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幻了一夜的天空,终于在凌晨降下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长安的大坊小闾。气温骤然变得奇冷,廊前的小径被人踩过的地方结了一层冰凌,但没过多久,就又被雪覆盖了。
这是永徽三年的十一月,薛万彻望着门外茫茫的雪雾,不免有几分烦躁:“上天有知,当为濮王不平。”他在客厅里坐了下来,喝了一口热茶,问门外的府令道,“公主、驸马们还没有到么?”
府令看了看天回道:“想来也快了。”
“如此拖沓,岂能成就大事?”薛万彻重重地拍打着案几,许多心事就从这敲击声中流到眼前。
说起来,他也是跟随高祖、太宗打天下的老臣了。远的不说,单说贞观二十二年,他以青丘道行军大总管的身份率众三万,渡海入鸭绿水,高丽朝野闻之震恐,纷纷弃城而逃。
大军凯旋,孰料太宗却听信了李勣的进言,以“职乃将军,亲唯主婿,发言怨望,罪不容诛”的罪名,将他免官流放到象州,直到新皇登基大赦时才得以回京。但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他就又被外放为宁州刺史。今年年初,他才得以归来,被授予司徒、左武卫大将军,属掌管京师宿卫的重臣。
但这似乎并不能消除他对两代皇上的积怨,他看当今皇上什么都不顺眼。论起治国,他比不上已薨的濮王李泰;论起治军,他不能望吴王李恪项背;论起才识,他哪里能和荆王李元景相比呢?他能当上皇帝,不就是有一位权倾朝野的舅父么?
这时,府令在门外禀报道:“老爷,高阳公主、丹阳公主与驸马房遗爱、柴令武到了。”
他不得不把诸多烦心事放下,对府令道:“速报公主!”
他说的公主是夫人丹阳,现在他一想起与公主的初婚之夜仍禁不住脸上发热。拙笨的他竟不知男女之事,夫妻数月不同床,太宗闻言,忍俊不禁。之后他邀来各位驸马,传以儿女缠绵之事,他方才开窍,生下一堆儿女。
此刻,几位公主和驸马都云集在司徒府的前厅。丹阳公主属长辈,与薛万彻坐在上首,巴陵公主与柴令武居左,高阳公主与房遗爱居右。府令在门口守着,无论谁来,一概不见。
其实,这样的聚会已有过多次,现在不过是要梳理一下准备的情况。
房遗爱自信地说道:“小侄借回京奔丧之名,让别驾率汴州精骑与柴兄之兵在同州会合,于华山密林中埋伏,一旦有事,不用半日就可到达长安。另外,小侄府中所藏兵器足可武装六百勇士,此亦举事之奇兵。”
柴令武点了点头:“小侄也在府内招了各路侠客,随时听候调遣。”
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众人打了一个寒战。薛万彻从座位上站起来,脸上掠过几分自信:“我虽患了足疾,然坐镇京师,料定诸辈必不敢动。不瞒诸位,现在是万事俱备,只差出师之名。”
他并没有向两位晚辈透露自己所蓄的兵马,但他心里有数,自隋末追随高祖起事至今,数十年经营,他在京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亲信不少。他相信只要振臂一呼,这大唐的半边江山就会坍塌。
高阳公主闻言蛾眉一转道:“这有何难?他现在召那个武才人进宫,岂非淆乱人伦?仅此一点,就该交出大唐江山。”
她一想起早年的屈辱就觉得委屈,同为皇家后人,为什么际遇就如此不同。九哥作为皇上,可以与父皇喜欢的武媚卿卿我我,为什么她就不能与辩机有一点私情呢?她至今都不认为那有什么错。
父皇只看到房遗爱乃将门之后,身躯刚健,却并不知道他选了一个银样镴枪头,无法带给她女人所需要的一切。新婚第一夜她哭了,从此两人维持着表面的和谐,而内心却越来越冰冷。就在一次寺院的进香之时,让辩机走进了她的生活。
辩机是真正的男人,他的狂癫,他的遒劲,在她心头荡起从未有过的湟漾和澎湃,那一刻,她才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从寺院回来后,高阳公主曾有过短暂的惶恐,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房遗爱的目光。但很快,她就找到了平衡的方法。她为房遗爱找来两名宫女,这样,双方都明白了对方的需求,也学会用“一本正经”去掩盖彼此的龌龊和荒唐。不过,事情最终还是被太宗知道了,结局就是从此禁止她入宫。
巴陵公主立即拍掌叫好,以为这不失为一条有力的理由:“我等就再演一场‘清君侧’的好戏。”
高阳公主发现,这会儿唯有丹阳公主双眉紧蹙,没有说话,隐隐从叹息中听出几分伤感,她忙用试探的语气问道:“姑母为何沉默不语呢?我们是不是有什么思虑不周之处?”
