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对许敬宗来说,是一个难耐的不眠之夜。
坐在前厅等待儿子的时候,他心中五味杂陈,是愤怒,是酸楚,是哀伤,是饮恨,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胸口像塞进了一块巨石,憋得难受。
他闷头不语地坐着,但没过多久,他就站了起来,在庭中来回地踱着步子,两手不停地摩挲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儿子做下苟且之事让他颜面尽扫,不要说他是堂堂的卫尉卿,就是寻常百姓也不能容忍。如果他不是独生子,如果不是想到去世的裴氏,他真想一刀结果了许子昂的性命。
更让他惊怵的是,这样的丧德之举若是被皇上知道,他这个卫尉卿必遭贬官丢职的厄运,若是被长孙无忌等人抓住把柄,说不定连性命都保不住。想到这些,他浑身不禁打了一个“激灵”,对着门外喊道:“府令何在?”
府令应声进来,许敬宗严肃地对他说道:“告知府内上下,今夜之事若有外传者,杀无赦!”
“小人明白!”
走出前厅时,府令与从后房出来的许子昂打了个擦肩,他没敢多说什么,就匆匆离去了。
当衣衫不整的许子昂站在许敬宗面前时,他一转身就给了儿子重重一巴掌,眼看着儿子的脸上起了五道手印,许敬宗大怒道:“狗东西!你还是人么?”
“父亲骂孩儿是狗,无异于自骂矣。”
许敬宗气得浑身发抖:“你!你怎敢如此放肆……你对得起死去的母亲么?”
许子昂满眼的不屑,反唇相讥道:“父亲还记得母亲么?如果孩儿没有记错,在母亲病重期间,父亲不但不思救治,反而夜夜与虞氏床笫寻欢。若说谁对不起,最对不起母亲的恐怕就是您。”
“你……”许敬宗被儿子一阵抢白,手指气得发抖,跌在座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再看看许子昂,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父亲若无话说,孩儿便歇息去了。”说完,他一转身出了前厅,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望着儿子的背影,许敬宗连连叹息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继之耳边就传来了虞氏的哭声,她半掩酥胸,头发蓬乱,一进门就跪倒在许敬宗面前:“老爷!你可要给妾身做主啊!”
“你个贱人,败坏家风,有辱本官,还有脸哭!”许敬宗脸色铁青,飞起一脚将虞氏踢倒在地,起身就进了书房。
冬夜漫漫,寒风扑打着窗棂,发出嘶嘶的哀声,似乎要撕破这薄薄的窗纸。尽管府令把木炭盆烧得通红,但许敬宗还是觉得阵阵冷气从脊梁处向全身蔓延,手脚似乎冻僵,动一动都刺骨地疼。当他咬了咬嘴唇,感觉到自己还活在人世的时候,许子昂和虞氏的影子就像鬼魂一样在他眼前晃动。
当初虞氏来做婢女时,年方十六,连个姓名也没有;许子昂也因“颇有才藻”而被皇上敕命为太子舍人,如此年华陪伴太子左右,甚是受人瞩目。他几位相近的朋友见了,无不称道许门大幸。
大幸?许敬宗自嘲地笑了,现在有谁能了解他此时的痛苦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自己种下的祸根还得自己来除。看来这个不孝子是不能待在京城了。眼看着武媚的势头日渐增长,册立皇后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也需要借此仕途精进,不能因防着儿子而分了心。
他打定主意,明日朝会上……不!现在已是凌晨丑时,应该是在今天的朝会上向皇上提出,将许子昂外放岭南。
可是以什么样的名义向皇上奏禀呢?说他与继母私通么?这样一来,岂非将家丑扬于朝野?他想来想去,最后决计还是以大不孝的罪名为说辞。
“狗东西!你不思悔改,就永远留在岭南吧!”许敬宗这样想着就铺开了稿纸。
他在朝野素有“文名”,写起这类奏章来得心应手。可在罗织儿子的罪名时,他还是谨慎措辞,既表明他遵照先帝旨意,秉承孝道;又要度量恰切,给儿子以改过回转之地。他觉得手腕下的笔很沉重,毕竟这是他唯一的儿子。
过了卯时,许敬宗终于在奏章上落下了最后一笔——
《吕氏春秋》曰:凡为天下,治国家,必务本而后末。所谓本者,非耕耘种植之谓,务其人也。务其人,非贫而富之,寡而众之,务其本也。务本莫贵于孝。人主孝,则名章荣,下服听,天下誉;人臣孝,则事君忠,处官廉,临难死;士民孝,则耕芸疾,守战固,不罢北。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务,而万事之纪也。武德以来,我朝以孝立国而四海为一。今臣子不笃谨孝道,居处不庄,莅官不敬。夫罪莫重于不孝。臣乞陛下,流臣子于岭外,以养仁者之性,以全忠君之志。
