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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黄卷不锁红尘梦 宫烛犹照寂寞心

转眼又逢五月,依旧是农家的麦收季节,依旧是荷池碧叶亭亭的初夏,只是朝廷元改历新,人事焕然。天气分外晴好,一连数日骄阳高照,热风漫野,京畿周围麦浪滚滚,一片金黄的世界。就在这丰盈和沉实的季节中,唐廷迎来了太宗的祭日。

五月十一日,李治亲率三省六部的大臣到太庙举行了盛大的祭典,献牺牲,颂祭文,行三叩九拜大礼。慎终追远的氛围使他再度回想起贞观的辉煌岁月,思考着自己未来的责任。五月二十六日,他又将亲往感业寺,参加由明镜法师举办的法事,为父皇的在天之灵祈福,为大唐享国长久而祝祷。

端午节后,鸿胪寺遣崇玄署令来感业寺宣达皇上的旨意时,尼姑们刚刚做完早课,捧着经书正准备散去。他的到来引起了武媚的关注,她猜想朝廷一定有重要官员要来寺院,但会是谁呢?是褚遂良?还是长孙无忌?在宫中时,这两个老儿对自己最挑剔。那个长孙无忌甚至还当着太宗的面,责备自己举止张扬,难保他们不进谗言,抹杀自己在当今皇上心中的美好印象。

武媚想到这里,转身便向藏经楼走去。近几个月来,她已经抄完了《华严经》,准备借《解深密经》来读。

藏经楼在寺院后面的松柏林旁,武媚沿着种满兰草的小径缓缓地朝前走着。如今也正是兰花开放的时节,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驱散了她方才荡起的淡淡忧伤。

武媚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兰花,放在鼻翼间贪婪地嗅闻着。她的举止很快引起了不远处正在修剪花草的明远批评:“明空,你干什么呢?出家人第一戒就是不杀生,你怎能把好好的花摘下来呢?”

武媚皱着眉头瞪了明远一眼,心中埋怨,却并不多做理论,便继续朝前走去。过了前面一个拐角,一座两层高的建筑就出现在眼前,碧玉的琉璃瓦与粉白的墙壁在阳光下灼灼耀目。登上二楼,褐红的门半掩着,在这值守的明霁远远地看见武媚,出来迎接道:“明空师妹来了,快进来吧!”

武媚进了门,呼吸着那诱人的檀香味道:“多谢师姐。”

明霁接过《华严经》,将其放回经柜,然后两人就在蒲团上坐着说话。

“你都看完了?”明霁问道。

“嗯,我看完了。”武媚点了点头,随手从袖中拿出一卷手抄的经文,“烦劳师姐看看,可有疏漏错谬之处?”

明霁接过抄卷慢慢展开,立刻就被武媚那一手小楷惊呆了,一笔一画,一丝不苟,显然是用了心的。她抬头痴痴地看了武媚好一阵子,才由衷地惊叹:“明空,你好用心啊!我佛有灵,当赐福于你。”

武媚叹了一口气,只是默默地喝着茶。

在这个寺院里,有谁能理解她的苦衷呢?一年来,她都是在思念和期盼中度过一个个遥夜的。她人在空门,心却在红尘,她忘不了与李治在一起的那些销魂酥骨的日子。去年六月初一,李治举行登基大典的消息传到寺内,她伤心地哭了。年底,又传来立了王皇妃为后的消息,她彻夜不眠,辗转反侧,诅咒上苍无眼,怎会让那个平庸的女人做了皇后?

她觉得日子过得太慢,似乎没有尽头。白天忙忙碌碌还好说,夜晚最是难熬。开始,她是守着窗外的星星打发时光,可越数就越不能入眠;后来,她干脆就不睡了,拿了《华严经》来抄。她的字是经过太宗亲手指点的,风骨昭然。她又是个有心人,看了褚遂良、虞世南等人的字就细细揣摩,很快就入境了。果然,一俟抄起经书,她的心倒安静了不少,而且对经文的含义也益发熟稔了。

明霁比武媚大几岁,对她的事也有些了解,在续了茶之后问道:“师妹如此聪慧,抄了一遍经会有不少心得吧?”