丹阳公主抬起头时,眼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自从薛万彻对朝廷屡生怨恨后,她就陷入噩梦之中。现在,夫君竟要趁濮王殒薨之时举事,她的心就罩上了浓浓的恐惧。多少次她都暗自决计,要将这一切禀奏给皇上,好让朝廷有个警戒,但事到临头,她还是退缩了。她爱大唐江山,但更爱自己的丈夫和儿女,她不愿意看着一家人被推上刑场。
可事情的发展哪由得了她呢?她仿佛看见丈夫的脖子上套着法索,她又仿佛看见李治在血泊中痛苦地呻吟。她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子,面对侄女、驸马和夫君道:“举大事必慎其终始,改换新主,非同儿戏,你等如此,就不怕落个谋反罪么?”
“糊涂!我等如此,也是为了拯救大唐社稷,何来谋反之说?”薛万彻挥手打断她的话,朝外挥手,“来人!送公主回内室休息。”
丹阳公主被宫娥们扶出去时,依旧望着她那利令智昏的夫君。薛万彻叹一口气,目光掠过短暂的冷峻:“请房大人下令举事!”
房遗爱点了点头:“小侄的六百勇士就交与您。请您设法让他们潜入宫内,控制宫禁。然后飞鸽传书,命房州长史率军火速赶到长安,埋伏在前往濮王府的路上,只要皇上从这里经过,就一定要逼其退位。然后昭告天下,说皇上私纳才人,有失国体,拥立荆王登基。”
薛万彻闻言拍手道:“贤契不愧房大人之子,事成之后,必是股肱之臣。”
“柴兄可拨一部分人马去护卫荆王府,另将一部分人马换上禁卫盔甲去劫持李忠,以此逼迫皇上交出玉玺。”房遗爱发现在长安举事,他的兵马显然不足,当他将犹疑地目光投向薛万彻时,就从那双老迈的眼里捕捉到了桀骜和自信。
“贤契尽管放手去干,我在京城经营多年,卫营将军中断骨心腹十数人,他们都曾盟誓,愿意誓死追随!”
“如此便胜券在握了!姑父果然是久经战阵之人,临事不惊。事成之后,当为司徒、太尉,光大李唐基业。”房遗爱大喜过望。
薛万彻摆了摆手道:“诸事未竟,言此尚嫌过早。老子曰: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弗知也,而莫能行也。依我观之,皇上性格柔弱,还请两位公主明日进宫,多施以亲情,以分皇上心力。”
房遗爱闻言补充道:“王皇后、萧妃不在话下,倒是那个武才人颇多心机,公主还要小心谨慎才是。”
“那我过两天就去皇后那探探虚实。”巴陵公主道。
随后,薛万彻举起酒杯,面对房遗爱、柴令武,声音略显沉重,但是刚劲有力:“大唐安危,在此一举。君我同力,共谋大业。”
……
“共谋大业?他们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武媚冷冷地笑了。在两仪殿,她收起近日向褚遂良研习书法的习作,向李治和前来奏事的许敬宗道。
她的气度深深地感染了李治,使他在刚听完许敬宗陈奏后的情绪稳定了许多。自登基以来,他秉承先帝遗诏,谨遵祖制,待诸王宽,待臣下慈。甚至在他们骄奢过度时,也只是加以温婉的训诫。就说刚刚殒薨的李泰,且不说先帝在世时他尽享宠爱,以致朝野侧目。就是在当朝也是“车服羞膳,特加优异”,何曾委屈了他们?还有高阳公主与房遗爱,尽管因兄弟争袭国公之位,闹得满城风雨,他不得不将之外放房州,可一年之后,他就将其调回了京城。孰料他不图报恩,反而满腹怨诽,图谋不轨,岂不让人伤情?竟至于听了许敬宗的陈奏,他沉默良久,一时无法平静纷乱的思绪。
“朕以仁爱之心博施海内,视朝野群臣若手足,彼等为何要负朕?”