他发现“居处不庄,莅官不敬”这两个词最恰当地表达了心境,既隐含了对儿子的责备,又可以做出别的解释。
卯时三刻,许敬宗收拾好表奏就早早地上朝了。出得府门,他抬头看天,残星西坠,启明耀光,天空很净,没有一丝云彩。坊间的酒肆、商铺早早地开了门,店主和店小二正忙忙碌碌地悬挂酒旗、店标,晨曦中人头攒动,人声熙攘,一派生机。
许敬宗打了一个哈欠,这才意识到昨晚一夜都没合眼。
“都是让这两个冤家闹的!”车驾碾过一条条街道,他仍然没有走出对儿子和续弦的怨恨。
塾门已积聚了不少来上朝的官员,他感到气氛有些异乎寻常,就连平日里最喜欢在朝臣面前放言的上官仪今天也三缄其口,木然地坐在一旁。
在等待上朝的官员中他看见了李义府,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两人便到塾门外说话。许敬宗问道:“发生什么事了?看他们一个个脸上都带了霜。”
李义府眨了眨眼睛道:“大人还不知道么?武昭仪刚刚生下的公主不明不白地夭折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
李义府摇了摇头,说话的声音更低了:“听说先是皇后去探视了婴儿,须臾皇上驾到,昭仪满心欢喜地请皇上去看,却发现婴儿已经气绝了。”
许敬宗只是听,而思绪却在快速地旋转。他在京多年,对皇后的品性比较了解,说她嫉妒昭仪或许是事实,若说她杀人以泄私愤则是万不可能的。但他此时不关心这些,他关心的是皇上对这件事的态度,他更希望此事成为他说服皇上改立皇后的契机。
“那大人你的看法呢?”许敬宗不动声色地问道。
李义府道:“依在下观之,皇后的嫌疑最大。”
“大人所言与我不谋而合。”接下来,他说话的语气就渐渐激愤起来,“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谋害公主,此举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义府随声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待会上朝后,下官定要启奏皇上严查此案,缉拿凶手。”
晨曦微明中,许敬宗向李义府拱了拱手,那意思都在其中了。
可一直到巳时一刻也没有皇上临朝的消息,大臣们正议论纷纷,却见李荣出现在太极殿前高声宣布道:“陛下偶有不适,今日罢朝。太尉长孙无忌、右仆射褚遂良、司空李勣到两仪殿回话,其余诸位大人各回署中。”
看着朝臣们纷纷散去,许敬宗与李义府交换了一下眼色便上了司马道。
许敬宗道:“大人你立功的机会来了,我倒要看看,长孙老儿对公主一案有何说辞。”
李义府环顾一下周围道:“如果下官没有猜错,陛下此刻正举棋不定呢!此乃陛下性格,我等该与崔大人联名上奏,谏言皇上改立武昭仪为皇后。”
许敬宗点了点头:“此处非说话之地,请大人到署中详谈。”
说话间司马门便到了,两人各自上了车驾,心却在同一件事情上揪扯不断……
其实,在这件事上最为揪扯的还是李治。
如果说在此案发生之前他对王皇后与萧淑妃还只是厌烦的话,那么,现在废黜皇后的冲动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胸。
那天,当王皇后的自我辩解缺乏让他信服的依据时,他就认定皇后已被嫉妒和狭隘蒙蔽了善良的本性,丧失了作为后宫之主应具有的德行。
就在许敬宗因为儿子与虞氏的苟且而长夜不眠时,李治也把自己关在温室殿里经历着情感的折磨和煎熬。在理智上,他不愿相信厮守了十数年的皇后竟对婴儿动了杀机,然而,现实的情况却使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之排除在凶手之外。
更漏敲响子时,李治面壁而立,悠长的呼唤让在外室值守的李荣和宫娥们一阵阵揪心。
在两仪殿伴驾五年多了,李荣这还是第一次遭遇皇上如此大的情绪激荡,他几次想进去劝解,都忍住了。至于其他宫娥太监,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李荣先后伺候过许多后宫嫔妃,他是亲眼看着当时的太子和太子妃从相濡以沫走到两心相隔的。他最担心的是皇上因承受不了这件事的打击而病倒。
时间已是子时二刻,他终于决定进去,即便是皇上申斥,他也要尽到职责。他的脚步声惊动了李治,但他没有转身,只是冷冷地说道:“朕说过要一人静一静,你何其多事?”
