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进了坊门转进小巷,许敬宗要驭手放慢车速,为的是要留下思考怎样对付长孙无忌的时间。出了仪秋宫,他就为自己主动请缨的举止而后悔了。当时只是为了博得昭仪的好感,他才放言说可以去说动太尉,可话出口之后,他依旧心中无底。
虽然同朝为官,他与长孙无忌向来是政见相左,多有碰撞,私下里则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此前他都不知道长孙无忌住在哪个坊间。所以,越是接近太尉府,他的脚步就越是踯躅,猜不出他将会看到怎样一副冰冷的面孔。
天冷了,他伸出手哈气,就触动了装在袖中多日的奏章。他之所以一直放在身边,是因为他无法预测这道请求流放儿子的奏章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什么结果。现在,他决定先在长孙无忌这里探探虚实,不过依长孙无忌的性格,他对家风向来是不含糊的。
驭手长叫一声“吁”,车驾就停在了太尉府门前。
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许敬宗刚跳下车,就看见从太尉府出来的于志宁与韩瑗。三人对视片刻,还是许敬宗先上前见礼道:“两位大人也来了?”
韩瑗接道:“大人平日与太尉少有走动,为何有空来了?”
于志宁则不无讽刺地说:“呵呵!太尉府遇见稀客了。”
许敬宗有些不好意思道:“下官有些事要向太尉请教,所以前来拜访。”
“如果我没有猜错,大人此行一定是为了皇后废立之事吧!”韩瑗说着又顿了顿,“若是如此,还是请大人回府去吧,太尉是不会折尊屈从的。”
许敬宗转了转精明的眼珠问道:“那么韩大人您是怎么想的呢?”
韩瑗肃然道:“皇后母仪万国,素无过错,废之不妥。我将同于大人等上疏,请陛下明察。”
“韩大人不怕担僭越犯上的罪名么?”
于志宁插话道:“我等心中无愧,何惧之有?倒是许大人要自省呢!”
许敬宗不再接话,转身便进了太尉府。
韩瑗望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自语道:“可惜了一身才情,未能尽忠朝廷,反成鹰犬!”随后便上车怏怏离去。
此时,许敬宗已坐在了长孙无忌的前厅,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下官素仰太尉大人刚正不阿,胸纳万川。往日多因署中公务缠身,错失聆教良机。今日登门拜访,甚是唐突,还望大人海涵。”
长孙无忌一脸严肃,挥手示意许敬宗喝茶:“老夫衰朽之身,何堪人仰?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不瞒大人说,下官眼下正有一棘手事,还望赐教。”许敬宗说着将奏章草稿递过去,“请大人看看这个。”
长孙无忌大略看了一下,侧目问道:“只是不知令郎怎么不孝了?”
许敬宗低头沉默片刻,脸上显得有些不自然:“下官十分惭愧,此家丑一言难尽,不说也罢。”
长孙无忌不再问下去,便道:“老夫虽不便细问详里,然也知现今朝臣之子多纨绔不羁,目无法纪,恃父兄之威鱼肉百姓,若不严加管教,我大唐社稷总有一天要被他们葬送。大人深明大义,奏请皇上将令郎外放历练摔打,不失为教子良策,老夫十分感佩。”
许敬宗忙施礼道:“大人一言如醍醐灌顶,下官谨受教矣。”
长孙无忌深知许敬宗的为人,揣摩他登门肯定还有其他话要说,于是干脆直接点破:“大人过老夫府上,不单是为一纸奏疏吧?大人有话不妨说来,老夫洗耳恭听。”
“大人果然料事如神。不瞒大人说,下官也是受人之托,难以拒绝。若有不周之词,还望大人海涵。”接着,许敬宗就把武昭仪如何伤心之至,皇上如何思女心切,皇后如何嫌疑重重等一一道来。
长孙无忌越听越不耐烦,打断他的话道:“大人究竟要说什么?”
“大人快人快语,下官也就不遮遮掩掩了。眼下虽然谋害公主案尚无头绪,然陛下废立之志昭然。我等身为朝臣,应深思圣意,顺势应时,此乃为臣的本分。切不可固执己见,触怒龙颜。”
“大人的意思是要老夫拥立武氏为后?此事乃昭仪之意吧?”
许敬宗笑道:“是不是昭仪的意思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也这样想,大人必不愿背上胁迫天子的罪名吧?”
“罢了!”长孙无忌森森然打断许敬宗的话,“你这是在威胁老夫么?”
“下官不敢。”
“话都说到此等份上,你还有什么不敢的。”长孙无忌斩钉截铁道,“皇后无过,废后之说从何而来?武氏乃先朝才人,感业寺尼姑,其祖素无根基,立之难服朝野。”
“大人可知,王侯将相本无种乎?”
长孙无忌慨然道:“任你巧舌如簧,也难移老夫之志。若欲立武氏,除非老夫陈尸长安!”
“长孙大人,你……”
“你不必再说,还是朝堂上见吧。”说完,长孙无忌便朝外喊道,“送客!”
