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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高台之上百态人生,高台之下百态人心。翌日,天刚刚蒙蒙亮,林少春就到了百戏班。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知音何已矣鱼儿嬉戏泛起涟漪……”空无一人的高台之上,柳三绝却唱得百转愁肠。

一个回身,见立于高台之下的林少春,不觉唇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师父,我知道错了。”林少春见师父看向自己忙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你是错了……”柳三绝望着跪在面前的爱徒,谆谆教诲,“那你可曾想过,你在孙家的那通妄言,轻易就能被人识破?这一行教会徒弟就饿死师父,虞娘子纵使身体不适,她宁可不赚钱,也断不会自砸招牌派一个徒弟去,这是第一错;你的帷帽被风吹起,容貌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有心人画成画像传扬出去,翻出陈年旧账来,那时该如何是好?这是第二错;你得了赏钱便大肆分发,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这些人中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万一有嫉妒者有意将此事泄露,那你又该如何自处?这是第三错。”

“徒儿明白了。”柳三绝将手轻轻搭在林少春的肩头,林少春不由得抬头望向师父。这些年来师父一直是个特殊的存在,亦师亦母,在林少春的生命中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人前演戏,人后也当有铮铮铁骨。”柳三绝眯了眯眼,细长的眉宛若春日中一道虹,“我这一生收过两个得意弟子,你师姐桃夭甚有天赋,可惜她急于求成,尚未出师便离开了。你大师哥柳无双是唯一一个将我这三绝学完的人,可惜他只将这三绝当作谋利的手段。咱们行走江湖,不可急功近利,更不可包藏祸心,我当年收你为徒,是看在你立志为父申冤的份儿上,一个姑娘有如此壮志实属不易,我不能不成全你。”

“是,徒儿感念师父教诲,也从不曾忘记自己肩上的重任……”林少春殷切地抓住了师父的衣袍,“师父,我想学第三绝!”

“第三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成就的……”柳三绝握住林少春的手腕,“须得千锤百炼,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林少春一无比坚定地望着师父,猛然点头。

“好,那从今日起,我便教你第三绝。”

知我。忘我。无我。师父说,若是将这三绝融会贯通,便能够世事洞明,在世间活得通透。于是她便日日苦心练习,忘却女子身份,努力达到无我的境界,在男人堆中博得头彩,却不想冤家路窄,才不到几日,又在杜雅诗社遇见了孙玉楼。

杜雅诗社是京城非常雅致的一个清谈圈子,那些个文人士大夫不谈“势力之事”,诗社主人不用酒宴招待,只是啜茗,文人雅士聚在一起品砚、借书、鉴画、论诗。林少春经常女扮男装,参加杜雅诗社的集会。偏偏凑巧,知府杜世卿与孙玉楼交好,这一日便邀了孙玉楼到杜雅诗社论诗。

文人墨客,翩翩少年,林少春无疑是当中最出挑的一个。孙玉楼一眼就认出了男子装扮的林少春,那双狐狸般狡黠的眸子骗不了他。得见便是有缘,孙玉楼径直满怀笑意地向林少春走去,明亮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林少春:“公子……恕我冒昧,敢问家中可有姐妹过世?”

“怎么说话的,你们家才有姐妹过世呢。”林少春看着走向自己的孙玉楼,想到那日桥头的情形,不觉头大,佯装怒道,“小爷三代单传,怎么,卖棺材的买卖都做到诗社来了?”

“不不不,只是觉得公子面善,似乎在哪儿见过……”孙玉楼愈发觉得林少春有意思,“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林少。”林少春不想再和他纠缠,转身欲走。

“林公子留步,”怎料孙玉楼伸出胳膊拦住了她,一旁的杜世卿都看呆了,“今日我做东,能否请公子共饮一杯?”

“不能。”林少春杏眼圆睁,一把推开了孙玉楼。

“今日哪位先来起个头?”诗社主人见状高喊道。林少春趁机快步走到当中,大声应道:“我来。”

“谁来挑战林公子?”诗社主人喊道。

一群文人墨客兴致高昂,纷纷举手,人群中的孙玉楼高举着手,长身玉立,格外扎眼。林少春故意偏过头,指向其中一人。

“上联,酒热不须汤盏汤,请!”

