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极殿到两仪殿的路并不长,但李勣却用了比往常更多的时间才走完。有几次,眼看到了殿门前,他又折回去了。可一想到皇命如天,他就为自己的犹豫而惭愧、自责。他的这种难堪,从围绕要不要召武媚回京就开始了。永徽二年六月的户县、杜陵之行,他主动请见李治,转奏长孙无忌等人以立李忠太子为条件而同意武媚回宫的谏言,在很长时间里,他被同僚们私下非议,很是纠结了一阵子。现在,他又面临新的抉择。要么跟着长孙无忌等人走,坚决反对立武媚为皇后;要么顺着皇上的意思,不惜得罪同僚,站在许敬宗、李义府等人一边。他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越老越胆小怕事了呢?
他不是先帝临终选定的顾命大臣,却是当朝资质最老的朝臣之一,皇上每临大事又偏要把他拉进这些人中间。他至今忘不了永徽元年,当他被刚刚登基的皇上从叠州任上召回京城时,君臣之间在两仪殿里的那一次谈话。
“朕初承宏业,百废待举,爱卿在先帝朝时,被称为纯臣,还请为巩固大唐基业尽股肱之力。”李治当时显得十分诚恳。
李勣闻言十分茫然,他是“纯臣”么?长孙无忌乃太子元舅,自不必说,褚遂良凭什么就能成为顾命大臣呢?论资质,他二十三岁归唐,一直不离高祖和太宗左右,不曾有过任何的离心叛道之举;论功劳,他跟随太宗参与了讨伐刘武周、王世充等多次战役;太宗朝,他与李靖负戈被甲,先后多次征讨东突厥,平定北地,血染战袍。又在高祖兴业故地并州任都督十六年,被朝廷视为“称职”,入朝以后,先后任太子詹事、同中书门下三品,并被高祖赐姓“李”,这样的“纯臣”为何在太宗临崩之际,就忽然不纯了呢?难道皇上封他为英国公,仅仅是为了安定他这个异姓重臣的心么?
作为一代功臣,李勣出京拓边不是第一次,可唯有这次赴叠州,他是怀着千万纠结的。在叠州的日子,他反复思虑过半生的沉浮悲欢,唯一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就是“仕途险恶,宦海无常”。
再次回到京城时,他已五十九岁,当年的雄心豪气早已在岁月的烟尘中散淡,建功立业已是昨日梦幻。他打定主意,要以平静的心去看待纷纭朝事,为子孙求一个平安的处境。但这些事他只能藏在心里,当着皇上的面,他回道:“臣虽老迈,然忠唐之心不改。陛下垂爱,臣谨记在心,不敢懈怠。”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总是勤勉的,只要是皇上的旨意,他都尽职尽责地去办。
他对当今皇上也有着深深的感恩,永徽四年(公元653年),皇上命人为他画像,并且亲自为序:朕以绮纨之岁,先朝特以委公,故知则哲之明,所寄斯重。……茂德旧臣,唯公而已。
每每想到这些,李勣总是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当李荣站在殿门口焦急张望的时候,李勣最终做出了抉择,他迈开步子,进了两仪殿。
李治对李勣的到来表现出由衷的喜悦,不待他下拜,就上前扶道:“老爱卿到了,快快请起。赐座。”
待李勣坐下,李治又道:“听说老爱卿老疾发作,朕忙得都没有顾上!此朕之过也。”
一听这话,李勣很感动,也很不安:“臣些许小恙,何敢劳陛下顾念。陛下牵挂微臣,臣不胜惶恐。”
“朕召爱卿前来,想必你已清楚何意。”
“微臣愚钝,请陛下明示。”其实,李勣内心是清楚的,不过,这话由他说出来,总觉得不好意思。
“朕欲听听老爱卿对废立之事的谏言。”
“这……”
“爱卿不必顾忌,心所思之,口即言之可矣。”
李勣沉思片刻,捋了捋胡须道:“臣以为此乃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
“哎!还是老爱卿明白!”李勣没有想到,皇上还没有开口,倒从竹帘背后闪出一人来,他定神一看,却是武媚。
李勣忙道:“不知昭仪娘娘在此,微臣多有得罪。”
武媚一脸的笑意,从丹凤眼里溢出的每一寸目光都是温暖和真诚的:“我素闻老爱卿识大体,顾大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说着,她就转过身来对李治施了一礼,“陛下!李勣功在大唐,妾以为应该多加封赐才是。”
李治应道:“爱妃言之有理,朕明日就口谕吏部办理。”
李勣是个聪明人。皇上该问的话问了,自己该说的话也说了,再留在这两仪殿就显得没有必要了。他起身准备告辞,武媚见状,又提醒皇上道:“前些日子老爱卿老疾复发,陛下何不传了太医为他诊治一番,也好彰显陛下体恤臣下之德。”
李勣忙谢道:“区区小疾,娘娘的盛意臣心领了,臣还是回府治疗吧!”