“也是一知半解吧。”武媚呷了一口香茗。

“依贫尼看,抄经也算‘行者之功’。我佛‘一切万法,唯识无境’,是以一切外境皆是诸识所变现的相分。因此诸尘境界、山河大地、有情无情,皆是此识所变现者,并无实体。能如此认识,则了达自心,不迷于境。能如此修为,则必渐次断除烦恼,心得解脱而不为境所转。”明霁慢慢说道。

“还是师姐解得深。佛经说,人生世间,有六烦恼,即‘贪、嗔、痴、慢、疑、恶见’,我反复体味,六恼其实也就是两恼,一者‘欲’也,一者‘情’也。去‘欲’则行善,去‘情’则心宁。行善而心宁,断无烦恼缠身。”见师姐谈起佛理,武媚也接道。

明霁点了点头:“师妹果然冰雪聪明。我佛慈悲,度你入慈航慧海,必能成大器。”

闻听此言,武媚掩口笑道:“道理虽是如此,可真的要做到‘断惑证真,达于无为之境’,又谈何容易?”

她这么说着,却见明霁的眼角渐渐湿润。她不免有些疑惑,问道:“师姐这是怎么了?”

明霁讪讪地笑了笑道:“还是师妹说得对,断绝尘缘,殊非得已啊!”

明霁师姐心中一定藏有许多的惆怅,今天我得好好跟她说一下心里话。武媚起身去把半开的门全掩上,又续了茶水,才回到座位上。这时候,明霁的心情也平静下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武媚见此忙道:“都是明空不好,惹得师姐流泪。”

明霁摆了摆手道:“不关你事,是贫尼想起了早年的一些事情,因此伤情。”

武媚将身子朝前挪了挪道:“师姐若是不见外,不妨讲来听听,也许这样心里会好受些。”

这明空不同于其他尼姑,她善解人意,可以抛开刻板的教义谈论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个很不错的人。明霁这样想着,望了望窗外开得正盛的石榴花感叹道:“但凡在尘世有一线生机,我等又何须在空门孤灯相守呢?”

武媚并不打断她的话,只用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她,听她慢慢地追怀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明霁的老家在并州,童年是在祁县度过的,那时她的父亲正好任祁县县令。十六岁时,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齿。她自幼喜读诗书,父亲也教她儒家经典,让她知书达理,早日嫁个如意郎君。谁知她却被书中那些男女相恋的故事搅乱了一颗春心,在后花园荡秋千的时候,心里都在想着墙外有没有俊公子走过。有时候,她在绣楼里做女红,会忽然哧哧地笑起来,心问不知将来哪个有情男儿会穿上自己的针线。

那年清明节,她唤了丫鬟和家院去踏青。柳枝柔柔,草色青青,跟随着紫燕的翩跹漫步在香尘弥漫的阡陌,她被撩拨得心花怒放。她追捕着飞过墙篱的蝴蝶,却不料一个闪身,手中的丝绢随风飘到了一个公子的肩头。双眼对望的那一刻,明霁惊呆了,天哪!世间竟有如此的美男子,那模样不正是梦里千回看见的么?

那男子手捧着丝绢,目光穿过前面的柳枝,直直地看着面前这位姑娘,及至发现自己失态时,耳根不免有些发热,他走上前来问道:“这是小姐的丝绢吧?这一对燕子绣得真是栩栩如生,在下物归原主。”

“多谢公子!”她觉得心跳有些慌乱,像怀揣了一只兔子。

“小姐的燕子绣得活灵活现,若是有诗相配,岂不更美?”那位公子见她没有拒绝,便吩咐书童拿过笔砚,顷刻间,一首心语就跃然绢上——

花上蝶对舞,绢中燕双飞。

缕缕知君意,相偕不须归。

看到此诗,明霁就这样把他装进了自己的心里。后来,她打听到那位公子就住在文水县城的另一条街上,就常常差丫鬟暗中向他索诗,并绣在自己的小物件上,又让丫鬟送了回去,然后就是盈满蜜意的等待。

这样的爱来情往持续了大约两年,终于被公子的父亲发现。身为将军的他勃然大怒,不久,明霁的父亲竟在一个漆黑的雨夜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县衙的院内。衙役们赶到家里通报时,父亲的尸体已被雨水浸泡得面目全非了。

明霁的心被撕扯成碎片。如果不是清明的邂逅,横祸如何会上门呢?如果没有那些要命的诗,也就不会有家破人亡的惨剧。可这些都不能动摇她对公子的爱,她相信只要坚持,就有希望。