“厅凉无用扇中扇。”林少春马上接道,同时指向另一个人。

“同人同过铜驼岭。”

“今上今开金马关。”

孙玉楼见状猛然拨开众人,大步来到林少春面前,“不知公子可否接受毛遂自荐?”

“可以。”林少春眸子中闪过黠光,“不过我要改规矩,输了的人必须即刻离开这里。”

“在下无不从命。”孙玉楼挑眉一笑,“林公子请听,秋风吹尽满山情。”

“九曲湖畔水盈盈。”

林少春眼如点漆,冷冷地看着孙玉楼,“上联,寸土为寺,寺旁言诗,诗曰:明月送僧归古寺。”孙玉楼微微一笑,接道:“双木为林,林下示禁,禁云:斧斤以时入山林。”

两个人棋逢对手,霎时间引起一众叫好声。孙玉楼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少春:“方借花容添月色。”

“欣逢秋夜作春宵!”林少春脱口而出,等反应过来,双颊已染上了明亮的霞色。

“这可是情对啊,莫非两位……”诗友们轰然取笑道。

“我家中有事,不奉陪了。”林少春尴尬万分,逃也似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孙玉楼顾不得杜世卿的拦阻,紧跟着追了出去。“姑娘……”

“你胡说些什么?”林少春猛地停住了脚步,面对着身后的孙玉楼,“我可没有龙阳之好。”

“姑娘举手投足颇有男子风范,衣着打扮也不逊须眉,只是你百密一疏,忘了自己衣上熏香。那日我在桥上闻见过这种香味,姑娘不必再隐瞒了。”孙玉楼笑得如沐春风,令林少春竟感觉到微凉的早春之风泛起了莫名的暖意。

“是么……”林少春突然指向孙玉楼的身后,“你看那是什么?”

孙玉楼下意识回头,空无一人,待再回过头来,林少春早已像只小兔子似的又逃走了,他大声笑道,“我已经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了,若找不到你,我便将你的画像贴满整个京城,还请姑娘三思。”

春寒陡峭,微冷的阳光落在孙玉楼的脸上,泛起了珍珠般的光芒,有些冷,又有些暖。林少春停下脚步,回过头,感觉到三月的风吹过了他,又吹过了她。

“好,你随我来。”

“云鬓松松凌乱,细腰似水轻软,看这莲步款款,疑是天仙落凡。醉里秋波流转,或许姻缘了断,缠绵抚慰心酸,一梦春宵苦短……”

戏台之上,柳少春一袭白衣仿佛真如梦中人一般,似真似幻。孙玉楼坐在台下,手握的纸扇随着台上的咿呀,有节奏地轻点,眼神始终没离开过台上的伶人。柳三绝立于门后,望着两个少年。多么美好的年纪,多么美好的邂逅,她似乎回到了多年前,仿佛再一次看见了那棵老槐树下的少年,言笑晏晏,唤着她的名字。

往事难以回首,柳三绝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一出戏罢,林少春卸了妆,孙玉楼也随着离开了百戏班。“公子只记得余音绕梁,却从未见过市井百态吧?如何,我这个小戏儿的表演,可吓着你了?”林少春淡淡一笑,盯着孙玉楼,“我今日在诗社假扮爷们儿是为了历练,若能瞒天过海不被识破,方对得起师父教导。如今被你看穿了,还请阁下高抬贵手,莫砸了我的饭碗。”

“好说,不过请姑娘恕我冒昧,敢问姑娘芳名?”孙玉楼拱手,眼睛却不曾离开眼前的人。“林少春。”

“在下孙玉楼,三生幸会。”

第二日清晨,曙光乍现。林少春和伶人们才开始练功,就见孙玉楼带着小厮,拿了诸多的礼物走进了百戏班。众人心领神会地看向林少春。林少春尴尬地将孙玉楼拉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冷言道:“像你这样的纨绔子弟我见得多了,今儿斗鸡明儿走狗,全是为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再说了,这楼里都是些什么人呢?今儿我可以戴你送的簪子,明儿我也可以穿别人送的蜀锦,你瞧瞧,你花钱捧个小戏子,又何必呢?”