“陛下!”李荣热泪如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几乎是爬过一块块冰冷的地砖来到李治身后,“陛下龙体乃社稷之所系,万不可积郁成疾。如此,臣罪莫大焉!”
李治转过身来,稍微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你起来说话。”
“谢陛下。”李荣站起身来,而后向木炭盆里添了薪炭,又奉上了一杯热茶。
李治接过来喝了一口问道:“你以为皇后会杀公主么?”
“这……臣不好说。”李荣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照直说。”
李荣小心翼翼道:“臣不相信皇后会做出此举。”
“朕也不愿意相信,可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这……”
“如此大罪朕若不惩戒,恐从此后宫便会震荡不已了。”
“陛下!此事还需慎重处置。”
“朕总该给昭仪一个交代。”
李荣不能不承认皇上的忧虑有道理:“此事尚需与太尉、右仆射大人从长计议。”
“朕会听他们谏言的。”
但当他在两仪殿面对三位辅政大臣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在大家等待了很长时间之后,李治把在舌尖上来回滚动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朕想听听三位爱卿对此事的看法。”
褚遂良随即问道:“微臣听闻有人怀疑皇后与此案有关?”
“不是有人,朕就如此认为。那日在仪秋宫里,除了昭仪就是皇后,难道昭仪会亲手扼死自己的亲生女儿么?”
长孙无忌则断然否定了皇后有嫌的可能:“依微臣平日所知,皇后虽未有皇子,然一向仁厚贤惠,断不会迷失本性去残害人命。”
李治眉头间露出不满,道:“难道太尉以为昭仪有嫌疑吗?”
“微臣虽无证据怀疑昭仪,然那日仪秋宫绝非皇后和昭仪两人,两殿尚宫、尚食、尚衣十数人,太监、宫娥也不少,怎知他们不会妄生恶念?请陛下敕命宗正寺与大理寺严查,此案必能水落石出。”
在两仪殿议事不同于大殿,无须顾忌君臣礼序,因此在两人说话间,褚遂良插了进来:“微臣以为,太尉所奏乃查明真相之根本,轻易怀疑皇后,必致后宫人心不稳。”
李治道:“爱卿此言差矣,难道遍查宫娥、太监,后宫人心就不会乱吗?”
“即使如此,也比随意怀疑皇后要好。”长孙无忌肃然道。
“朕就不明白了,为何太尉总是处处为皇后辩解?”
长孙无忌闻言,已无法安坐着与皇上说话了,他起身道:“并非微臣袒护皇后娘娘,还请陛下三思。皇后与陛下结缡十数载,其言行尽在掌握之中,知皇后者莫如陛下,臣相信陛下绝不会轻信皇后有罪。”
“听太尉的意思,难道是朕受人蛊惑了?”李治亦无法尊尊然了,他说话的声音也明显地加重了。
但长孙无忌毫不顾忌,干脆将话题指向武媚:“依臣观之,必是昭仪思女心切,杯影生疑,请陛下明察秋毫,勿轻信人言,致成圣朝人心自危,先帝神灵不安。”
“太尉这是危言耸听了!”李治说着,将目光转向一直不说话的李勣,“爱卿为何无语默坐?”
长于披甲挂胄的李勣对宫廷纠葛向来不大关心,这半会儿他听着甥舅二人争论不休,一则对太尉不顾君臣礼数感到心烦,二则也对皇上怀疑皇后持有异议。不过在他看来,不论太尉与皇上之间的语言如何激烈,毕竟都是亲属之间的龃龉。现在皇上点了自己的名,情急之中他生出一条计来:“纵然不是皇后所为,但光天化日之下扼杀大唐公主,此贼若不归案,那大唐律令何在?可兴师动众必使后宫人人自危,因此微臣以为,陛下可命三司暗查,一旦案情大白,既可洗清皇后嫌疑,又可使贼人落网。”
褚遂良跟着李勣的话道:“司空所言不失为一条良策,太尉以为呢?”
