呢?也许当初他和长孙无忌都错了,竟没有发现他和武曌之间那些明明暗暗的瓜葛。

曾与他一起反对立武氏为皇后的同僚一个个被逐出朝廷,他就想起史上“清君侧”的故事来,可景帝面对七国之乱,诛杀晁错是显得多么无奈,何况他诛杀的只有一人。而今武氏罗织罪名,要击倒的是一大批人。他不敢想象,照此下去,许敬宗、李义府等人会怎样祸国殃民,怎样肆权弄威。

至于个人的境遇,他从选择站在太尉一边时起,就将荣辱置之度外。可如今将一个“谋反”的罪名加在头上,他感到的不仅仅是委屈,而是愤慨。当年周公被诬篡权,尚有岁月可以见证。而他如果不为自己辩冤,那么一旦客死他乡,谁能还他一个清白呢?

褚遂良的身子渐渐发热,以致汗水湿透了常服。他决计上奏皇上,洗雪加在自己头上的不实之词。他铺开稿纸,那满腔的委屈和愤怨顿时如潮水般地倾泻出来——

爱州刺史臣褚遂良伏乞陛下:

往者濮王、承乾交争之际,臣不顾死亡,归心陛下。时岑文本、刘洎奏称“承乾恶状已彰,身在别所,其于东宫,不可少时虚旷,请且遣濮王往居东宫。”臣又抗言固争,皆陛下所见。卒与无忌等四人共定大策。及先朝大渐,独臣与无忌同受遗诏。陛下在草土之辰,不胜哀恸,臣以社稷宽譬,陛下手抱臣颈。臣与无忌区处众事,咸无废阙,数日之间,内外宁谧。力小任重,动罹愆过,蝼蚁馀齿,乞陛下哀怜。

在奏章的末尾,他之所以谨慎地选择了“乞陛下哀怜”的句子,是不愿意给能够看到这份奏章的许敬宗和李义府留下话柄。但这几个字从他的嘴里出来,让他感到十分悲哀,竟至于搁笔案头时,痛哭了许久:“陛下,臣之心天日可鉴啊!”

有敲门声从外面传了进来,接着是夫人的声音。他急忙止住哭声,擦干了眼泪拉开门。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眼睛红红的,又伤心了?”

“不碍事,老夫刚才迎风落泪。有事么?”

“老爷!您救起的那个人原来是一位女尼。”

“哦!你带老夫去看看。”

两人来到旁厅,那人也洗得干干净净,女人的身姿便呈现在他的面前。

女子见褚遂良进来,忙起身多谢他的搭救之恩。这一看让褚遂良大吃一惊:“这不是感业寺的明霁法师么?怎么流落到此?”

明霁法师的伤心事被这句温婉的话勾起来了,顿时泪水夺眶而出:“大人!此事说来话长。”

现在回想起来,明霁依旧走不出那噩梦般的恐惧。

那天在龙门山与武曌相遇实出于意外,但极不投机的叙话让她顿时有了一种隐忧。她发现两年的感业寺修行没能使武曌脱去尘埃,她那绝不容许别人与自己争宠的性格已膨胀为觊觎权力的欲望,过度的仇恨使她给自己树立了一个个敌手。念在同乡之故,她坦诚地劝她对别人多些宽容。没想到,这番话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

明霁从来不怨恨别人,也就少了对别人的警惕,她每日照旧到龙门寺听圆觉法师说法,晚上找一便宜的客栈过夜。开始的几天倒也平安无事,然而那一个八月后半月的秋夜,她做完一天的功课,托着疲累的身子躺进榻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半夜里,她被秋雨的声音唤醒,却听见窸窸窣窣拨门的声音。她吓坏了,蹑手蹑脚地回到床边,仓皇地钻到床下。

门被拨开,她听出是两个男人的声音。他们在屋里寻找了半天,后来只听一人疑惑道:“也许是房间错了。”