府令应声进来,对许敬宗说道:“许大人!请吧!”
许敬宗颜面无存,拂袖就出了太尉府。
转眼就是永徽六年(公元655年)六月,朝臣中围绕皇后废与立的争锋愈演愈烈,李治的龙案上摆着两道奏章,一道是由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韩瑗、来济等人联名力保王皇后、反对册立武昭仪的上疏;另一道是由许敬宗、李义府、崔义玄和袁公瑜等人署名坚决要求另立中宫的表章。
这些表章只要送到李治这里,就没有武媚不可以看的。她看了之后不免有些焦虑,担心“谋杀公主案”拖得越久,新的疑点就会越多。如果有一天长孙无忌等人知道是自己亲手杀了女儿,那她几年来的心血将会功亏一篑。
但她感觉得出来,这一年皇上对她的宠爱不仅没有丝毫淡去,反而更加浓了。在去年前往昭陵谒祭先帝和长孙皇后前夕,皇上已经答应她过了年就册封她的长子李弘为代王,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抚慰她因为女儿被害所蒙受的情感创伤。
也许是因为爱得太深,她在跨过三十岁后生育进入了旺盛期。女儿死后不久,她就又怀上了龙种,并在前往昭陵的途中生下了一个男孩子。李治欣喜万分,亲自为儿子起名曰贤。
那一夜,在礼泉县的行宫中,李治捧着武媚略显消瘦的脸庞深情地说道:“开年以后,朕要同时册封弘儿和贤儿。”
当时,武媚就依偎在皇上的肩头,以婉丽的笑回应他的爱:“陛下待妾同气连理,妾无以回报,能为陛下生下几个皇子,妾死已足矣!”
李治忙用手捂住了武媚的樱口道:“爱妃何出此言?朕与你情同一人,来日方长,切勿再出此言。”
武媚撒娇地回了李治一个媚眼道:“都是妾有罪,妾以后不说就是了。”
但是,她的笑来得快,哭也来得快,正说话间,眼里又是泪光闪闪的。
李治伸手为武媚擦去泪水问道:“爱妃生下皇子乃社稷之喜,朕之喜,爱妃为何又泪水洗面了?”
“陛下!妾是想到了可怜的公主……”
闻听此言,李治就沉默了。
的确,这是一件既伤心又烦心的事。一年来,“谋杀公主案”毫无进展,三司都为找不到证据而束手无策。李治觉得不可思议,如此大案怎么可能不留下一点痕迹呢?他为此还把大理寺卿李道裕、刑部尚书唐临和御史大夫崔义玄召到两仪殿严厉斥责,说他们办案不力。然而,随着李贤的呱呱坠地,他的思绪开始转换了,一个儿子足以疗治武媚内心的痛苦。他已打定主意,不再追究公主被害的案子,而把心思集中到废立皇后的大计上来。
“贤儿是上苍送给朕与爱妃的。”李治从武媚怀中接过婴儿,目光却停留在她的脸上,“朕要重重赏赐爱妃。往者已去矣,来者方可追,爱妃聪慧,自不难明白朕的心。”
武媚笑靥融融,却没有回应皇上的话,只是很庄重地点了点头。她已从皇上的话音中听出,他不准备再追究那桩无头案了。
她暗暗地咬了咬牙,将对女儿的思念存入心底。李治的优柔彷徨足以说明,他虽然对王皇后“谋害”公主心存疑窦,但并没有最终斩断与她的脆弱情丝。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紧紧抓住皇上的心。
正月,她和皇上从昭陵回来,就遇到了一件牵涉大唐与藩属国关系的紧急军情。二月,新罗国的使者到长安来了,他急奏高丽国连兵百济、靺鞨侵入新罗北境,连下三十三城,请求朝廷火速驰援。朝会上,有的大臣认为新罗与大唐远隔大海,远途劳顿,谏言主要以调和为要;有的大臣则以为高丽、靺鞨、百济为本朝藩国,擅兴兵戈,目无朝纲,必欲诛伐,方能见天朝声威。双方各持一说,莫衷一是。
退朝后,李治闷闷不乐地来到仪秋宫,看见武媚正和李贤的乳娘说话。
“哦!几日不见,又长了许多,你看这双眼睛,多像朕。”李治将怀抱中的孩子还给乳娘道。
武媚眼尖,透过皇上眉宇间的细微变化揣摩着他一定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于是转身对乳娘道:“你先退下,记着多给孩子换褯子,不可马虎。”
大殿里只剩下李治和武媚两人,她一边为皇上换上常服,一边问道:“陛下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了么?”
“你怎么知道朕不愉快了?”
武媚笑了笑道:“皇上刚才逗贤儿时,虽父爱昭然,却也是强颜欢笑。”
李治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唉!朕的心都让爱妃揣摩透了。”遂将朝堂上战与不战之争述说了一遍。
武媚听完,几乎不待思虑就道:“如果妾没有猜错,主战者乃太尉与兵部尚书。”
见李治点头肯定,武媚又道:“太尉谏言乃彰显天朝声威之良策,区区高丽、百济、靺鞨,竟敢违旨逆行,轻我大唐,若不发兵征讨,大唐声威何在?更有甚者,诸藩从此以后各行其政,离信背义,此则害莫大焉。妾请陛下选良将率军征讨,勿可犹疑。”
“爱妃觉得远途征战,大唐能胜券在握么?”