可是几天之后,公子遵从父命,将绣有诗句的那些丝绢退还给了她,并附了一首冰冷的诗——

炭冰岂相容,蒿芷难共生。

自兹断袍去,今世不再逢。

从此,她的心就死了。她绝望地孤身一人在世间茫然独行,不知何处是家园,何地是归宿。一天,她梳洗整齐之后,从容地投进了城外滔滔远去的河水,却不想被从这里路过的明镜救起,带进了寺院……

因为过于感伤,明霁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不得不背过身去平息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只是想起了往事,不过自那以后,我就不相信世上再有真情男子了。我现在已是心如止水,只求禅中有静,静中有禅,早日找到出世之谛。”

这故事听得武媚泪光盈盈,而满脑子都是李治的影子。贵为皇帝的李治都不能理直气壮地与自己相爱,遑论一个将军的儿子?世间的男人都是这样的薄情么?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自己也是并州人,因为她十四岁就来到了长安,话语中都是长安口音。

看着时候不早了,武媚拿了一本《解深密经》离去,到楼下时,回看凭栏相送的明霁,一种顾影自怜的心境油然而生。

她一回到斋舍,明月就迫不及待地跑来道:“明空!你知道吗?皇上要到寺内做法事呢?”

武媚心里打了一个激灵,急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老住持啊!她要寺内上下洒扫庭除迎接皇上呢!而且为了皇上的安全,羽林军还在周围布满了岗哨呢!”明月又道。

可武媚的目光却黯淡了,轻轻道:“皇上来不来跟我们有何关系呢?我们还不得每日坐课诵经。”

“你这是怎么了?那些从宫里来的女人们听说皇上来了,一个个喜形于色。你倒好,态度冰凉冰凉的。”明月有些不解地问道。

武媚没有答话,径自回到自己的床前想着心事。明霁与明月简直有天渊之别,一个是水晶般的晶莹剔透,一个却是石头般的缺乏慧根。不过明月整天乐呵呵的,倒是可爱,可偏偏话说不到一块。难道她真的把这佛门当成今生的归宿了么?

明月也觉得和一个冰冷的女尼在一起很无聊,听到外面有人喊她,便匆匆忙忙出去了。屋内只剩武媚一人时,她那锁不住的情感便像激流一样翻腾起来,浑身也跟着燥热。她终于明白,世上有些事看似淡远了,可只要一个契机,它就会很快复苏,重新长成葳蕤的春草。她忘不了李治,她在心里祈愿他是为自己而来的。

她打开靠墙的箱柜,拿出许久不穿的服饰,才人在宫中属于正四品,服饰是太宗赐的,配着绛色或黛色的腰带、披肩和长流苏。头饰也是专为四品才人打造的,以祥云环绕的五尾凤簪。多少次,当她穿着这些衣服风情万种地出现在李治面前时,她看到的是他迷离的目光,如醉如痴的模样。

可如今,物是人非,铅华不再,这些衣裳自然是沉于箱底了。一头乌发也早已剃度,凤簪没了依傍,又如何能展翅呢?她不敢想象,皇上见了她这副模样会做何感想。万般思绪,此刻都化作了她口头的诗句——

看朱成碧思纷纷,

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

开箱验取石榴裙。

武媚吟着吟着,又潸然泪下。正欲取纸笔记下这字字含血的诗句,却听见衣柜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低头看去,却是一只硕鼠不知何时钻进了衣柜,将李治当年送给她的披风咬了几个破洞。她顿时蛾眉凝结,怒火填膺,一把抓住老鼠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连连踩了好一会儿,才舒了一口气骂道:“你可知咬了何人的衣物么?你可知逆我者的下场么?”

明月从外面进来,看见武媚极度扭曲的面孔,整个人就木然了,及至看到地上的老鼠,更是吃惊地问道:“明空,你不知道出家之人不能杀生么?”

武媚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与我为敌者,必如仓鼠,死无葬身之地。”

明月不敢再接话茬,拿了扫帚一边清扫一边道:“住持正传你问话呢!”

