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春,在长孙无忌的主持下,经过大理寺和刑部分别审理,株连千人的“房遗爱谋反案”终于尘埃落定。
二月甲申,李治下诏判处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斩刑;荆王李元景、吴王李恪、高阳公主、巴陵公主赐自尽;其胁从者皆流放。
李荣奉诏给怀孕的武媚送补品时告诉她当皇上按旨在诏书上加盖玉玺时,流着泪道:“先帝托国鼎于朕,曾言于太尉,立朕为太子,则魏王、吴王存,孰料朕却送他上了刑场,朕何其伤痛?知朕者几人也?”
武媚听罢回道:“陛下性情温柔,关键时不免优柔寡断,烦请公公转奏陛下,妾也有三问,请陛下三思。其一问者,房遗爱、高阳公主犯上作乱,该不该依律问罪?其二问者,亲情国法,孰大孰小?其三问者,陛下拨定风云,剪除国贼,何愧之有?君者,课群臣而诛奸佞;法者,除暴虐而安良善,此乃天经地义,望陛下勿彷徨左右,贻误社稷。”
李治听了李荣的转奏,沉默良久后道:“昭仪之言,金声玉振,但话虽如此,然朕终不愿见宫室溅血。”
惊蛰那天,一大早便响了几声春雷,接着就下起了雨,雨虽不大,但夹带着丝丝寒意。位于长安西市十字街口的“独柳树”此时岗哨林立,羽林卫将前来观看行刑的百姓挡在十丈之外。
午时三刻,奉诏监斩的刑部尚书唐临下令将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和参与谋反的几位将军推上行刑台。到了这时,他们已不存生的念想,一个个面如死灰。在房遗爱、薛万彻身首异处后,柴令武的神志已经模糊,于毫无痛苦的混沌中走向了生命终点。
午后未时,行刑官来向唐临禀告,说所有重犯皆被处决。唐临起身望了一眼台下,失去头颅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泥水里,血已染红了地上的积水……
与此同时,前往宣诏的太监们纷纷回到两仪殿,向李治回奏,说荆王、高阳公主和巴陵公主均已伏法。李治问道:“那吴王是如何处置的?”
“吴王那是太尉持了皇上诏书亲往的。”李荣回道。
李治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他想一人好好静一静。
躺在龙位上,他的思绪却十分纷乱,眼前尽是长孙无忌与李恪怒目对视的情景。李治在心里念叨——既是赐死,太尉就不要再难为他了,让朕将来面对先帝时,也好少些纠结……
李恪一梦醒来,才发现牢房都空了,一片死寂。
他梦见了太宗,他依旧那样天庭饱满、目光似电、神威灼灼。太宗抚着他的掌心问道:“你母亲杨妃可好?与九弟是否和睦无碍?”
他勉强点了点头。
太宗对当初没有立他为太子表示了由衷的惋惜:“朕知道你一向通晓大局,性度恢廓,既有文武大才,又有容人雅量,你一定要辅佐治儿打理好朝政。朕对突厥、高丽等边患常萦萦于怀,你一定要率军远征,拒敌卫国,护佑大唐。”
他正要说话,忽然一阵风来,太宗的身影升入云霄,李恪追了很久,终不见父皇音容,只从云端传来他杳渺的呼唤:“恪儿!父皇走了,你好自为之。”
李恪一个激灵便醒来了,他回忆梦中的情景,不禁泪水潸然,暗暗沉吟:“父皇!您可知道孩儿现在已身陷囹圄,拘捕孩儿的不是别人,正是儿时朝夕相处、血脉一体的九弟啊!”
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房遗爱等人都已被押往刑场,唯独留下了他。他抬头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春雨也转成了雪花,从天窗飘落到牢内了。他忽然觉得,人就如这雪花一样的脆弱。自被牵连到房遗爱案中后,他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只是希望皇上念在昔日情分,善待萧妃母子。他觉得,以李治的性格,这点请求他不会拒绝。
李恪想到这里,朝着牢外喊道:“狱卒!拿纸笔来,本王要上书。”
话音刚落,就听见狱门“当”的一声打开了。接着,传来典狱官谦卑的声音:“太尉大人请!”
“李恪在么?”那是长孙无忌苍老的声音。
李恪立马就明白了,他没有机会上书皇上了。他靠墙躺下,闭了双目,尽量不再想那些伤心的事情。
此刻牢房已经打开,长孙无忌出现在门口高声道:“圣旨下,李恪接旨。”
李恪艰难地爬到牢门口,忍着膝盖的伤痛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孙无忌清了清嗓音,宣读道:
制曰:查吴王李恪,心怀叵测,觊觎国鼎,密与房遗爱谋反,罪不容赦,着即赐自尽。其子李仁、李玮、李琨、李祎并母萧氏,皆流放岭南,永世不得进京。钦此。
李恪听罢,朝南面拜了拜,口称谢皇上隆恩。当他抬起头时,就看见长孙无忌讥讽的目光。
“殿下此刻心境如何?”长孙无忌笑问道。
李恪报以冷笑:“太尉果真心中无愧么?”
“本官奉旨除患,何愧之有?”
“太尉肆权弄威,挟天子以令群臣,诬忠良为奸邪,敢说无愧于先帝,无愧于朝廷么?”
“哼!任殿下巧舌如簧,百般辩解,也难洗清谋反之罪。陛下念你为李氏血脉,赐你自尽,落个全尸,你该谢主隆恩才是。”
“太尉不觉此言出口,腑内心虚么?本王光明磊落,心底无私,今遭此诬陷,乃造化使然。倒是你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矣。”
长孙无忌顿时脸色通红,大怒道:“狱卒何在?赐他白绫,令其自缢。”
“不劳狱卒动手!”李恪大喊一声,转身向牢房的墙壁狠狠撞去,霎时脑浆四溅,气绝身亡。
“没有想到他会如此。”长孙无忌不无遗憾地耸了耸肩,“本官是想看看他被勒死的丑相。”
二月乙酉,李治连下几道诏书,对与谋反案有染的官员给予了处置——侍中兼太子詹事宇文节被流放岭南,太常卿王道宗也没有逃脱这样的命运。
在离开京城的时候,年过五旬的宇文节流下了伤感的泪水。他内心清楚,褚遂良与长孙无忌是借此机会,对与他们持不同政见者给予致命一击。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房遗爱谋反”是怎么回事,只不过是在同这位驸马都尉酒中叙话时,说了一些褚遂良行事太霸道的话而已。出了长安的南门,他回望了一下城楼上飘着的“唐”字大旗,打马而去。
二月戊子,李恪的同母弟蜀王李愔被贬为庶人,置于巴州;尽管房遗直没有参与谋反,但也未幸免于难,皇上一道诏书,就将其贬为春州铜陵尉;薛万彻之弟薛万备流放交州;撤销房玄龄配飨太庙的资格。
然而,波虽平而心难宁。
长孙无忌没有从杀伐中获得任何快感,整个春天,他都陷入难以自拔的惊悸之中。他常常在梦中看到满脸血污的李恪,怒斥他颠倒是非,诬陷良善,天地不容,迟早要死无葬身之地。醒来后,他独对青灯,坐到上朝之时才匆匆离开府第。
坐进车驾,他耳边却总是回旋着李恪临死前的那句话——倒是你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矣。他不知道这句咒语,会在哪里应验。
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动辄对属下和家人大发雷霆。有一次丫鬟奉茶上来,他尝了一口便大骂:“你是要烫死老夫么?”顺手端起茶杯,就向丫鬟泼去,当即将她的脸烫得通红。
仅仅对下人这样也就罢了,这些日子夫人最怕见他那张阴沉的脸。有一次他一人独坐在书房发呆,不想夫人盛了一碗银耳汤进来要他喝了补补身子。他伸手就打翻了汤碗,回身就给了夫人一巴掌道:“你鬼鬼祟祟,是要吓死老夫么?”
及至反省这些行为,他又为自己的多疑而内疚。他有时甚至想,与其如此终日折磨自己,倒不如早些死了好!
春分那天,他终于在樊笼一般的府邸待不住了,只带了府令,到城南的曲江池畔去踏春。
杨柳如烟,桃夭娇艳,池水浩渺,但没有一处景物能让他流连。不到两个时辰,他就要驭手驱车回转。可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多日不见的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褚遂良从对面的小径上转过来了。
褚遂良显然也发现了长孙无忌,赶过来行礼道:“太尉也来踏青了?”
“嗯!心中烦闷,出来走走。”
“下官也是纷事扰心,欲寻个排解之处。”褚遂良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桃花林道,“近来这桃林边上新添了一家酒店,大人若是不嫌弃,不妨与下官小饮几杯,也好去去这心中闷气。”
“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来到桃林边,但见一间不大的门面,檐头飘着酒旗,浓浓的酒香染得桃花都散着醉意。他们平日玉食馔羞吃惯了,如今倒对这民间酒肴有了新鲜感。店家眼尖,见来人虽着了常服,却是衬了洁白的衬领,便知不是普通的游客,就热情地请进雅间。
褚遂良让长孙无忌点菜,他道:“老夫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哪会点什么菜?还是你来吧!”