武媚眨了眨丹凤眼,话语中就充满了自信:“听许敬宗说,左卫中郎将苏定方精稔兵法,多次负戈远征,皆战绩卓然,陛下何不大用之?”
“好!朕就依昭仪。”李治看着武媚,再一次在心里问自己,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
五月,营州都督程名振、左卫中郎将苏定方率军击高丽、百济,大破之。班师长安之时,旌旗耀日,兵戈如林,李治带着武媚亲自出城劳军。
武媚觉得经过这次战事,李治对她已从情感上的宠爱转到朝政上的倚重了。而这一切,王皇后永远不是她的对手。但她认为仅有这些还不够,她还需施些手段来加大皇上与王皇后的裂痕。可皇后谨言慎行,暂时无懈可击。
现在正是辰时二刻,武媚已早早地坐在大殿里看书了。六月的长安天气渐渐燥热起来,她有意着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紫色外装,内衬枣红色的束胸。接连生了几个儿女,她担心自己饱满的乳房会垂落下去,因此孩子刚一坠地,她就让乳娘抚养。她的身体是益发地丰腴了,可这有什么要紧呢?昨夜在狂欢中,李治说就喜欢她这样的身子。
她相信皇上说的话,他们之间的爱是深入灵魂的爱,她常在意念深处把自己与皇上看作一个人,皇上的哪怕一根头发,她都认为只能属于自己,绝不允许与其他的女人分享。
这种依偎从贞观十九年就开始了,它延续得越久,她就常常会生出奇想,真有那么一天与皇上一起坐在朝堂上听大臣们奏事,那该是怎样一种滋味呢?她不觉得这想法有什么不对,既然是替皇上分忧,这有什么错呢?但她明白,至少眼下这一切都还是那么遥远和虚幻。
这一会儿,她的心却飞到了朝堂上——皇上这会儿在做什么呢?又在为面对长孙无忌等人的诘难而尴尬么?
她迅速收回心思,把目光转到书上来,这才发现,无意中捧在手上的是回宫以后李治送她的一本长孙皇后撰写的《女则》。皇上说他也曾向王皇后送过一本,她明白皇上的意思,这是要她效法古人,温顺守道,夫唱妇随。
这怎么可能呢?她是那样的人么?而且长孙皇后也不是那样的人啊!
花中来去看舞蝶,
树上长短听啼莺。
林下何须远借问,
出众风流旧有名。
这是长孙皇后写的诗,看样子她也从来没甘于寂寞啊!她说是不干政,却庇护了不少大臣。
武媚眉目间流露出不经意的讽刺,待她重新将目光停留在一段文字上时,却从中发现了三个触目惊心的字——巫蛊案。这段文字并不长,讲述了汉朝孝武皇帝的皇后阿娇,为与卫子夫争宠,做巫蛊诅咒情敌,事情败露后株连千人的故事。
“哦!巫蛊?不就是今日之‘厌胜’么?”武媚惊出了声。
追昔抚今,她惊疑地发现当年之汉宫与今日之唐宫何其相似?那王皇后会不会也像阿娇那样诅咒自己呢?嗯!困兽犹斗,何况人乎?她一定会这样做的,即使眼下没有,但心里一定早就如此想了。
武媚神采灼灼,她放下书,朝外面喊道:“张尚宫!”
“娘娘有何吩咐?”张尚宫应声进来。
“近来李尚衣那边有消息么?”
张尚宫立即明白昭仪是要听王皇后那边的动静,便答道:“自公主被害后,皇上命皇后闭门思过,就很少听到那边的传闻了。”
武媚显然对张尚宫的回答很不满意:“你们哪!就知道围着我说那些无用的话,一点也不长心。你能断定皇后就此收心了么?为何公主被害之事侦查年余,却不了了之了呢?”
见张尚宫低眉顺眼地听着,武媚接着道:“依我看来,王皇后必不会就此罢休。再说她受到皇上的谴责,闭门思过,你也该替我去探望呀!”
“是。奴婢明日就去清宁宫。”
张尚宫正要退出,就听见武媚低声吩咐她近前来,接着在她耳边密语几句,眼见得张尚宫的脸色就变了:“娘娘!这……奴婢……她可是皇后啊!”