武媚回身看了看明月便出了门,她没有想到,明镜法师会带来一个让她命运出现转机的消息。

……

眼看五月二十六日一天天临近,李治的心也越来越焦躁。虽然他暗地让贴身太监李荣去了一趟感业寺,曲折地表示了要单独见武媚的意思。可他知道,要真见上一面也不容易。虽说李荣回复说明镜法师已知会了武媚,但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老臣一个个瞪眼盯着,后宫的王皇后与萧淑妃更是虎视眈眈。

辅政大臣们可以逼李治立王氏为后,却无法遏制他的偏宠。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纤弱、聪慧、美丽的萧淑妃,在武媚在禅院苦熬的日子里,他夜夜传萧淑妃到甘露殿侍寝,在她身上寻找当初与武媚缠绵的感觉。萧淑妃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她不断变换花样迎合李治的情欲,而王皇后只能独守空房,度过一个个寂寞遥夜。她也是女人,更需要皇上的慰藉。可李治就是不宠幸她,她也奈何不得,便只有把这一腔怨恨都倾泻在萧淑妃身上。

这种积在心头的怨恨,终于在三月皇后亲桑那天爆发了。王皇后凭借手中权力,斥责萧淑妃违背圣意,怂恿家人糟践百姓;萧淑妃也不相让,反唇相讥王皇后怀不上龙种。王皇后觉得脸上无光,回到京城,就跑到皇上面前哭哭啼啼。李治非但没有责备萧淑妃,反而怒斥她心胸狭小,不能母仪天下。那天,王皇后回到清宁宫整整哭了一夜。当值太监把这个消息禀奏给李治,他也自觉有些过分,于是升迁王皇后的舅父柳奭为中书侍郎。

李治无法知道王皇后得知他在感业寺见武才人会是怎样一种心境,不知她会不会像对萧淑妃那样醋意大发,甚至说出一些极不得体的话来。他抬头看了看伺候在身边的李荣,便问道:“若皇后对朕去见才人心生埋怨,你说该如何是好?”

李治在东宫做太子时与武才人之间那些枝枝节节李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才会让他去知会明镜法师。他正在整理文书奏章,听闻陛下问话忙回道:“才人乃先朝之人,曾恩宠有加,皇上借法事之际探视抚慰,于制于理都不为过,皇后贤惠大度,断不会不顾大局触怒龙颜的。”

“朕本不想与皇后同去,然又恐违逆先帝之意愿,也有违于制。倘若太尉、中书令和中书侍郎问将起来,朕也无法回答。”李治又说道。

“陛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朕就是要你出主意,你还啰唆什么?”

“依臣之见,既然宗庙祭祀是国事,劳动了朝野公卿,那法事就该是皇上家事了,无须再劳动各位大人,若只皇上与皇后同去,诸事自不难办。”

“嗯,你所说正合朕意。传朕口谕,五月二十六日,朕将携皇后前往感业寺,只需崇玄署令随从即可。”

宣完诏令后,李治的心才轻松了些,看着天色不早,便放下案头公务,对李荣道:“移驾清宁宫,朕也有些日子没去看皇后了。”

“遵旨!”李荣一脸的喜色,朝着殿外喊道,“皇上移驾清宁宫!”

太阳渐渐西斜,五月的阳光,金色中透着白炽。殿外的大树枝头,叶子懒懒地挂在树梢上。王皇后望了一眼栖息在浓叶深处的两只倦鸟,眼里噙满忧伤的泪水。

这些日子,她一直失眠,常常在深夜醒来,之后就睁着眼睛呆坐到天明。久而久之,她又染上了咳嗽的毛病,药倒是吃了不少,可就是不见好。

其实她自己很清楚,这病的根子在心上。在外人看来她是后宫的至尊,可她哪里能管得住妖媚的萧淑妃呢?半年了,皇上似乎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耳鬓厮磨了十几年的女人在守望着他。甚至从甘露殿吹来的风都带着皇上与萧淑妃竟夜狂欢的味道,使她的杀意不断涌上心头。但她也只有这个心,没这个胆。若让萧淑妃不明不白死在后宫,皇上能饶得了她么?王皇后擦了擦眼角,就听见司药在帐外轻声道:“娘娘,药已煎好,请您服药。”

她转脸看去,宫娥早就捧着漱口的茶盏在一旁待着,司药手中的药碗还冒着热气。

王皇后皱了皱眉头道:“我一闻见这药就五内翻腾,还是不喝了吧。”