聆听着皇上的叹息,武媚不免有些依稀的失望。过去与他在一起缠绵时,她多专注于他的风流倜傥,文辞清雅,却不曾对他执掌朝政后的作为有过多思考。如今,当杀机濒临时,他的优柔寡断让她感到困惑,难道他不知道江山社稷从来就伴随着君臣反目,众叛亲离,甚至弑君杀宫,连龙案也染着血迹么?
武媚为李治斟了一盏茶,那一双蛾眉顿时拉直了,透出凌厉的冰冷:“陛下可知,抱仁怀慈,于不二忠臣,虚怀君子,乃必知恩图报;于逆贼贰臣、背恩负义之流,无异于养虎为患。荀子曰:故用圣臣者王,用功臣者强,用篡臣者危,用态臣者亡。态臣用则必死,篡臣用则必危,功臣用则必荣,圣臣用则必尊。所谓分均则不便,势齐则不一。陛下欲图泛仁博爱,实不可行矣!”
“才人所言至理矣!”许敬宗接着武媚的话道,“今乃房遗爱等人背义负恩,此非陛下之过,乃贼之罪也!除之,则上符天意,下慰列祖,社稷之幸也。”
“卿等所言,朕不是不明白,只是丹阳公主乃朕之姑母,高阳公主与巴陵公主皆朕之御妹,与朕血脉一体,朕实不忍对她们轻动杀机。”李治叹道。
“陛下之言差矣。昔齐桓公九匡诸侯,功业赫赫,易牙自烹其子献于桓公,竖刁自阉而得宠,开方双亲丧而不归。管仲谏言逐三贼出朝,然不久桓公复召其回宫。后桓公病笃,三贼合谋,逼走太子。前车之鉴,望陛下明察!”
武媚透彻的分析让许敬宗深受感染,他“扑通”一声跪在李治面前道:“事急矣!请陛下为大唐计,速速平逆讨罪!”
见状,李治也感到事态的严重性,刚要下定决心,李荣匆匆进来禀奏道:“陛下,殿外有一丫鬟装扮之人,声言是从薛司徒府来的,带了丹阳公主的密信,要面见陛下。”
三人闻言面面相觑,一下子不明就里。倒是武媚马上就镇定下来,道:“两仪殿岗哨林立,禁卫森严,料一个女子不敢妄生歹意,陛下不妨宣她进殿问话。”
李治点了点头。
女子身上的披风落了一层雪,她进殿也不看四周,纳头便拜道:“陛下,奴婢奉丹阳公主之命,有书信呈陛下圣览。”
从李荣手中接过书信,李治刚刚看了一行,就感到了危机的紧迫——
妾丹阳昧死上疏皇帝陛下:
先帝中道崩殂,陛下承继大统,掌握宇内。今四海升平,万民欣然,百业兴焉,恩泽昊昊。然国运昌盛,岂容风云骤临?圣朝威仪,岂忍兵戎交革?薛氏世受皇恩,岂能背主负义?然其拒逆耳忠言,生不测之心,欲图不轨。妾乃高祖血脉,历三朝而荣贵,与圣朝共衰荣。今叩请陛下为社稷荡枯腐之朽,为大唐还清朗乾坤。
然薛氏随高祖举义于隋末,建功于贞观,击窦建德于冀州,战薛延陀于朔州,平高丽于鸭绿水,姑念其功在大唐,妾冒死恳请陛下法外开恩,免其死罪。皇恩浩荡,妾伏泣跪拜!
收起书信,李治的眼睛有些潮湿,姑母的一番话让他纠结盘桓,等李荣带女子下去后,他长叹道:“列祖列宗在上,非是儿臣要动兵戈,实是因为社稷安固存亡系于一身,殊非得已。李荣何在?”
李荣应声进殿。
“速传太尉、兵部尚书、尚书仆射进殿议事!”
刚才的一封信,使两仪殿本来就紧张的气氛更趋紧张了。李治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转脸看了看身边的武媚,却发现她并不惊慌,反倒格外平静。
就在李治将目光投向她的时候,武媚说话了:“陛下无须担忧,我大唐十六卫精锐曾跟随高祖、太宗征战数十年,妾就不相信他们会跟着逆贼背叛朝廷。眼下最要紧者,莫过于陛下镇定自若,处乱不惊。只要陛下平贼意决,必是君臣同心,内外勠力。薛万彻之徒,必是黔驴技穷!”