武媚刚才还很温和的面容忽然就阴云密布,冷眼瞅着张尚宫道:“哼!你怕皇后,难道就不怕我么?按我的意思去办,不会亏待你的。”
“奴婢明白了,奴婢即刻去办。”
“下去吧!”望着张尚宫战栗的背影,武媚无言地笑了。
魏国夫人柳氏坐在女儿对面,禁不住流下浑浊的泪水。数月未见,皇后竟变得形销骨立,没了往日丰盈的影子。
“皇后娘娘凡事还要想开些,皇上不过是受了那个妖媚的蛊惑,总会回心转意的。”她相信自己的女儿是被冤枉的,她多希望皇上廓清迷雾,还女儿一个清白。
王皇后对母亲的话十分惊慌,连连摆手道:“母亲千万不可如此说,那都是女儿的错。”
柳氏拉着王皇后的手道:“皇后就是太柔弱了,老身明日就去见皇上,为你申冤。”
王皇后无奈地看着母亲,将脸转向一边。她认为母亲对后宫知之甚少,以为皇上当年看在她的情分上,赏赐了一个魏国夫人的封号,她就可以在宫内外自由出入。孰知这宫里每一块砖都浸着血和泪,每一道阶梯都是一座雷池,越过了就会有犯上之罪等着她。她更不知道,正是因为她借着魏国夫人的身份在嫔妃面前不讲礼数,为她的女儿招来了太多的对手。
“母亲!你若是为女儿着想,为忠儿着想,就千万不要去惹恼皇上。须知皇上因为公主的事,已对女儿厌恶至极,你这时若是去,恐怕……”
“那老身不去就是了。可纵然老身不去,你舅父乃吏部尚书,每日出入于朝堂之上,他总该奏明皇上,澄清是非吧?”
“舅父原本为中书令,何以降为吏部尚书?皆因公主一案皇上震怒,舅父才被波及。”
柳氏沉默了,她不得不承认女儿说得有道理。日子就像做梦一样,变化莫测而又吉凶难卜,但她怎么也挥不去对往昔那些荣耀的眷恋。
若从高祖皇帝那里论起,李王两家就是世亲。当年高祖皇帝的亲妹妹,太宗皇帝的姑母同安公主嫁到王家时,她的女儿才初晓人事。几年以后,当她的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出现在同安公主面前时,公主便被她的美艳惊呆了。
公主很快就想到了时为晋王的李治尚未婚娶,如果将这门亲事撺掇成了,那她这个姑祖母岂不与汉朝的长公主刘嫖一样可以随意出入后宫了么?这念想一出,第二天同安公主就进宫去见太宗了,几天以后,她便将侄媳妇柳氏传到了厅堂,宣达了太宗的旨意——择定吉日,为晋王和侄孙女成亲。
不久,太子事发,晋王被立为太子,王氏晋为太子妃。
这真是生女如花胜生男。她的父亲王仁祐一夜之间从罗山县令升为陈州刺史。随着新皇的登基,王家的日子就如新春的太阳一样蒸蒸日上。皇上敕封王仁祐为特近、魏国公。她魏国夫人停留在司马道上的车驾,曾让多少人投来艳羡的目光。
然而,那荣耀的日子就如朝露一般,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一年来,虽然女儿还住在清宁宫,可失去了陪伴皇上的机会,这与打入冷宫何异?看着女儿终日以泪洗面,她恨透了妖媚的武氏。
“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没有皇后,何来她的今日?”柳氏一想到这些,就气郁填胸,“有一天犯到老身手上,定要杀了她。”
“怪就怪女儿有眼无珠,没有看透她那不安分的心。”
“难道就这样任人宰割么?”
王皇后正要说下去,却发现李尚衣站在了门外,一副拘束的样子。
王皇后打住话头,立即恢复了威仪:“有事么?”
李尚衣欲言又止:“奴婢……”
王皇后见状有些不高兴,大声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李尚衣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地进前来,站在皇后母女面前道:“奴婢看娘娘整日里愁绪满腹,泪水不断,益发恨那昭仪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李尚衣的声音更低了:“门外有一人,自称巫师,能操‘厌胜’术,可为皇后祈福,诅咒恶人。奴婢就想,娘娘饱受妖媚欺凌,何不邀其做法,祛邪扶正。也许能感化陛下,使娘娘再沐圣恩,度过艰危。”
王皇后听着,先是浑身打了个激灵,继之脸上就堆起了恼怒,责备李尚衣不知深浅,敢在她面前兜售妖术,斥责她快快退下。
李尚衣正欲退去,就听见柳氏说话了:“皇后何必惊慌呢?想那巫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与神鬼对语,可卜吉凶……”
王皇后决然地拦住了柳氏的话头:“母亲,女儿乃皇上至亲,岂可信奉妖术?若是陛下知道,女儿岂不罪加一等?”
“皇后糊涂,若不诅咒妖媚,唤回皇上一片真心,又如何重修旧好呢?陛下若怪罪下来,就由老身一人承担,千刀万剐,任由处置。”说着,柳氏就要李尚衣带巫师进来。
李尚衣出得殿门,眉目间就流露出揶揄的笑。她来到竹林旁的值守小室,将皇后母子情态一一告知了张尚宫。
张尚宫闻言后道:“昭仪娘娘言道,事成之后将有重赏。”李尚衣这才将张尚宫从街头寻来的巫师带来见皇后母女。
那巫师穿着一件紫色八卦衣,散开的头发用一条黄丝带扎着,目光炯炯,美髯飘飘,俨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进门之后,他大礼参拜,柳氏令其平身后就问道:“不知大师有何法术可以降服妖人?”