司药上前微微曲了脊背道:“太医说了,这药能平咳息喘,娘娘服了就会见好的。”

王皇后没法,只得接过药闭着气一口喝了,之后漱了口才在榻旁椅子上坐了下来,对身边的宫娥道:“把那本《汉书》拿过来我看看。”她随手翻到外戚一卷,眼前赫然就是《孝武陈皇后传》。

在做太子妃的那些年月,她目睹了先帝与长孙皇后相濡以沫的爱情。长孙皇后坤厚载物,德合无疆,至诚至孝,不涉朝政。为了给后宫嫔妃立标建规,她还亲自编写了《女则》一书,采古代后妃之得失加以评论警醒。先帝看后,说皇后此书,足可垂于后代。长孙皇后驾崩后,先帝亲为之选九嵕山为陵,并立下诏书,百年之后,将与皇后合葬。

在被立为皇后之后,皇上便亲手把《女则》交到她手中。她也正是从《女则》中见到了皇后们迥然相异的命运,她发现皇后们并不都像婆婆那样幸运。因此看到这卷《孝武陈皇后传》,她就把自己当下的处境与陈皇后联系在了一起。陈皇后是一面镜子,让她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初!武帝得立太子,长主有力,娶主女为妃。及帝即位,立为皇后……十余年无子,闻卫子夫得幸……

她觉得“十余年无子”这几个字十分扎眼,好像就是在说自己。而一想到自己没有子嗣,她的肩膀不由得抖动得厉害,似乎感受到了萧淑妃鄙夷的目光和皇上积怨的嗔怒。

王皇后不想再看下去,放下书问身边的宫娥:“吴尚宫来了么?”

“奴婢来了!”吴尚宫从殿外匆匆进来,“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王皇后示意吴尚宫坐下,两人开始说话。

“那边有消息么?”

吴尚宫知道皇后指的是萧淑妃那边,便道:“自淑妃之子李素节被封为雍王后,最近又诏令他领雍州牧,娘娘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呢?”

王皇后撇了撇嘴道:“这孩子现在正春风得意哦!”

“听说萧淑妃逢人就夸她的儿子是神童,日诵古诗辞赋五百言,就连他的老师徐齐聃都说这孩子将来前途无量呢!”吴尚宫又道。

王皇后听后就笑了:“再聪明也还是个孩子。”

“娘娘!要紧的不是他能怎样,而是皇上怎样看他,奴婢可听说皇上对这孩子可喜欢了,万一立为太子,那……”吴尚宫放低了声音道。

“皇上那么多皇子,哪一个不比他强?”王皇后有些迟疑。

“皇上是有几个儿子,可他们的娘亲都出身卑微,有哪个像萧淑妃那样受宠呢?”

王皇后倒吸一口冷气,不能不承认她分析得有理,于是眉宇间便多了一些忧虑:“那依尚宫之见该如何呢?”

吴尚宫将身子朝前挪了挪道:“奴婢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否?”

“你不说,我如何能知恰当与否?”

吴尚宫看了看站在大殿内的宫娥,王皇后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大声说道:“你等先退下,我有事再传。”等众人离去后,她又看了看吴尚宫,示意她说话。

“娘娘可知后宫有位刘姓的宫女?”

见王皇后不置可否,吴尚宫继续道:“奴婢听说她的儿子李忠与萧淑妃的儿子一样大,只是因其地位卑微而遭冷落。为此刘氏常常黯然神伤,埋怨自己连累了儿子……”

王皇后伸手止住吴尚宫的话道:“你是让我把这个孩子收养过来?”

“奴婢正是这个意思。如此一来皇上就没了立李素节的理由,而且此事长孙太尉、褚大人会鼎力相助的。”

王皇后点了点头:“这不失为一条良策,可刘氏会愿意么?”

“这……”吴尚宫想了想道,“娘娘明鉴,这世间哪有母亲不希望儿子出人头地呢?何况刘氏乃一宫女,如果不将孩子过继给娘娘,恐怕将来连命都保不住。”

经过这一番分析,王皇后明白了,眼下也只有这一计可以断萧淑妃的后路了。她还有些犹豫,问道:“只是这话由谁来说好呢?”

“奴婢愿效犬马之劳。”

“可这事情还得皇上恩准呢!”