另一个男人道:“怎么可能呢?白日里在下反复踏踩了的。”

“回去禀奏皇后,只要她没有离开洛阳城,就一定能找到。”

明霁这才明白,一切都是那天龙门相遇惹的祸。

后半夜,她是在战栗中度过的。黎明时分,城门刚刚打开,她就化装成乞丐逃了出去!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感业寺了,便沿途乞讨,躲过一个个关卡,一直往南,辗转一年就到了这里。

听完明霁的诉说,褚遂良怒不可遏:“且不说法师与武氏有同乡之谊,她连给自己多方关顾的佛门姐妹都不放过,其蛇蝎心肠,可见一斑。”

“若非大人相救,明霁定然抛尸荒野了。”

褚遂良沉思片刻后道:“法师既是到了这里,就在本官管辖之内。不过,本官料定那武氏断然是不会罢休的,因此法师不宜再出入于佛寺。就换一个法号,在府上住下吧。早晚诵经、功课,一切照旧。”

明霁起身又要拜谢,却被褚遂良拦住:“本官对佛事略知一二,法师就改名清化吧!”

明霁道:“悉听大人安排。”

从旁厅出来,褚遂良感到给皇上的奏章绝不能直送洛阳了,他要寻找一位心腹,将奏章送到太尉那里……

不管两京之间的任吏怎样变换,也不管武曌怎样将清除政敌的打击面不断扩张,但她始终没有忘记悉心辅佐李治,她对经国济世和邦交的大事从来都很上心,而且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她知道通过“谋反案”扳倒了一批人,使长孙无忌一派元气大伤,可她更清楚那些还在朝的大臣时刻盯着自己的举止,寻求反击的机会。因此,她总是借助皇上的权力来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不,显庆三年刚刚开春,她就帮助李治处置了一件十分棘手的邦交事件。

惊蛰刚过,龟兹国王布失毕与其相国那利就几乎同时上表,陈奏君臣之间交恶。事情的缘起是因为那利与布失毕的王妃私通,他虽然屡次训诫,那利却置若罔闻,他希望朝廷能够帮助他弹压那利。

李治一听此事就烦,如果每个藩国都拿这些事上奏朝廷,那他还怎么打理国政?可武曌在看了奏章后,却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藩国淫乱,有辱朝廷声威。她谏言将两人召进京,囚那利于大理寺狱。

随后朝廷遣左领军郎将雷文成护送布失毕归国,由于途中布失毕病卒,朝廷干脆诏屯卫大将军杨胄与龟兹大将羯猎颠展开大战,后平定其部,并于其地建立了龟兹都督府,命布失毕之子素稽为龟兹王兼都督。消息传开后,西域各国震恐,纷纷上表忠于朝廷。

八月,播罗哀獠酋长多胡桑等率众内附;十月,吐蕃赞普前来请婚。

这样,至少在东都洛阳,许敬宗等人都被皇后的举重若轻所折服。可当他们将溢美之词陈于武后面前时,总会受到她的呵斥:“此皆陛下神威,我不过进言耳。你等需谨言慎行,不可放肆。”

其实,武曌有时候也很烦恼,她常常感叹亲手扶持起来的心腹们不自重,不争气。特别是那个李义府,自恃得宠,贪欲无度,连襁褓中的婴儿也要求封赐;他还利用手中的权力私相授受,卖官鬻爵,傲视臣僚,以致与中书令兼度支尚书杜正伦结怨甚深。有一天,他们竟然在皇上面前相互指责,李治一怒之下,干脆罢免了他们的宰相,贬杜正伦为横州刺史,贬李义府为普州刺史。

李义府不服,到洛城殿向武曌哭诉,却遭到她的严厉申斥:“两位宰辅不和,何以为群臣表率?陛下贬官,乃宽宏之举。若是我,必诛杀之。”