只见巫师从宽大的衣袖内拿出一盏卧有七条油捻的小灯轻轻吹了一口气,七条火苗竟同时点燃,窜出半尺高。随后他眨了眨眼睛神秘地说道:“此灯乃命符七星灯,只要贫道念动咒语,善良者消灾免祸,作恶者必受天谴。”
接着他又拿出几个布偶,有的头上戴着脑箍,有的胸前穿着钉子,有的项上拴着锁子。他将布偶环着灯盏排列后,这才严肃地对柳氏道:“布偶乃恶人之意象,夫人只需每日子时以针刺之,为恶者必周身剧痛。不消三日,必命归黄泉。”
柳氏在一旁听着,昏花的老眼渐渐发亮,及至巫师演示完毕,那眼睛都泛起了绿光。她不由自主地挪到七星灯旁,小声地问道:“依大师观之,恶人现在何方?”
巫师沿着七星灯转了一圈,忽然地从腰间拔出木剑,指向仪秋宫所在的东南方,缓慢却有力地说道:“老夫人请看,东南方彤云翻卷,妖人必藏身彼处,待贫道作法惩之。”
王皇后先是茫然地听着巫师云里雾里的说辞,直至他拿了长长的钢针朝布偶猛刺时,她倏地从座上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喊道:“住手!”
柳氏与巫师顿时定在当地,木雕一般地望着皇后。
王皇后来到大殿中央,双目痴呆地看着巫师,许久没有说话。巫师不禁有些心虚,向后倒退了几步道:“皇后娘娘这是何意?”
“何方妖人竟敢在清宁宫作法弄鬼,来人!”清宁宫左卫将军应声率禁卫冲进大殿,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刀锋指向巫师。
王皇后冷冷地打量一眼惊慌失措的巫师道:“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大唐中宫,是皇家圣地。你敢于此擅作妖术,实乃罪该万死!”
左卫将军领旨后大喝一声,禁卫们挥动兵戈,将七星灯和布偶刺得七零八落,几把宝剑瞬间横在巫师的脖颈上。巫师大惊失色,“唰”地跪倒在地,连呼饶命。王皇后挥了挥手,众禁卫将他赶了出去。
清宁宫终于恢复了宁静,王皇后将这前后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浑身像散了架一般,倒在榻上。
刚才一番刀光剑影让柳氏也怕了,等禁卫退出后,她才发现李尚衣在混乱之中不见了。
王皇后挣扎着坐了起来,宣吴尚宫进来询问李尚衣的去处。
吴尚宫应道:“奴婢方才看见李尚衣捧了两个布偶出宫去了。”
王皇后闻言后泪如泉涌,口中讷讷自语:“母亲,您这回害了女儿……”
太阳升上长安城头的时候,两仪殿就渐渐闷热起来。尽管水车把清凉的井水不断引上殿脊,又顺着琉璃瓦流到殿前的水沟里,李治仍然汗流浃背,甚至顾不得威仪,将朝服敞开,露出胸部。
与武媚的夜夜竟欢,使李治近来频感倦怠,脸色也不像初登基时那样红润。皇上身子微妙的变化李荣是看在眼里的,因此,在他批阅完一卷奏章,刚刚放下手中的朱笔时,宫娥就适时地奉上了用玫瑰花苞精制而成的茶。李治轻轻抿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此茶果然醒神解渴,难得你忠心耿耿,为朕想得如此周到。”
“谢皇上夸奖,这是臣分内之事。”接着李荣又说道,“李义府欲拜见皇上,正塾门候召。”
“李义府?”李治一时想不起这个人。
“李大人系中书舍人,长期在中书省供职。他说有要事禀奏皇上,臣见皇上忙着,就让他在塾门等候。”李荣解释道。
一提中书舍人,李治就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武媚曾向他提过这个人,说他才气过人,长期受到长孙太尉和褚遂良的挤压。接着这个人的足迹就越来越清晰,现在搁置案头提请册立武昭仪为皇后的联名奏疏中就有他的名字。
他顿时来了兴趣,他要看看这个被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不待见的中书舍人究竟是怎么一副模样。李治直起身子,向李荣道:“宣他来见。”
“喏!”李荣来到殿口,朝外喊道,“陛下有旨,中书舍人李义府觐见。”
侯门深似海,皇廷高如天。来自瀛洲饶阳的李义府自贞观八年(公元634年)被剑南巡查大使李大亮以“有文才”举荐到朝廷后,就从未离开长安。然而曾几何时,太极殿、两仪殿对他来说是多么可望而不可即的所在,他用了整整十九年的春秋,才终于走进了皇上与大臣们商议军国大事的殿堂。
走出塾门,两仪殿辉煌的殿门就在不远的前方,李义府却有些踯躅彷徨了,那久有的自卑再度爬上心头,那浑厚结实的玉辅首似乎在一瞬间幻化成长孙无忌、褚遂良轻蔑的目光。往日,他只能在皇上出行时才能一瞻黄罗伞盖的奢华、皇宫禁卫的森严、仪仗的浩荡,却从无缘一睹皇上的风采,现在他迈着稳健的步伐一步步走进皇家大殿时,就尽其所能地勾画着坐在龙位上批阅奏章的皇上究竟是怎样的风采卓然,让接近他的每一个人都望而生畏。
他越觉得梦想终将成为现实,就越对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充满了怨恨,他就是要让这些动辄以托孤大臣自居的迂腐们看看,他李义府照样可以辅佐皇上,与他们一起站在太极殿上参与军国大政。
他走进大殿的脚步轻得几乎让李治没有觉察,直到他跪倒在丹墀之内时,李治在抬头的一瞬间才看见了他,接着听到的就是他怯生生的声音:“微臣中书舍人李义府参见陛下。”
“平身。”李治打量着战战兢兢的李义府,他似乎并没有武媚描述的那样好,至少呈现在他眼前的笑脸看上去不那么真实,好像是画上去的一般。
而李义府也在心中想,皇上看起来倒不如昭仪令人生畏呢。
场面沉默了一下,李治就问道:“听说你有事要禀奏,说吧!”