“皇上那边应该没有障碍,何况奴婢听说这个李忠也非常聪颖,就是皇上也有所偏爱。到时请长孙太尉出面,皇上就不好说什么了!”吴尚宫又道。

王皇后看了吴尚宫许久,觉得这女人也十分了得。她对后宫诸事如此清楚,思虑如此周密,还真是个人物。好在她年纪大了些,否则将来难保不是自己的对手。

两人正说到关键处,却见太监进来禀奏道:“娘娘,柳大人进宫来了。”

“舅父到了,快快有请!”

吴尚宫恰到好处地结束了谈话,知趣地退下了。出殿门时,她遇见中书侍郎柳奭,忙施礼道:“柳大人来了,奴婢有礼了!”

柳奭点头笑了笑,表示还礼。进殿后,柳奭大礼参拜道:“中书侍郎柳奭参见皇后娘娘!”

王皇后道一声“平身”,便上前搀起柳奭,吩咐赐座、上茶,而后问道:“舅父怎么进宫来了?”

柳奭捋了捋胡须道:“魏国公六十大寿,想举办寿宴,特请微臣进宫向娘娘禀奏,看要不要知会朝臣公卿。”

魏国公王仁祐是王皇后的父亲。虽说是皇上册封特进,享国公待遇,却是一个散官。王皇后也很清楚,父亲之所以能有今日,皆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于是道:“为父亲庆寿,本是做儿女的责任。可皇上刚刚颁发诏令,要求朝野厉行节俭,不可铺张。我的意思就不必劳动各位大人了,到时我请皇上恩准省亲,再请褚大人写几个字,在府上小聚即可。”

“谨遵皇后旨意。”柳奭见王皇后如此说,就答应了下来。他正准备离去,却发现皇后近来瘦了许多,她一定是遇见什么不畅快的事了。

皇后怀不上龙种他是知道的,皇后遭到冷落他也有所耳闻,但劝谏的意思刚到口边,却变成了别的话语,他也不愿意触及皇后的痛处:“后宫诸事繁多,娘娘还要珍惜玉体才是,府上的人都牵挂着呢!”

柳奭的话一出口,王皇后的眼圈就红了:“多谢舅父牵怀,可我这是心病啊!”说完这话,她就把一肚子的委屈全倒了出来,听得柳奭心里沉沉的。

柳奭是个明白人,如果任由眼下的情况发展下去,难免有一天皇后之位会被萧淑妃所取代,那时势必会危及王柳两家。当官事小,丢命事大,既是进宫来了,就该替皇后分担。如此想着,柳奭又道:“不知娘娘知否,皇上将在五月二十六日去感业寺做法事。”

“这事我早已知晓!皇上已降旨让我随他去为先帝英灵祝祷!”

“那娘娘可还记得那个削发为尼的武才人?”

“怎能不知道?正是这个狐媚当年迷得皇上神魂颠倒,为此我也没有少生气。”

“臣是在想,娘娘能不能说服皇上将武才人重新招进宫来呢?”柳奭眼睛转了转道。

王皇后闻言很是吃惊,不知亲舅父怎会说出这种话来,不由得生气道:“舅父这是说的什么话?如今陛下身边已经有了一个萧淑妃,再引入一个武才人,这不是前门进狼,后门入虎么?”

柳奭笑了笑道:“这就叫以毒攻毒啊!”

“舅父此话怎讲?”

“请问娘娘,武才人与萧淑妃相比何如?”

“武才人虽然妖媚,却博古通今,萧淑妃才气自是不如。”

“这就对了!陛下之所以宠爱萧淑妃,那是因为武才人不在身边。依臣观之,陛下没有一天不思念武才人。即使娘娘一千个不愿意,陛下要纳她为妃,您也是挡不住的。若娘娘大度一些,主动谏言陛下将那个武媚重新招进宫来,那皇上的心思必不在萧淑妃身上。”

“倘若两个妖媚合起来对付我呢?”王皇后有些担心道。

柳奭摇了摇头:“这个娘娘不用担心,一山不容二虎,两个美人碰到一起只会相互嫉妒。岂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乎?”