“彼此彼此!”褚遂良无奈地笑了笑,遂要店家拣了一些有乡间意味的菜肴,还温了一壶老酒。两人边说边吃,酒过三巡,话题就又扯到房遗爱谋反一案上来了。
长孙无忌道:“老夫近来一直不安。大人说说,那李恪临刑前的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他有先见之明,知道日后有人要为难老夫?”
其实,褚遂良这些日子也害着同样的心病。据说那位王道宗离京时,也托人向他转述了同样的话,不过他还是宽慰道:“下官的遭际与大人一般,大人与在下随先帝历尽风雨,什么风浪没有见过,大人且放宽心,万勿自扰。”
长孙无忌将筷子停在空中,摇摇头道:“事情恐怕没有大人所言那样简单。老夫昼夜思虑,似乎置你我于死地之人就在身边。”
褚遂良心中暗惊,忙蘸了酒水在案上写了一个“武”字:“大人是说……”
长孙无忌心怀几分忧虑,擦去那字道:“大人真是明鉴!老夫听说自从她被封为昭仪之后,皇上就对皇后越来越不待见了。”
褚遂良没有说话,当初因武媚跟自己研习书艺,在册封这事上态度暧昧,以致有今日之果,心里除了自责,生怕长孙无忌旧事重提。
果然,长孙无忌顺口便道:“大人当初如与老夫同心同德,何致有此忧虑呢?”
闻言,褚遂良脸上就有些发热:“过往之错,下官深以为疚,当务之急,还要我等携手,才能防患于未然。”
“不是未然,而是危机就在眼前。大人有所不知,此次平叛,武氏所见竟与老夫同,这岂是女流之识乎?房遗爱诸贼落马,皇上究竟是从你我之谏,还是纳武氏之言,我等还莫知其里。因此,依老夫观之,这武氏将来必是你我之患。”
褚遂良呷了一口酒道:“大人所言极是,下官也担心……”
长孙无忌摆了摆手,截住褚遂良的话头:“酒喝到这里,你我也该回去了。”说罢,他让府令结了酒钱,两人先后出了门。
长孙无忌道:“隔墙有耳,你我心知即可。大人不可一错再错,贻误社稷,如此,身后亦无颜见先帝龙颜。你我以后只要保住皇后,武氏之野心必不能得逞。”
褚遂良上前一步握住长孙无忌的手,脸上顿时严肃了:“请大人放心,下官心在大唐,定与大人同舟共济,匡扶社稷。”
太阳西斜,耀眼的光芒照着春林,褚遂良抬眼远眺,禁不住“哦”了一声,长孙无忌有些好奇,回转身问道:“大人看见什么了?”
褚遂良遂指着从曲江池东北方蜿蜒而来的花径道:“那不是许敬宗大人与婺州刺史崔义玄么?他们怎么走到了一起?”
长孙无忌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道:“这个崔义玄也曾参与隋末举义,随先帝大战王世充,屡立战功。先帝攻下洛阳后,转任他为隰州都督府长史。贞观年间,他做过左司郎中。听说此次回京,专为禀奏章叔胤叛乱一事。据说此人借陈硕真之名兴风作浪,破睦州,杀掠百姓。消息传到京城,皇上急召他进京询问战情。”
褚遂良记起来了,前几年,睦州确实出过一位名叫陈硕真的女子,曾举兵造反。后自言仙去,与乡邻辞诀,结果后来有人在另外一个地方看见了她,遂举报朝廷,皇上见其是一疯癫女子,便诏命开释,孰料事过数年,竟又有人假其名兴兵。
长孙无忌收回目光道:“物以类聚,这两人走到一起,必有所蝇苟,你我须得提防。”说罢,他上了车驾便离去了。
褚遂良没有看错,许敬宗这会儿正和崔义玄环曲江池漫步。几年的江南为官,颠覆了他对曲江池的印象,过去烟波浩渺的一池碧水,如今在他看来就是一湾清溪。他之所以邀许敬宗出游,也是为说话方便。
他们刚在曲江池边的“望江楼”饮了京都名酒,品尝了曲江池的鱼肉。酒足饭饱之后,两人都有些慵懒,看眼前的景物都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的。
崔义玄伸了伸腰,话就随之出口了:“不瞒许大人,虽说婺州山明水秀,可毕竟是蛮夷聚居之地,又距京城千里,还请大人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调下官回京。”
许敬宗道:“在下怎能体味不出大人的心境呢?虽然在下入朝较晚,然大人之名早已如雷贯耳,大人久在边关,亦非长久之计。只是……”
见许敬宗欲言又止的样子,崔义玄忙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许敬宗环顾一下四周道:“大人有所不知,京城鱼龙混杂,朝政皆由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把持,此二人沆瀣一气,挟天子以令天下。群臣敢怒而不敢言,就是陛下也莫之奈何。”
崔义玄“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两人沉默着朝前走。
良久,许敬宗才打破沉闷:“也不是没有直达天庭之路,只是不知道大人愿意走否?”
“哦!”崔义玄紧走两步,要与许敬宗并肩,却不料被路旁的一玫瑰枝挂住了衣袖。许敬宗见了,就暗想崔大人注定要与石榴裙结下不解之缘了。
“只要能调回京城,下官听大人的。”
“如此甚好!”许敬宗道,“大人离京之前,在下会带您去见一个人。”
“大人能否先告知是哪家大人?”
“到时您就知道了!”
“好!下官就等大人的消息了。”
谈完正事,许敬宗又问道:“大人就在婺州为官,不知那里可有珍奇古玩乎?”
“婺州出瓷器,以青瓷为主,还烧黑、褐、花釉、乳浊釉和彩绘瓷,这些都是朝廷贡品。下官此次进京就带了一些,也给大人准备了一份。”
“好!有了这个就好办了。”
三天以后的朝会上,崔义玄将婺州叛乱之情势禀奏给李治。李治当廷诏令他率州域府兵征讨叛贼,解民于倒悬。散朝以后,许敬宗又悄悄拉着他进了仪秋宫,后面还跟着崔府的府役,他们抬着一个大箱子,里面不知装的什么。
这仪秋宫原是武德年间修建供后妃居住的。武媚回京前,李治派人重新整修一新,青砖铺道,广植花木,特别是栽植了武媚喜欢的玫瑰。
正是阳春三月,玫瑰盛开之际,沿着花径一路走来,香尘纷飞,芬芳沁脾。崔义玄忽然联想起前几天游曲江时被玫瑰绊住的情景。
许敬宗告诉崔义玄道:“此乃武昭仪居处,我等须得小心谨慎。”
闻言,崔义玄遂收敛了心神,紧随在许敬宗身后。
他们在殿门前看见了此宫的管事张尚宫,许敬宗忙上前施礼道:“请尚宫禀报一声,就说卫尉卿许敬宗与婺州刺史崔义玄求见。”
“两位大人少待,奴婢去去就来。”
等待的时候,崔义玄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他虽然从没到过中宫,但从殿前的陈设就觉出武昭仪的不同寻常。只见左右两边各竖一柱华表,其顶端用横木交叉成十字,似花朵状。上面用铁线绘制了莲花图案,扯丝拉蔓,一派生机勃勃。顺着华表往前看,又有两棵合欢树,还没有开花,但叶子却已很浓密了。贞观年间他在京城做左司郎中时,就听人说过武昭仪性情刚烈,曾声言要驯服烈马,不想她却是很有情趣之人。
他正想着,就听见张尚宫在殿门口道:“娘娘请两位大人殿内叙话。”
随后,许敬宗与崔义玄就双双来到了武媚面前。
“平身,赐座。”随着武媚说话,两人才抬起头来,看见她手中捧着一部《太史公书》,眉宇间溢出几分笑意。
武媚显然与许敬宗很熟悉,待两人坐定后便道:“许大人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臣除了处理府中诸事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奉皇上的诏命在编修国史,碌碌其忙,着实惭愧!”许敬宗答道。
“编修国史,唯在史识,若太史公之秉笔直书,方能流传千古。”
“娘娘所言,字字珠玑,臣谨记在心。”
“你这张嘴就会拣好听的说。今日来见我,又有何事?”武媚笑道。
许敬宗从怀中拿出一卷文稿道:“臣今日拜见娘娘,除了请安还有两件事:一件是臣将部分国史手稿清誊一份,想请娘娘赐教;二是婺州刺史崔义玄久仰娘娘芳誉,托微臣引荐。”
武媚从张尚宫手中接过文稿道:“既是大人有意,那就先放在这里,我抽空瞧瞧,若有心得,定当奉告。”说着,她就把目光转向了崔义玄,“崔大人在太宗年间曾做过左司郎中,如今只做刺史,多少有些屈才。”
崔义玄忙道:“臣虽在京外,然素闻娘娘博通经史,淑德慧识。今番进京,带了些婺州的特产,想请娘娘慧目鉴赏。”
许敬宗听了忙在一旁帮腔:“听说娘娘喜好书艺,臣特将娘娘赐予臣的题词托崔大人要婺州窑精心描摹,烧制了一只梅瓶,还请娘娘过目。”
见武媚面露喜色,许敬宗忙向崔义玄使了个眼色。崔义玄会意,忙要府役抬了梅瓶进来。
这瓶高有二尺,白釉如云,温润亮泽,大腹尖底,描摹了武媚的字——道源在天,境由心造。潇洒中见厚重,圆润中透刚烈。经过窑工烧制后,就有了很强的浮雕感。
张尚宫扶着武媚围着梅瓶转了一圈,眼见得她的丹凤眼笑成一条线,心想这许大人真是条虫儿,钻到娘娘的心里去了。武媚一边称赞做工精细,一边脸上却严肃起来:“我那字比起陛下来,天壤之别,何敢上了瓷器,存之永久?”