“老爱卿这就不对了,赏功罚过,自古亦然。老将军戎马一生,宏绩卓劳,本朝能比肩者庶有几人?陛下垂爱老臣,您就领旨谢恩吧!”武媚笑道。
李勣越发尴尬和不安,前日分明是装病,现在倒弄巧成拙,若是太医查出无病,不唯成为朝野笑柄,也难逃欺君之罪啊!他决计坚决离开,忙跪倒在李治和武媚面前道:“谢皇上隆恩,只是臣的病经过治疗已经好了,臣这就告辞了。”
李治看李勣坚决要走,也就随口说道:“既然如此,朕也不多此一举,老爱卿回府吧!”走出两仪殿,李勣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真的有了一种说不出的不适,他在心里问自己,刚才在皇上面前的态度是否错了。纵然废立是皇上家事,可两仪殿是什么地方?那是皇上与臣下议决军国大事的地方,怎么可以在竹帘背后藏一个女人呢?即便是先帝,也不敢有此逾制之举啊!唉!这是怎么了……
望着李勣离去的背影,武媚眼中就流露出得意的笑意:“果然不出所料。”
李治见此十分好奇,就问道:“爱妃在说什么?”
“陛下不知道吧?前日陛下召长孙无忌、褚遂良,还有李勣几人到两仪殿,妾在竹帘后没有看到李爱卿,就情知他不愿意与那帮人同流合污。刚才他坚辞不让诊脉,正好证明了妾的猜测。”
唉!这究竟是怎样聪明的一个女人啊!李治在心里感叹。待他回身看去,却发现武媚正在翻看奏章,她抬头时,两人目光撞在一起。武媚静静地看着李治,眼圈就红了:“陛下,您瘦了。”
一句话,李治的心就热了。聪明的女人总是能从细微处发现男人的变化。
“唉!知朕者爱妃也。近来为了废立大计,朕心力交瘁……”
武媚立即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她干脆把这层纸给捅破了:“本朝能臣如云,何必在乎那几个老臣,该动纲纪就要动,方显陛下之威。”
“唉!朕又何尝没有觉得他们的掣肘呢?可先帝有遗旨,朕……”
闻言,武媚就笑了:“陛下无须违背先帝遗旨,只需把他们外放出京即可。陛下眼不见,心不烦,彼等也免得看见妾心堵。”
“此事干系重大,容朕周虑之后再说。”
“谨遵陛下旨意。”武媚了解李治的性格,他这样说,等于接受了她的谏言。哼!长孙老儿,看你这回如何执拗。至于下一步,她早已思谋好了。
几天之后,李治颁布了立武媚为皇后之前的最后一道诏书,贬褚遂良为潭州都督。当时褚遂良就在朝堂上,他没有做任何辩解,也没有感到任何意外。他很庆幸,皇上还是慑于先帝遗旨,没有对长孙无忌开刀。有他在,他即便骸骨弃于他乡,也无怨无悔了。
走出太极殿,褚遂良就有了从此诀别京都的伤感。此去的潭州乃荆楚故地,曾是楚国的南境,距长安千里迢迢,重山阻隔。他明白这一定是武媚的谋划,她也许欲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快,只是因为皇上的仁慈,才得以免除刑罚。然而,若想要重回京都,那希望是渺然若云了。
他忽然想起一代名士贾谊当年流放长沙时的苍凉情景。那一年,二十三岁的贾谊因谏言汉文帝应将位高权重的臣下外放出京,返归封地,而结怨于周勃、灌婴、冯敬等权臣,汉文帝面对强大的压力,只好贬他于长沙。抚今追昔,褚遂良觉得自己的结局与古人何其相似。
回看身后,除了太监和宫娥们低头忙着各自的事情外,朝臣们早已散去了。哦!他这才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离开太极殿的。
九月的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自己仿佛瞬间被挤压成一片黄叶,随着萧瑟的秋风漂流无涯。褚遂良狠狠地捶打了一下胸膛,在心底埋怨自己还没有离京就先有了天涯孤鸿的悲哀。大丈夫岂能如此懦弱!
在即将走完司马道,车驾映入眼帘时,他想起了贾谊的《吊屈原赋》: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蹿兮,鸱鸮翱翔。闒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随、夷为溷兮,谓跖、蹻为廉;镆铘为钝兮,铅刀为铦。吁嗟默默,生之无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甫荐履,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哀哉贾谊,吾随你来矣。褚遂良还是忍不住洒下了凄然的泪水。
贾谊“俟罪长沙”,屈原“遭世罔极”,当世人将盗跖、庄蹻视为廉者,而将镆铘视为钝刃时,还有什么是非可言呢?