武曌当然明白,李义府的离去,等于自己少了一只臂膀,因此在斥责的同时,她也没有忘记加以抚慰:“皇命如天!你且去赴任,我会相机向陛下陈情,召你回京的。”

后来,她又及时向皇上谏言,改任许敬宗为中书令,大理寺卿辛茂兼任侍中。在她心中始终有一个原则——就是绝不给长孙无忌的门属登上相位的机会。她在做这一切时,往往不露声色。在与李治的谈笑间,她实现了情感与理政的契合,她自信皇上需要这样的辅佐。而且,她一直在寻找机会,要给长孙无忌最后一击。

机会终于来了。

显庆四年四月的一天,朝会刚散,许敬宗就心急火燎地来到洛城殿,一进殿门就先说了一句:“娘娘!大事不好了!”

武曌放下正在阅读的《春秋》,眉宇间掠过短暂的不悦:“何事让爱卿如此慌神?”

许敬宗从袖间拿出一卷表文道:“臣前几日上朝时,路过司马门,接到有人告密,言说太子洗马韦季方、监察御史李巢结党营私,臣与侍中辛大人将其拘捕入狱,连夜审讯,韦季方招供,背后主使乃太尉长孙无忌。”

武曌“哦”了一声道:“有这等事!可有证据?”

“韦季方、李巢狱词俱在。”

闻言,武曌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意:“这老儿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等大事,今日朝会上何不奏明皇上?”

“事关重大,微臣还是先禀奏娘娘知道。”

武曌的脸上顿时严肃起来:“长孙无忌乃陛下元舅,竟然觊觎天庭,天理不容。你即刻去武成殿面见皇上,请皇上速做决断。”

“遵旨!”许敬宗立即告辞,转身准备离去。

“且慢!”武曌从身后又叫住了他。

“娘娘还有何旨意?”

“陛下性情温厚,遇事少决断。爱卿定当据实告之,使其勿犹疑不定,我随后就来。”

“微臣明白。”许敬宗出了洛城殿,直接奔往武成殿。

“什么,你说什么?”李治对许敬宗的所述十分吃惊,“你说太尉参与谋反?这怎么可能呢?说太尉受小人离间,也许会有,但他绝不至于谋反。爱卿所奏,危言耸听,朕全然不信。”

“臣也不愿意相信太尉谋反,可臣审案之后详细推究,觉得太尉反状已暴露无遗,可陛下却犹疑不定,恐非社稷之福。”许敬宗一脸的真诚,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暗中打量着李治表情的变化,他揣摩透了皇上的性格,只要他不断加剧紧张气氛,皇上的情感就可能倾斜。他说着说着,就跪倒在地了,“臣与太尉素无过节,绝无诬陷之嫌,臣为社稷安危计,请陛下明察。”

果然,李治的脸色渐渐地变得惨白,眼睛也红了:“此社稷之祸,亦朕家门不幸。朕之亲戚屡有异志,往年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反,今元舅复然,使朕惭见天下之人。兹事若实,如之奈何?”

许敬宗近前一步道:“遗爱乳臭小儿,与一女子谋反,势何所成!太尉与先帝谋取天下,天下服其智;为宰相三十年,天下畏其威;若一旦窃发,陛下遣谁当之?”

李治没有接许敬宗的话,他对此事感到很不可思议,他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可许敬宗按照与武曌事先的商议,绝不给李治犹疑的机会,他近前一步继续道:“今赖宗庙之灵,皇天疾恶,因按小事,乃得大奸,实天下之庆也。”

李治对许敬宗的话很不满意,眉头紧皱道:“元舅谋反,何庆之有?”