许敬宗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揣摩不透她这话的意思,只有唯唯诺诺。但武媚的语气迅速转了过来:“既是拿来了,就放下吧,下不为例。”说着,她挥了挥手,要两人重新落座。
“崔大人有什么事情么?”
崔义玄闻言道:“启禀娘娘,微臣久在边关,虽风餐露宿,但这是将士职责。不过微臣的老母已过茶寿,去日无多,臣欲床前尽孝,还请娘娘体谅。”
“哦!”武媚沉吟了一声,“皇上不是诏令大人婺州平叛么?”
崔义玄忙答道:“臣定不负圣恩,剿灭叛贼,卫我社稷。”
“如此甚好!陛下用人,唯才是举,大人若能剿灭叛贼,我定当在皇上面前美言。若是大人要是渎职懈怠,贻误战机,不唯陛下要追究,就是我这里也绝无周旋之地。”武媚站起来,踱着步子道。
崔义玄听得出来,这话虽然很平静,但分明藏着冷峻。
武媚又接着道:“一切皆在大人,我等大人捷报。”
许敬宗心中窃喜,他是何等聪明之人。他知道昭仪意在皇后之位,绝不愿屈居嫔妃之列。可是她也清楚,要走这一步,横在面前的就是长孙无忌、褚遂良、上官仪等人,自己若没有几个心腹,就是皇上也难以为她撑腰。而崔义玄的投奔,自然使她又多了一分力量。
出了仪秋宫,崔义玄一摸额头,汗津津的。许敬宗问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崔义玄尴尬地笑了笑:“下官也说不清为什么,平日里杀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今日见了昭仪不知为何倒生出莫名的畏惧。”
“所以,我等要谨慎小心才是,不然连头颅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许敬宗又何尝不是这种感觉呢?每一次拜见武媚,他的心弦都绷得很紧。
……
朝廷的人事在纷忙的日子里演绎出新的变化。九月,右仆射、北平定公、太子少傅张行成薨殒,李治趁机任褚遂良为右仆射,仍兼着吏部尚书一职;十月,任兵部尚书崔敦礼为侍中,位居三省之首。十一月,婺州传来战报,婺州刺史擒获陈硕真和章叔胤,斩首数千级。
许敬宗将消息第一个禀报给武媚,并且绘声绘色地叙述了崔义玄临战布局,骁勇善战的细节:“微臣听说,下怀戌一战,贼众弓弩甚强,左右以盾遮蔽。崔刺史说:‘刺史避箭,人谁致死?’遂撤之。于是士卒齐奋,贼众大溃。大军进至睦州,降者以万计。”
武媚闻之,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崔刺史该回京了。”
不久,皇上下诏调崔义玄进京,拜为御史大夫。
崔义玄明白,这都是因为武昭仪的缘故,回京后,他第一时间就去拜见了武媚。
蔡尚宫的预见终于在永徽四年得到了证实。十二月初,王皇后破例地到了相思殿。吴尚宫先来传话,说皇后一会儿就到。蔡尚宫脸上露出得意的神采,急忙转身进了大殿,向萧淑妃禀报,说皇后娘娘来了。
萧淑妃懒懒地抬了一下头,鄙薄地朝外看了一眼道:“现在倒想起我来了?就说我身子不适,不方便见人。”
“娘娘三思,奴婢猜皇后这次必是为了武昭仪之事来的,娘娘不见着实不妥。一则她是皇后,主持后宫,不见于礼不通;二则时过境迁,娘娘也可以乘机探探皇后的心思。”蔡尚宫劝道。
“这么说见得?”
“奴婢只是谏言,这事还得娘娘定夺。”
萧淑妃沉思片刻道:“好!那就见见吧!”
刚刚收拾妥当,就听见中宫太监高声传话道:“皇后娘娘驾到!”
萧淑妃率宫娥、太监一干人等出来迎接。昔日情敌相遇,脸上都抹不去旧有的矜持,然说出口的话却是热情和谦恭的。
“不知皇后娘娘驾到,妾有失远迎,还请恕罪。”萧淑妃迎道。
王皇后脸上的阴云顿然散去,言语中就多了诸多大度:“闻知妹妹偶有小恙,牵挂非常,早欲来看,无奈琐事缠身,以致延宕至今,还请妹妹见谅。”
“怎敢劳姐姐大驾?”说着话,萧淑妃就搀王皇后进了殿。
王皇后环顾了一下殿内的陈设,心中不禁感慨万千。显然,这几年萧淑妃也过得很沉郁,殿内的一切都显得老旧凌乱,这情景让她生出隐隐的同情。
这两年,皇上所有的心思都在武昭仪身上,从不想要与她有过一夜温存。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她觉得自己老去了许多。晨起懒理妆,日晚倦梳头,靠对太子的寄托支撑自己。以己体人,她发现萧淑妃也瘦如黄花,形销骨立。
说起这两年落寞难耐的日子,萧淑妃的泪水就稀里哗啦地流个不停:“姐姐你看,这相思殿都快成‘想死殿’了,门外的花草已许久没有侍弄,都荒了。”
从殿外跑来一只金毛狮子狗,它腾地就跃上萧淑妃的膝盖,两只耳朵亲昵地蹭个不停。萧淑妃一边轻轻地抚摸着那一身泛金的毛,一边对王皇后说道:“只有这狗懂得妹妹的苦,终日陪伴,不离不弃。妹妹有时就想,人啊!有时候还不如物呢。”
“谁说不是呢?”王皇后朝前挪了挪,接着萧淑妃的话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说起来我还是后宫之主,可皇上什么时候拿我当皇后看呢?”她的一百句话抵不过武昭仪的一句话,就连她身边的张尚宫也是奴仗主势,说起话来趾高气扬的。
有一次,吴尚宫从外面回来,眼泪巴巴地向她倾诉,说她带人到宫闱局去领取暖的木炭,恰好张尚宫也去了,非要抢在前面,甚至口出狂言,说皇后不算什么,她不敢动昭仪。
“妹妹你说说,这后宫到底是谁当家?还有没有规矩啊?”王皇后越说越气,竟忘了在嫔妃面前的尊严,耸动着肩膀抽泣个不停。
吴尚宫见状,急忙递上丝绢,王皇后擦了擦眼角,抬起头时就发现萧淑妃正陪着流泪,便不禁感动:“往日姐姐有不周之处,还望妹妹宽谅。”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多年的积怨也渐渐远去了,彼此都觉得同病相怜。
萧淑妃也向皇后这边靠了靠,鄙夷道:“先伺候先帝,现在又来蛊惑皇上,这算怎么回事呢?”见王皇后没有阻止的意思,她又道,“妹妹不为自己,就是为姐姐遭此妖女欺凌打抱不平,也绝不能让她在后宫横行。”
王皇后叹一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可皇上就听她的,这有何办法?”
在蔡尚宫给王皇后续了茶之后,萧淑妃继续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抗争。我们姐妹多向陛下禀奏武氏恶行,妾就不信皇上一句都听不进去!”
王皇后点了点头:“妹妹说得对,孟子曰,国人皆曰杀,则杀。众人都说这贱人的不是,皇上总该三思吧!”
“以往都是妹妹年轻不懂事,让姐姐伤心了。从今以后,妹妹唯姐姐之命是从。”萧淑妃拉起王皇后的手道。
看着时间不早了,王皇后起身准备回清宁宫。萧淑妃忙命蔡尚宫拿了一件狐皮内禣,双手奉给她道:“腊月天寒,这内禣就送给姐姐御寒吧!”
王皇后接了过来,递给吴尚宫道:“改日我在清宁宫备宴请陛下光临,妹妹陪坐,怎么样?”
萧淑妃点了点头,心想——木讷的王皇后今天总算是开了窍。
回到清宁宫,值守的太监禀报:“中书令柳奭谒见,现正在偏殿等候。”王皇后“哦”了一声,要吴尚宫传他到大殿。
行过朝礼,王皇后命人赐座。她见柳奭一副惆怅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朝事不顺,便询问道:“舅父这是有什么心事么?”
柳奭喝了一口热茶,身子暖和多了,道:“皇上近来一直在思谋对屈突通等十三位武德年间的功臣加赠官秩。如果没有障碍,年后就要颁布诏书了。”
“这些人都是早年跟随先帝南征北战的老臣,劳苦功高,加赠官秩也在情理之中,既是圣意,舅父遵旨拟定诏书即可,何必计较呢?”