褚遂良最后回眸了一眼高峨耸秀的太极殿,慨然地登上了车驾,对驭手道:“回府!”
此时,长孙无忌、韩瑗、崔敦礼、上官仪等都聚集在褚府,等待他归来。下了车驾,听了府令的禀报,褚遂良内心不安,忙换了常服来前厅见礼:“真是惭愧!让各位大人久等了。”
大家纷纷站起来还礼。
长孙无忌首先开口道:“皇上现今不经三省集议,随意贬官,不合本朝规制,又不给朝臣说话的机会。老夫明日就到两仪殿去问问陛下,先帝遗旨还有用无用?”
韩瑗、崔敦礼和上官仪闻言也都纷纷表示,定要追随太尉上殿,为他褚遂良讨个公道。
褚遂良苦笑道:“各位大人的心意下官领了,只是讨公道就不必了。现今违制之事非只这一件,难道大家没有发现两仪殿现在多了一道竹帘,那个武氏就藏在帘后暗听朝臣奏事么?此乃我朝开国以来前所未有之事啊!”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对韩瑗和崔敦礼道:“欲亡其国,先亡其制,大唐危矣。两位大人正当盛年,又为三省之长,当以身赴国,挽狂澜于既倒啊!”
韩瑗应道:“大人嘱托,下官谨记在心。大人乃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有大人在前,下官绝无后退之说。”
崔敦礼应道:“诏书已颁,绝无收回可能。明日就由下官出面为褚大人饯行,各位大人出面作陪如何?”
褚遂良庄重地回道:“这些事就免了吧,陛下正在盛怒之下,我等聚集,让许敬宗之流知晓,又会惹出许多是非,给武氏提供口实,反而对各位大人不利。”
长孙无忌则有些不以为然:“老夫就是要看看,武氏能奈我何。”
褚遂良叹了口气道:“陛下登基已有六年,自在下贬谪之日起,扶孤托孤云云不复存在,我等为大唐江山计,还是好自为之吧!”
大家都觉得褚遂良的话不无道理,崔敦礼站起来,双手作揖道:“八月裴大人离京时,大人与我等咸阳送别,慷慨悲壮,未料刚刚两月,大人又要远行,心中……”一番话说得众人心里酸涩异常,许久竟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长孙无忌等相继离开后,褚遂良要府令把府役和丫鬟们传到前厅,见他们一个个蹙郁着脸,他禁不住就宽容地笑了:“人生一世,变故甚多,聚散终有常,你等不必凄凄切切。”
几位丫鬟哭出了声,纷纷道:“这些年来,夫人待奴婢有如亲生,今日夫人忽然要离开,奴婢这心里……”
褚夫人也掩面泣道:“老身谢你等多年的关顾……”没有等再说下去,后头就哽咽了。
褚遂良见此不高兴道:“夫人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了不流泪的么?”
褚夫人又断断续续道:“我这是想着夫君冤枉。当初要不是受命托孤,也就不会得罪那个武氏,何来今日之果呢?”
“你这是什么话?先帝托孤于我,乃以我为信臣。为臣者不为江山谋,毋宁死。该来的你躲也躲不过,再说,这又不是第一次离京,你哭哭啼啼,还怎样说话?”
眼见夫人情绪渐渐平静,褚遂良开始安排后面的事情,他环顾了一下前厅的人群道:“我此次受命出任潭州都督,山高路远,日后还能不能回京亦未可知。故而召你们来,就是将家中所存细软悉数分与你等,各自回家谋生。”
有几名府役当场表示不愿散去,褚遂良劝说良久,见其随意甚坚,只好答应带着他们。其余的人各自领了银两,说好等褚遂良离开京城后再行散去。
第二天卯时三刻,褚遂良早早起身,府令叫了四辆车驾,三辆装了必用的行装,一辆夫人坐了,静静地离开坊间,到了城门口。守门的司直见是褚遂良,忙上前施礼道:“褚大人!您这是……”
褚遂良笑了笑道:“本官奉调潭州,今日启程,烦劳司直大人打开城门。”
“唉!大人既是远行,朝廷总该有人送行才是。”
“本官向来不喜张扬,故而才选这时赶路,就是怕惊动同僚。”
司直十分佩服,忙让守门的士卒去开了门,眼看着一干人渐渐地隐入晨曦之中。
出了城门,褚遂良回看了一眼长安,又一次双目潮热。
这时,从远方传来声声鸡鸣,在秋日的村舍间久久回旋……
王皇后与萧淑妃几乎在同一时间接到了李治关于“废黜皇后”“撤去萧淑妃封赐”的诏书。她们共同的罪名就是暗中对武昭仪行毒,共同的去处是掖庭管辖的冷宫。
太极宫的太监手捧诏书来到清宁宫时,王蓉正和太子说话。
孤守寂寞的王蓉对这每五天一次的请安非常珍视,她早早地备了茶水、果蔬,等待太子的到来。
此刻,太子已经向她问过安,在对面坐了下来。太子虽然无法知道母后与父皇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发现母后日渐地消瘦了,往日保养得很好的皮肤开始泛黄,即使宫娥们敷了比平日多的脂粉,依旧掩盖不了难对铜镜的憔悴。他的心里也不好受,安慰道:“母后!您瘦多了!”