李义府提起朝服下摆又要跪拜,李治拦住他道:“你就站在那里陈奏,朕好听得清楚。”
其实,李义府下跪的动作完全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现在见皇上还算随和,他的胆子大了许多:“启奏陛下,微臣所奏,正与皇后废立之事相关。”
“哦!”李治扬了扬眉毛,目光集中了许多,“说来朕听听。”
李义府见此,就知道皇上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说话的语气便顺畅起来:“微臣前日已与许敬宗、崔义玄、袁公瑜几位大人连署上奏,求陛下立昭仪娘娘为皇后。”
“嗯!朕看到了。”
“微臣今日觐见,正是要向陛下奏明此非臣等私谏,乃天下百姓之所望,朝野众臣之共识。故臣请陛下拂逆臣之言,择善言而从,速立昭仪为后。”
李治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满意和喜悦:“爱卿之言,坦荡真诚,朕就是想知道天下人对此事是如何看的?”
“微臣任崇文馆直学士时,常有机会遍阅经史。汉武之废阿娇而立卫子夫,后宫井然,乃以德胜;光武帝废郭皇后而立阴丽华,人心所向,乃以才胜。前车可鉴,故陛下废立,天经地义,无须他人说三道四。”
“好!爱卿继续说下去。”李治听得很专注。
“前些日子微臣到并州公干,百姓闻昭仪娘娘回京,纷纷陈书州府,请求朝廷立昭仪娘娘为后。据许大人说,卫府官兵也都纷纷陈书署中,请求陛下速立昭仪,以顺上天之意。”
“卿之所言,知于史,察于今,言之成理,甚合朕意。”李治说着,对一旁的李荣道,“传朕口谕,赏中书舍人李义府珠一斗。”
第一次见皇上就受到如此礼遇,李义府不免受宠若惊,忙不迭跪倒,头紧紧地贴着地面,声音就带了哽咽:“谢皇上隆恩。”
李治上前扶起李义府道:“爱卿埋没太久,朕今日识之,犹觉晚矣。爱卿好自为之,日后朕择机大用。”
李治回到龙案,拿起案头的一份奏章问道:“许敬宗上表奏朕,以不孝之罪名求发其子许子昂到岭南,爱卿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李义府道:“许大人深明大义,严正家风,此事他也曾与臣言过。然在许大人看来,社稷事大,家私事小。为彰显我朝以‘孝’为本之国策,故而才有这样的奏章。”
李治手摸着许敬宗的奏章,油然自语道:“看来这个许敬宗做卫尉卿是有些屈才了。”
闻言,李义府心中暗喜,他知道自己和许敬宗的机会来了。
此行的目的已经到达,李义府适时地向皇上告辞了。他还要把今天与皇上所有的谈话都告诉许敬宗,他们还要一起再去拜见昭仪娘娘。
李义府离开不久,李荣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说是仪秋宫中的张尚宫有事禀奏。
“昭仪怎么了?”李治呼地从座上站起来,“速传她来见。”
张尚宫带给李治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有人在宫中行“厌胜”之术,诅咒昭仪娘娘,娘娘浑身刺疼,几于昏迷,口里只是喊着:“陛下救我!”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诅咒昭仪。快移驾仪秋宫!”即将出殿门之时,李治又喊道,“命太医随朕前往。”
仪秋宫一片忙乱。太监们在大殿里围了一圈,而宫娥们则把武媚团团围在中央,一个个哭成泪人儿,口中只是喊着昭仪娘娘!昭仪娘娘!
武媚咬紧牙关,紧闭双目,只重复着一句话:“陛下救命……”说着,她又侧了侧身子,低声呻吟,“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李治赶到仪秋宫时,淳于太医已经到了,正为武媚诊脉。他听到外面喊“皇上驾到”,就随同太监、宫娥们来接驾。
李治下得轿舆,顾不得命众人平身,就直奔内室来到武媚榻前,他的殷殷关爱便都在温言软语中了:“爱妃!朕来了,朕来看你了。”
武媚睁开眼睛,看见李治,眼角就涌出了两股泪水:“陛下,妾命休矣!”