长孙无忌在心里暗骂李勣滑头,但面对与皇上的争执,他的情感也没转换过来,也没有良策,只有赞同李勣的谏言。
至于李治更是进退维谷,李勣的一番话终于破了僵局,他遂应道:“司空之言,甚合朕意。传朕旨意,命大理寺卿李道裕、刑部尚书唐临,还有新任监察御史崔义玄协同侦破此案。”
走出两仪殿,李勣先行告辞了,长孙无忌也不挽留,看着他上了车驾才对褚遂良道:“大人以为皇上真的释解了对皇后的怀疑么?”
“案子没有告破,皇上怎么可能释疑呢?”
“老夫跟随先帝半世,别的不敢说,但看人是向来无误的。陛下今天的说辞,必是来自武昭仪那里,只有她才会如此急于将火引向清宁宫。”
褚遂良一点即破:“这样说,皇上今日还没有把话说完?”
长孙无忌道:“大人明鉴!皇上召见我等的本意就是想试探改立皇后的可能,只是你我执言,他不便再说罢了!”
“如此说来,查案只是个借口?”
“然也!倘若老夫没有猜错,不管有没有发生此案,武昭仪都要对皇后取而代之了。”长孙无忌站住了,他等褚遂良与自己并肩后才继续道,“老夫豁出这项上人头也要阻止武昭仪入主后宫。不过若真到了那一天,大人将何以自处呢?”
褚遂良向长孙无忌拱了拱手,那说话的语气十分慷慨:“下官与大人肝胆相照,荣辱与共。”
知外甥者莫如舅父。看着三位大臣相继走出两仪殿,李治对自己没能准确地表达全部的想法而遗憾。召他们来的目的不就是要申明立武媚为皇后么?可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段很艰难的路了。长孙无忌绝不会屈从他废皇后,并且仅仅一个他就很棘手,何况在他周围还有褚遂良、韩瑗、崔敦礼、上官仪等朝臣,从召武媚回宫到册封昭仪,再到追封武士彟,哪一次他们没有阻挡过?
李治批阅奏章的心思被冲击得荡然无存,朱笔在空中举着,心却在武媚与皇后之间徘徊。若不是李荣在旁边提醒,他也许会永远就这样举下去。
“陛下龙体要紧,不可太费心思。”李荣见此揪心地说道。
李治没有听见他的话,依旧在那里发呆。李荣近前奉上一杯茶道:“陛下,请歇息片刻。”
“哦!”李治放下笔,接过茶杯呷了一口,思路又回到武媚身上,“你说说,此事朕该如何处置?”
“唉!”李荣一边整理奏章,一边叹气道,“臣何敢言此大事?”
“此时只有朕与你二人,你说又何妨?”
“依臣看来……”李荣终于打消顾虑,顿了顿道,“以公事论,陛下为君,太尉为臣,太尉必须要听陛下的;然若以亲情论,则陛下为甥,太尉为舅,陛下为此事屈尊探访,亦在情理之中。”
“哦!朕明白了。”李治截住李荣的话头道,“你是说,舟行逆水,非人能为;不如转而顺风,赖自然为之。此乃贵柔守雌之道也。”
“臣想的就是这个道理,只是说不明白。”
李治的眉头展开了,他从内心感谢李荣,他一句不经意的话为自己打开了思路,他现在不但自己要去探访舅父,他还要带上武媚,不管她对长孙无忌有着怎样的积怨,他都要说服她。
当他在仪秋宫对武媚谈此想法时,她对李治的旨意不仅心领神会,而且欣然愿意同往:“蒙陛下圣恩,妾被封为昭仪。若以亲情论,陛下的舅父亦是妾之舅父,探望长辈,亦在情理之中。”
她说这些话时的平静让李治感到吃惊,他望着她的一双丹凤眼,试图从中捕捉一些什么,他心里暗惊,怎么她总是比朕先想一步呢?
但他随之就不免有些难堪。先帝在世时,她位居才人,与太尉是同辈之人,现在转而为晚辈,她竟然就认了,这女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胸怀呢?