“其中十二位功在社稷,褒奖亦无不可。只是那武士彟,一个挑担卖豆腐出身之人,虽说后来随高祖打过天下,可他出身卑微,又在贞观九年卒亡,亦在加赠之列,朝野多有不服。”柳奭皱了皱眉头,接续刚才的话道,“陛下这是爱屋及乌,是为了取悦那个武昭仪。”
“那太尉和右仆射是何看法?”
柳奭叹了叹气道:“正是两位大人顶着,门下省的崔大人将诏书搁置了一段时间,前日驳回到中书省,微臣正愁如何向皇上禀奏呢!”
王皇后理解舅父的难处。如果皇上执意要将武士彟列进去,最为难的还是柳奭。他不像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树大根深,又有托孤大臣的身份挡着,就只能夹在中间了。
“如此,舅父这中书令是越来越难做了。”
柳奭摩挲着双手道:“微臣的委屈都在其次,臣所忧者,乃皇后也。如今武氏势头正旺,皇上宠爱有加,臣又听说皇上对李弘也青眼有加,这样任其下去,势必会危及皇后和太子。”
王皇后内心从萧淑妃那获得的温暖,立刻被舅父的一番话浇冷,霎时又是泪光盈盈:“我的心都被舅父说成一团乱麻了!”
见此,柳奭便以长辈身份道:“臣以为,为了大唐社稷,为了太子,娘娘都应该设法阻止武氏图谋得逞。”
王皇后听后,便把与萧淑妃尽释前嫌,联手抗武的事情说给他听。柳奭一听,眉头顿时展开了:“此不失为亡羊补牢之策。只是皇上对武氏百般宠爱,娘娘谏言要有理有节,万不可触怒龙颜,功亏一篑。”
“嗯,舅父也要多到三省走走,以达勠力同心之功。”
柳奭颔首称是,然后起身告辞了。出了清宁宫,他才发现在说话的时候,天空已黑云密布,眼看一场大雪就要降临了。
腊月初七用过晚膳,王皇后就唤来李尚食,吩咐她精心烧煮腊八粥。
李尚食在宫中待了十几年,懂得煮食腊八粥的意义。往年都是由宫闱局事先将黍、稷、稻、粱、禾、麻、菽、麦八种谷物精心舂碾出多色主料,然后辅以精肉、芫荽、葱、姜等作料,从先一天晚间酉时一直煮到第二天辰时,直到达到黏稠、晶亮的程度,才很肃穆地和了“太牢”一起呈送至郊庙,这一则是告谷神一年耕耘收获之喜,二则是祈福社稷永世太平。按《礼记》记载,还要分飨粥食,尽享神灵恩泽。
辰时一刻,李尚食回奏说腊八粥已煮好。王皇后答了一声“知道了”便不再作声。看着李尚食退出大殿,她才对吴尚宫道:“派个太监过去请萧淑妃过来品尝腊八宴。”
“皇上那边呢?”吴尚宫问道。
“我已派人禀知太子,他自会请皇上过来。”
天明时下起了雪,不大,落在地上静悄悄的。辰时三刻,李治率太子和百官来到城南郊庙的圜丘前祭祀五谷神,太常寺的官员主祭。这一行人早在前一天晚上就沐浴净身,黎明时又换上祭服,在庄严的《祀圜丘乐章》旋律中,献牺牲、腊八粥,奠玉帛,进熟食。李治率先品尝,然后百官依次分之。说是进熟食,只不过是个形式。
祭祀完毕,太常寺官员来到圣驾前禀奏道:“郊祀已毕,请陛下移驾甘露殿歇息。”
这时,李忠来到御前道:“儿臣有事禀奏。”
李治眯起眼打量着李忠,目光很慈祥、很柔和,心中涌动着父亲的疼爱之情。一转眼,忠儿都十一岁了。看那眉眼,处处都有自己的影子。他虽声音未脱少年稚气,但举止间却多了许多皇家的气度。
“忠儿有话就说吧。”
李忠扫了扫衣摆的浮尘,以显对奏事的认真:“启禀父皇,母后在清宁宫静守一夜,为父皇煮了腊八粥,邀父皇带儿臣去品尝腊八宴。”
李治“哦”了一声,却沉默了。
昨夜,他在仪秋宫与武媚缠绵时,武媚告诉他她又快生了,而且太医诊脉说这次又是一个皇子。闻言,他的心就如三九天忽逢小阳春般的舒坦,伏在武媚高高隆起的腹部久久不愿离开,整个人都沉浸在幸福的漩涡中了。
他并不知道武媚在胎儿的性别上隐瞒了真相,只为她旺盛的生育力而感奋。如果这回再添一个皇子,他就可以毫无愧色地站在列祖列宗面前了。他立即打消了要带她去祭祀的念想,吩咐贴身太监和张尚宫悉心照料。祭祀完毕,他哪儿也不想去,只想一门心思地回到武媚身边。
可太子的陈奏却使他有些为难。
且不说皇后怎样,太子长到这么大第一次郑重提出请求,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的:“好!你就和朕一起乘车同去。”
雪花在车驾周围曼舞,这日子落雪常预示着来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在这日子里飨食腊八粥,他的个人情感与社稷之情融合在一起,很难分清。这时,他才觉得冷落皇后太久了。
他看了看在一旁专注赏雪的太子,不经意地却是疼爱地拂去太子肩头的雪花问道:“你母后一向可好?”
李忠回道:“母后康健,每日早晚都在佛龛前焚香,祝父皇万寿无疆。”
李治没有回答儿子的话,他不知道如何回应太子的话,似乎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虚假。他把话题转到太子的学业上,详细地询问少师每天都向他讲授些什么,少傅又要他做些什么。在李忠一一回答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要日日精进,将来才能担得起治国大任。”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对太子关心得太少了,心里隐隐地生出一种身为人父的自责。
清宁宫到了,下了车辇,李荣迅速上前为李治撑开罗伞,却被他挥手挡开了,他话里话外都带了喜气:“不妨事!有道是瑞雪兆丰年,朕喜欢感知来年的丰岁之兆。”
李忠闻言十分高兴,他越过李荣,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大殿喊道:“父皇驾到!父皇驾到!”
等李治踏进殿门时,王皇后、萧淑妃已率两宫的太监和宫娥,呼啦啦地跪倒一片:“妾恭迎圣驾!”
“平身!”李治挥手之间,发现萧淑妃也在迎驾之列,眉头暗地皱了一下,但这情绪很快就如浮云一样散去,毕竟,她是自己曾爱过的女人。
爱不爱在心,场面上总是长幼尊卑有序的,皇上与皇后自然坐了上首,萧淑妃居侧,太子坐在对面。
饮了几杯香茗之后,王皇后对李尚食道:“吩咐御膳房,上腊八宴。”
宫娥们捧了酒肴鱼贯而入,一一摆好,待每人杯中斟满酒时,王皇后举杯来到李治面前道:“年节将近,今逢上腊,喜降瑞雪,妾愿皇上万寿无疆,社稷德配长久。”接着是萧淑妃敬酒,李治都一一接受了。
轮到太子敬酒时,李治脸上的表情才活泛了。饮下美酒,李忠坐回到自己的位置问道:“儿臣不明白,为何每逢腊八就要郊祀,还要食腊八粥呢?”
李治对太子的提问很满意,他以皇上兼父亲的语气开导儿子道:“《礼记·郊特牲》说:天子大蜡八。伊耆氏始为蜡。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蜡之祭也,主先啬而祭司啬,祭百神以报啬也。飨农,以及邮表辍、禽兽等,仁之至,义之尽也。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故迎而祭之。祭坊与水庸,事也。故祝曰:‘土反(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皮弁素服而祭之。你身为太子,将来要掌管江山,须记腊祭之要在尚农、兴农、悯农,国无农而不稳。”
“儿臣记住了。”
品尝了腊八粥,李治就有些心不在焉了。他人在清宁宫,心里却惦记着仪秋宫中的武媚,这情态王皇后和萧淑妃看得清清楚楚,她们相互传递了一下眼色,就双双起身跪倒在李治面前。
“你们这是为何?”
王皇后和萧淑妃回着李治的问话,眼泪也随之涌出:“请陛下为妾做主。”
“你们有何委屈?”
于是,王皇后与萧淑妃,一个陈奏武昭仪如何忘恩负义,不念旧情,一旦册封,立时便傲岸不羁,常常口出不逊之言;一个则倾诉武昭仪如何收买下人,探听后宫消息。
萧淑妃说到伤心处,伏地而泣道:“陛下若不为妾做主,妾之命则休矣。”
王皇后也跟着萧淑妃的话道:“请陛下严责昭仪,使其不得放肆。”
两人正为武媚的恶行相互补证,孰料耳边传来一声怒吼:“罢了!”
她俩的话音戛然而止,吃惊地看着李治。只见他脸色铁青,双目发红,手颤抖地指着王皇后斥责道:“你身为后宫之主,不思礼让,搬弄是非,这成何体统?你要有昭仪一半才智,也不枉皇后之号。”接着,他又大声申斥了萧淑妃,然后朝着外面吼道,“回宫!”