“陛下!臣恐长孙无忌窘急发谋,攘袂一呼,同恶云集,必为宗庙之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陛下还需速做决断才是。”

然而,这毕竟是一桩大案,更关乎长眠在昭陵的先帝与母后,关乎一个曾力排众议将自己扶上太子之位的重臣命运,一旦铸成大错,他不但无法向朝野交代,更无法面对列祖列宗。

李治的心被许敬宗的陈奏搅得七上八下,他已无法在龙案里安坐。他在大殿里踱着步子,一双手来回地摩挲着,末了挥手对许敬宗道:“你且下去,此案关系重大,容朕与皇后商议后再说。”

“陛下!安危之机,间不容发!”李治的话音刚落,就见武曌从竹帘背后转了出来。

李治有些吃惊地看了看她,愕然道:“原来皇后一直在听啊?”

“妾与陛下休戚相关,同气连枝。陛下安危,即妾安危,妾岂能袖手旁观?”说着,武曌转脸对许敬宗道,“你且退下,我有话向陛下陈奏。”

“皇后!国逢大难,朕之不德。”许敬宗一离开,李治就满脸愁容地拉着武曌的手道,“皇后难道相信元舅会谋反么?”

武曌扶着李治坐下,吩咐宫娥换了热茶,对伺候在一旁的李荣道:“你且退下,没有旨意,不可擅入。”于是,李荣领着一班内侍退了出去。

饮过热茶,李治两颊渐渐有了血色:“皇后,你说朕该何以处之?”

武曌并不急于回答李治的问话,而是轻轻理了理发鬓,话里就带了十分的体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妾又何尝愿意相信此案为真呢?”

“唉!还是皇后能体谅朕的苦衷。”李治说着,拉起了武曌的手。

“妾有两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李治听得很用心,武曌继续道:“妾今日翻阅前朝实录,方知识人之不易。想那宇文述当初拥戴隋炀帝为太子,功绩卓著,杨广即位后,升其为左翊卫大将军,封许国公,又将自己的女儿南阳公主许给他的次子宇文化及为妻。然而,恰恰是这个宇文述,在隋末军乱中弑君夺朝,意图篡位,做了瓦岗军想做而未能做到的事。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陛下不可不慎防。”

李治沉吟良久道:“皇后所言,不无道理。然元舅非宇文化及,若无确凿证据,非唯朕不信,也无颜以对母后在天之灵。先帝驾崩之际,曾说元舅乃忠臣,朕岂可信韦季方一面之词,以铸成千古之错。”

武曌便不好再说下去,就回到了洛城殿,当日她便暗地遣人传许敬宗进宫,要他连夜再审,定要拿出证据来。当晚,许敬宗对韦季方施以酷刑,终于取到了“谋反”的种种“细节”。

第二天一大早,许敬宗即去面见李治:“前者臣审理不周,失之证据不足。昨夜臣复审,得之甚详,故而禀奏陛下。臣问韦季方:‘太尉与陛下至亲,累朝宠任,何恨而反?’韦季方答曰:‘有一次去太尉府上拜望,恰韩瑗亦来访,说柳奭、褚遂良劝立李忠为太子,今太子既废,陛下因而对太尉生疑。由此太尉忧恐,及至族侄长孙祥外放为荆州刺史、韩瑗获罪,太尉为自安计,因而谋反。’”

许敬宗说着,又拿出审讯的口供呈送李治阅看。他看完口供,就涕泪双流。许久,他才放下狱词,仰天而泣道:“即便如此,朕也绝不忍杀之。若杀之,天下将如何评价朕?后世将如何评价朕?”

“臣在编修国史时,曾对历朝故事多有检索。想那汉文帝之元舅薄昭,当年也曾扶持文帝登基,然一旦触犯刑律,文帝便遣百官素服而哭杀之。时薄太后尚在世,然天下以文帝为明主。今太尉忘两朝之大恩,谋移社稷,其罪与薄昭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敬宗说着,竟然伏地号啕大哭,“无忌,今之奸雄,王莽、司马懿之流也,陛下少更迁延,臣恐变生肘腋,悔无及矣!陛下若疑臣忠诚,可杀之,臣无憾矣。”

这番殷殷陈词悲壮慷慨,让李治很感动,他上前扶起许敬宗道:“爱卿至诚,朕深领矣。”