一句话说得王蓉心肠绞痛,万般的委屈霎时涌上心头。本来武媚没有回宫时,皇上就很久没有到清宁宫了,自从武媚回到京城,他就更是人在咫尺,心在天涯了。她现在体味到这种落寞比当初武才人在感业寺中要残酷多了,比起囚犯来,她只不过多了些表面的浮华而已。
人世间到底有没有后悔药呢?王蓉现在连肠子都悔青了。当初怎么就迷了心窍,向皇上谏言召那个妖媚回宫呢?对这件事情不是没有人提醒过,可她就是不能容忍萧淑妃在自己眼前与皇上卿卿我我。
现在看来,那个萧淑妃充其量也就是与自己多争些皇上的宠爱,也就是甩些脸子给自己看,说些话给自己气受。可这个武媚呢?她要的可是皇后的位子。而且动起手段来,何其阴险毒辣。她到现在也没有明白,那个刚刚生下的婴儿究竟是怎么死的。当皇上严斥她害死了“公主”时,有如晴天霹雳,惊得她半天合不拢嘴。她心里明白自己陷进了一个预设的局,以致无法找到洗清冤情的理由。
从那一刻起,她就与囚犯无异了。两年多了,她没有能够走出清宁宫一步,每天围着她转的除了吴尚宫外,就是些宫娥太监了。那桩案子后来究竟怎么样了,没有人告诉她。而在这期间,曾因告发自己行“厌胜”之术的李尚衣也忽然失踪了。一天,吴尚宫从宫外回来带给她一个消息,说在终南山下的一条山沟里发现了李尚衣的尸体,整个人裸着身子,仵作验尸后说有被人强奸的痕迹。依理说,这陷害自己的女子死了她应该庆幸才是,可她还是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她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要不是当初谏言皇上召回那个妖媚,李尚衣也不至于走上这条不归路。
她就是这个软性子,见不得别人遭难。可现今自己遭了难,有谁来怜惜她呢?但这些话她不能对太子说。他年纪还小,她不愿意让他知道宫廷的血腥:“我就是觉得身子有些困乏,太医诊脉后说无大碍,调理调理就好了。”
“母后还要珍爱身体才是,孩儿在凌烟阁读书才能安心。”
“你有如此孝心,我甚感欣慰。不过你身为太子,当潜心修学,将来大唐江山都在你肩头呢!”
李忠点了点头,随后提出一个让她十分难堪的问题:“母后可否告知,孩儿可是母后亲生的么?”
王蓉脸色立时变了:“好好的,你为何提出这个问题?”
“那日于少师被父皇召到两仪殿问事,孩儿一人在凌烟阁作文,中书侍郎李义府来了。闲叙之间,他说儿臣乃掖庭刘氏所生,过继到母后名下,儿臣就是不信,所以才问的。”
“此等流言,显然别有用心。是否亲生,你父皇最是清楚。”王蓉不愿意将话题延续下去,转头对吴尚宫道,“时间不早了,送太子回去吧。”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传唤:“圣旨到,王蓉接旨。”
王蓉心头“咯噔”一声,她来不及整理衣装,就拉着李忠跪倒在地上了。
太监一脸的冰冷,高声宣读道:“制曰,皇后王蓉、淑妃萧氏谋行鸩毒,加害武昭仪,着即废为庶人,牧及兄弟,并除名,流岭南。钦此!”
王蓉顿觉脑里“轰”的一声,霎时一片空白,仿佛惊雷在耳边轰鸣。
“王蓉谢恩……”
太监连喊三声,她才清醒过来,额头贴着地面,泣不成声地,断断续续地说道:“妾……谢皇上恩典……”
李忠蒙了,爬到王蓉身边问:“母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蓉一把将李忠抱进怀里,终于哭出了声:“儿啊!娘冤枉啊!”