那声音很响亮很恐怖,久久地回荡在清宁宫的各个角落。
李忠一下子跌倒在地,他就没见过父皇发这样大的火。
王皇后、萧淑妃也呆了。
长孙无忌很懊恼,他对皇上追封的原委心知肚明。都是因为武昭仪要追封她的父亲武士彟,又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不得不抬出老臣们做陪衬,可他就是没有办法扭转皇上的意图。追封的诏书经过侍中驳回,再拟,再驳回,再拟……来回几个回合,还是在永徽五年的三月庚申发出了。
要求为已故父亲追封,只是武媚册封后的第一次试探,她已经摸清了皇上的心性。那一天,当李治伏在她的身上聆听胎儿的心音时,她带着几分娇嗔就提出了这个请求:“家父追随先帝一生,妾如今又做了昭仪,每日沐浴皇上的恩泽,家父总得有个与眼下情势相符的身份,否则妾在外面也很难堪。”
李治抬起身子,面露难色道:“昭仪之言不无道理,只是贞观以来功臣甚众,诸如屈突通追随高祖和先帝,随征西秦,平定刘武周;东击王世充,功居第一。独封你父,恐朝野不服。”
“这有何难?”武媚将李治的手从腹上移开道,“陛下可从故臣中选一些功高者一并封赐,家父也在其中,这既显陛下追远思旧的仁德,又平息了朝野的议论,岂不两全其美?”
听完这话,李治很感佩这女人的聪明,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密不透风的。可他没有想到,这事最后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武媚很欣慰,皇上这回总算自己做了一回主。有一就有二,他今后完全没有必要再顾及那些老臣的情绪了。
长孙无忌也不得不承认,他在这场与这个女人的争锋中再一次败北。而且他有种预感,这仅仅是个开始,这噩梦将伴随他今后的每一天。于是他以有恙而“请告”,一连数日把自己关在府中,反省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失了算。
在被皇上“赐告”的日子里,他只带了府令和十几名卫士悄悄离开京都,前往昭陵拜谒先帝和故长孙皇后。车驾行了整整三天,才到岚浮翠绕的九嵕山下。
抬眼望去,平原北缘的一座山峰直刺青天,环峰九座山梁,嶻嶭峻峭,与主峰成拱卫之势。此时正是正午时分,五彩祥云时而攀上峰顶,时而飘落山谷,与浅蓝色的雾霭拥抱在一起,远远地可以听见跌落沟壑的飞瀑轰鸣。这一切,让长孙无忌浮想联翩,忆思漫漫……
说起来那是贞观初年的事,有一天,才情横溢的太宗打理完一天的国政后移驾到甘露殿,随意翻阅着浩如烟海的藏书,无意间就看到了《上林赋》。那缤纷如云的遐思,那行云流水的铺排,那凌空万里的气度,让太宗心潮翻卷,尤其是读到“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嵷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嵳,九嵕嶻嶭。南山峨峨,岩陁甗崎,摧崣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閜”一段时,他的目光凝滞,完全沉醉在司马相如的描述中了。之后,他立即让太监宣长孙无忌来共赏。
“此地有如此美景,朕欲前往狩猎,爱卿可愿同往?”李世民问道。
他们之间既是君臣,又是兄弟,更是出生入死的密友。私下里,太宗常忘记身份之间的差别,而更多地将之视为知己。
长孙无忌当然没有不愿意的,但他完全没有想到,此次出行会开启“因山为陵”的先河,它的首倡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妹妹长孙皇后。
一想起端庄、贤淑、大度而又不显山露水的长孙皇后,长孙无忌心里就满怀惋惜,她不该就那么早离去。
贞观十年,三十六岁的长孙皇后英年殒薨,弥留之际留下一句“今死,不可厚费。且葬者,藏也,欲人之不见。自古圣贤皆崇俭薄,唯无道之世,大起山陵,劳费天下,为有识者笑。但请因山而葬,不须起坟,无用棺椁,所须器服,皆以木瓦,俭薄送终,则是不忘妾也”的遗言。因为他们的相濡以沫,使得太宗无法违背皇后的遗愿。那一刻,他想到了九嵕山。他要将钟爱一生的皇后藏进大山,让她与青山同在。他将此陵命名昭陵。昭者,光明也,它是皇后高德风范的象征。
从此,在太宗的心里,昭陵就成为他和长孙皇后走向另外一个世界的起点。知太宗者,莫如皇后。他没有忘记那刻骨铭心的爱,因此后来他对长孙无忌道:“朕百年之后,亦葬于昭陵。”
如今,九嵕山依旧,人已去矣,长孙无忌久久地望着伏虎般的山陵,不禁老泪纵横。
昭陵台署令闻知太尉前来谒陵,率两位署丞和录事前来迎接:“事前未接到宗正寺文碟,不知大人驾到,卑职有罪。”
“老夫此行,就是想来看看先帝和皇后,并未知会宗正寺。你不必自责,也不必总是陪着,老夫有府令和卫士跟着即可。”长孙无忌道。
“就依大人。”台令接着又要录事命膳厨到附近采买野味和菜蔬准备膳食、酒肴。
长孙无忌分外感慨,这就是身居要位的苦衷,想过常人的日子都难。只要他一动身,就总有大官小吏前呼后拥。加上与先帝和当今皇上的特殊关系,他更是让这些五品以下的官员手足无措。看看!阳春三月,台令的脸上却是豆大的汗水。
他一定是吓坏了——长孙无忌想着,就换了和悦的语气强调道:“老夫只是私访,你等不必跟在左右,该干什么就去干好了。”
“大人!卑职……”
长孙无忌挥了挥手道:“去吧!看你顾虑重重的样子,老夫反而不自在。”
台令这才带着一干人马姗姗离去。
长孙无忌让府令和卫士远远地等着,他独自一人沿着北坡宣武门的司马道缓缓而上,就到了祭坛。香烟缭绕中,他怀着深深的愧疚伏地跪拜,口里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皇上、皇后,微臣来看你们了。你们将大唐的社稷和陛下托付给微臣,微臣却无力挽狂澜于既倒,以致妖人危乱朝政,臣罪该万死啊!皇上,您可听得见臣的声音。您在天有灵,请托梦于陛下,促其猛醒,臣纵九死而无悔矣!”
冥冥间,他听见有杳渺的声音自九天落下,很遥远,却很清晰!哦!那是先帝在说话:“大唐安危,悬于一系,爱卿乃国之砥柱,岂可知难而退?朕闻之,其忧何堪?”
长孙无忌抬头看去,只有几朵白云悠悠地挂在祭坛上空,云间飘来吟诵的声音:“止戈不离身,两目长在空。”
哦!这不正是当年李淳风留下的藏头诗么?要是当今皇上有先帝的知人之明,他又何须怀着这么多的纠结呢?
长孙无忌仰望上天,又听见九嵕山顶忽然响起阵阵雷声,顷刻间,祭坛上空下起了大雨。雨雾中,一团火球掠过陵顶,落在对面的山崖背后。眼见得一道壁立千仞的岩石被雷电击碎,腾起漫天烟雾。府令担心太尉年高不经风雨,就拉着他要到不远处的寝殿避雨,却被一把推开了:“此先帝以灾象警策老夫矣!”
大雨很快将跪倒在地的长孙无忌浇了个透湿,但他完全不顾及这些,头紧紧地贴在地上,口中念道:“臣谨遵皇上旨意,纵然老骨粉碎,人头落地,也绝不让奸佞肆虐,妖媚得逞。”
当晚,长孙无忌便浑身烫热,昏昏沉沉中总是重复着一句话:“臣愧对先帝,愧对皇上。”
台令闻讯,匆匆赶到榻前轻声道:“大人年事已高,怎经得起如此发热?卑职这就差人进京奏明皇上,让太医署派人来。”
长孙无忌紧闭双目,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你就近请一位乡间郎中开些祛寒的药即可。”
经太尉这样提示,台令忽然想起来了,附近的陵户中倒真有一位郎中,相传是汉时太医坊名医淳于意的后人,遂唤了署丞去找。
半个时辰后,当这个叫作淳于显的郎中进来时,长孙无忌已烧得神志不清了。淳于显缓缓拉过太尉的手放在脉枕上,细细地诊着。府令在一旁看着,就心里发急道:“大人究竟为何症,你快讲来!”
淳于显并不着急,诊罢脉,又看了看舌苔,但见舌苔厚而黄,偶尔伴有腥味,就心中有数了。
“启禀大人,太尉乃内火攻心,肝气郁结,外受风寒,邪侵其表。草民先开三剂汤药驱除风寒,待正气上升后,再去内火。”他边说边开了药方,然后又对台令道,“请大人派一位精细之人随草民前去抓药。”
府令闻言便道:“台令大人且在此守候,让在下跟随郎中前去抓药。”
吃了淳于显开的汤药,到黎明时长孙无忌的烧就退了。醒来后,他声言腹中饥饿,台令忙命膳厨熬了粥,长孙无忌一连喝了两碗才问道:“老夫这是怎么了?”