“依微臣看来,贼众必借濮王丧礼兴风作浪。”许敬宗跟着道。
武媚眼里露出几许轻蔑:“哼,与其守株待兔,不如引蛇出洞……”
“那你的意思是……”李治瞪大眼睛看着武媚。
“依妾之意,陛下不妨放出话去,就说后天巳时要亲往濮王祭奠。贼众闻之,必于途中设伏,到时羽林卫将士一举擒拿贼首房遗爱。贼众无首,将不战自乱。”
许敬宗闻言连道:“这万万不可!陛下金玉之躯,安危关乎社稷,岂可冒此大险?”
“尚书岂不闻兵不厌诈的道理?”武媚笑道。
许敬宗一听顿时就明白了,打心眼里被她的计策所折服。这女人实在了得,若有朝一日直上九天,不知会有怎样的气象。
“房遗爱、薛万彻久经沙场,岂能轻信朕的口谕。”
“若妾没有猜错,此正是逆贼所期待的。”
武媚的智勇给李治很大的鼓舞,他豪气涌上胸膛,义正词严道:“那此事就这么定了。传朕口谕,后日巳时,朕与皇后要前往濮王府。”
“陛下圣明!此乃大唐之幸,黎首之幸!”武媚赞道。
这时李荣进来说太尉、尚书仆射、兵部尚书到了,正在塾门候旨。
“太尉到了,妾在此多有不便。”说完,武媚施礼后就从侧门出去了。
李治看着她的身影一直在视线中消失,才回过头来道:“宣太尉、尚书仆射、兵部尚书觐见。”
……
自从濮王灵堂回来,十几个时辰过去了,李恪仍没有走出失去兄弟的悲怆,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回响。
外面,雪落静无声,而李恪的心里却翻江倒海,一浪高过一浪。远逝的、近前的、未来的……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甚至王妃几次敲门,都被拒之门外。
论起来,他也不过三十四岁,头发却过早地白了,顺着纶巾的边缘,可以看见鬓边的银霜。岁月的纹痕沿着两颊一直延伸到腮边,当年饱满的天庭变得阴暗粗糙,哪里还寻得到英气勃勃的影子?李泰的离去让他有种黄泉路近的蹙郁。
往事历历在目,桩桩都是抚不平的伤痛。在父皇的十四个儿子中,他虽排行第三,却因并非长孙皇后所生,又因母亲乃前隋炀帝的女儿,常常遭到长孙无忌等大臣的冷落和警惕。
从童年时起,留给他的记忆是辛酸多于温暖。他自小善骑射,有文武才,父皇常当着群臣的面以“类己”相赞,这自然引起了长孙无忌的警惕。他从皇上的口气中似乎感受到了一些什么。他们自知太子李承乾被废,而李泰因为过于张扬被太宗淡出视野,嫡系中还有谁能与他吴王匹敌呢?
无论于公于私,他们都不能容忍一个亡朝的外甥成为大唐的国嗣。果然,在长孙无忌的支持下,李治被立为新太子。其实在李恪的心目中,这是符合情理的结局,他也根本无意介入国嗣之争。此后,他把才气收起来,只求和母亲平安度过一生。
新皇登基时,他是第一个送上贺礼的。大典那天,他送了一道奏章,那言辞的恳切让李治十分感动——
陛下唯承祖训,尚德隆法,仁以施政,俭以吏风,贞观遗风,永徽新政,纯信明义,垂拱平章,四海晏然,圣朝基业赫赫,陛下圣光焰焰。臣与陛下,同气连枝,甚慰欣然……
在奏章中他隐约表达了退隐的意思,希望从此安享太平,不再参与朝政。但不知道是李治为他的诚意所感动,还是根本就没有看出他的心迹,竟诏命他为司空,这使得他进退维谷,以后言行不得不慎之又慎了,以致他有时远远地看见诸王或者公主就有意地回避了。
可世上有许多事情,你越是回避就越是不期遭遇。在濮王灵堂前与高阳公主、巴陵公主的际遇,让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他从房遗爱和柴令武的目光中读出了难以掩饰的怨恨,就担忧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想到这里,他再也在书房里待不住了,对外面喊道:“传王妃与几位王子到前厅。”
不一刻,王妃萧氏和长子李仁、三子李琨、四子李璄来到前厅。
李仁十四岁了,他先向父王问安,然后问道:“父王传母妃(继母)与孩儿们前来,是有事要叮嘱么?”
“仁儿说得不错!我传你等前来,正是要告知你们四叔薨了。”李恪道。
李仁看了看萧氏道:“孩儿已经得知,正要禀奏父王前往吊唁呢!”