由此,李治对长孙无忌谋反一案深信不疑,他不再对长孙无忌存依稀的系念,也觉得没有必要传长孙无忌来甄别事情的真伪:“许敬宗听旨,削长孙无忌太尉之职及封邑,以为扬州都督,于黔州安置,准一品供给。”

“请陛下三思。如此处置,日后必养痈为患。”许敬宗还想争辩。

“此事就到此为止,朕不能落千古骂名。”

许敬宗知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他尚需向武曌陈奏后再做进一步打算。他知道,没有达到皇后之期,她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而他也不好交代。不能斫其主干,必当削其枝叶,于是,他急忙问道:“那长孙无忌之同党褚遂良、韩瑗、柳奭之流呢?柳奭潜通宫掖,谋行鸩毒,于志宁亦党附长孙无忌,陛下万不可姑息养奸。”

“好!就依爱卿所奏。诏削褚遂良、韩瑗、柳奭官爵,免于志宁官。”

“臣遵旨!”

许敬宗正要离去,李治又道:“诏除长孙无忌之子、秘书监驸马都尉长孙冲,褚遂良之子褚彦甫、褚彦冲之名,长孙冲流岭南,褚彦甫、褚彦冲流爱州。”

等许敬宗走到殿门口时,李治又从身后喊道:“遣沿途道之兵援送无忌诣黔州。”

许敬宗不禁有些茫然:“这个还请陛下明示。”

“他毕竟乃朕之元舅,又年过六旬,朕不忍看他长途颠沛。再说了,朕还恩准他准一品供给。你无须多言,退下!”

第二天朝会上,李治以兵部尚书任雅相、度支尚书卢承庆参知政事,责令他们会同李勣、许敬宗一起办理长孙无忌谋反案。

朝会一散,许敬宗又来询问武曌。武曌淡然道:“我明白了,照旨即行可矣。”

许敬宗离开后,武曌沉默半日,自语道:“如此优柔寡断,岂是人主所为?”

……

蝉鸣鹊噪,长安的七月就显得慵懒和不安。

凌烟阁前的槐树枝头,蝉声尤其悠长又沉闷。因此,李弘的注意力无法集中,他时不时地瞅瞅外面的天空,心却穿越云彩,飞到洛阳去了。

自从朝廷定洛阳为东都后,父皇和母后就很少待在长安了。每年二月一过,他们就移驾东去,将自己留在长安。他很不理解,长安有什么不好?洛阳又有什么好,以致父皇和母后乐不思归?他更不能理解,为什么每一次都不带他去?他毕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离开母后的怀抱,他便感到寂寞和不安。

这一会儿,他又走神了。这让担任都讲令侍讲的上官仪很为难,他知道李弘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们之间不仅仅是师生,还是君臣。尤其他是武曌的儿子,若是责备过严,她必然怀疑他借太子发泄私愤。

上官仪轻轻地唤了一声,李弘没有回答,他又连喊了几声,李弘才转过神来:“侍讲是唤我么?”

“太子有心事?”

“我刚才在想,世间所有的母亲都不爱自己的儿子么?”

上官仪明白了,太子的心结仍然在武曌没有将他带在身边。可平心而论,上官仪在这一点上很感佩武曌,她并不娇纵儿子,而是早早地就让他独处,接受严格的宫廷教育。

顺着太子的思路,上官仪劝慰道:“微臣今日所讲之《触詟说赵太后》,正是这样一个故事。说的是前朝赵国太后,面临强秦虎狼,向齐国求救,齐国要赵公子去做人质,才肯出兵,赵太后怜子心切,犹豫彷徨。左师官触詟闻言,对赵太后说,‘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微臣以为,皇后深意正在于此,殿下勿复疑也。”

“我明白了,侍讲继续讲课吧!”