“儿臣不相信这是真的,父皇一定是搞错了。儿臣要面见父皇,替母后申冤。”李忠说着,来到太监面前吼道,“都是你等在父皇身边搬弄是非,冤枉母后。我要面奏父皇,将你等一个个碎尸万段!”
太监低下头,唯唯诺诺道:“臣只是奉旨宣诏,请殿下息怒。”说着,他又对王蓉道,“陛下旨意,请娘娘交回皇后印绶,即日前往掖庭。”
“啊!”王蓉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宫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好狠心的李治,我与你十数年的情分,你一道诏书就此割断了。她心里怨恨地想着,嘴里却道:“请公公殿外少待,我有几句话要对太子说。”
掩了殿门,来到内室。母子相拥而泣,李忠抬起泪眼问:“母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正要告诉你,我现今已不是母后,更不是你的亲娘。李义府没有说错,你娘确是在掖庭受苦的刘氏。当初你娘生下你时,因出身卑微,怕耽误你的前程,遂将你过继给我。”王蓉说着,捧起李忠被泪水浸渍的脸,“你也看见,你父皇一道诏书,娘的皇后之位就烟消云散了,你问为什么,娘没法跟你说清,你得去问你的父皇。从今以后,我将和你的亲娘一样到掖庭受苦。儿啊!娘往后无力再保护你了,那个妖媚可时时盯着太子的位子,你还要好自为之。”
王蓉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李忠深深地拜了三拜,然后起身回宫。伴随着踯躅的脚步,是太子断断续续的声音:“母后!您永远是孩儿的亲娘……”
隔着窗,王蓉看着太子的身影渐渐地远了,直到看不到才回过头,转身进了内室。不一会儿,她捧出皇后的行装和印绶对太监道:“妾身且将原物奉还陛下,也烦劳公公转呈陛下,就说妾身是冤枉的,妾身并不曾有些许害人之心,请陛下明察。”
太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向随来的禁卫喊道:“送娘娘去掖庭。”
其实,掖庭并不远,就在太极宫旁边。大约一个时辰后,王蓉就出现在掖庭门口。刚刚下了轿舆,就看见了萧淑妃的身影。比自己年轻几岁的萧淑妃韶华不再,形容灰暗,见了王蓉,她嘴角一撇。
王蓉一下子就读懂了萧淑妃眼里的话语,将忏悔的目光投了过去。她担心萧淑妃不能读懂她的心语,可她发现萧淑妃的目光里少了许多怨恨,而溢出别样的凄婉。
王蓉忽然明白,共同的遭遇稀释了她们之间的恩怨,彼此有了同是沦落人的亲近。
这一切当然瞒不过掖庭令的眼睛,于是他当场又宣布了皇上的第二道诏令,要她们在掖庭悔过自新,不可随意说话,也不可随意走动。
李治还有一些没有写进诏书的口谕,那就是王皇后与萧淑妃虽贬为庶人,然则,她们毕竟与朕相守多年,不可等同于其他宫女,不可苦力虐之。而这一切,王蓉和萧淑妃当然无从知道。
随掖庭令来到深院,一位宫娥领着她进了一处屋宇:“娘娘就在此处安歇,有事传唤就是。”说完,就退出去了。
王蓉环顾一下室内的陈设,显然不能与清宁宫相比,但是也一应俱全,收拾得还算干净。她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母亲,诏书已撤去了她魏国夫人的封号,往后免不了遭人冷眼。她心中五味杂陈,理不清是该怨、该恼还是该……
以往的日子,母亲不听她的告诫,对嫔妃们多有傲慢,不但积怨甚多,也为自己树了太多的敌人。她多希望母亲能对她自己的遭遇有所反思。
她很庆幸,皇上在诏书里没有提到父亲。他虽然已经去世,但只要他被追赠的封号没有被撤,母亲也会受到荫庇而逃过武氏的迫害,皇上不会连这最后一点情分都不顾吧……
“这是剪除逆贼,顾什么情分?”第二天,在仪秋宫,当许敬宗将掖庭的情况禀报给武媚的时候,她几乎没有任何考虑就击碎了王蓉的幻想。
许敬宗忙回应道:“娘娘所言甚是,微臣也是如此想。”
“一个已死之人,扛着那么多的封号,就是庙里的一尊菩萨,不搬掉他,就总有人拿他做文章。”武媚道。
“微臣明天早朝就禀奏皇上,撤除王仁祐的封号。”
武媚点了点头:“我要你跟踪那两个贱人是否搬进掖庭,情况如何?”