王皇后沉思了一会儿,觉得舅父所言不无道理,可是在情感上一时半会还转不过弯来,于是起身对柳奭道:“寿宴之事,就请舅父将我的意思转达给父母,至于武才人一事,还是让我好好想想。”

于是,柳奭站起来告辞,临出宫时,他又强调了一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娘娘此事确实要细细思谋。”

舅父走了,大殿里就剩下她一人,吴尚宫和舅父的话便交替在她耳边回旋。盘算良久,她心底渐渐现出一丝光明来。吴尚宫的谏言自不待说,舅父的主意虽为下策,可眼下也没有什么良方能把萧淑妃击败。至于那个武才人,只要她知恩图报就行了,就算翻了脸,不是还有那几个讨厌她的大臣们管束么?

夕阳西沉,晚霞在天际染出一道道玫瑰色,殿外的大树枝头传来归鸟的欢叫,一天又过去了。李尚食进来问道:“娘娘,晚膳的时间到了。不知您想吃些什么?”

“我今日食欲欠佳,就喝点稀粥罢了。”

王皇后话音刚落,就听见殿外传来太监李荣脆亮的喊声:“皇上驾到!请皇后娘娘接驾!”

仿佛久旱逢甘霖,王皇后整个心软酥酥的。毕竟皇上太久没驾临了,她竟有些手忙脚乱了,忙率宫娥、太监等一干人出来迎驾道:“臣妾恭迎圣驾!皇上万岁,万万岁!”

“平身!”李治挥了挥手,先进了大殿。

一进殿他就闻到了淡淡的兰香,再看了看殿内的陈设,花草都换了新的。临窗几盆兰花,正开得欢艳。

他记得还是太子时,先帝为他选了王兰为妃。大婚的当晚,夫妻交欢甚笃,都觉得销魂。太子妃曾绵绵地告诉她,因为幼时名中有个兰字,所以她十分喜欢兰花。虽说那时她的父亲王仁祐还只是个罗山县令,可罗山上盛产兰花。为了她,她父亲派人上山挖了许多兰花回来,种满了府邸。

这故事曾让李治很感动,他爱屋及乌,便也在太子府的花园内种满了各式各样的兰花。

“这兰花刚开吧?”他淡淡地问道。

“回陛下,这花是五月初开的,接连二十多天不败。”王皇后忙回道。

“哦!既是如此,你就早该奏明朕,也好与皇后同赏。”

闻听此言,王皇后的心里就起了涟漪,幽幽道:“妾见陛下国事繁忙,不忍打扰。”

“哦,还是皇后有心。”李治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见李治没有将话题延续下去,王皇后也就刹住话头,小心地问道:“皇上还没有用晚膳吧?”

“陛下批阅奏章,直到白日西沉。”李荣小心地在一旁插话道。

李治立即领会了李荣的意思,便道:“朕今日就在此与皇后共进晚膳。”

王皇后闻言忙传来尚食,要她准备了酒宴。席间,李治只说要和她去感业寺去做法事,却一句也没有提武媚。王皇后心里没底,只好顺着李治的话走,间或插些闲话调节气氛。二人相处得虽然很平和,却没了当年夫妻间的那种轻快和愉悦。

饭罢,夜色益发浓了。宫娥们奉茶上来,王皇后亲自捧给李治,然后就默默地坐在一旁。李荣在一旁见了,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皇后也是人,夫妻同床这样的事她怎好先开口,此时只有自己出来打圆场。

“陛下今夜……”李荣故意拖长语气,把下面的话留给了李治。

孰料李治的话让大家都很吃惊:“时候不早了,移驾相思殿!”

在李荣愣神的同时,王皇后的脸“唰”地就白了,呆着不知所措。

“移驾相思殿!朕的话你没有听见吗?”李治的声音明显带了恼怒。

李荣正要再传口谕,突然听见“扑通”一声,就见王皇后跪倒在地了。

“陛下,妾有事禀奏。”

李治脸上冷冷的,语气十分平淡道:“皇后这是为何?有话起来再说。”

但王皇后没有起来,跪在李治面前把思谋了一下午的话说了出来。李治听着听着,眼圈就热了。他完全没有想到,皇后会主动请他把武媚召回宫中。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他还是追问道。

王皇后说着话,泪水就模糊了双眼:“妾也读了《女则》,深为长孙皇后之德行所感动。妾虽不才,然为社稷,为陛下计,愿接武才人回宫。”

李治的心弦被王皇后的一番话弹拨得上下翻腾,没想到王皇后如此贤惠识大体,便为自己刚才的自私而生了微微的惭愧。

“你们退下,朕今夜就在这过了!”