府令上前道:“大人昨夜发热,是台令寻了乡间的郎中诊治,大人吃了郎中开的药,精神好多了。”
长孙无忌闻言谢道:“有劳大人了。”
“只要大人康健,卑职就心安了。”台令连忙回礼。
“吩咐下去,老夫今日就起程回京。”长孙无忌说罢就要下榻,孰料忽然一阵头晕,就跌倒了。
台令急忙上前扶住,出口的话温暖而又至诚:“三剂药刚服了一剂,大人的身子尚虚,怎经得起路途颠簸?不如就在此将息数日,再回京也不迟。”
有什么办法呢?毕竟自己已不再青春年少。可长孙无忌没有想到,这一住就是半个多月,等他回到京城,夫人告诉他柳大人到府上几次拜望,说有要紧事通禀。
“他没有说是何事么?”
夫人诧异地回道:“老爷这是怎么了?他来找老爷,肯定是朝廷的事情,怎么好告知老身呢?”
于是长孙无忌便不再询问,他断定柳奭一定还会找他,他一定有要紧的事要和他说。
果然,他刚刚进了书房,府令就进来禀报:“吏部尚书柳奭大人求见。”
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又问了一遍,直到确认后才相信是真的。看来在他离开京城的日子里,朝廷又发生了不少事情,而他最关心的还是任吏的变化。
来到前厅,柳奭正在那里呆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见长孙无忌进来,他忙起身施礼道:“大人一回家就前来叨扰,真是不好意思。”
两人坐下来说话,长孙无忌问道:“老夫听下人通报说大人做了吏部尚书,这是为何?”
“是下官主动请辞中书令的。大人也知道,去冬今春,为了给武士彟追封,朝野反对者众而赞同者寡。然陛下执意要封,下官左右为难。门下省驳回,下官就得禀奏皇上。陛下不言先帝之‘五花判事’,反倒责备下官办事不力。三思而后行,下官觉得倒不如辞官为好。”
“还有其他原因吗?”
“这其他原因么……下官不说,大人也明白。自从武氏回京后,陛下对皇后日渐冷漠。去年皇后辛辛苦苦准备了腊八宴,席间说到昭仪使人暗探中宫,飞扬跋扈。陛下非但不听,反而怒斥皇后太多事了。”柳奭喘了喘气,继续道,“自那以后,陛下就带着武昭仪住到京畿麟游的万年宫去了。下官担心如此下去,事事为难,还是早些辞了好。谁知本章递上去后,陛下只准下官辞去中书令,却改做了吏部尚书。”
长孙无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希望能从这些话语中判断出皇上做这些决定有多少出自内心,又有多少来自武昭仪。皇上没有完全恩准柳奭的“请辞”,起码表明他并没有废除王皇后的意思,这多少让他感到欣慰:“陛下留大人做吏部尚书,考课百官,选贤任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当如褚大人一样恪尽职守,为社稷选忠信不谄之臣,为贤者开诤言无碍之道。”
然而,接下来柳奭说起的一件怪事却引起了长孙无忌的注意。
皇上带着武昭仪驾幸万年宫,忽然那里就遭了水灾。
万年宫原为九成宫,贞观年间,因时任太子率更令欧阳询的一篇楷书《醴泉铭》而在离宫别馆中倍有盛名。李治即位后,便改为万年宫,做了自己的避暑之所。然而,今年开春以来,一直跟着褚遂良研习书艺的武媚忽然对万年宫的《醴泉铭》感了兴趣,她说在欧阳询生前时未能当面聆教,深以为憾,她就是想看看欧阳大人的字与褚大人有何不同?更重要的是她从李治批阅奏章的笔迹中看到欧体字的影子,她就越发仰慕了。
李治闻言,心头就淌过汩汩的清流,他什么时候在王皇后和萧淑妃那里听到过这样的请求呢?没有。她们除了争宠,就是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说着昭仪的是非。李治没有拒绝这样的请求,于是刚过了春分,他就带着武媚上了凤凰山。
闰四月丁丑那日夜间,天空先是繁星密布,朗月当空,大约在酉时三刻,皇宫背倚的凤凰山头忽然乌云密布,顷刻间大雨倾盆,洪水暴涨,巨大的水浪直朝万年宫宣武门扑来。守卫皇宫的宿卫大惊,纷纷散走。
李治拥着身子日重的武媚,隔窗望着从空中滚过的惊雷大呼道:“天杀我也!宿卫何在,快救朕出去!”
可没有一人回应他的话,只有越来越大的山洪声。李荣跌跌撞撞奔到门外,看见宿卫们一片混乱。正茫然失措之际,从殿外传来一位年轻将领的怒吼:“回去!快回去!哪有身为宿卫,天子有难而畏死者?”
俄顷,这名年轻的将领带着几名宿卫冲进寝殿,背起李治和武昭仪就冲出大殿,直奔高处。
他们站在一座山坡上,回望着山下的寝殿,它早已被大水封了门。借着闪电的光亮,他们又看到狂涛卷着山沟里的百姓奔向下游。李治环顾周围,年轻的将领早已带属下撑起了一方油布,为他和武昭仪挡雨。他这才惊魂初定,问道:“少将军姓甚名谁?朕要赏你。”
年轻的将军以军礼回道:“微臣乃右领军郎将薛仁贵。”
武媚也十分赞赏薛仁贵的临危不惧,道:“疾风而知草之劲,板荡而识臣之忠。此岂是赏赐所能概之?陛下当擢拔重用薛将军。”
李治又一次感到武媚的不同凡响,点了点头道:“爱妃所言甚是,朕回京后就命人去办。”
薛仁贵连忙谢道:“谢主隆恩,微臣有本上奏。”
“将军有话尽可说。”
薛仁贵道:“今夜大雨来之突兀,宿卫为护卫陛下,溺死者不计其数,望陛下抚恤诸护卫家小,以慰亡灵。”
李治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武媚道:“将不畏死,乃社稷大幸。妾回京后,当亲撰祭文,勒石刻碑,以为永志。”
这是皇上回京后在朝会上讲述的一段惊险,柳奭只不过复述了一遍。
“大人!依下官看来,这风雨来得也太蹊跷了。”
长孙无忌此刻已完全沉浸在他说的那个风雨夜的细节中去了,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闰四月丁丑夜,自己在哪里呢?哦!那不正是在昭陵陵台署发热的那个夜晚么?他瞬间将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就越是觉得先帝在天有灵,以灾意谴告皇上和自己。
平心而论,长孙无忌对武媚说的那些话十分敬佩,甚至认为这应该由皇上说出来才更加合理,可偏偏这些话出自昭仪之口,他就不能容忍了。她越是语出惊人,就越是大唐潜在的“不幸”。
长孙无忌心头倏然地升腾起一种当仁不让的责任感,他必须遵循先帝的嘱托,阻止皇上在武媚的石榴裙下一天天沉溺下去。他叮嘱柳奭一定要在任上守好选官的每一个环节,绝不可以给不肖者可乘之隙。送走柳奭后,长孙无忌吩咐夫人,他要草拟奏章,不经允准,任何人不得进入书房。
长安五月的天气比京外热得早,长孙无忌拨亮灯盏,心思一下子都集中在给皇上的奏章中了,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他也顾不得拭擦,引笔铺纸,所有的忧虑都凝结在毫端了:
太尉臣长孙无忌上疏皇帝陛下:
《洪范》曰: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晰,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徵: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子又曰:“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夫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贞观以降,民殷国富,乃正刑与德,以事上天之故。永徽之政,君臣和谐,乃因陛下圣德,感动于天。然则天道皇皇,周行不怠,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近忧远虑,不可不察。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
察天观人,丁丑之灾,雷逾宫观,山水喷薄,宿卫百姓或为鱼鳖,陛下可幸有惊无险,此岂非天意乎?夫昔纣王宠妲己,喜观炮烙而社稷倾覆;幽王之宠褒姒,嬉戏诸侯而国亡;前车之鉴,振聋发聩,臣望陛下察古知今,以史为鉴。塞奸佞之道,拒妖人之言。承先帝之遗愿,光大唐基业。臣纵以衰朽之骨,伏乞陛下!切切!
“看看!舅父又教训起朕来了。”
奏章送到两仪殿时,恰逢皇上正在看武媚撰写的《安丁丑宿卫亡魂书》。他正被武昭仪沉郁而又激昂,慷慨不乏婉转的文笔和一卷清丽沉稳的楷书所陶醉。此时此刻,他觉得后宫佳丽成群,没有能和武媚相比的。孰料太尉一纸奏章,坏了他的兴致。
武媚手捧奏章,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非但没有发怒,丹凤眼里反而露出几许嘲讽:“在太尉的眼中,妾与妲己、褒姒无异。皇上何不准了太尉的奏章,岂不为朝廷除了一害。”
李治闻言就有些急了:“爱妃何出此言?你巾帼不让须眉,何罪之有?”
武媚笑了,丹凤眼水汪汪的:“妾要的就是皇上这句话,其他人爱说什么就任由说去。”之后她又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话语中添了几分娇嗔,“再有几个月,妾腹中的皇子就要呱呱坠地了,妾可不愿意让些许的不快给他添堵。”
这些话她是说给皇上听的,她这样的性格怎可能对别人的非议漠然无视呢?一回到仪秋宫,她就对长孙无忌恨得咬牙切齿:“哼!跟我过不去,迟早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谁又惹娘娘不高兴了?”她的话吓了张尚宫一跳。
“除了皇上那位老而不死的舅父,还能有谁?”