好厉害的武氏,果然要斩草除根,许敬宗心中暗想,嘴里却忙道:“微臣听掖庭令禀报说,陛下曾经口谕,王、萧二氏封号虽废,然毕竟侍奉陛下一场,不可虐之。”
武媚听着听着,眉毛就竖起来了:“皇上这是什么话,两个贱人欲对我下毒,又有谋害公主之嫌,更不必说此前行‘厌胜’之术诅咒我。不杀已是宽容,岂能养尊处优?皇上那边你不要管,你去向掖庭令传旨,将王、萧二氏居处四壁窗户尽数封闭,只留送食小口。我要让她们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许敬宗站在那里没动,好像还在等着什么。
武媚奇怪地看了看他,怒道:“去呀!你还迟疑什么?”
“微臣遵旨!”
许敬宗转身就要离去,不料武媚在后面喊“回来”。他打了一个激灵,站在那里不动了。武媚上前道:“你此去还要告诉掖庭令,要他严守机密,若有半点泄露,拿他是问。”
看着许敬宗走出仪秋宫的背影,武媚脸上才有了笑意。这时张尚宫进来了,走进殿门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昭仪娘娘的笑。那是一种春风送我上云端的得意,又是看着对方在痛苦中倒地的快意,还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畅意。张尚宫跟随武媚多年,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的笑会是如此丰富,如此复杂。然而,当她向武媚道一声“娘娘千岁”时,这一切瞬间消失了,留在她脸上的只有温雅和端庄。
武媚在榻上坐下来,问站张尚宫:“那个姓吴的尚宫现在何处?”
“启禀娘娘!听说她也被尚宫局遣往了别的嫔妃处。”
武媚眨了眨丹凤眼道:“我听说这吴尚宫当初可是铁心侍奉王氏的,这样的人倒比那背主子,讨好卖笑的人强多了。你去尚宫局传旨,调她到我身边来。我要善待她,让她看看什么人才是值得她悉心侍奉的主子。”
张尚宫忙恭维道:“娘娘如此宽怀,吴尚宫若是知道,定会千恩万谢的。”
武媚目光很柔和,笑了两声:“去吧!”
……
褚遂良一走,长孙无忌的心就缺了一大块,骤然病倒了。李勣站在武氏一边后,老迈的于志宁更是谨小慎微。
没有了太尉领头,韩瑗、崔敦礼、上官仪等虽然在两仪殿就此向皇上禀奏过几次,可他置若罔闻,有时候还捎带着斥责,他们便觉得自己的分量与老臣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内心就有了胆怯,说话也不如以前理直气壮了。
朝廷的舆论现在是一边倒,早先由许敬宗、李义府、崔义玄、袁公瑜联署拥立武媚为皇后的表章后面签名的人愈来愈多,到了十一月初,朝廷文武官员竟有大半都站在了拥武一边。许敬宗本来就善属文,干脆将原来的表章反复修改,添加了许多的溢美之词,重新呈上。李治阅过大喜,立即传来崔敦礼,要他依照许氏文章的语气拟定诏书,向百官知会册立武氏的旨意。
制曰:武氏门第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钟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忤目。盛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
文字既出自许敬宗文笔,由李义府刀笔再造,送到崔敦礼这里,他几乎说不出什么可以删减之处。于是带了文稿,来找韩瑗。两人将文稿反复看了几遍,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了惊诧。许敬宗笔下的武媚,比之长孙皇后不知要贤淑多少倍。韩瑗于是又找来上官仪,他大略看了一遍,哑然失笑道:“这许敬宗还真是位阿谀逢迎之徒。如此文稿颁布天下,岂不贻笑世人?”
崔敦礼素习兵务,不尚文辞,指着文稿问道:“两位大人说说,这‘事同政君’是何意思?”
上官仪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是一段西汉甘露三年的掌故,是说宣帝时,太子刘爽所宠爱之太子妃司马良娣去世,太子思念,郁郁寡欢。宣帝遂选前绣衣御史王贺的孙女王政君为太子妃。太子一见政君,顿时惆怅消去,结果一次宠幸,即身孕皇子,乃后来之汉成帝是也。陛下之所以要引这段掌故,不仅在于借政君故事表达对武氏的宠爱,为当年先帝临终前他与武氏往来寻找理由,更在于强调武氏为大唐生下了几位聪颖过人的皇子。其间的玄机两位大人还看不明白么?”
经上官仪如此一说,韩瑗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摩挲着掌心道:“这么说,随着王皇后被废,太子也……”
崔敦礼道:“皇后被废,太子又危,如之奈何?”
韩瑗站起来,在厅中踱着步子:“现在太尉病倒,李勣倒戈,我等势孤力单,硬来不仅于事无补,且会加剧太子的危机。”
“那依大人的意思该如何?”