李恪摇了摇头:“我已于前日去了,你等就不必兴师动众了。”
萧氏接道:“妾与仁儿商议过,不去恐朝廷怪罪下来……”
“亲王殒薨,是最容易生事端的时候,因此你要对他们兄弟严加管束。这几天就命他们在府中读书,违者鞭笞二十。”李恪还是摇了摇头。
他没有将自己心底的担忧告诉妻儿们,不愿意让他们与自己一起受折磨。他目光柔和地说道:“自你母亲与二弟去世后,我视你们为生命,唯愿你等兄弟平安无事,修善积德,报效朝廷,明白么?”
见儿子们点了点头,李恪又道:“你们下去吧,我有话要与你们母妃说。”
当前厅只剩下他与萧氏时,李恪将自己的担心说给了她,他拉着萧氏的手道:“你我虽贵为皇胄,但毕竟嫡庶有别,因此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不可自招其祸。这几天若是有人来找,就说我病了,暂不见客。”
“哦!殿下如此说,妾倒想起一件事来。昨晚府役从门外捡到一封书信,那是写给殿下的,不想让妾给忘了。”
“什么书信?你为何不早说?快拿来给我看看。”
展读书信,李恪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那信中的文字让他心惊肉跳,呼吸骤然加快了:
王兄乃一代雄杰,文韬武略,朝野折服。昔日若非长孙无忌掣肘,今日新皇非王兄莫属……今陛下妄违祖训,无视人伦,欲纳武氏入宫;妄听谗言,忠奸不辨,唯长孙氏之是为是。夫圣朝者,乃李氏之天下,非长孙氏一人之朝廷;兴社稷者,乃诸王、公主之共责,岂容庸主怠朝……
虽没有署名,但从笔迹上看,这是高阳公主写的。
李恪放下书信,呆呆地望着对面由阎立本所绘的太宗图,讷讷自语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出什么事了?”萧氏问道。
“他们要反。信是高阳公主写的,这岂非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么?”李恪说着就站了起来往外走。
萧氏一步上前,拦住他问道:“王爷这是要去往何处?”
“我要进宫禀奏皇上。”
“王爷这是要将书信交给皇上么?”
“我心底坦荡,无须掩饰。”
“唉!王爷聪明一世,为何糊涂一时?”萧妃夺下李恪手中的书信,眼里就涌出了泪花,“王爷心底坦荡,未必长孙太尉就思虑无邪。倘若他拿这书信作证据,王爷还能洗清自己吗?”
“那依爱妃之见呢?”李恪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萧氏的看法有道理。
萧氏将书信投进香炉,眼见那几页纸化为了灰烬。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紧急的脚步声,李恪抬眼去看,原来是府令站在厅外了。
……
房遗爱、柴令武、薛万彻欲图谋反的消息,并没有让长孙无忌感到任何意外。在皇上向他们通报了这个消息后,长孙无忌辛辣地讽刺薛万彻是个莽汉,嘲笑房遗爱不自量力、柴令武利令智昏:“陛下岂不闻以卵击石之愚乎!长安固若金汤,若非如此,老夫还有何颜面面对太宗在天之灵。”
李勣对长孙无忌的话深表赞同:“骄兵必败,房遗爱、薛万彻高估了自己的军力。据臣所知,仅左右金吾卫营中就有不少将军对薛氏的飞扬跋扈早已不满,只是没有个机会除之,只要陛下诏令一出,必是旌旗竞奋,将士同力!”
“有人谏言朕放出口谕,说将前往濮王府吊唁,引出叛军聚而歼之,诸位爱卿以为如何?”李治问道。
长孙无忌闻言很是吃惊,何人见解竟与自己所思如出一辙,且先于他而上奏皇上?但此时他也不便细究,只是点头连道:“此计甚妙!只是需有一人与皇上容貌相近,以此迷惑贼众。”
李治闻之又是一惊,感叹武媚知兵之深,暗自庆幸舅父没有深究。
李勣接话道:“这个不难,微臣前日散朝后从司马门经过,见一执戟郎的容颜与皇上十分相近,现在就由他假扮皇上,诱敌出巢。”
李治转脸又问崔敦礼道:“那爱卿以为如何呢?”