张尚宫“哦”了一声,随即禀报道:“清宁宫的尚食传话来说,皇后又到萧淑妃那去了。”
武媚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张尚宫又禀报道:“许敬宗大人又带来了一位官吏,现正在殿外等候娘娘召见呢!”
“好!宣他们进来吧!”
张尚宫出去片刻,许敬宗就进来了,和他并肩走着一位瘦削的汉子。武媚一看就笑了,她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中书侍郎李义府。两人见过礼,武媚赐座后就打开了话匣子。
李义府进宫自然不仅仅是为了一睹昭仪的风姿,因为他的仕途现在正面临不测。他一向善于阿谀逢迎,为长孙无忌所不齿。前些日子他在朝会上对长孙无忌的灾异说持有异议,惹恼了褚遂良和柳奭等一干人,他们联名弹劾,李治迫于压力,将他贬为壁州司马。
在满怀惊惧等待敕命的日子里,他闻听卫尉卿与昭仪过从甚密,于是他找到许敬宗陈诉苦衷,欲从武昭仪这儿打通关节。
许敬宗没有回避废立皇后的纠葛,直接道:“依在下观之,陛下早有立昭仪为皇后之意,只是因为担心长孙无忌等一帮老臣有异议才隐忍。仁兄若能与在下一起力谏皇上,岂非可以转祸为福?”
李义府一听便道:“这有何难?在下愿追随大人,全力玉成此计。”
现在,两人都觉得无须遮掩,直接将这个话题提到了武媚面前。
许敬宗道:“微臣听说长孙无忌又向皇上陈奏,将万年宫水灾和昭陵雷火之事都归咎于娘娘,真是岂有此理!”
武媚淡然扬眉,看不出半点生气的样子:“这些烦心事不说也罢!有道是清浊自知,我何许人陛下明白即可。”接着,她把目光转向李义府,“朝中传李大人乃‘笑中刀’,这是为何?”
李义府一惊,心道这女人果然厉害,口里却道:“微臣不过是奏事和颜悦色,而处事刚猛了些,长孙无忌等人便诬蔑微臣笑里藏刀,这真是冤枉啊!”
武媚笑了笑,不置可否。
李义府接着又道:“微臣素闻娘娘通略国史,善诗文,今日亲聆圣音,真帝王之资也!”
武昭仪摆了摆手,说话的语气却骤然严肃了:“大人言重了,我只想陪伴陛下左右,并无非分之想。你等在这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在外信口开河,就休怪我无情了。”
李义府一向很自信,连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都不放在眼里,现在面对从那双丹凤眼里投过来的冰冷,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周身都是鸡皮疙瘩。
但在一旁的许敬宗却并没有收住话头的意思,他接着李义府的话尾道:“娘娘旨意,微臣谨记在心。不过,朝野上下都在议论,说当今皇后平庸无才、气量狭小,难以母仪天下,倒是娘娘您早该晋封皇后了。”
武媚不置可否地看了看许敬宗道:“是么?”
“许大人所言,乃朝中众臣所愿。”李义府随即附和。
“两位大人言重了,褚遂良、长孙无忌就不在其列。”武媚不以为意道。
许敬宗很鄙夷地撇了撇嘴说道:“一帮老朽,螳臂当车。”
李义府接道:“微臣今日与许大人前来,就是要禀奏娘娘,臣等要上奏陛下废了王皇后,另立娘娘为后。如此则后宫井然,陛下也好安心打理朝政。”
然而,武媚又说出了另外一番话来:“各位大人萦怀社稷之心,自不待言。只是立后废后,事关重大。虽意在群臣,可权在陛下,强为之,峣峣者易折。我以为两位大人不妨与崔义玄、来济说说,这也可以集思广益嘛!”
从仪秋宫出来,李义府拉了拉许敬宗的衣袖道:“昭仪娘娘真是聪慧过人,说话滴水不漏。”
许敬宗回道:“娘娘度量岂是聪慧所能概之?依在下观之,昭仪胸纳万里,目极八荒也。”
他俩一个居住在永兴坊,一个居住在同兴坊,中间隔着一条大街,分手时李义府道:“日后诸事,就要仰赖大人提携了。”
许敬宗连道彼此彼此,遂驱车回府。他这一生风流成性,心情一高兴,就想家里的虞氏了。
这虞氏乃他结发妻子裴氏的婢女,裴氏有病期间,他俩便有染。裴氏去世以后,他顺势就续了弦。与裴氏相比,虞氏不但年轻,人也水灵。两人在一起时,那女人撒娇颦笑,雀跃温柔,颠鸾倒凤,常常让他神魂颠倒,乐不可支。
他心猿意马,不断地催促驭手加快行进,马蹄声比刚才密了许多。
远远地瞧见府门,许敬宗急不可耐地跳下车,恨不得立即见到他可心的美人儿。
府令在门口站着,许敬宗问道:“夫人呢?”
府令脸上有些泛红,口里却嗫嚅着不说话。他撇下府令,径直奔向后房内室。及至来到门外,却听见从里面传来女人的娇喘和男人的声音:“夫人之乳饱满若水蜜桃,子昂艳羡久之,今日终得以观,果然是洁如美玉,丰如山岳,难怪父亲爱之有加呢!”
女人道:“公子!你我只做快事即可,休得提他。”
闻言,许敬宗的脚软了,他口里骂着,无法再迈进内室一步,只朝着外面高声怒吼道:“府令何在?”
府令急忙赶来答道:“小人在!”
“命子昂前厅见我。”
……
其实,日子最难过的还要数王皇后。
三月,皇上带武昭仪去了万年宫,她的心就被掏空了一样。偏偏在这时候,吴尚宫从宫外带来消息,说她的母亲魏国夫人和舅父柳奭拜见六宫嫔妃时没有礼节。她就更加心神不安,坐卧不宁了。
皇上回来后,她几次求见,都被挡在了甘露殿外。而殿里面却传出武昭仪娇嗔的笑声,让她听了心酸。这些,她无法对太子说,他还只有十三岁,盛不下人生的风雨迷离,道路坎坷。再说,她也不愿意给他白纸一样的心灵涂下过多的阴影。
可她一个人又怎能承受得了这么多的痛苦?她现在能够倾诉的对象就只有萧淑妃。她们追忆了近两年来情感上遭遇的折磨,倾诉各自的心事。不过谁都没有也不敢指责皇上,而是把一切都归咎于武昭仪。每逢这时候她就充满了自责,要不是自己当初恳请皇上把这个妖媚的女人接回京城,哪里会有今天的结果呢?在这件事情上萧淑妃并不说话,她的话都在心里——你这叫引狼入室,自作自受!
她现在唯一的希望都在太子身上。可是当武昭仪为皇上生下一个李弘之后,她的这种自信就动摇了。她发现自己与武昭仪是何等不同,皇上是因为太子才保留着她这个事实上已经没有了的位子。她于是就担心有一天太子的位子会不会被那个只有四岁的李弘所取代,那样,她的下场不会比那些未沐圣恩的宫女们好多少。
有一天,她和吴尚宫在一起说起这些伤心事。吴尚宫比皇后年龄大,她看惯了后宫夺爱邀宠的悲欢沉浮,陪着皇后流泪。
“奴婢深谙皇后的伤痛。”吴尚宫把丝绢递到皇后手中,看着她擦去眼角的泪珠道,“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来听听。”
“奴婢听说宫中的太监是皇上的耳目,又最能说上话,后宫的许多人都是通过给他们行好处才打通关节,娘娘不妨也试试。”
王皇后沉思片刻后道:“尚宫此言乃为我着想,可我与皇上乃结发伉俪,又是先帝钦定,现今却要屈身这些人,传将出去,不唯我颜面尽扫,也有失皇上尊严,此法万万行不得。”
吴尚宫闻言,无法接上皇后的话茬,于是又劝道:“尽管眼下皇上独宠昭仪,然则她毕竟是嫔妃,娘娘何不传她到宫中把话说开,告知她不可造次?”
皇后低下头叹息道:“如此以怨报德之人,岂是我所能说服的?不瞒尚宫,我看着她那双丹凤眼,不知怎的总有一种脊梁发冷的感觉。”
吴尚宫听明白了,皇后对武昭仪的感情已从当初的亲昵转为惧怕,这真是她的悲哀。
日子就在皇后的惴惴不安中推移到了十月。立冬日,天空没有下雪,一大早太阳就暖暖地洒在宫墙上,温暖着每一条窗棂和雕花。临窗幔帐上留下翠竹的影子,偶尔从还没有开放的梅树枝头传来一两声喜鹊的啼唱。
触景生情,刚刚梳妆的王皇后听着一声声脆亮的歌唱,心底就投进了清晨的阳光。是啊!她许久没有听过喜鹊的歌唱了,这会不会是在报喜呢?也许皇上今日早朝后会驾临清宁宫呢!她心里就如揣了一只兔子般跳个不停,她急忙传来吴尚宫,吩咐将大殿内外清扫干净,说喜鹊传报,一定会有人来。
吴尚宫的眼圈就红了,她从心底同情这个虽贵为皇后,却被寂寞缠绕的女人。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从仪秋宫传来的消息禀奏给了皇后。
“启禀娘娘,那边生了。”
“哪边?”