“我在姑娘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俗人?”孙玉楼脸上的笑容凝住了,他静静地望着林少春,“我虽是富家子弟,可这一生这么追求一个姑娘,是第一次。”孙玉楼动情地说道。

“公子何必自谦。”林少春似乎铁了心。

“既如此,我就不打扰了,这些俗物你要便留着,不要扔了也罢。”孙玉楼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本以为就此消停了,可不想自这日开始,孙玉楼就像是着了魔,每天来百戏班为林少春捧场,送她各色的精致点心、头面首饰、玛瑙簪环、绫罗锦缎……

上台表演的时候,一向自持的林少春渐渐乱了分寸,台下孙玉楼的目光像鞭子的细尾一荡,抽在心尖上。师父看出了端倪,这日趁着林少春卸妆的间隙,告诫道:“看戏的看你本就是应该,你有什么可不自在的?别人无心,是你自己心慌罢了。”

林少春轻轻道:“我……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功亏一篑了吧?”“你是个学戏的人,该怎么演,还要为师教你吗?林少春望着镜子中素白的一张脸,目光暗淡了下去。

林少春第一次在戏散了后,参加堂会。偌大的酒楼厢房,觥筹交错,她妖娆地穿梭其中,被一群男人喂酒,眼睛却看向走进屋子的孙玉楼。

孙玉楼立看着坐在一群男人中笑靥如花的林少春,强压怒火道:“我去找你,他们说你在这,你怎么能这样?

“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客来客往推杯换盏,哪里做错了?你若受不得,走便是了。”说罢随手接过旁边递过来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你……”孙玉楼愤然离开。他怎么也想不通,一向孤傲的林少春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正巧碰上好友杜世卿,孙玉楼遂心生一计。

孙玉楼一走,林少春再也呆不得片刻,立马向外走去,却迎面撞上了端着酒杯醉醺醺的杜世卿。

杜世卿色眯眯地瞅着林少春,一把拉住了她,“怎么着啊,今儿陪大爷我喝一杯?”“我不喝。”林少春嫌恶地甩开他,却被他倒满酒的酒杯喂到了嘴边,林少春夺过酒杯,奋力将酒泼了杜世卿一脸,抬起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杜世卿愣住。

“贱蹄子……”一个客人狠狠地瞪着林少春,“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你这路货色,说得好听是戏子,说得不好听就是妓女,还不赶紧跟知府大人赔罪。”

孙玉楼夺门而入,猛然将林少春掩在身后:“你说谁?再说一遍试试?”“哪里来的浑人?我说她是妓女,和你有什么相干?”客人的话还未落,孙玉楼一拳打在了客人的脸上,猛然孙玉楼掀翻了桌子,拉着林少春跑了出去。

微凉的夜风吹在两个人的脸上,林少春再大街上猛然挣脱了孙玉楼的手。“你放手!”

孙玉楼松开了手,一双眼沉寂明亮,比此刻天空中的星星都要亮,“你不用这样赶我走,你唱戏,我捧场,天经地义。看戏的那么多,为何单赶我一个人?我有那么不好吗?”

“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我不想连累你。”林少春双目澄明,“不要再来找我了。”说罢,转身离去。“我不怕被连累。”孙玉楼在夜色中轻轻说道,随着林少春愈走愈远,他突然喊道,“我是不会放弃的,少春!”这戏还要继续唱下去,林少春每走一步,都明白,生活得继续,戏也要继续。

春深草绿,百戏班依旧是高朋满座,孙玉楼却没有找到林少春的身影。

“今日怎么不见少春上台?”

“这位爷,您可能还不知道,今儿早上几个杂耍班的人来找姑娘的麻烦,一群人打了起来,姑娘被桌子磕了,脸被毁了!”庆子叹了口气。

“毁了……”孙玉楼听罢,失魂落魄地起身奔向后台。

林少春平静地坐在后台的化妆镜前,脸上伤痕触目惊心。“我的容貌已经毁了,再也登不得台,也唱不了戏了,你还来做什么?”

“不……你别急……”孙玉楼蹲在林少春面前,担忧万分,一双手想要安抚她,却又不敢,“我来替你想办法。”

“爷们儿果然还是重色。我如今的脸没法见人了,你走吧!”林少春不再看孙玉楼,只是呆呆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不是,我何尝在意你的容貌了?我是在意你的人!你既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你别着急,我去想办法!”孙玉楼说着站起身,转身离开了后台。 vqXA+j/n3hyLFrPor0XcG4bCBS0y87OsXiMWJzOHzXF7hQcj6s7j/mrYVRKkHZ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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