崔敦礼忙回道:“两位大人高见,微臣拟调左卫将军张延师率禁卫精锐在濮王府周围设伏。此人骁勇善战,又处事周密,定能手擒贼首。此外,微臣欲调右金吾将军庞同善率军夜围薛万彻府,一举剿灭叛贼老巢,调左武侯将军于东门拒叛军之援军。其余京师禁卫,各司职守,护卫太子、皇后。”
“微臣虽然老迈,但擒贼平叛应付裕如。就由臣亲率禁卫守护太子,敢保太子毫发无损。”李勣请命道。
事不宜迟,李治转脸对伺候在旁的李荣道:“传朕口谕,命濮王府众人于灵堂前迎朕。”
长孙无忌特别加重语气道:“此事声势一定要大,陛下可诏命许敬宗、李博乂和鸿胪寺卿随行,以迷惑叛贼。”
这才是真正的运筹帷幄,李治目光炯炯地环顾着身边的几位大臣,语意刚毅地说道:“三位爱卿听旨,此次平叛,悉由太尉总决,两位爱卿通力协同,贻误者重罪论处!”
“微臣遵旨!”
此刻,平日的政见相左、心性相隔,明哲保身的谨言慎行,都因为一场宫廷风雨的到来而淡远了。只有在紧要关头,李治才体味到先帝托孤,对自己、对社稷是多么的重要,他情不自禁看着三位大臣,话语中带了浓浓的深情:“大唐的社稷都在各位爱卿身上了,望众位勿负朕望。”
出了两仪殿,李勣看见长孙无忌的脚步明显地缓慢了,并且不时回头望着跟在后面的崔敦礼。他情知他们有事要说,遂向二位揖别。长孙无忌也不阻拦,待李勣上了车驾,才对崔敦礼道:“大人陪老夫走走如何?”
崔敦礼见此说道:“太尉有话不妨直言!”
长孙无忌明显老了,背有些驼,却依然精神矍铄,目光中透出沉静和狡黠:“崔大人想过没有,刚才在殿中,无论是你我还是陛下都忘了一个人?”
“请太尉明示!”
“难道吴王与叛贼没有牵连吗?”
崔敦礼不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长孙无忌,他猜不透太尉的心思,为何忽然想起了久已不在朝的吴王。
“太尉过虑了吧?下官听说吴王素来严于约束,举止有度,行为循规,甚至禁止到访的朝臣议论朝政,每有外行,必先奏明皇上。如此淡泊之人,岂会有非分之想?”
“大人糊涂!”长孙无忌以长辈的语气批评道,“大人不闻昔日汉朝之梁王刘武么?他外表谦恭儒雅,敬畏景帝,背后里却觊觎储位,派遣刺客行刺拥立太子的大臣,岂非口蜜腹剑?今昔相比,你还能相信吴王已收敛了那颗躁动之心么?”
“太尉所虑也不无道理,然《唐律疏议》是大人写就,倘若轻信传言,不重证据,又如何向朝野交代呢?”崔敦礼还是有所疑虑。
“这个大人多虑了。”长孙无忌对自己的推断充满自信,“老夫既是为国除害,自然不会因证据不足给人以口实。”
崔敦礼便不好再说什么了,末了留下一句话:“下官署理兵部,对律例不大清楚,还请太尉与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多沟通,才好定夺。”说罢就告辞了。
长孙无忌望着崔敦礼渐行渐远,才收回目光,嘴角溢出依稀的冷笑,然后上车离开了司马道。辕马的蹄声缓缓地敲着地面,与车轮声浑然一体,将长孙无忌的思绪拉得很远。
贞观十六年,那是一个让他伤心纠结的岁月。他看着长大,又由他鼎力举荐的太子李承乾与太宗交恶了。事情缘由是承乾行为放荡,纵欲沉沦,竟与一个叫称心的乐人纠缠不清。太宗闻之大怒,杀了称心,还连坐数人。承乾怀疑是李泰告密,怨心逾甚。又在宫中搭起棚室,日夜作乐,悼念称心。右庶子孔颖达和左庶子于志宁规劝,他不但不听,反而招募刺客张师正追杀他们。
更令太宗不能容忍的是,承乾在听到李泰有可能取代他为太子时,竟勾结汉王李元昌、兵部尚书侯君集、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扬州刺史赵节、驸马都尉杜荷等人谋反,欲纵兵入西宫。贞观十七年,齐王李祐反于齐州。承乾大笑,对纥干承基道:“我西畔宫墙,去大内正可二十步。”事后纥干承基被抓,太子谋反之事暴露。
在社稷与亲情冲突之际,太宗选择了江山,将此案交与长孙无忌、房玄龄、李勣等人处置,最后太子被废。但让长孙无忌无法理解的是,太宗竟置朝臣立魏王李泰为嗣的陈奏于不顾,执意要立吴王李恪为太子。
那李恪算什么?他非嫡子,名不正言不顺;母亲又是前隋的公主,倘若他成了皇上,那无异于隋朝的复辟,这是长孙无忌所不能容忍的。
那天朝会后,他和太宗在两仪殿里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他以内兄和丞相的身份,疾言厉色地申明了自己的理由:“陛下此举,可想过长眠于昭陵中的文德皇后?微臣记得皇后弥留之际,多有托付,言辞恳切,现嵕山犹在,而情已去矣?皇后泉下,岂不涕泪怆然?”