……

萧淑妃朝外面娇滴滴喊道:“蔡尚宫在么?”

“奴婢在!”蔡尚宫应声进来,站在帷帐外问道,“娘娘昨夜睡得好么?”

“好什么呀!没有皇上在身边,我一夜都梦魇不断。只有被皇上抱着,我夜里才睡得安稳。”

蔡尚宫没有答话,心里却道:“娘娘也真是的,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萧淑妃起身,身边的宫娥立即伺候她穿衣着裳。先是穿了一件束胸,接着就是一件浅黄色的襦衣,外套一件红衫,长及膝下;下裳是裙子,高及束胸,然后是一件纱罗衫披上肩头;最后是束上腰带。不一会儿,萧淑妃就光彩照人了。

蔡尚宫上前扶着萧淑妃来到梳妆台前,几位宫娥开始为她梳头。

蔡尚宫在一旁问道:“今天为娘娘梳个孔雀开屏髻如何?”

见萧淑妃点了点头,宫娥们就一边编发辫,一边盘头,待盘成一个锥髻,就用珠翠制成孔雀开屏簪饰于髻前。

最后就是化妆,可此时萧淑妃的目光已不再那么集中了。蔡尚宫猜想,娘娘的心这会儿一定又四处放飞了。

的确,萧淑妃感谢父母给了她一张艳若桃花的脸,不仅养了皇上的眼,也让宫中的女人们羡慕嫉妒。但在她看来,嫉妒又算什么呢?只要皇上喜欢,嫔妃们就是恨掉牙也没有用。她也在心底感谢上苍,仅仅一夜,李唐未来君主的种子就在自己的肚子里生根发芽,并迅速长成了一个六岁的男儿,这使得皇后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她还得从心底感谢祖先,为她留下了高贵的门第,从根源上论,她也是南梁皇家的后裔呢!就说那个刘氏吧!她也为皇上生了个儿子,可是因为出身低微依旧抬不起头来。

等化完妆,半个时辰都过去了,蔡尚宫拿了镜子让萧淑妃前后照照,她也暂时刹住了心思,看着镜子里光彩熠熠的自己,自信地笑了。

“小王爷起床了么?”她问的是自己的儿子。他虽然担任了雍州牧,但实际上人还住在宫里,所有的军政事务都由朝廷派去的长史打理,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份文书传进宫里报告辖内情势。

“起来了!小王爷正在书房读《小学》呢!”蔡尚宫答道。

“传他来见!”

一个宫娥去了不一会儿,雍王李素节就来到了相思殿。

向母亲行礼问安后,萧淑妃看着儿子,眼里就溢出满满的幸福。这孩子真是随了皇上,少年英俊,难怪皇上喜欢呢!

“《小学》读完了么?”萧淑妃等儿子坐下后便问道。

“快读完了,徐师傅说,下一步要为孩儿讲《大学》呢!”

萧淑妃点了点头:“好好好!节儿啊,你得文武皆备,才能当得大任。娘的全部希望都在你的身上,懂么?”

“孩儿一定不负母亲期望。”

“记住!你母亲可是皇家的后代,你不要与那些出身卑微的弟兄们混在一起。”

“可他们都是哥哥啊?大家一起玩耍很有意思呢!”李素节有些不解。

萧淑妃闻言立刻变了脸,声音中就带了严厉:“凤凰与鸡能一样吗?你要不争气,娘可不饶你!”

见儿子点头答应了,萧淑妃才云破日出道:“嗯,那你回去吧!”

李素节便欢快地走了,像鸟儿飞出笼子一样。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萧淑妃又问蔡尚宫:“陛下昨夜去了哪儿?”

蔡尚宫摇了摇头只说不知道。

萧淑妃的眉头顿然皱起来了——莫不是宫里又来了迷惑陛下的年轻女人。正胡思乱想间,一个太监进来禀奏道:“皇上那边传来旨意,说皇上与皇后去了感业寺,叫各宫娘娘不必随行。”

“你说什么?”萧淑妃大惊,直到消息得到证实后,她才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很久才狂怒地喊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r3q6m8wex8ZmgvMWr8OmxHHu5DlncX/MDBd/0RIILueL3NTml4foKg4o6GJ5Pr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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