其实,两仪殿发生的一切都没有离开过武媚的眼睛。
李治并不知道,在他驾到之前,许敬宗刚刚离开,他们联名请求册封武媚为皇后的奏章现在就在她的内室藏着。送走许敬宗,武媚缓缓打开奏章,一句一句地斟酌着,思绪也随着文字而回转。许敬宗真无愧为巨笔妙手,他言废立之利害,论说弥伦,缜密无懈;他言昭仪之恢廓颖睿,思旷虑远,精稔法度,词彩旖旎,林泉幽明。
武媚不是那种利令智昏的女人,她看得出来这文稿中有哪些是名实相符,哪些是溢美阿谀。话说得太过反而会适得其反,难达目的。她要宫娥取来笔墨,将那些不实的句子一一删除。
当她的笔在文稿上留下墨迹的时候,思绪便转向了另一处。
前些日子,她读《周易·系辞》时,有一句话令她印象极深:“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几行字上,心里来来回回地揣摩着。想那虫儿都懂得以屈求伸的道理,那人呢?人也该是这样,该屈的时候就得屈。她武媚纵然是龙,现今也必须蛰伏,以待风生水起之时。
只要长孙无忌在她走向皇后的道路上让开一方天地,要她怎么样都可以。她心思的这种微妙变化一旦面对李治,就立刻被涂上了温顺、驯良、豁达的色彩,她仿佛一只羊儿,让李治手中的长鞭无论如何也不忍哪怕轻轻地落在她的身上。
“难得爱妃如此通达。”李治拥着武媚,在她的脸颊烙上深深的吻痕。
然而两人的拥吻很快就被武媚的泪水冲淡了,李治有些慌神,捧着她丰满滋润的脸蛋道:“刚才还好好的,你为何又泪流满面的?”
“妾是想起了可怜的公主,刚刚来到人间就……”她抬起头,丹凤眼一下子就变得很冰冷,“若是查出凶手,妾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李治轻轻抚摸着武媚的肩膀道:“你放心,朕不会让凶手逃脱的。”
……
十月后半月的一天,长孙无忌正在前厅与夫人说话,他们正在商量如何迎驾。
前两天,李荣来宣达皇上的口谕,说十月十六日太尉生日那天陛下要驾临府上。
长孙无忌从来都是秉承长孙皇后的遗训,倡导节俭,不事张扬,免得给别有用心之人留下话柄。可这次皇上要亲自来,又是登基以来的第一次,他就不能不有所准备。
太尉府不缺山珍海味,宴席也好办,要紧的是皇上一人来,还是与皇后一起来呢?自皇后被列为嫌疑人后,已多日没有她的消息了,长孙无忌很希望他们能一起来。但他知道,这样的希望杳之又渺。因此,当夫人问起时,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皇上一人来吧!”
“也是。府令日前外出办事,回来说坊间都在传皇后谋杀了公主,夫君以为这是真的么?”
哦!连夫人都知道了,足见是有人刻意在城内散布此消息,长孙无忌暗忖此事定与武媚有关,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皇后贞淑,岂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显然是有人陷害……眼下,大理寺、刑部、监察御史正在加紧侦查,夫人不可轻信流言。”
“妾身素来不闻朝中、宫中事宜。妾身担心的是夫君生性刚烈,免不了有池鱼之殃。”
“先帝托孤于我,我岂能袖手旁观,尸位素餐,我自有分寸,不劳夫人操心。”
长孙夫人见此情景忧心忡忡,但她知道说也是徒劳,知夫莫如妻,长孙无忌从来不会听她的。于是她站起身,准备回后房去,却见府令慌慌张张地进来禀报说皇上驾到了。
长孙无忌心头一惊,问道:“就皇上一个人么?”
“皇上是偕昭仪同来的。”
闻言,长孙无忌的眉头骤然就紧了,心想这女人的到来断然不单纯是探访,必是与废皇后一事有关,他转脸就对府令说道:“你转告李公公,就说老夫身体有恙,不便见客。”
“不可!”长孙夫人急忙截住长孙无忌的话头道,“皇上乃国家之君,夫君乃朝廷之臣。君幸臣家,臣不相见,这会犯下欺君之罪的!”
长孙无忌还要说话,就听见府门外传来李荣的传唤:“皇上驾到——”
他来不及细想,就带着府内一干人跪倒在地道:“微臣迎接圣驾。”
李治忙上前一步扶起长孙无忌道:“舅父平身!”