“立嗣之事,关乎社稷,贤者但举,与文德皇后何干?”太宗不以为然。
“陛下此言差矣!当年炀帝昏庸,民怨沸腾,遍地薪火,触之即燃。微臣与皇后追随高祖,与陛下共生死于战阵,同患难于艰危,皆为解民于倒悬,救世于危羸。今天下方定,陛下又欲立吴王为太子,莫非要复故隋之业,置英烈亡魂于不顾?”
李世民据理力争:“爱卿所言,未免危言耸听。李恪虽杨妃所生,亦乃唐室血脉。”
长孙无忌也毫不退让:“陛下若要立吴王为太子,请先除去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画像,杀了微臣。”
这样的激辩不止一次地在两仪殿延续。那也是长孙无忌最紧张的日子,他夜访褚遂良,私会李勣,联络于志宁,发动朝野轮番向太宗力荐李治为太子。
作为亲舅父,长孙无忌对文德皇后生的每一个儿子都了如指掌,他不是不知道李治懦弱的性格,但他宁可用一个才气平庸,却能容人的李治,也不愿让大唐的国柄落到体内流着一半隋室血液的李恪手中。
李世民在朝野的强大压力下,终于将目光落在李治身上。
在长孙无忌看来,风波并没有平息,李恪也从来没有放弃觊觎皇位的野心。十几年来,他的眼睛一天也没有离开李恪,他断定李恪清静淡泊,不过是韬光养晦,是沉默的等待。他不相信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欲图谋反时,李恪能熟视无睹地去做一个旁观者。
既然李治把平叛的权力给了自己,他一定要趁机除去这颗在心头堵了十多年的赘瘤,他认为自己没有任何私心,做这一切都是效忠朝廷。
“吁!”驭手一声吆喝,车驾停在了府门前,打断了长孙无忌的思绪。他抬眼一看,雪渐渐地小了。
夫人一边为他清理着身上的雪花,一边要丫鬟拿来常服,嘴里还吩咐道:“如此大冷的天,老爷还出去办事。你们快去为老爷备几样小菜,烫一壶热酒来驱寒!”
长孙无忌心不在焉地回应夫人的热情,却没听见她在说些什么,他还没有从思绪中走出来。
这时,府令在门口禀报道:“老爷,中书令柳奭、左卫将军张延师求见。”
长孙无忌闻言十分纳闷,不知这两人是怎么走到一块的。可他很快就判断出来,至少张延师前来是与平叛脱不开干系的。他立即吩咐下去准备酒菜,他要与两位做映雪之饮,还没忘记让丫鬟为两位大人打去肩头的落雪。这份热情与细心让那些平素见惯了他冷峻的丫鬟、府役们多少有些不习惯。
此刻,长孙无忌已换上干爽的常服出现在客厅门口,柳奭与张延师急忙起身相迎。宾主见礼后,张延师道:“雪天到访,甚是唐突,还望太尉见谅。”
柳奭也道:“太尉年事已高,还在为朝事奔波,我等还来讨扰,真是不安。”
“哪里!哪里!”长孙无忌也十分客气。
大家说着话,酒菜就上齐了,丫鬟为各位大人斟满了酒,长孙无忌的脸上就充满了融融的暖意:“窗外大雪纷飞,庭中炉火正旺,正是饮酒的最好时节!老夫敬两位大人一杯!”