“昭仪娘娘为皇上生了一位公主。”
“你说什么?”王皇后一下子跌坐在榻上,好久没有说话。前前后后数十年,从萧淑妃到武昭仪,她发现自己同她们所有的冲突就在这皇嗣上。
“上苍不公,为何总是让恶人得势啊?”王皇后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累到了极点,便向身边的宫娥们挥了挥手,“你等退下吧,我想静一静。”
过了一会儿,当她抬起头时,才发现吴尚宫没有离去。
“你怎么还没有走?”
“奴婢不忍娘娘一个人伤心。”
“你说说,我的命为何就这样的苦呢?”
吴尚宫向前挪动了几步,就站在皇后的身边用试探的语气说道:“依奴婢看来,眼下就是一个转机。”
王皇后看着吴尚宫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表明她很期待接下来的话。
“奴婢以为公主总是皇上的骨血,娘娘是该有探慰之意。再说娘娘这样做了,必然感动皇上广开天恩,与您重修旧好。”
王皇后沉思片刻后道:“此事容我再思忖思忖。”
几个时辰以后,王皇后就将尚宫、尚衣、尚食们传到大殿,宣布了要去探望武昭仪的决定,并且对该送些什么都一一叮嘱了。
这消息很快就通过平日收受武媚恩惠的李尚食传到了仪秋宫。
“皇后要来啊!”听了张尚宫的禀报,躺在榻上的武媚眉宇间掠过不经意的得意,“让她来看看也好,让她见识一下女人是怎样生儿育女的。”
第二天上午巳时一刻,王皇后的轿舆就停在了仪秋宫的殿门前。张尚宫抬眼望去,皇后娘娘的身后跟了一大群人。太监们抬着皇后准备的礼物,一盒一盒的,都是些丝绸、参茸、凤凰蛋之类的名贵物件。
一名小太监扯着尖细的嗓子喊道:“皇后驾到!”
张尚宫忙率领仪秋宫的宫娥、太监出来迎接,哗啦啦地跪倒了一片:“昭仪娘娘刚刚分娩,命奴婢在此迎接皇后娘娘。”
王皇后道了一声“平身”,就示意张尚宫在前面引路进入殿内。
首先映入王皇后眼帘的是一张丰满的、青春的、毫无倦意的面孔,一双丹凤眼里充满了感激和谦卑:“闻知姐姐要来,妹妹感激涕零,本应亲自迎驾,无奈产后虚弱,不便走动,还望姐姐恕罪。”
王皇后难以相信这话是出自武媚之口,似乎她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任何龃龉,好像一直就是情同手足的姐妹。
毕竟冰冷了太久,王皇后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吴尚宫在一旁提醒道:“皇后娘娘为昭仪娘娘备了喜庆的礼品,是不是命太监们抬进来?”皇后这才恍然大悟,要吴尚宫奉上礼单。武媚看了之后吩咐张尚宫接收,随后自己与皇后坐着说话。
皇后亲切地问到了昭仪产后的玉体可否安康,饭菜是否可口,乳娘可否找到,言谈举止间,她表现了一位后宫主人的大度和亲近。
武媚对皇后的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地回答了,她还有意识地强调这一切早在临盆之前就由皇上亲自安排了。一提到皇上,她的丹凤眼就眯成一条线,一副幸福陶醉的样子。她用这样的方式炫耀了自己在李治心目中的位置,又刺痛了王皇后。当她从皇后的脸上发现了些许的难堪时,她“咯咯”地笑出了声,保养得很好的脸颊容光焕发。
“不瞒姐姐说,妹妹在生产中才更能体味到陛下是很会体贴女人的。”
王皇后就这样被武媚冲得七零八落,她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应付接下来的场面。武媚揣摩透了皇后的心思,她缓缓地站起来道:“姐姐既然来了,就看看公主如何?”
王皇后心不在焉地跟到了内室,但见一只奢华的小床上,婴儿刚刚入睡,梦里含着稚嫩的笑。初生的婴儿毛茸茸的,还看不清到底是像李治,还是像武媚。但对于从未生育过的王皇后来说,就觉得这孩子太漂亮了。
她那母性的慈爱目光久久地停在婴儿的脸上,读着她淡淡的眉毛,读着她睫毛长长的眼睛,读着她翘起的嘴唇,眼前就幻化出梦境般的绚烂。仿佛这婴儿不是武媚生的,而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样,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芳香。唉!且不说给皇上生个龙子,就是生个公主也不枉到这后宫一场。想着想着,她的眼睛就模糊了,那种对命运的感喟就渐渐地塞满了胸臆。
她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扁平的腹部,“唉”了一声就转身朝外走去——她怕自己承受不了这种现实的残酷。
武媚跟在身后道:“姐姐累了吧!请到外室饮茶。”说着她向张尚宫使了个眼色,张尚宫会意,立即要宫娥们伺候皇后歇息。
武媚转身进了内室,就对着熟睡中的婴儿沉思起来。王皇后刚才看孩子时的那种贪婪,那种痴爱,她都看在眼里。她发现王皇后来得太是时候了,她的一颦一笑都让她看到了如何取代这个平庸女人的契机。要紧的是,她必须在孩子和后位之间做出选择。
她在心里问着熟睡中的婴儿,可她听到的只有孩子细微的呼吸。
哦!你不回答,娘给你回答,你就舍出自己帮娘这一回吧!你走了,娘会时时念着你的。看着娘坐上皇后的位子,你能不高兴么?你不要恨娘,这个世界太残酷了,娘也是情非得已。
武媚的眼里含着泪花,牙齿紧紧地咬着衣袖,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她随即就抹去泪水,拿起枕头向婴儿的面上压去,她整整压了半刻,直到确认孩子已经死了才放手。
这时从外室传来皇后的声音,那是她准备回宫的招呼。但就在这个时候,殿外却传来了太监李荣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太监们依次向内传递:“皇上驾到!”……
武媚转身就出了内室,和王皇后一起跪在了仪秋宫前。
李治已知道武媚生的是一位公主,但他并不计较这些,他依然把她看作是与武媚真爱的结果。朝会一结束,他就在李荣的陪伴下来到仪秋宫了。随着轿舆的振动,李治的思绪也如春水一样荡起了阵阵涟漪,温馨而又惬意。
虽说前些日子长安外城坍塌,虽然太尉长孙无忌借此又以灾异上书警示他,但他依旧漠然置之。随着武媚的分娩,他更加相信天道与人道从来都是各行其常,互不相扰。如果说真有天意,那么他应该感谢上苍赐予了他一个公主。
现在,李治已经走下轿舆,在李荣和太监、宫娥的簇拥下来到仪秋宫前面。他环顾了一下拜倒在面前的人群,一眼就发现了皇后的身影,瞬间就生出了欣慰。皇后纵然有千错万错,但她还是识大体的。
“平身!”
李治挥手越过众人,在殿中央刚坐下,就听见了武媚脆亮的声音:“谢陛下探望。”
“爱妃受苦了。”
在屏退左右后,李治也没有忘记皇后,道:“难得你来看望昭仪。”
“谢陛下夸奖。”王皇后说着话,她的眼圈就红了。
李治见了就有些不耐烦道:“公主降生乃朕之喜事,你这样成何体统?”
武媚笑着道:“公主正在熟睡,请陛下进内室去看看。”
李治点了点头:“好!”
于是两人来到内室,武媚俯下身子,很亲昵地说道:“儿啊!你睁眼看看,父皇来看你了。”
“儿啊!父皇来看你了,你快笑笑!”忽然,武媚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说话也不连贯了:“陛下……这孩子……怎么脸色发青呀!”她说着说着,纤细的手指就伸向婴儿的鼻翼,之后就连连后退。
李治见状大惊,连忙来到跟前。
在确定孩子已经断了呼吸后,武媚转身就哭着跪倒在了李治面前:“陛下!妾罪该万死。”
她凄厉的哭声在仪秋宫的每个角落久久地回响,也让坐在外室的皇后大吃一惊,她急忙走进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昭仪为何如此悲痛?”
武媚并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在那哭道:“陛下!您要为妾做主啊!是谁竟如此狠毒,害了公主啊!”
王皇后心头一沉,急忙俯下身子去看,随后便“啊”的一声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这是怎么了?妾刚进来看过,还好好的!”
“哼!”李治脸上顿时布满阴云,厉声呵斥,“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皇后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就跪在了李治面前:“皇上明察!公主乃皇家血脉,陛下骨肉,妾何敢加害啊!”
李治不再理会王皇后,上前扶起武媚,抚着她的肩膀道:“爱妃还要爱惜玉体,朕会命人彻查此案的。”他宽大的衮袖拂过王皇后的脸颊,“你回宫面壁自省,不经朕允准,不许出宫。”
王皇后的心里一片空白,她没有发现,武媚此刻正在一旁冷眼看着她,眼角露出阴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