武媚觉得脸上无光,长孙无忌只拜见皇上,连她的名号也没有提,显然是有意冷落。李荣眼快,忙对长孙无忌道:“昭仪娘娘也来探望太尉大人了。”
长孙无忌向武媚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武媚不经意地笑了笑,说出口的话却是:“闻知太尉华诞,我知道太尉一向不事铺张,见素抱朴,送珍惜古玩不免亵渎了太尉的品格,故写了一幅字,还请太尉指谬。”说完,她命宫娥展开一幅装裱一新的卷轴,但见上面用“二王”的笔意写了一首诗——
南极星辉逢令旦,
松柏节操老而坚。
大江流湍歌砥柱,
国有疑难问尊前。
再看这字行云流水,瀚逸神飞,刚者斧劈,柔者绕指,本朝的几位书艺大家欧阳询、柳公权、褚遂良的风格皆可寻见。长孙无忌虽然脸上没有退去矜持,却从心底感叹武媚的才情过人。而且她赠送的日期无可指摘,所书的贺诗也毫无过誉之嫌。他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吩咐府令接了,遂邀皇上与武媚一同入席。
长孙无忌先以朝臣的身份向皇上敬酒,言道:“微臣向来节俭,今日感念皇上在微臣寿诞之际驾幸府上,臣先饮此杯,谢陛下隆恩。”
李治转过脸应道:“朕今日过府,完全是私下向舅父贺寿,何论尊卑?朕祝舅父松龄鹤寿,岁望期颐。”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长孙无忌和夫人十分感动,也陪同一口喝下杯中之酒。
重新落座后,李治就把带来的寿礼说出来:“舅父寿诞之日,朕岂能空手而来?闻听舅父有三子正当华年,朕欲令他们报效朝廷,特敕命为朝散大夫,随时听朕传唤。”说完,他命李荣将敕书交予了太尉。
皇上当着夫人的面为宠姬之子封赏,这让长孙无忌有些尴尬,但他只有叩谢皇恩。当他用余光打量夫人时,果然发现她脸上掠过短暂的不悦,好在她识大体,瞬间就转换过来了。
长孙无忌的心刚刚安定下来,又听见皇上道:“李荣,快呈上礼单请舅父过目。”
李荣忙屈身向前,长孙无忌接过来一看,上面是皇上赏赐的十车金宝缯锦。他想,如果这是在长孙皇后时期,这断然是不会有的。
“皇上!微臣……”
“朕说过了,今日只叙甥舅亲情,不谈君臣尊卑!舅父辅佐朕开创永徽新政,功莫大焉,区区缯锦,价值几何?”
武媚很适时地出面说话了,她举起酒杯,丹凤眼里充满了敬意:“太尉年高德劭,国之大幸。我敬太尉一杯,聊表敬意。”
长孙无忌迟疑片刻,还是接受了,随后长孙夫人也向皇上与昭仪敬酒。于是,酒香人欢,似乎两仪殿君臣之间的龃龉都淡远无影,只有亲情在推杯换盏中缭绕弥漫。
看着说话的气氛渐浓,武媚悄悄地碰了碰李治的足尖。李治会意,举杯借机说出了今日来此的目的:“朕尚有一事,还请舅父玉成。”见长孙无忌没有说话,李治接着说道,“皇后进宫十数载,至今无子,李忠出继,终非亲生。故朕以为,皇后该自辞椒房,另择淑贞。此乃后宫大计,尚需太尉顺势应时,为大唐社稷再建殊勋。”
长孙无忌这才明白了皇上今日来此的真正目的,前面所有的封赠都是为了这句话。他看了看皇上身边的武媚,就进一步确认皇上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肯定与她密议过。他顿时警觉起来,决定从此刻起每一句话都要慎之又慎,绝不可失马错局,于是他对夫人说道:“老夫不胜酒力,你且到后厨做些醒酒汤来,老夫陪皇上即可。”
在长孙夫人起身告退后,长孙无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目迷离,一副深醉的憨态,吐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散发着醉意。他以舅父的口吻追叙了长孙皇后离世时,李治尚不晓人事,先帝“荼毒未几,悲伤继及;岁序屡迁,触目催感”,竟然数年一人独处,不近后宫,亲自抚养皇上。他追思皇后音容,倍感先帝不以“夫不祭器妻”为约,建层观,望昭陵,爱之至深而念之愈切。说到伤心处,他老泪纵横。
他说话颠前倒后的,刚刚说罢李治的童年,又开始对长孙皇后礼赞,说她生前“布衣补丁”“纵禁苑所养鹰犬,并停诸方所进珍异”,堪称母仪天下,姜嫄再生。然则,她常以“牝鸡之晨,唯家之索”而自约,真是千古一人啊!