“眼下拥武之势,百川沸腾,吾等只能静观其变,因势利导。”说完这些话,韩瑗又要上官仪在趁人不注意时,去太尉府上通报消息,商议对策。
可第二天早朝后,韩瑗就被李治传到两仪殿,遇到了一件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君臣私下相见,李治自然也少了朝堂上的肃然,免去许多礼节。他开宗明义,直奔主题:“朕下诏册立皇后,朝野对此如何看?”
韩瑗回应道:“陛下圣明。立武氏为后,天下所愿,百官所期,联署络绎不绝,即是明证。”
李治闻言就笑了,很开心地说道:“朕听说爱卿也署名了。”
韩瑗没有直接承认,却说出一句无懈可击而又冠冕堂皇的话:“人心所向,岂可逆动?陛下圣意,敢不从命?”
李治便觉得韩瑗到底是个明白人,先前也许是太尉所迫,于是就从心底里感佩武媚处事之周详:“朕也要给爱卿看一样东西。”说着,他就要李荣将武媚的表奏拿给韩瑗看。
展开表章,见是一段让他无法捉摸的文字,看那颇有褚遂良书艺的清俊,显然出自武媚的亲笔——陛下前以妾为宸妃,韩瑗、来济面折廷争。此既事之极难,岂非深情为国,乞加褒赏……
后面的话他没有看,也用不着看,他完全被武媚的心机弄糊涂了。是欲擒故纵,还是尽释前嫌?他的神情引起李治的注意,遂道:“爱卿这是怎么了?”
韩瑗用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掩饰自己的尴尬:“谢皇后不计前嫌,臣只是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一时……”
李治走出龙案,抚着韩瑗肩膀哈哈大笑:“爱卿是听太尉的说辞太久,故而吃惊。知皇后者,朕也。皇后胸怀宽广,可纳百川,岂是太尉所能理解的。”
韩瑗没有接李治的话,起身就跪倒在地:“微臣不才,蒙陛下不弃,至有今日。然臣自知才疏学浅,难当相任。请陛下开恩,准予臣辞去侍中一职。”
闻言,李治就有些不高兴,眼看着脸拉下来了:“爱卿这是何故?先前你等跟在太尉身后,极力阻止朕册立新后,皇后不予计较,反而奏朕褒赏。你却提出辞职,岂非心怀积怨?”
“陛下息怒,此乃臣肺腑之言,还望陛下体恤。”韩瑗分辩道。
“眼下新后方立,盛典未举,朕不会允准的。念你中道省悟,迷途知返,朕不怪罪你也就罢了。”说罢,李治不再理会韩瑗,埋头批阅奏章去了,一直到韩瑗告退时都没有再抬头。
出了两仪殿,韩瑗就看见李勣在塾门等候皇上召见。因为当初李勣在废立之争的折中圆滑,韩瑗在心里很是瞧不起他,两人每于朝堂上见面,总是有些矜持,今天韩瑗也没有打算多说话。孰料李勣倒先起身向他打起了招呼:“韩大人这是要回署中么?”
韩瑗便故作惊讶:“哎呀!没承想老大人进宫来了,您一向可好?”
不管政见多么相左,甚至恨之入骨,偶然遭逢,仍然免不了应对敷衍。韩瑗的热情,让李勣多日来的困顿和不安稍有松懈,忙上前说道:“唉!老迈昏庸,每况愈下,到了该致仕的时候了。”
韩瑗不再周旋于彼此的寒暄,问道:“老大人这是要去见陛下么?”
“陛下召老夫进宫,不知道所为何事。听李公公言大人在里面,老夫只有静坐候宣。”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李荣在殿门口喊道:“陛下有旨,宣司空李勣觐见。”
李勣听宣,忙作揖道:“大人慢走!老夫先进去了。”
韩瑗一直望着李勣进了两仪殿才转身离去。他无法理解,三省之长都在,宗正寺李博乂不是皇上的近亲么?怎么偏要召李勣商议呢……
韩瑗当然无法知道,选定李勣主持立后大典乃是武媚的意思。立后诏书刚刚颁布时,她就向李治提请由李勣主持立后大典了。
在从两仪殿的竹帘后走到前殿的时候,武媚的眼里溢出的每一缕光彩都是柔和的,当她走到正在批阅奏章的李治身旁时,女人的全部柔软和多情都集中在那一张饱满而又滋润的嘴唇上:“妾之所以要请老爱卿授玺,就是要让太尉等人明白,妾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绝非彼等所言的那样无情。”
十一月下旬,立后大典在一番紧锣密鼓的筹备之后终于在肃义门举行,距王蓉和萧氏被废仅仅半个月。
武媚不愿意再等,从贞观十一年进宫,她整整等了十八年,太久太久的忍耐让她付出了青春的代价,屈指数来,她已经三十二岁了,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三十二岁呢?太宗阶下的显才扬气,感业寺的青灯黄卷,宫闱深处的争宠夺爱,她付出了多少没有人知道,反而有人把她描摹成蛊惑皇上的妖孽、欲图报晓司晨的牝鸡,这公平么?