“爱妃何出此言,朕这就命太医为你诊治。”说着,李治来到外室问道,“昭仪究竟患何病,你速与朕奏来。”
淳于太医道:“启奏皇上,昭仪脉象有力、脉速均匀,乃无疾之征。”
“既是如此,为何不堪其苦?”
“微臣亦感奇怪。”
这时候,张尚宫近前禀道:“昭仪娘娘曾言,‘此乃宫中有人诅咒所致’。”
淳于太医很不以为然,道:“微臣从来不信什么‘厌胜’之术。”
“太医既是不信,却对昭仪的病不知,岂非昏庸?”李治闻言便有些不悦,转头问张尚宫道,“你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张尚宫迟疑片刻道:“清宁宫的李尚衣就在外边,陛下宣来询问便知。”
“那还不宣她来见朕!”
李荣出去不一会儿,就带着李尚衣进来了,但见她手里捧着两只布偶,其中一只上面还扎了几根针。李尚衣依照武媚的吩咐,将王皇后与柳氏请巫师作法之事详说了一遍。李治还没有听完,已脸色铁青,对着外面大吼一声:“传朕旨意,魏国夫人自今日起不得入宫,皇后不经恩准,不得离开清宁宫半步。命右领军郎将薛仁贵率领禁卫,前往清宁宫搜寻证据!”
武媚虽然闭着眼睛,但李治的话她一句不落地听了进去,皇上没有将皇后逐出清宁宫,这意味着什么?这说明他在废立之事上仍举棋不定。她胸口顿时觉得堵得慌,上不来气,长呼一声:“陛下救命……”
李治转身就奔向内室,紧紧抱住了武媚……
七夕前后,处在盛暑之中的长安忽然落了雨,从初一一直下到初六,初七凌晨云团才渐渐散去,到黎明时,已是一片晴朗了。
酒肆、店铺的店主们一边挂酒旗、店标,一边与邻店的同行说着话,都说这老天有情,偏在这七夕的日子放晴,好让牛郎织女踩着鹊桥去赴一年一度的约会,好让人间的女子在夜间的井台边聆听来自凌霄的情话。
太阳刚刚升起,空气中便散发出碧树、青草的味道。这时候,从城西开远门走来几个人,当前的是一匹铁色青马,后面是一辆车驾,上面坐着一位妇人,再就是几个随行的府役。
柳奭勒住马头,回望长安城门,眼里布满了忧伤。皇上是在朝会上贬他为遂州刺史的。对此,他没有感到意外,自武媚回京以后,他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他在内心埋怨姐姐糊涂,怎么受了“厌胜”之术的蛊惑呢?可就在昨夜饯行的小饮中,他释然了。既然是武媚设下的陷阱,那即便这次不被诬陷,必有新的风波在等着她们,她不取代王皇后是不会罢休的。
因此,当柳氏对他的离京表示自责时,他却以宽慰的语气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姐姐不必自责,兄弟只有一句话,我离京后,皇后那边还要你多费心思,万不可触怒龙颜。”
柳氏含泪点了点头,就泣不成声了。
世事难料,荣衰就在一瞬间。从中书舍人到中书侍郎,从中书令再到吏部尚书,直至成为一个州刺史,永徽三年以来的经历让柳奭对宫廷的变幻莫测有了切肤之感。思来想去,自己不过是一颗棋子,主宰不了自己,也主宰不了别人。但是,当告别长安时,他确信这棋局背后的操盘手已成了武媚,不只是王、柳两家,他确信往后包括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顾命大臣都会随着武昭仪的意志而沉浮难料。
但他柳奭毕竟不是长孙无忌,随着皇后的失宠,他已经顾不上考虑这些了,他更多的是关心遂州对于自己来说将意味着什么。从巴蜀回来的人说,那里江河纵横、土地肥美,可毕竟那曾是夷族聚居之地。从京城到遂州,要翻越一座终南山,往来不易,恐怕今生就要将骨骸丢在远乡了。
这时,从身后的车驾里传来夫人的埋怨声:“早知要受牵连,还不如有个百姓家的外甥女好。”
“糊涂!”柳奭回身看了一眼夫人道,“人不能昧了良心。如果不是蓉儿做了皇后,老夫能成为三省之长么?能做到吏部尚书么?现在蓉儿蒙难,你却说出如此不通情理的话来,说得过去吗?”