忽然,长孙无忌的思路就回到了现实,面对长空声泪俱下:“皇后!今日陛下驾幸臣府,为臣庆贺寿诞,你看见了么?”
眼看着事先设的局被长孙无忌的醉语冲击得零碎不堪,武媚在一旁皱起了眉头,她断定太尉是为了回避皇上的话而装醉。可看他语无伦次的样子,又似乎是真醉。最令她不满意的是李治,竟然跟着太尉的话涕泪怆然,跌入怀念母后的情感漩涡中不能自拔。她觉得这里的气氛变了,应该立即离开。
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她没有丝毫犹豫就来到李治面前说道:“陛下,天色已经不早了,太尉年高,还是请陛下回宫歇息吧!”
长孙无忌并不阻拦,跌跌撞撞地来到府门前,口齿不清道:“陛下圣安,陛下慢行。”
寿宴过去了几天,期间武媚又托母亲杨氏多次去长孙府上说项,皆不果而归。
“看来!这个老儿是诚心与我过不去了。”坐在仪秋宫的殿中央,武媚的心境由郁闷转而恼怒,由恼怒而成仇恨。一想起那天在太尉府的遭际,她就禁不住柳眉蹙郁,五内翻腾,看宫中的人和物都不顺眼了,就连清晨在枝头吟唱的小鸟都罪该万死了。
“张尚宫!”武媚朝着外面高声喊道。
张尚宫一听这语气就猜出她生气了,急忙进来应命。
武媚命令道:“叫几个人把那些讨厌的鸟儿轰走,一大早叫得令人心烦。”
张尚宫应了一声就退出去了,不一会儿,殿外就传来太监赶鸟的吆喝声。
武媚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又唤来张尚宫一通训斥:“我就图个清静,你等的声音比鸟叫还大,这不是故意的么?”
张尚宫心里发怵,忙应道:“奴婢这就去要他们小声驱赶。”
出了大殿,来到太监们中间,张尚宫的嘴朝里边努了努低声道:“娘娘心烦着呢,你们小心点。”
看着大家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模样,武媚也觉得不关他们的事,都是那个长孙老儿不识时务。他仗着自己是皇上的元舅,难道就可以挟持皇上为所欲为么?她现在想起来,认定长孙无忌那天根本就没有醉,而是装醉说话给自己听。什么“布衣补丁”?她倒是听说长孙皇后有一件珍贵的“羽衣”,光是鸟儿就选了数十种,不知有多少可怜的生命丧在她的手中;什么“牝鸡司晨,唯家之索”?这不是在变着法儿来骂我么?太尉有什么了不起?她的母亲再怎么说也是皇上追封的功臣之妻,他竟然不给面子。哼!他与感业寺中那只大鼠何异?逆我者,能有好下场么?
然而眼下严酷的现实是,朝臣们对皇上的废立之事多不赞同,她也明白,以自己目前的地位还不足以对抗。
好在昨天许敬宗又到宫中来了,武媚将删改奏章的初衷和思路一一告知了他,言语中就带了诸多暗示:“不是我一定要争皇后之位,实在是因为王皇后肆意作恶,谋害公主,枉为后宫主宰,加之卿等鼎力拥戴,我亦不好推辞。明白么?”
许敬宗很快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随即回道:“臣回署中后就将奏章文稿清誊一遍,然后立即送达皇上。”
武媚皱了皱眉头:“可皇上册立的诏书若要成立,尚需过中书等三省。现在太尉虽非三省之长,实则三省诸事不经他首肯,诏书断然会被驳回。前几日我随陛下去他府中说项,却被其拒之千里。”
许敬宗闻言沉思了片刻后说道:“娘娘若是信得过微臣,臣即往太尉府中陈说利害,想他总该猛醒吧!”