然而,上官仪却有些心不在焉了,他说不清为什么就心跳加快了,精神有些恍惚,似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正想把课停下来,就见于志宁慌慌张张地出现在书堂门口,向他招了招手。

上官仪安排好太子温课以后,急忙来到室外,于志宁将他拉到一边的槐树下道:“大事不好了!皇上从洛阳发来诏书,责令查处太尉谋反案,株连褚遂良、韩瑗、柳奭诸位大人及其亲属。三位大人已被除官,朝廷命大理寺遣人追捕,老夫也被免去太子太师之职。”

见上官仪十分惊讶,于志宁又沮丧道:“老夫一向息事宁人,未料还是难逃厄运。”

上官仪叹道:“武后之‘清君侧’,比之汉代‘七国之乱’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太尉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于志宁又道:“诏书已命兵部尚书任雅相大人、李勣大人与度支尚书卢承庆,还有那个许敬宗审办此案。现在许敬宗尚在来长安途中,任大人要老夫借向太子辞行之机告诉大人,速去将此事禀报太尉,好有个应对之策。”

“好!下官立即就去。”

上官仪回到讲书堂对李弘道:“微臣有些事情要出去一会儿,就先行告退了,太师有话要和殿下说。”说完,他施了一礼,就准备离去。

李弘见状问道:“发生什么事,侍讲为何如此慌神?”

“无事!太子安心温课吧,微臣回来还要查看的。”言罢,上官仪直奔太尉府去了。

于志宁呆站在讲书堂外,他不知道该如何向李弘陈明自己的遭遇。他多少有些悔愧,自永徽五年以来,他明哲保身,结果却不能自保……

凌烟阁外的嘈杂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脸看去,见是右骁卫将军庞同善带着羽林卫进来了,他急忙退到一边。庞同善进了讲书堂,先向李弘行了拜见礼,然后禀奏道:“殿下,末将奉皇后之命,前来护卫。”

李弘疑惑道:“凌烟阁平安无事,禁卫终日值守,要什么护卫?”

“此乃皇后之命,微臣不敢违旨。”庞同善说完,就将羽林卫散开,凌烟阁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李弘又问道:“请将军明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庞同善为难道:“末将只奉了皇后旨意护卫太子,其他的就不知道了。”说完,他站起来将二十四功臣像反复地看了看……

这边,参知政事、兵部尚书任雅相正在司空李勣府上为如何向长孙无忌宣诏而费心思。

任雅相很为难,一道诏书,他便由兵部尚书进入宰相之列。但他更明白,论起为将的经历,他根本不能与左骁卫大将军苏定方相比。显庆二年,苏定方率军征讨西突厥沙钵罗可汗,他只是燕然都护,被任命为苏定方的副将。然而仅仅两年,他就迁升相位。许敬宗曾告诉他,这是皇后谏言的结果。因而,从情感上说,他从心底感谢皇后的知遇之恩。

可他毕竟不是许敬宗,他虽对长孙太尉与皇后之间的龃龉略有所闻,但并不认为太尉有什么错,太尉不过是践行先帝的旨意而已。因此,在他刚被任命为兵部尚书时,就先去拜望了长孙无忌。现在,他却要以“谋反”为名去治太尉的罪,他觉得进退两难。

“司空真相信太尉会谋反么?”任雅相问李勣。

“老夫年迈,也难辨真伪。”说出这话的时候,李勣都觉得十分别扭。他和长孙无忌都是曾辅佐先帝的重臣,他对长孙无忌还是比较了解的。说他性格执拗,敢于面折皇上是真的,然而要说他谋反,他绝对无法相信。

可自永徽以来,皇上与武后待他不薄。在他寿诞之日,皇上与皇后都送礼过来;别的大臣进宫,从司马门起就要下车步行,皇上却特别恩准他骑马出入宫禁;又不惮他老迈,授予他司空之职。一边是同度艰危的同僚,一边是有恩于他的皇上与皇后,他不知该做何选择。

“这么说,大人是相信太尉谋反了?”