夫人闻言不再言语,西行路上只有马蹄敲打路面的声音,寂寥又单调。
第二天下午申时一刻,一行人来到岐州所辖的扶风,当晚在驿馆歇息,第三天早晨,岐州长史于承素便赶来送行了。
县官不如现管。扶风县令见长史前来,便一改前一天的冷漠,亲自在城中的“五凤楼”摆了酒宴,为两位州官接风。
人世炎凉,隔日恍若隔世,柳奭有说不尽的感慨。至于这位于承素大人,虽然他在任吏时见过名字,却没有见过面,柳奭猜想他大概是受命于州刺史,例行公事而已,孰料这位长史举杯时的一句话却让他十分感动。
“柳大人!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下官虽与大人从未谋面,却是大人在吏部尚书任上迁为长史的。从京城来的友人告诉下官,柳大人多有美言。下官虽不才,然绝非落井下石之辈。请大人饮下此杯,公我就是朋友了。”
柳奭的眼睛发红,他冰冷的心因一句古道热肠的话而充满了温暖。他举起酒杯,“当”的与长史碰出声来,所有的话都随着酒意洒向内心深处。
酒阑席散后,两人都有些微醉,相携回到驿馆,柳夫人早早地睡了。于承素道:“小弟仰慕仁兄久矣,既是嫂夫人安寝,你我不妨做竟夜之谈如何?”
柳奭闻言大喜,道:“一切悉听贤弟安排。”
月牙儿很嫩,就挂在西边天际,黑魆魆的天空只有几颗稀廖的星星。驿令送来泡好的香茗,两人对坐而饮,不一刻,酒意散去,话也多起来了,长史问:“想当年,仁兄在中书令任上,朝野瞩目,为何落得如此田地?”
“唉!”柳奭长叹一声,“真是一言难尽。”
“若是仁兄不以小弟为外人,不妨说出来,心里畅快些。”
柳奭眯起眼睛打量了许久,确信无须戒备时,才将武昭仪如何设局,皇后如何失宠,自己如何受到株连悉数说与他听。于承素闻言,唏嘘不止,连道宦海险恶,沉浮无定。
月牙儿早已在西天消失,不远处的农家传来雄鸡报晓的声音,两人才和衣睡去。不料刚刚入梦,就听见有人急促地敲门,柳奭昏昏沉沉地开门去看,却是随他赴遂州的老府令,他禀报说夫人昨夜受了风寒,现在已发烧咳嗽。
说话声惊醒了于承素,他忙来到柳奭面前说道:“既是嫂夫人有病,仁兄也不必急于西行,扶风城里有几位名医,小弟命县令传来便是。”
柳奭忙谢道:“如此真是感谢贤弟了。”
当下县令传来医家诊了脉,开了药,安排妥当之后,于承素才对柳奭说道:“嫂夫人诊病诸事,小弟已吩咐县令尽职尽责。小弟尚有公务在身,不便奉陪了,还望仁兄海涵。”
柳奭忙作揖谢过:“贤弟风尘仆仆赶来,为兄已甚不安,岂敢再误朝廷大事?你尽管放心回去,为兄待夫人病情好转,也便登程去了。”
然而柳奭没有料到,夫人这一病就是半月,尽管有丫鬟司药送膳,他也得早晚陪着。期间,再也没有见于承素前来探望。他也没有多想,只当贤弟公务繁忙。
这一天,医家又来为夫人复诊,言已经康复。柳奭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他便准备去一趟县衙,一是表示感谢,二是打个招呼,准备启程。
进了县门街,县衙就在眼前。抬眼望去,只见衙门前多了许多京城来的禁卫,柳奭十分惊异,不知是哪家大人体察民情,到这小县来了?
柳奭正欲进去,孰料一衙役上前拦住道:“朝廷钦差在此,你速速离去。”
柳奭回道:“烦请通禀一声,就说遂州刺史柳奭求见。”
衙役听说是一位刺史大人,立时换了笑脸:“大人少待,待小人进去禀告。”
衙役去了片刻,出来后又换成冷脸道:“大人有令,命你堂前回话。”
柳奭如坠五里云雾,懵懵懂懂地跟着衙役进去了。二堂坐着三个人,除了县令,一位正是多日未见的岐州长史于承素,另一位他却比较生疏。
柳奭向三人施礼,他们仿佛视若不见,没有任何回应。他就越发不明白,转脸问于承素道:“贤弟何时到的,也不告知为兄一声?”
孰料于承素一改前些日子的慷慨热情,看他形同路人:“待罪之人,本官何齿于与你称兄道弟。”
“贤弟!你这是……”
没有等他再说下去,那位生疏的人站起来说道:“本官御史中丞袁公瑜,奉旨宣诏,柳奭接旨。”
柳奭来不及思考,就与于承素和县令跪倒在二堂,耳边传来袁公瑜的声音:“据岐州长史于承素举报,遂州刺史柳奭在赴任途中漏泄禁中之语,罪加一等,再贬荣州刺史。”
柳奭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当袁公瑜宣读完诏书,连道几声“柳奭谢恩”时,他才如梦初醒,纳头拜道:“谢陛下隆恩。”待起身时,他心中的愤懑终于无法抑制,狠狠地瞪了一眼长史,“既有今日,何须当初?”
于承素眼睛转了转道:“大人休怪本官,实不相瞒,本官奉昭仪密旨在此恭候多时了。若无当初,你又如何能道出心迹呢?”
柳奭不再说话,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鱼,落入了一张很大的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