柳奭和张延师正要起身,却被长孙无忌拦住:“此乃府中小聚,各位大人就不必拘礼了。”
饮了太尉的敬酒,柳奭和张延师自然也要回敬。如此酒过三巡之后,三位的脸上就带了春色。长孙无忌夹了一块肉,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话就显得不那么清晰了:“请两位大人尝尝,此菜名曰‘羊臂臑’,这是选了上好的羊腿肉,再佐以葱、姜、花椒烹制而成,食之补中益气,驱寒健体。”
他俩品尝之后,果然入口爽滑,舌尖生香,回味无穷。柳奭是个有心人,正在想太尉为何上了这道菜,是有什么用意吗?便听见长孙无忌说话了:“老夫每食此菜,常心生遐想,人这一生宁做饥饿的虎,也不能为安逸的羊。贪图安逸,必成饿虎口中之食。”
这番议论,又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了。
张延师道:“崔大人已向末将转达了皇上的平叛旨意。末将已命各路校尉今夜一律白衣掩甲,埋伏在濮王府途中的酒肆、店铺中。”
“如此甚好!”长孙无忌并没有向他们透露由执戟郎假扮皇上的秘密,生怕不慎会引起叛贼疑虑,“陛下安危,俱系于将军,万不可大意。否则,吾等皆成千古罪人矣!”
“除了部署探哨外,末将还布置了强弩。叛贼若敢妄动,末将定让他们万箭穿心!”张延师又道。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开始将话题往吴王身上引:“拒内探禀报,叛贼拟在事成之后拥立荆王称帝,然素不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需谨防有人趁乱而起,窃国篡位。”
柳奭立即明白了太尉的意思,问道:“大人是指吴王么?”
“依老夫观之,吴王觊觎皇位远甚于荆王。一则荆王乃叔辈之人,虽有觊觎之嫌,却违逆太宗遗诏;二则其谋略才学远逊于吴王。相比之下,直接威胁陛下者,乃吴王也。”长孙无忌放下手中的酒杯,接着道,“将军若能拨出千人将吴王府团团围住,使之不能离王府半步,则陛下吊唁之行万无一失矣。”
张延师双手抱拳道:“请太尉放心,末将这就去安排。不过……”
“将军但讲无妨。”
“末将伏击叛贼,房遗爱之流有负皇恩,诛之毫不足惜,只是高阳公主乃先帝之女,皇上之妹,末将不知该……”
长孙无忌将酒杯重重地击在案头,眼里立时结了冰,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除恶务尽!吴王犹不能赦,何况公主乎?”末了,长孙无忌又加了一句话,“今日所议,只在你我三人心中,不可让他人知道。”
“末将明白了。”张延师起身告辞,长孙无忌也不阻拦,他已从柳奭的目光中猜到,他一定有话要说。
果然,张延师一走,柳奭就把最近的新发现禀告给了长孙无忌:“近日,皇后宣下官与于大人一同进宫,询问了太子近日的学习。皇后说话间露出了惆怅和惶恐,说自武才人回京后,皇上倒是不再去萧淑妃那边了,可他却常借口夜间观书而住在甘露殿,并且只传武才人一起论书。”
“哦!有这事?”长孙无忌眉头皱了一下,脸色顿时就严肃了,“那武才人近来都干了些什么?”
柳奭回道:“据皇后说,皇上把武才人安置在相思殿,又把宫中存书交与她看,还要她跟褚大人研习书艺。”
“哦?”
“这武才人甚会笼络人心,把皇上给予她的赏赐都分与皇后身边的人,这些人感恩于她,都喜欢看她的眼色行事。”
“老夫几次听陛下说,皇后常在他面前奏言才人之美,为何会有如此之事发生呢?”长孙无忌有些不解。
柳奭将酒杯推到一边,身子朝前挪了挪道:“太尉有所不知,刚刚进宫时,武才人确实卑辞屈己以事皇后,皇后宽仁贤惠,故常于皇上面前美言。然则人心叵测,知其面而难知其心。直到有一天吴尚宫禀奏皇后,言说才人要她报告皇后的起居诸事,她才恍然梦醒,识其真实面目。”
柳奭说到这里,长孙无忌已无法保持静心倾听的仪态。他很吃惊,这个武才人的权变之术让那浅薄的萧淑妃黯然失色,她竟想到以求学书艺为名而试图扫清册封路上的羁绊;他更惊异于她的精明,竟会以小恩小惠而攫取宫人之心。他“呼”地从座上起身怒道:“荒唐!荒唐!都是微臣一时手软,才留下如此祸根。”
他十分感叹,为何皇后就不懂得这些呢?他了解自己的外甥女,当今皇上醉心于风流,倘若有一天他事事听命于武氏,这大唐的江山岂不要毁于裙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