“倘若如此,那当然再好不过,然而……”
武媚刹住了话头,但下面的意思许敬宗已经明白了,他接着道:“太尉年迈,不识时务。臣等先礼后兵,和则两利,若他一意孤行,到时还要请娘娘说动皇上大义灭亲。”
武媚点了点头,她希望许敬宗能够在长孙无忌封闭的幔帐上撕开一道口子。
……
清晨,太阳还躲在城墙背后,凌烟阁的正堂、花木和道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霜花,白茫茫的。进入十一月,冰冷渐渐地走向了深处,益发地彻骨了。每天,都有秋末残留的叶子星星点点地飘落地面,传递着萧瑟的气息。
太子少师于志宁下车时,太阳才露出半个脸庞,他银灰色的胡须被照得透亮,在冷风中丝丝晃动。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忽然就生出了“老之将至”的悲凉。
走进中庭,迎面可见墙上的二十四功臣画像。长孙无忌、房玄龄、屈突通等一个个神色专注地看着自己。他们有的早已作古,有的虽然还健在,却也是鬓发苍苍了。
贞观以来,这里曾坐过三任太子,从废太子李承乾到当今皇上,他都曾以左庶子的身份陪伴过,如今他又每日陪伴着当朝太子李忠在这里读书。
经过一场“房遗爱谋反案”,当年的前辈和同龄沉沉浮浮,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向太子讲述墙上这些功臣们的生前身后事。他还是个孩子,他不愿意过早地给他讲太多的腥风血雨。
转身出了中庭,于志宁来到讲书堂,却没有发现李忠的影子。昨天他布置的一篇文章《论触詟说赵太后》,他也只写了几行字,后面是几点墨迹。
于志宁的心就悬到了半空,忐忑不安地走到一位太监面前问道:“公公没有看见太子么?”
年轻的太监抬头发现太子少师,就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回道:“昨日午后,太子埋头作文,忽然来了一位宫娥与太子耳语了几句,太子就匆匆离去了。”
于志宁回到讲书堂,手捧墨痕已干的纸,呆看了半天,忽然地就心头一沉:“莫非……”
关于皇后“谋杀”公主的风波初澜乍起时,于志宁就知道了,但他一直瞒着李忠,这除了他压根就不相信皇后会生此恶行外,更重要的是他怕伤害了太子。
于志宁心里充满了不安和自责,一双昏花的眼睛不断地在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搜索着太子的影子。巳时一刻,他远远地看见太子从停在门口的轿舆上下来了,他也顾不得吩咐宫娥们退下,就踉踉跄跄地朝着讲书堂跑来了。一进门,太子就一头扑在于志宁的怀里:“少师!母后她……”
于志宁轻轻抚摸着太子的手,发现冰凉冰凉的。他心底叫苦道,这事还是让他知道了。
伴随着太子的哭声,于志宁的胸口一阵阵的绞痛。人生悲欢,殊难预料,眼看过了年就该为太子元服了,却不意中途风云突变,他无法解释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李忠住了哭声,但饮泣并没有停止:“少师,您说母后真的会杀人么?”
于志宁决然地摇了摇头:“皇后淑仪,朝野有目共睹,她怎会起害人之念呢?殿下切不可轻信流言。”
“不!少师在诳我,我听说父皇要废掉母后了。”
“殿下……”
“朝野无人不知,少师却瞒着我,这是何道理?”
“殿下……微臣……殿下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呢?”
李忠的喉结颤了颤道:“昨日午后,许子昂与我言谈中说母后已涉嫌‘谋杀’公主,不久就会身陷囹圄。我随即到清宁宫去看望母后,母后却让我好自为之,说日后恐再难呵护我了!”
唉!皇后怎可如此轻率?于志宁在心里想,转而安慰太子道:“皇后安然无恙,请殿下不必太过忧虑。”
话虽这样说,但他自己也无法在凌烟阁安坐了。当初是他与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等一起请求立李忠为太子的,如今若是皇后被废,那太子岂能安存?
他早已平静的血液被眼前的危机触动,他要去找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等同僚联名上奏皇上,劝阻废立之议。想到这,他转身就跪在了李忠面前。
李忠很惶恐,忙道:“少师这是为何?快快请起。”
“眼下朝廷内外流言四起,是非莫辨,微臣恳请太子静心读书,慎勿轻动。须知我不乱,人必自乱。太子明白么?”见李忠点了点头,于志宁站起来摸了摸发酸的两腿,眼看着眼圈就红了,“臣衰年朽骨,唯有忠心天日可鉴,纵使臣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言罢,他就出凌烟阁去了。
李忠茫然地望着于志宁的背影,心被压抑到了一个狭小的角落。
他想老师一定是去觐见父皇了,但愿他能够还母后一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