李勣还是没有说话,任雅相就有些着急了:“皇命甚急,大人总该拿个主意吧?”

是的!作为臣下,怎可违背朝廷的旨意呢?更何况他一世忠勇,岂可晚节不保?李勣最终做出选择,遵照皇上旨意,遣送长孙无忌出京。

可他并不知道,任雅相已将消息透露给了上官仪。他正要说话,府令就在门外禀报道:“老爷,中书令许大人到了。”

“快快有请。”李勣与任雅相急忙起身,到府门前迎接许敬宗。

众人到了司空府前厅,李勣便迎接道:“许大人来了,老夫与任大人心中就有底了。”

这个老滑头,许敬宗在心里骂道,脸上却堆满了笑:“下官奉陛下旨意前来与两位大人同办长孙无忌谋反案,下官一到西都,就急忙来拜见两位大人了。”

看着许敬宗喝下一口茶水,李勣道:“老夫正和任大人商议如何办理此案呢!”

许敬宗精明的眼睛转了转道:“临行之前,皇后反复叮嘱下官,长孙无忌所恨者,唯陛下改立太子,因此需防逆贼以太子为人质,要挟朝廷。”

“下官已命右骁卫将军庞同善前往凌烟阁和东宫日夜护卫,如果下官没有猜错,庞将军率领的羽林卫早已到了。”任雅相接话道。

许敬宗点了点头:“任大人果然见微知著,皇后若是知道了,定当谏言陛下重赏大人。”

任雅相的脸上就有些尴尬:“下官只想着为朝廷尽忠竭命,断无邀宠求赐之欲。”

众人闻言一笑,许敬宗又道:“长孙无忌为三代老臣,在朝廷盘根错节,门生故吏甚众,一定要防止他罗织党徒,危乱京都。”

“这个许大人不必担心,老夫已和任大人议定,今夜子时,左卫将军张延师率领宿卫包围太尉府,绝不让逆贼逃窜。”李勣道。

许敬宗赞道:“司空大人果然身经百战,运筹帷幄,如此便万无一失了。”

任雅相又问道:“许大人从洛阳来时,皇上还有什么旨意么?”

“没有了!陛下深信,两位大人定会不负圣望的。”在此,他隐瞒了李治要善待长孙无忌的细节,哼!长孙老贼,本官劝你依附皇后,你却当面回绝,这次你死定了。在与几位臣僚分手时,许敬宗暗地里对自己说。

许敬宗耸动着肩膀离开司空府的得意身影让李勣看了很不舒服,他的心很乱。尽管寻找了皇命难违的理由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可这非但没有平静他的心绪,反而如投石入水,他的心池也因许敬宗的到来而变得十分浑浊。

回顾这一生,他曾受到朝廷和臣僚多次褒奖,先帝曾说他“参经纶而方面,南定维扬,北清大漠,威震殊俗,勋书册府”,还多次当着群臣的面夸赞他“古之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岂能及也!”当今皇上每临大事总是征询他的见解,尽管他有时候委曲求全,但自认绝无二心。

至于说与长孙无忌个人的关系,现在想起来,他们的战袍上都曾染着高丽人的血。贞观十八年,他们一起跟太宗皇帝征讨高丽,在一次激战中,他陷入重围,是长孙无忌率军冲入敌阵为他解围的。那次战后,他握着长孙无忌的手说,今生知己者,唯公也。

然而,现在他却要亲手去追查长孙无忌的谋反案,他内心的痛苦又有多少人知道?他现今的处境又有多少人理解?就是他自己似乎也不能原谅。也许,今生他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给长孙无忌安上“谋反”的罪名。

李勣一夜无眠,他把自己关进书房,谁也不见…… R3SRWbgvEY+CnDFXMXLxN2W73LhHypYd6vrh5cm9KbZOYRqMoz1aabhD3bNxzo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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