她对李治选了这年终岁尾的日子举行大典十分感激,这意味着她将告别疲惫的昨天,从此步入辉煌的年月。
她对自己出现在百官面前时该是一种怎样的风姿分外注重。早在皇上刚刚决定废黜王皇后时,她就暗暗地将尚衣局的官员传进仪秋宫,详细地询问了当年立后大典上皇后的服饰。在听了尚衣局官员的介绍后,她指名要照当年武德皇后的那种色彩和款式去筹备。她要借此告诉百官,无论从姿色,还是从才智,她都要超越长孙无忌那个妹妹。长孙皇后有什么呢?不就是在太宗动怒时说了些规劝话么?而她武媚要协助皇上打理国政。
她向李治提出,百官朝贺要放在肃义门,除了要打破以往册立皇后大典的模式外,据说站在门楼上,可以望见城北的感业寺。她忘不了那些寂寞的岁月,也感恩那个钟磬悠悠的所在,常常念叨明静法师曾给予的关顾。
立后大典前夕,她特地要鸿胪寺崇玄署的官员到寺中去了一趟。他们回来说,明静法师已于去年圆寂,现寺内大小事暂由明霁代理。当晚,她就于皇榻上奏请皇上诏命明霁担任寺院住持,并要鸿胪寺以她的名义送去千两银子的布施。
现在,这一时刻终于来到了。昨夜,她第一次失眠了,有几次她都悄悄地洒泪,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抚今追昔的感伤。
辰时一刻,武媚已在张尚宫、吴尚宫和祝尚衣的伺候下装扮整齐,按照皇后祎衣的配套,十二束花构成的首饰,成对分插在双鬓,一样的深红色;上衣是丝织的深青色绢帛,上面绣了羽毛绚烂、五光十色的雉鸡和长尾山鸡,是用五色、十二等的丝线织成的。至于袖口、领口的边缘,都用朱色染成的细纱闰绣。其他配饰也都是流光溢彩,连乘坐的轿舆也都按照大小尺寸配了花饰。宫娥们装扮完毕,就拿来两面铜镜,好让她前后观照,弥补不足,做到尽善尽美。
武媚前后左右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特别对一直在一边忙碌的吴尚宫说道:“我看重的就是你的忠诚,不会因为你的过去而计较。”她有意识将王皇后的名字略去,觉得她不配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她的口中。
“多谢皇后娘娘宽容。”吴尚宫在心里感叹自己的命运。作为亲眼看见武媚作为的女人,不管她表示出怎样的宽容大度,她在内心深处都无法原谅。
辰时三刻,武媚乘着轿舆来到太极殿,宗正寺和吏部的官员都在这里等着。武媚第一次走进太极殿,远远地瞧见李勣捧了皇后的印绶站在皇上身旁。也许是因为这个特殊的日子,他的脸上过于严肃,甚至近乎冰冷。
武媚在宫娥的搀扶下,由宗正寺卿李博乂引导缓缓来到李治面前,行礼叩拜。李治挥了挥手,目光里外都是爱怜。武媚看见李治眼里溢出的湿润,她似乎听到了皇上的心跳,也深感这一天的来之不易。
李勣秉承皇上的旨意,走上前去,将皇后玺绶交到武媚手中。整个过程时间很短,李勣没有一丝的笑容,只是在武媚接过印绶的那一刻说了一句“恭喜皇后娘娘”,然后退在一旁。
这时,乐师高奏“庆善乐”,武媚在宫娥的搀扶下随着李治缓缓地离开太极殿,登上了前往肃义门的轿舆。
肃义门楼张灯结彩,地毡铺展,从门口到二楼的台阶站满了羽林卫岗哨。楼前除威武森严的皇家仪仗外,百官从辰时一刻起就云集在这里。今天,担任护卫的正是万年宫的宿卫,于大水中救过皇上的右领军郎将薛仁贵。他骑着皇上御赐的白马,站在队首,分外瞩目。
各国前来朝贺的使节被安排在百官之后,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语言标示着大唐的强盛。
当李治先行登上门楼入座时,乐声响起,爆竹轰鸣,百官拜倒,山呼万岁。那声音汇成巨浪,一浪高过一浪地扑进了武媚的胸怀。
登上门楼的那一刻,武媚倏然回眸望去,楼下人头仰望,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呼声都来自大唐域内的每一个角落。她伸开双臂,那绣了雉鸡的宽大衣袖仿佛凤翼,飘然欲飞。大唐的万里江山都在她的怀抱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